大饑荒:糧食戰爭下的農民悲歌(二)
1958年至1962年,發生在中國的大饑荒,有上千萬的人口餓死,其中絕大多數是農民。在這場人類曆史上少有的災難過去60周年之際,本台記者王允依據學界最新的研究成果和民間口述史,采寫了係列報道《大饑荒:糧食戰爭下的農民悲歌》。今天請聽第二集:餓殍遍野。
在大躍進的指揮棒下,農村虛報糧食的現象非常嚴重。各地報告的糧食產量從畝產千斤,到畝產萬斤,最高數字是畝產12萬斤。當年有一個聞名全國的口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荒誕的糧食報告
異議人士賈一群在各省收集了數百位大饑荒幸存者的口述視頻。其中,四川省眉山縣廣濟鄉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大饑荒幸存在2002年回憶說,
“主要就是刮共產風、搞大躍進,不講事實。如果你是個幹部、隊長,逼著你要完成多少。完不成,你就要挨打,下你的職。所以就搞假,每畝隻產了三、四百斤,對外宣稱畝產上萬斤。”
荒誕離奇的糧食報告成為了政府從農民手中征購糧食的依據,在原有高額征購的基礎上,進一步惡化了對農民糧食的搶奪。
四川省眉山縣廣濟鄉另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大饑荒幸存者在2002年回憶說,
“當幹部的要升官,要做好表麵工作,就是這樣搞成的。你上報產多少,那就按照你紙麵上的來決定交多少糧。”
與此同時,農業生產本身也出現了問題。農村共產主義運動研究者、原四川省中學教師顏智華認為,
“就是生產技術上的瞎指揮,比如搞密植、搞大兵團作戰,搞少種高產多收,導致1959年糧食大減產,但這種情況下,政府仍然是高征購。政府高征購之後,農民就沒有剩下糧食了。”
“農民把糧食藏了起來”
但災難性的決策並沒有就此止步。在高征購下,農民被剝削殆盡,交不出糧食,但被大躍進衝昏頭腦的高層領導卻不相信這是事實。毛澤東在1959年2月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說,是農民把糧食藏了起來。於是,中共中央在全國開展“反瞞產”運動,逼迫農民交出所謂“瞞產私分”的糧食。
顏智華指出,“反瞞產”運動非常野蠻、殘酷,
“就是捆、綁、吊、打和批鬥,甚至當場打死人。這個殘酷性,並不亞於土改鬥地主。很多基層幹部和社員,就是在反瞞產運動中被打死的。”
四川省自貢市五寶鎮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大饑荒幸存者在2002年回憶說,
“那個地方打人厲害得很!打人的是縣委書記,打區委書記,區委書記又一路打下來。(為什麽打你們呢?為什麽打老百姓呢?)任務完不成嘛。”
糧食戰爭的打手
在這場“糧食戰爭”中,執行這些殘酷任務的便是人民公社。
人民公社合並了原有的農業合作社,大小相當於一個鄉。在組織上,它具備了從稅收到治安等地方政府的所有功能,並被當地黨組織全麵控製。
中共中央還下達指令,在人民公社推行準軍事化管理體製。在各省收集了300多位大饑荒幸存者口述視頻的賈一群,對此深有體會,
“整個的農村就變成一個大軍營,大的集中營,男女是分開的,丈夫和妻子沒有住在一起,男的住在男營,他們的管理單位都叫營和連等軍事單位。”
顏智華則認為,人民公社並沒有真正的軍事化特征,而是一種類似於勞改農場的監獄製度,
“它限製、剝奪人身自由,剝奪財產。人民公社製度就是在農業合作化運動中,剝奪了農民的生產資料,也就是耕地之後,進一步剝奪了農民的生活資料。”
從敞開吃到沒飯吃
農民變得一無所有,被驅趕著參加集體勞動,還必須到公共食堂吃飯。公共食堂最初是讓農民敞開肚皮吃的,
四川省自貢市五寶鎮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大饑荒幸存者在2002年接受采訪時,還能回憶起當年頌揚“公共食堂”的歌謠,
“吃飯喲不要錢。鄉裏麵有了共產黨,那裏的人民喲吃飯,就是那個不要錢。嘿,吃飯不要錢。”
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教授楊大利認為,這種任由吃喝的公共食堂是造成大饑荒的關鍵原因,
“公共食堂的這個體製,讓大家在一起吃喝,才開始的時候,不太計較,說我們糧食太多了,就猛吃猛喝吧。所以這種情況下,比較短的時間裏,糧食的消費就大幅度增加。”
持類似觀點的美國三一學院教授文貫中等人找到的數據表明,1958年一些農村地區在三個月、甚至更短時間裏,消費了正常時期6個月的糧食需求量。
農村糧食庫存很快耗盡,又無返銷糧補充。1958年冬,秋收後僅兩個月,農村地區就出現了饑荒,餓死人的現象四處蔓延。四川省當時是重災區,
四川省眉山縣廣濟鄉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大饑荒幸存者在2002年回憶說,
“我們附近,曾經達到一天抬3、4個人出去。他們那些屋裏的老人,走著走著就倒了。”
2013年,顏智華采訪到大饑荒幸存者,原四川省涪陵縣永安公社白雲大隊6隊原隊長何國勝。他說,
“1958年公社化之前,大隊有人口230人,(1961年夏)撤銷夥食團的時候,隻剩下97個人(餓死133人)。 ”
人吃人
出於求生的本能,絕望的農民開始吃草根、啃樹皮,甚至吃一種並非食物的白善泥(觀音土)。
顏智華2014年訪問到一位大饑荒幸存者,原四川省銅梁縣躍進人民公社西郭管區1隊的龍太良。他還能回憶起白善泥的“滋味”,
“(我們)去挖些麻頭(植物麻的根)來吃,還有棕樹子,哪樣沒有吃過?黃泥巴也吃過,黃泥巴吃了拉不出來。(你是吃的黃泥巴,還是白善泥?)應該是白泥巴。”
白善泥口感細膩,給人帶來飽腹感,卻無法消化、排泄困難,很多饑民被這種所謂的“食物”脹死。與此同時,很多地區發生了人與人相食的慘劇。
作家依娃認為,根據現有的研究,全國範圍內人吃人的事例數以萬計。在饑荒重災區,村村均有人相食。
四川省樂山市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大饑荒幸存者在2002年回憶說,
“(畫外音:餓得人吃人嗎?)就是有那種餓昏的,就被煮著來吃了。還事先把水燒著,還沒有死的,就弄起來吃了(就是還沒有死,就剁著來吃了?)(她當時把誰煮著來吃了)她就是把自己家孩子煮著來吃了。”
餓殍遍野的故鄉已經不是故鄉,逃亡“似乎”才是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