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13)

我的文革(13

 

(三)去江西

 

那時我太想讀書了,而且也沒有工作可做,剛巧一九六一年年底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萬載分校來上海招生,我就想去江西讀書。那天鎮政府開介紹會,通知我們失學無業的人——當時叫“社會青年”——都去參加。我看到前來聽介紹的不僅有我農業中學的幾個同學,也有練塘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的、昔日小學的同學。據鎮政府領導介紹,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是一所一九五八年創辦的新型大學,全省有幾十所分校,萬載隻是其中之一。介紹人又說:學校總校長是曾經負責毛主席警衛工作的汪東興,現在是江西省的副省長(按:據有關資料總校長是江西省委書記劉俊秀。汪東興曾任總校黨委書記兼副校長。也許因為汪東興來自毛澤東身邊,而黨委書記在任何單位的地位都最高,因此被介紹為總校長了);又說學校的校徽是周恩來總理題的字。總之,意思是這所學校來頭不小,大有前途。至於這所學校具體怎樣一個“新型”法,除了與我以前讀的農業中學一樣也是半工半讀,鎮領導也講不出多少其他的來。說實在,我對這些都不在乎,汪東興是何人那時我還根本不知道,我在乎的是隻要有書讀就行。鎮政府為了吸引我們報名,拿出一封據說是先去的學生寫回來的信讀給我們聽,說學校怎麽怎麽好,有三層樓房的校舍;又說去萬載乘火車要經過杭州、金華、上饒、南昌、宜春等大大小小幾十個城市,還把一個個城市的名字都列了出來。我對之前已經有一批學生先去了江西有點懷疑。因為我從未聽說過勞動大學之前也來招過學生,因此對這封信的真假也有懷疑。若真有學生寫信回來,也肯定不是我們鎮上的。然而即使這樣,由於那時我們年少,相信“好男兒誌在四方”,以前大多都沒有出過遠門,正是懷著夢想要像小鳥一樣振翅高飛、熱切地要去見識見識祖國大好河山的時候,以上這些城市名字很多隻在地理書上讀到過,因此聽得我們熱血沸騰。思量下來,留在家鄉不知今後出路在哪裏,而出去讀書,即使讀農科,也比無書讀好。很多人當場報了名。我與幾個農業中學畢業的同學也報了名。回到家,拿了戶口本就去派出所轉戶口。母親阻攔也沒有用。後來我們去了江西,才知道有點兒上當了。

當時我們去江西,一個鎮上同去的人有十多個,先乘輪船到縣裏集中,然後乘汽車去上海北火車站乘火車。因為一起去江西的有好幾所分校學生,總數有一千多人,鐵路局為我們開了一列專車。傍晚時分列車啟動,但開出杭州以後,列車就開始開開停停,有時一停就是幾個小時,到南昌下車時已是第二天的半夜了。第一次乘這麽長時間的火車,乘得人頭昏腦脹,天旋地轉,走在南昌空曠的大馬路上,耳邊仍是“啪、啪、啪”的車輪與鐵軌接縫處摩擦的聲音,馬路兩旁的房子好像都在倒退。那天晚上我們在南昌什麽旅館住了一夜,其實隻是幾個小時,第二天一早又被叫起身,睡眼惺忪地排著隊去乘火車。因此對於南昌這個江西的省會大都市,留在我腦海中的唯一印象就是昨晚走過的那條空蕩蕩的大馬路,以及聽人說這條路叫“八一大道”,其餘全無印象。那天在鎮政府聽到的一連串城市的名字,與我而言仍然非常陌生,隻是心理上得到一些安慰:“這個地方我到過。”在南昌再乘火車,這次不是專車了,而是普通客車後麵掛的幾個專用車廂。下午車到宜春站,已經有接我們去萬載的卡車停在車站旁邊。到萬載縣城已是傍晚。等入住招待所,再集體去吃晚飯,天都已黑了。一路上整整花了三天兩夜,個個疲累得很,因此吃過晚飯就都早早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幾個一起來的同學吃過早飯去街上看萬載城市的風光。萬載,地處江西省西北部,與湖南省毗鄰,縣城有一千五百多年曆史,以出產做蚊帳的夏布著名。因為初來乍到,我也不知萬載縣城有多大,但看眼前那條大街很寬也很長,估計這縣城不小。街道兩旁有不少商店,看來這就萬載的主街了。站在街上向一頭望去,遠遠的一個長滿樹木的小丘中矗立著一個亭子,此時正是朝日初升,橘黃色的陽光將亭子和亭子周圍的樹木都照得十分明亮,晨靄繚繞,看來風景不俗,好像是一個公園。看街上的行人,穿的衣服大多是黑色的,與我們上海地區以藍色、灰色為主不同。衣服式樣也不及上海新潮。隨便走了一段路,我發現果然有好幾家店鋪是賣夏布的。在那時,用萬載夏布做的蚊帳算是最好的蚊帳了,它用麻絲織成,分量輕、透氣性好、且耐用。我母親大床上的蚊帳就是夏布做的,已經用了好多年了,看上去仍半新不舊的。我不知這夏布價格如何,要不要憑票證才能購買,因我根本不會去買,所以也不敢問。我又發現街上有好幾個小作坊在做炮仗。他們右手用一根竹簽沾一張毛邊紙小紙條放在木凳麵上,左手用一個半圓形的木模具順手一推,這張小紙條就卷成了一個香煙似的炮仗芯子,速度之快大約兩三秒就可卷成一個。望著這些師傅低著頭、彎著腰、專心勞作的樣子,因想我們那兒過年放的“百響”、“高升”,說不定就是這些地方生產的。

因為逛街,不免東張西望,我就注意到了這裏的一個特色:家家戶戶大門上都貼有春聯。這些春聯都是農曆新年時貼的。雖然經曆近一年的日曬雨淋,原本紅色的紙色已經泛白,但紙上墨寫的大字依然個個精神飽滿、筆力雄健。在上海地區,這樣漂亮的毛筆字在民間已不多見,而且貼春聯的習俗也已基本淘汰。後來我到了鄉下所見也是如此,就感到這裏雖“土”,卻處處洋溢著一股筆墨文氣。那天下午,我在招待所裏還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畫家在畫水墨畫。他畫的是一幅葡萄。隻見他神閑氣定,有條不紊,手握一支毛筆,先用濃淡不同的墨水畫出寬大的葡萄葉,累累下垂的葡萄,還有堅韌而富有彈性的葡萄藤,和一圈圈彈簧一樣向外伸展的藤絲,再用其他顏色點綴,很簡單、粗獷的幾筆,一幅栩栩如生的畫就畫成了,前後時間不過用了十幾二十分鍾。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人在畫中國傳統的水墨畫,使我大開眼界,並從這位畫家畫畫的神態中領悟了什麽叫“胸有成竹”和“下筆如有神”。我不知這位畫家是何等樣人,但從周圍就我們幾個上海來的學生因為好奇而駐足觀看,無其他人陪同,以及這位畫家的衣著打扮很隨便這幾點來猜測,我估計他就是本地普通人,大概是在縣文化館之類單位工作的。總之,不是外來的大畫家。而上述這些所見所聞又令我直覺地感到,我國傳統文化的根子恐怕不在上海等洋氣較重的沿海大城市,而在廣袤腹地的大小城鎮、農村。上海等大城市雖然集中了各式各樣頂尖人才,但他們大多是從全國各地的小城鎮、甚至是農村走出來的。聯想到晚清中興名臣曾國藩、左宗棠,以及現在的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劉少奇,都出身在離此不遠的湖南,所謂“人傑地靈”,之所以會發生這一切,看來都不是偶然的。當然,這是我當時的一隅之見。後來文革中我見到蘇州文風之盛,文脈之深厚,也令我深為折服。

開始,我們以為學校就在縣城或縣城附近,後來才知不是。學校在離縣城幾十裏的深山中一個叫仙源的小地方。據說那裏是“井岡山”時代的一個革命根據地。學校建在那裏就是要學生繼承紅軍的革命傳統。那天,當學校用幾輛敞篷大卡車載我們去學校途中,汽車在險峻的山間公路上盤旋,一邊是岩石嶙峋的陡壁,一邊是深不可測的山溝,聽著汽車發動機發出的似乎力不勝任、快要散架的“嘎嘎”聲,許多女同學嚇得放聲大哭。我們男同學雖不致也哭,但望著前後左右都是夭無人煙的大山,想汽車不知要將我們載到哪裏去,又想到若車子一旦失控,摔到山溝裏則必死無疑,因此也暗暗害怕、惴惴不安。好不容易到了仙源,在一個木材加工廠前的空地下車,穿過仙源小街,到學校一看,哪裏有什麽三層樓房的教學大樓?有的隻是沿山坡建的三排平房,心中就直覺我們上當了。但來也來了,怎麽辦呢?想學校簡陋就簡陋吧,隻要有書讀就行。等安頓下來才又知道,這三排平房還都是宿舍,教室還沒有造起來呢。

仙源是深山中的一個小集市,一條黃土小路,路旁有十來間東倒西歪的平房,開著幾家店鋪和一個郵電所。再有就是一些民居了。旁邊是一條小的溪流。溪流底鋪滿了大小不一的石塊、石板。順著這條溪流可以一直走到我們學校。學校建在山穀中。整個仙源小鎮,包括我們學校,都處在這個穀底不大的、一塊狹長型的平地上。這裏多的是高山密林。大山連綿不斷,層層疊疊,不知何處是盡頭。同我的家鄉比,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氣象。在我們家鄉,除了多江、河、湖、蕩,俱是一望無遮的平地,隻有古稱“三泖九峰”的佘山、天馬山、辰山等幾個土丘似的小山,如田螺一樣鑲嵌在地平線上。因此家鄉的天地讓人有一種海闊天空、可以自由奔放的感覺。但這裏的天地卻讓我有一種狹隘、壓迫、被束縛的感覺,四周重重疊疊的高山,仿佛一個無形大牢籠將人困在裏麵,很難走得出去。但是,多山也有多山的好處。由於我們學校的宿舍都建在一個小山坡上,隔著山腳下一片不大的空地和那條同通往仙源小鎮的水渠,對麵就是望不到邊的群山。我們去時正是冬天。這裏冬天也多雪。而我就喜歡雪。碰到下雪的日子,我就常常獨自一人站在我們宿舍前的小路上觀雪景。隻見雪花漫天飛舞,群山皆白,四顧莽莽蒼蒼,六合渾一。望著四周插屏似的群山,雖然它們默無一言,卻無一不在向我們展示它們的威嚴和不可抗拒的、因厚重而天然生發的力量,讓我真切地感到我們個人的渺小和脆弱。古人將我們個人比喻為塵埃,麵對這樣龐然大物的大自然,其實連塵埃也算不上。而這樣的景觀在家鄉是看不到的,這樣的感觸在家鄉也是不容易發生的。

我們去萬載在一九六一年年尾,那時還在大饑荒時期,但饑荒最嚴重的時期已過。否則學校也不會到上海來招生。因此江西省大饑荒時期的情形我們並不清楚。據學者曹樹基的研究統計,說江西省在三年大饑荒時期非正常死亡十八點一萬人。這個數字相比安徽的六百三十三萬,情況算是非常好的了。然而大饑荒畢竟還沒有結束,因此在家吃不飽飯,在學校同樣吃不飽。學校吃飯實行分食製:一日三餐,每餐都是一人一竹管蒸飯;八個人一盆菜均分。一竹管飯估計隻有十兩製二兩多米,不足三兩。當地煮飯法,是先將米用水煮一滾,把米撈起分到竹管裏另加冷水,再上蒸籠蒸熟。這煮米剩下的米湯,營養其實很好,但人不吃,聽說都是用來喂豬的,弄不懂為什麽有這樣的習慣。這樣蒸出來的飯鬆鬆的,很不耐饑。還有菜,天天頓頓都是老鹹菜燒老筍幹,根本沒有營養。一次我經過學校廚房,看到廚房裏一個炊事員正在砍筍幹絲。他將一疊浸發後的筍幹,用砍柴刀砍成薄薄的筍幹片絲,刀舉得高高的,而砍下去竟然不會砍到手指,手法精準,令人歎為觀止。然後我又看到一捆捆灰黑色的東西堆得幾乎要碰上屋頂,初時我以為是劈柴,後來仔細看了才知道這是筍幹。我們天天吃的鹹菜筍幹絲就是用它做的。看其顏色,不知已陳了幾年。因此幾個月下來,原本就營養不良的我們更加麵黃肌瘦。

因為饑餓,一些心思活絡的學生不知怎的發現了一條交換食物的門道。原來是用我們從上海帶來的香肥皂等日用品到山裏去與“老俵”換紅薯幹吃。在那食物極度匱乏的年代,紅薯幹在我們眼中是不可多得的美食,既可療饑,也可當零食。因為我們好多同學來江西時一般都帶了一塊、兩塊香皂,原是自用的,此時看到別人吃紅薯幹就不免眼紅也心動起來。一次我和一個原來也是農業中學的同學,各取了一塊香皂跑到附近的山裏,問了幾家“老俵”,結果也換到了紅薯幹。那時一塊香皂可以換到一斤左右的紅薯幹。我因為帶的香皂隻有兩塊,而且膽小,換掉了一塊也就“適可而止”了。聽說有些上海同學來時帶的東西多,換了不少紅薯幹,還打包寄回上海家中,幫家人渡饑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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