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觀看了反映國軍抗戰英雄唐夢龍戰後經曆和晚年境遇的紀錄片《將軍的衛士》。對於這部紀錄片及反映的曆史與現實,我也有些話頗想說一說。
紀錄片的主人公唐夢龍,曾是國軍名將宋希濂的衛兵。1937年盧溝橋事變,唐夢龍為抵抗日寇、保家衛國而參加國軍。唐夢龍和宋將軍及其他戰友一起,從1937年到1945年,經曆了殘酷的抗日戰爭,還在戰爭中負傷,以血肉保衛了國家民族。戰後,又隨宋希濂前往新疆。唐夢龍及與他一樣的數百萬國軍官兵,作為戰勝國勞苦功高的英雄,為國人(乃至整個世界反法西斯陣營人民)敬仰,也正有著光明的前程。
但之後,國共內戰爆發,僅僅四年,中共軍隊就擊敗國軍,宋希濂也在大西南被中共俘虜。而複員回鄉的唐夢龍,以及他的妻子和兒女,就在中共建政後、毛時代的約三十年裏,曆經許多政治運動,尤其“文化大革命”的摧殘。這也是許多“解甲歸田”甚至起義投共的國軍官兵想不到的。
“換了人間”的“新中國”,是不認這些抗戰英雄的。相反,這些國軍(“國民革命軍”,也被稱為“國民黨軍”,稱呼哪個就看立場和角度了)官兵,哪怕在抗日戰爭中勞苦功高,也還是“國民黨反動派”。在毛時代,主旋律是講階級鬥爭、反國民黨統治,抗日根本不是功績(毛時代不紀念抗戰、不提南京大屠殺,還支持日本反美),但身份是國民黨/國民政府人士,那就是極大的罪過(哪怕毛澤東自己也曾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當過國民黨高官)。
在1950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許多辛亥革命和抗日戰爭英雄,被中共處決。還有的被送往貧瘠落後之地“勞動改造”;反右運動,許多參加抗戰的知識分子被批判和流放;大饑荒期間,許多被勞改的(往往曾捱過日本侵華戰爭殘酷)的國軍官兵、服務於國府且同樣參與抗戰的知識分子,餓死在流放地。之後又有“四清運動”,將曾參加國民黨的中共成員加以甄別和迫害。這些運動和災難,已經摧毀了大多數抗戰功臣的人生前途、個人生活甚至生命。
唐夢龍僥幸的沒有死於以上動蕩,生還下來。可更殘酷的“文化大革命”等著他及其他國軍幸存者。在中共都承認是“浩劫”的文革十年,唐夢龍和妻子等家人被紅衛兵批鬥、毆打,他做紅衛兵的鄰裏,不僅一直欺壓他,甚至試圖殺害他。幸虧他逃到荒山躲避,靠家人偷偷送飯,才逃過一劫。到了晚年,唐夢龍夫婦還心有餘悸,唐家對前紅衛兵惡鄰也仍有懼怕。
唐夢龍的妻子,是共產黨員,青年時是標準的“進步青年”,曾不顧家庭親族利益,為困難中的中共軍隊提供糧食和金錢。但文革中狂熱的紅衛兵同樣沒有放過她,她被迫害的終生殘疾,後半生以拐杖相伴。這樣的境遇,同樣是從劉少奇鄧小平等中共高幹,到許多基層黨員共同遭遇的悲劇。唐夢龍夫婦的遭遇,是毛時代中國前國民黨人和共產黨人遭遇的縮影,是見證者和幸存者。
毛澤東時代的約三十年,抗戰的國軍官兵,如同在地獄裏。許多人已經死去,幸存者飽受屈辱,“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尊嚴喪盡,還要再於其肉體和精神上“踏上一萬隻腳”。許多人就自殺了。唐夢龍夫婦也想過自殺。隻是他們看到還有孩子,不希望拋下年幼的孩子無人照看,才忍著苟活下去。
而他們,這些抗戰軍人,本應該被國人敬仰,在和平年代繼續作為保衛民族和建設國家的骨幹,得到豐厚的報酬和生活照顧,時常披紅掛彩在政府和學校講述抗戰、享受無數鮮花和掌聲。若是這樣,他們會像撤到台灣的國軍、作為盟友的美軍英軍年老時一樣,有優厚福利和專人照看。
但曆史的各種巧合,必然和偶然、中國國內和國際局勢的風雲際會,改變了中國人民的命運,也改變了這些抗戰軍人的命運,將他們推進了地獄,毀滅了他們的尊嚴與榮譽,甚至做人的基本權利和名譽都被剝奪。他們的驚天功績被完全抹殺,還背上“國民黨反動派”、“地主/剝削階級”、“遭殃軍(國共內戰和毛時代對中央軍的蔑稱)”等各種汙名。
許多抗戰軍人和他們抗戰中經曆的事,許多思考和情感,即便拍攝一萬部《兄弟連》、《老槍》、《拯救大兵瑞恩》影片都用不完題材的、令人深刻思考的、感人至深的真實故事,都隨著他們被迫害的沉默寡言、瘋癲、因病和年老失能、死去,而永久淹沒、滅失了。那些重要的戰爭遺物,也都毀壞了、遺失了。就像唐夢龍獲得的各種抗戰榮譽證書、徽章,有的被抄家沒收,有的埋藏地下而腐壞。許多可與川軍“死字旗”和廣西學生軍在木頭所刻“終有一天讓青天白日旗飄揚在富士山頭”比擬的珍貴抗戰遺產文物,都被永久性和不可逆的毀壞了。
等到毛澤東死去、華國鋒和鄧小平相繼上台,幸存的抗戰軍人,雖不再因其國民黨/國軍身份受殘酷迫害,卻也並沒有恢複榮譽。即便“平反”,也隻是否定了迫害,而非充分承認其抗戰英雄的身份。之後,計劃生育及其他惡政,也繼續摧殘著抗戰軍人在內的中國人民(雖然整體迫害程度比毛時代低多了)。而貧窮也困擾著這些抗戰英雄及其家人。
還有一個重要背景,也在壓抑著抗戰軍人及整個中華民族對抗戰的記憶與追思。1980-1990年代,是宣揚“中日友好”的年代。當時的日本,經濟極為繁榮、科技發達、國力強盛,人均GDP是中國的30倍以上,GDP總量也比中國多5倍以上。那時的中國,因為貧窮、急需外國投資和技術,中共反蘇聯的需要等(毛時代對日友好也是為反美反蘇),都讓中國走向對日親善,且是以姑息日本右翼否認甚至美化戰爭、參拜靖國神社等惡行實現的“中日友好”。日本二戰頭號戰犯天皇裕仁去世時,中國派遣高規格代表團吊唁。日本天皇明仁還在1992年訪問中國,受到熱情接待。
這樣的背景下,抗日戰爭、抗戰軍人,都被中共官方和中國民間低調對待。麵對潮水般湧入的日貨、日本文化、日本人(包括日本遊客、較高階級且享受中國“超國民待遇”的日本來華工作者),中國的抗戰軍人、中國抗戰和日本屠殺幸存者們,心裏五味雜陳。就像一部抗日電影《圍剿》中,那位因家人被殺、和兄弟一起血戰日軍的村民二喜,晚年在與幾十年前幾乎同樣破落的自家村莊裏,看到門前駛過的日產SUV,發呆迷惘。還有據旅加華人陶短房老師回憶,他認識的一位參加淞滬會戰的國軍老兵,1980年代看見博覽會日本國旗,直接昏倒在地(或是憤怒或是驚嚇)。
雖然那時也有一些抗戰宣傳和記憶,如《血戰台兒莊》等影片,但對抗戰的提及程度,遠不及抗戰極為重大的曆史地位和影響,也不匹配中國人民抗戰中的巨大苦難。抗日戰爭、抗戰英雄,都在現實麵前沉寂了。許多抗戰軍人,也已步入老年,紛紛的、默默的去世了。
而若對比侵略中國的日本軍人戰後境遇,中國抗戰軍人的遭遇和待遇更令人唏噓。雖然日本在1945年戰敗後一度經濟崩壞、軍人和平民貧困。許多作惡的軍人還一度麵臨被追責和審判的下場。但1950年朝鮮戰爭後,中(包括共產黨和國民黨兩方)美蘇各方為拉攏日本放棄追責,美國全麵扶植日本。日本在未消除軍國主義根底同時,經濟迅速複蘇,1960年代,包括參與侵略中國、在中國燒殺奸淫的許多舊日本軍人,已開始領取日本政府的“慰問金”。
那些活到1970年代及之後的舊日本軍人,更是普遍獲得不菲收入、享受到非常優渥的生活條件。許多日本民眾也把這些軍人視為保衛國家、讓日本戰後重新得到尊重的英雄。這從在菲律賓長期遊擊戰、1974年才投降的小野田寬郎回到日本時,得到日本民眾吃日本國旗夾道歡迎,就能看出。大多數侵華日軍,晚年都算物質豐富、生活幸福,患病和衰老往往有護理者照顧,也頗長壽,安享晚年。
兩廂對比,正義的中國軍人,其不公和淒苦,更令人悲憤。這也讓人對中國和日本,究竟誰算是戰勝國、誰才是戰敗國,產生深深的疑問。
第二次世界大戰,被世界廣泛認為是改變人類命運的決定性事件,它決定了人類走向獨立自由、和平繁榮,還是法西斯暴政、種族壓迫、對人性的摧殘。幸運的是,在包括中國軍人在內國際反法西斯陣營的勇敢奮戰下,正義戰勝了邪惡。但中國抗戰軍人,作為開創人類新紀元、讓人類走入有史以來最為文明、和平、繁榮時代的功勳者,卻沒有享受到文明、和平、繁榮,反而處在野蠻殘暴勝於戰爭、貧乏落後惡於戰前的環境中,飽經苦難和屈辱。
直到上世紀最後幾年和21世紀初,江澤民和胡錦濤執政,因為多種原因,中國才逐漸提及抗日戰爭,抗戰老兵也得到一些關注和關懷。但這時,大多數抗戰老兵都已故去,活著的是少數。而到2010-2015年、抗戰被更廣泛關注、被強調到崇高地位時,抗戰老兵已百不存一,絕大多數都已長眠了。那些去世的抗戰老兵,境遇與唐夢龍大同小異,生前普遍是貧窮而屈辱的,也沒有像唐夢龍那樣看到被國人普遍重新認可為民族英雄、國家功臣的那天。許多人還是含冤自殺的。即便現在抗戰紀念再隆重,也無法彌補已經發生的悲劇、已造成的後果,留下的是永遠的遺憾。
而這正是毛澤東時代中共所作所為的惡果。滅殺抗戰國軍的功績(文革時,甚至對中共自己抗日功績也抹殺、中共抗戰英雄也迫害,如指揮百團大戰的彭德懷、狼牙山五壯士幸存者,也沒有逃過迫害)、殘酷迫害抗戰國軍,在最應該宣傳抗日戰爭、褒揚抗戰英雄的時期,毀掉了人與記憶。這樣的損害,是永遠無法彌補的。
不僅唐夢龍這樣的抗戰老兵如此淒慘,抗日戰爭中各次屠殺都幸存者、“慰安婦”幸存者、被強征的勞工幸存者等,也都在中共建政後遭遇許多次傷害,幸存下來的也非常低調。他們的維權、向日本討還公道的活動,還被中共官方壓製。到了中共官方支持維權時,絕大多數人已經去世,且幸存者仍然沒有得到足夠曝光和關懷。而日本廣島、長崎原子彈受害者,卻在全世界都得到關注、進行各種演講,相關團體還獲得2024年諾貝爾和平獎。兩廂對比,又是中國才像戰敗國、日本才是戰勝國的現實。抗戰幸存者們最遺憾的、最令人痛心的,就是其中絕大多數人的記憶被湮滅於曆史,沒有保留和傳承下來。
摧毀的,不隻是宏大的民族和共同記憶,當然也包括每個具體的人的生活與幸福。紀錄片中唐夢龍回憶的文革中屢遭迫害的經曆,實實在在的在損害著一個人基本的尊嚴、肉體、精神。這些迫害也對其整個家庭及每個家庭成員,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給當時年紀尚幼的唐夢龍子女留下有形無形的創傷和陰影。而大環境和政治迫害促成的家庭長期的貧困、與鄰裏關係中的弱勢,也困擾著唐夢龍一家至今。
唐夢龍在抗戰中不怕犧牲、奮勇殺敵、保衛國家。可之後幾十年,他卻連惡鄰都無法抵敵、對家人都無力保護,被欺淩隻能忍耐、遇到危險隻好躲避。經曆各種折辱,唐夢龍也從意氣風發的將軍衛士,變成低調謹慎的平民老人。但談到抗戰、唱起國軍抗戰歌曲,仍然能看到他英雄的本色。對1949後的事,雖頗有保留,但也勇敢的說了許多經曆,沒有麻木和喪失勇氣。
晚年的唐夢龍,以及他已中年的兒子,在全國紀念抗戰、唐夢龍被社會肯定下,才鼓起勇氣向當年欺淩他們的老紅衛兵鄰居討說法。而老紅衛兵的說辭,與其他許多老紅衛兵、告密者、作惡者一樣,以文革那種環境的不得已來辯解。可任何惡都是由具體的人參與和執行的,很多人還是積極主動參與,且即便隻是執行上麵的意思,也有“平庸之惡”。他們或許也有不得已,可若原諒他們,又置受害者於何地?若沒了是非,社會道德更加敗壞,善惡混淆下會有更多惡的滋生。
而唐夢龍一家境遇的變化,也是國家政策、大環境塑造和決定。撒旦般人物在位那三十年,唐夢龍一家隻能在絕望中掙紮,生死有命無力反抗,如案板魚肉任人宰割。鄧時期雖柳暗花明、結束“賤民”待遇,卻隻能低調過日子,哪敢奢求正義。等到新的時期,才算在精神和名譽上得到了肯定。每個個體都在利維坦的威壓與操控下,在大環境的塑造下,沒有什麽自主。各種傷害折磨、恐怖陰霾,讓人們在安全時也不敢反抗和爭取權利。唐夢龍沒有在1980年代“平反冤假錯案”時及時積極爭取待遇和補償,並不是他不願意要,隻是害怕毛時代那些卷土重來。暴政的恐懼讓人“主動”放棄權利,這本身就是暴政的罪惡。
雖然唐夢龍一家,在2013年之後,終於算是獲得社會肯定、受到廣泛尊重。但柴米油鹽和生老病死,許多瑣事、俗事、家事,仍然在困擾著唐夢龍和他家人。接受采訪、觀看閱兵,隻有一時的歡欣,日常則是長久的落寞。家庭矛盾、久病床前無孝子,同樣發生在唐夢龍一家。偉大的人、不朽的功績,也抵消不了這些生活的困境。
而社會對於唐夢龍這樣抗戰老兵的關懷,幾分真幾分假、多少虛多少實,也都在不定之中。唐夢龍女兒談到去慈善機構求助被拒,就反映了抗戰老兵的光環,並不能帶來多少實際幫助。中國,仍然是普遍貧窮、社會散沙狀、公益組織屍位素餐的。從中共高層到基層各種組織,各方的宣傳,有多少真的是敬佩他抗日功績,又多少隻是在利用他呢?
唐夢龍的功績,是在抗日戰爭期間;而其所受的屈辱和苦難,卻主要是在戰後幾十年,是在戰爭之外。或者說,是抗戰之外又一場戰爭,是連續不斷的同胞相殘的悲劇,是掌握國家暴力機器一方對手無寸鐵的同族同胞的單方麵殺戮。這比被敵人折磨、戰死沙場,更加難以理解和接受。唐夢龍老人在晚年,拒絕佩戴中共/中國中央軍委給他的勳章,算是他最後的某種反抗,是以拒絕和“不合作”來控訴那幾十年不應一筆勾銷的迫害與創傷。
2017年,唐夢龍走完了曲折的人生,告別了這給他賦予了崇高榮譽,也帶來過巨大苦難的人間。唐夢龍的家人,也繼續生活在悲歡離合五味雜陳的俗世中。
唐夢龍是不幸的,他青年時遭遇日本侵華、山河破碎;在1949年後,又遭遇了太多劫難、被同胞殘害,晚年也並不算很幸福。但唐夢龍又是幸運的,因為還有更多中國人、更多抗戰軍人更不幸,遭受更大的迫害和冤屈、更早的去世,以及默默無聞的老去。唐夢龍畢竟活到了被政府和社會重新認可的時候,還得到了采訪和拍攝,說出了以前不敢說、說了也不能廣為人知的肺腑之言,也算是給世界留下了一些影像和記憶。
不僅唐夢龍,就在最近這幾年,抗戰老兵、南京大屠殺幸存者、“慰安婦”幸存者等,基本都已去世,剩下的寥寥無幾。一個時代的餘音,本來還沒到應該結束的時候(因為還有許多尚無訴說的故事、尚待解決的問題、尚未實現的正義),卻已經不可逆轉的走向永久靜默。
感謝關懷抗戰老兵的人們,抓住了飛逝時光中那個悲壯時代最後的、活的見證,留下了影像和聲音,讓曆史在過去後還被記住,讓逝去的生命以另外的方式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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