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文革圖-一位藏人軍官的西藏文革照片
一位藏人軍官的西藏文革照片
•唯 色•
殺劫」是藏語「革命」的發音,中文拚音為「Sha Jie」,藏文為「」。傳統藏語中從無這個辭彙。半個多世紀前,當共產黨的軍隊開進西藏,為了在藏文中造出「革命」一詞,將原意為「新」的「(藏文)」和原意為「更換」的「(藏文)」合而為一,從此有了「革命(藏文)」。據說這是因新時代的降臨而派生的無數新詞中,在翻譯上最為準確的一個。
「(藏文)」(革命)在漢語中可以找到很多同音字,我選擇的是「殺劫」,以此表明二十世紀五○年代以來的革命給西藏帶來的劫難。四十年前,又一場被稱為「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席捲西藏,於是「殺劫」之前被加上了「(藏文)」(文化)。「(藏文)」的發音,中文拚音為Ren Lei,與漢語的「人類」發音相近,所以用漢語表達藏語中的「(文化大革命)」一詞,就成了對西藏民族而言的 「人類殺劫」。
序
•王力雄•
一九九九年底,我收到唯色寄來的郵件,裏麵有數百張底片。那時我們還沒見過麵。她在信中告訴我,底片是她一九九一年逝世的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西藏所拍。她知道這些底片很珍貴,卻不知道該怎麼用。她雖然和我從未謀麵,但是看過我寫的關於西藏的書,相信我會很好地使用這些底片,因此決定把底片送給我。
我戴上手套,對著燈光看這些底片。很快我就斷定,我不能接受這份饋贈,因為它實在太過珍貴了。
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極為獨特的事件,它除了是一段空前絕後的奇異歷史,還關係到對人類走向的探索,因此一直受到眾多研究者關注。幸運的是,因為文革波及廣泛,距離時間又不太遠,留下的資料可以用浩如煙海形容,世界各國的重要大學和圖書館都有收集。即使在文革研究遭到官方禁止的中國,文革資料在民間也多有流傳。
然而,無論是在文革研究方麵,還是在文革資料收集方麵,一直存在一個空白——西藏。目前對文革資料收集最全的《中國文化大革命文庫光碟》(二○○二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中,收入了上萬篇檔、講話和其他文獻,其中關於西藏的文獻隻有八篇;美國華盛頓的中國資料研究中心出版的《新編紅衛兵資料》,收入三一○○種紅衛兵小報,其中西藏的小報隻有四種。正如文革研究專家和文革資料編纂者宋永毅在給我的信中感慨:「西藏材料可以說是奇缺……我們對西藏文革實在瞭解得太少了!」
即使在官方的西藏自治區檔案館,從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一年也是一個斷層。六年時間留下的材料僅有三份。文革初期最熱鬧的兩年竟然一份材料也沒有。
當然,西藏文革的資料肯定存在,至少在文革中掌握西藏重權的西藏軍區就保存得相當多。但那是一個深埋的黑箱,衛兵把守,絕不外露。跟所有被中國官方掌握的文革資料一樣,被當作不可見天日的「絕密」。文革不僅是會使中共痛楚的舊疤,而且挖掘下去,會觸及中共製度的根本,所以儘管已過四十年,文革在中國仍被列為不可觸碰的禁區。
在世界麵前,文革是中共的一個尷尬,西藏則是另一個尷尬,因而西藏的文革就成了雙重禁區,愈加不可觸碰。中共統戰部一九九九年編輯的《圖說百年西藏》畫冊,數百幅照片中竟然沒有一張文革期間的照片,似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十年時間在西藏歷史上不曾存在!
麵對這樣的有意抹煞,「與強權的鬥爭就是與遺忘的鬥爭」愈發顯得千真萬確。如果上百萬平方公裏的西藏是文革研究的空白,文革研究就是無法完整的。由此而言,唯色父親拍攝的西藏文革照片具有極為特殊的意義。
與其他資料相比,照片的客觀性相對最強。文字、口述、採訪等免不了與當事者的主觀性——立場、目標、記憶和解釋等——有關,旎疃嘁猓?菀自饈軕岩珊頭穸āU掌瑒t是歷史瞬間的凝固,當時光影所投射的每個象素都具有不可否定的性質,屬於「鐵證」。以往西藏文革的文字材料奇缺,西藏文革的照片更是少到不能再少。多年來,正式發表的西藏文革照片隻見過一張(臺灣《攝影家》雜誌第三十九期);用google做中、英文搜索,全部互聯網上找到的西藏文革照片也隻有一張!唯色父親的數百張西藏文革底片,價值由此可想而知。
我回信告訴唯色,我可以幫助她,但是讓這些照片見證歷史不是我這個外族人的職責,而是應該由她自己承擔。
從那時到今天,六年過去了。唯色圍繞這些照片所做的漫長調查和寫作終於完成,她父親的照片得以在四十年後重見天日,文革研究的西藏部分也因此不再空白。
願她父親往生的靈魂安息。
順便說一句,唯色今天已是我的妻子。
感謝這些照片。
二○○五年九月十七日
(又及:我父親在三十七年前的這天死於文革迫害)
關於照片
二○○二年初夏的一個下午,當我把這些照片從紙袋裏取出,五十七歲的霍康•強巴旦達的反應令我震驚。他是個高大、沈默的拉薩人,開始隻是翻來覆去地看著他父母和外公被當作「牛鬼蛇神」鬥爭的照片,很平靜的樣子,但誰也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慟哭起來。他的那種慟哭沒有聲音,隻是渾身顫抖,一隻手緊緊地抓著身邊的人,淚流滿麵。他就這麼哭了許久,我也禁不住潸然淚下。半響他才哽咽道,當年我父親曾說過,在批鬥時他看見有人在拍照,我當時不在拉薩,還以為我一輩子也不會見到這樣的情景……
霍康•強巴旦達終於看到的照片,是我父親澤仁多吉在四十年前拍攝的。
我父親是西藏東部的康巴藏人。按照西藏傳統的地理觀念,整個藏地由高至低分為上、中、下三大區域,有上阿裏三圍、中衛藏四如、下多康六崗的說法。一九五○年,毛澤東派遣軍隊要「解放在帝國主義壓迫下的西藏同胞」,從中國的西南方向進軍拉薩的先遣部隊沿途吸納數百名年輕藏人,其中就有我年僅十三歲的父親。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開始燎原,我出生在西藏軍區總醫院。此時我的父親已是中國駐西藏軍隊的一名軍官,亦是一位熱心的攝影愛好者。從懂事起,我經常見父親整理他的照片和底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九九一年,仍在軍隊任職的父親病故於我出生的那所醫院。在收拾父親的遺物時,我保留了這些照片,但當時並不知這是迄今為止,關於西藏文革最全麵的一批民間照片。
直到一九九九年,我讀了從海外傳到西藏的《天葬:西藏的命運》一書,決定把父親的照片寄給書的作者——中國作家王力雄。當時的想法隻是,與其讓父親的照片繼續沉沒箱底,不如提供給一位能夠公正研究西藏問題的學者,或許能發揮一些作用。
未曾謀麵的王力雄把照片又還給了我,並在回信中說,這些照片再現了西藏一個被抹煞的時代,屬於應該恢復的西藏記憶。一個民族的傳承靠的是對歷史的記憶,而用「記憶」對抗「遺忘」是每一個有良知者的責任,也許這就是我父親留下這些照片的心意。他的話打動了我。從那以後,我被這些照片牽引著,進入了艱難、漫長的採訪與寫作之中。
六年來,我採訪了七十多人,基本上與我的父母同輩,生命中的大段歲月是與西藏天翻地覆的幾十年歷史緊密相連的,大多數是藏人,也有漢人和回族,如今他們或者是退休幹部、退休軍人、退休工人、居民,或者是還在其位的官員、仍在工作的學者、虔心侍佛的僧侶等等,但當年,他們中有紅衛兵、有造反派、有「牛鬼蛇神」、有「積極分子」……我帶著王力雄幫我在北京放大的照片在拉薩走街串巷,把照片一幅幅打開,一幅幅傳遞。每取出一幅照片,往往就能引發一段苦澀回憶。
很多人的回憶都夾雜著難言、失言以及不堪言說。我總是默默傾聽著,不願意自己的唐突、冒昧、閃失打斷了他們並不輕鬆的回憶。我小心翼翼地尋找著終於流露或洩露的事實,而這些事實往往是對這些照片詳細的說明或補充。多少回,當我整理錄音時,反復傾聽他們的驚栗、歎息和懺悔——「瘋了,那時候都瘋了,就像吃了迷魂藥」、「可憐啊,我們這個民族太可憐了」……這時我總是感到,直麵歷史和創傷的確很困難。
感謝我的父親,不論他出於什麼動機,他留下的是非常寶貴的歷史見證;感謝我的母親,她容忍父親把相當一部分工資消耗於被當時人們認為無用的攝影;感謝王力雄,他不僅是我寫作此書的推動者,如今是我的先生;感謝西藏學者才旦旺秋,他為此書的形成提供了不可缺少的策劃,並提供了他的採訪和翻譯;感謝遠在波士頓的Carma Hiton,為我做了照片的保管和掃描;感謝臺灣大塊出版集團的郝明義先生,使這些照片和調查文字公諸於世。最應該感謝的是那些接受了我的採訪的長輩們,許多人仍然生活在西藏,為了他們的安全,書中不得不對部分人隱瞞名字。令人難過的是,其中已有兩人病故。
出於諸多考慮,我原本打算採用化名,但是二○○三年九月,我在中國內地出版的散文集《西藏筆記》被認為有「政治錯誤」而遭禁止發行,我也被解除了公職。這恰是西藏今天的現實,在意識形態的控製上,依然與文革時代如出一轍。這也使我不再有顧慮,決定在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之際,以真實身份出版此書。
最後,我要轉錄西藏的一位佛教上師——索甲仁波切在他的著作《西藏生死書》中的一句話:「我願把本書獻給西藏所有在文化大革命中受難的人,他們見證了他們的信仰和佛法的殊勝景象被摧毀」。
二○○五年九月九日,毛澤東亡故二十九周年
看上去,文化大革命即將到來之前的拉薩風平浪靜。一幢幢類似兵營的房屋修築在過去的大片草地、「林卡」(園林)和沼澤上,是新政府的辦公場地和宿舍。據一九六五年的《西藏日報》報導:拉薩市建成了一個以人民路為中心的、擁有二十五個較大的建築物的新市區。
二十世紀六○年代的拉薩正在失卻古老而獨特的風貌,舉世聞名的布達拉宮是滄桑之變的見證。
這些戴著紅領巾、揮動紅寶書——《毛主席語錄》的孩子們,看上去都是小學生,卻佩有紅衛兵袖章,這表明紅衛兵的成分已經擴大化了。
當同學們都在高呼口號時,右邊那個小男孩在埋頭玩什麼呢?
穿軍便服在當時是全中國紅衛兵的時尚,西藏紅衛兵也不例外。而且,西藏女孩子習慣保留的長辮子已剪成了齊耳的短髮,這也是「革命化」的象徵。
西元一四○九年,藏傳佛教格魯派宗師宗喀巴在對大昭寺大規模修整之後,以稀世之寶供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佛像(藏人尊稱「覺仁波切」。「覺」的意思是至尊,「仁波切」的意思是珍寶,也用以指代轉世活佛),並獻上純金製作的五佛冠。同時,為紀念佛陀以神變之法大敗六種外道的功德,宗喀巴遍召各寺院、各教派的僧眾,於藏曆正月期間在大昭寺舉行祝福祈願的大法會——「默朗欽莫」,前後持續十五天。
因來參加法會的僧俗眾多,故將其法座移到大昭寺南側的廣場繼續傳法,從此歷代達賴喇嘛和甘丹赤巴(甘丹寺法台)都在此處傳授佛法而稱之為「鬆卻繞瓦」,意為「傳法之地」。而法會也遂成慣例得以沿襲,五世達賴喇嘛以後延至二十一天。屆時拉薩三大寺——哲蚌寺、沙拉寺、甘丹寺以及其他寺院的數萬僧人雲集於大昭寺,舉行修法、辯經、驅魔、酥油花燈會、迎請未來強巴佛等活動。在「鬆卻繞瓦」的辯經場麵甚為壯觀,最優秀者可以獲得格魯派最高學位——「格西拉然巴」。這一年一度的盛大法會通常由達賴喇嘛親自主持。
文革以前的「鬆卻繞瓦」是拉薩除了寺院和布達拉宮之外唯一一塊鋪了石頭的場地,專門用以法會上無數僧侶就座。但在文革期間,這裡是揪鬥「牛鬼蛇神」的批鬥場,改名為「立新廣場」。以後除了在此召開群眾大會,還是露天電影院、文藝團體表演翻譯成藏語的樣板戲《紅燈記》和現代革命舞劇《紅色娘子軍》的劇場。
一九八六年二月,被禁二十年的祈願大法會重新恢復。但由於一九八九年在法會期間發生「騷亂」再度被取消,至今不再舉行。「鬆卻繞瓦」日漸被雲集的商販擁擠得隻餘小片空地。這些商販有的來自山南農村,帶著自己編織的氆氌毛毯出售給當地人和遊客;也有不少漢族和回族商販在此擺攤,以賣工藝品為主。在「鬆卻繞瓦」左邊不遠處,是八角街派出所所在地。
這是破「四舊」運動中第一次「革命行動」——砸大昭寺的部分紅衛兵在「鬆卻繞瓦」的合影。
曾經聚集數萬絳紅喇嘛的講經場,如今麵目全非。過去供奉達賴喇嘛和高僧大德之法座的高臺上,此刻卻被毛澤東畫像和一麵上書「宣戰書」的大牌子取而代之。一幅「徹底砸爛舊世界!我們要做新世界的主人!」的標語被高高舉起,比紅牆金頂的大昭寺更為醒目。除了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子和七八個頭上繫著頭帕擠坐在一起的女人(她們是帕廓街上的居民),在林立的紅旗和紅纓槍之間,一個個東張西望、稚氣十足的年輕人幾乎都是拉薩中學的學生。
這是大昭寺的前院「金戈」(壇城之意),在拉薩紅衛兵破「四舊」這一天,遍地堆積著殘破不堪的佛像、法器、供具以及其他佛教象徵物,據說很多都是從樓上的佛殿裡、長廊上抬來再扔下去的。二樓露臺上的十幾個人都是紅衛兵,其中還有幾個紮辮子的女紅衛兵,還有兩人似是蹲伏著又似是個頭兒矮小的小孩子,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似乎正欲往下扔。樓下很明顯的有三個手持紅纓槍的男紅衛兵,角落深處還有四個穿軍裝或軍便服的背影。
傳統上,「金戈」是藏曆正月期間在大昭寺內舉行「默朗欽莫」的所在,彼時有數萬僧人裹著絳紅大氅圍坐於此齊聲頌禱的盛況。院內主要安排哲蚌寺的僧人就坐,其他寺院的僧人則環坐於轉經迴廊,甚至擠滿了二樓呈凹字形的露臺。達賴喇嘛則從三樓圍著金黃紗幔、其上金頂閃耀的「甚穹」(尊貴者的寢室,又稱「日光殿」)款款而下,端坐在庭院左邊的金黃法座上,親自主持這一年一度的盛大法會。
一九八九年三月在這裡舉辦了最後一次祈願大法會,由於發生所謂的「騷亂」,「默朗欽莫」終被禁止。據一位知情者在其傳記中透露,引發「騷亂」的導火索是在法會即將結束的當天,西藏的某位藏族高官帶著北京的幾位漢族官員,擅自闖入達賴喇嘛在法會期間下榻的日光殿,掀開遮著窗戶的黃綢幔東張西望時,被聚集於前院正在進行佛事的喇嘛們發現,認為是莫大的褻瀆,激發起憤怒情緒。為製服僧眾的不滿,手持武器的中共軍隊闖入大昭寺內抓捕、毆打被視為「分裂分子」的無數喇嘛。一位因躲藏在倉庫裡免遭厄運的喇嘛回憶,第二天,當他走出藏身之處,已經空空蕩蕩的前院到處散落著藏式木碗和僧人的披單、鞋子,那都是匆匆逃跑的僧人們遺下的,更令他震驚的是,除了這些,地麵上還有一層已經結了薄冰的血跡。
如今這個庭院在平日裡顯得潔淨、安寧,而在宗教節日和藏曆新年期間卻格外擁擠,來自全藏各地的信徒排著長隊去朝拜釋迦牟尼等身佛像。供奉這尊釋迦佛像的殿堂「覺康」是整座大昭寺的中心,是那些長途跋涉,甚至用身體丈量迢迢朝聖之路的藏地百姓最終的嚮往。也有拉薩附近的寺院或者由家庭邀請的僧侶在這裡舉辦法會,但由於當局的限製,此類法會的規模越來越小
熊熊燃燒的烈火。大肆漫捲著、吞沒著正在燒為灰燼的無數書頁——在這之前都是存放在寺院裡的佛教典籍。分不清楚誰是縱火者,誰是圍觀者,因為他們相互混雜,表情皆都興奮莫名。而且,比較中國內地的同一類文革照片中出現的人群,無論裝束還是相貌都十分相似。隻有作為背景的藏式建築提醒我們:這是西藏,這是拉薩,這是大昭寺的講經場「鬆卻饒瓦」。
這個頭戴圓帽、身裹僧衣、手捧寶瓶的年輕女子就是女活佛多吉帕姆。站在她身邊的兩個滿麵愁雲、戰戰兢兢的老人是女活佛的父母。
多吉帕姆的父親名叫仁增加布,是一戶貴族家族的總管家,母親是商販出身。因為女兒的特殊身份,父母也隨著一榮俱榮,一毀俱毀。據說她的父親,因為在「平叛」期間給解放軍帶路,傳遞情報,充當內線,被認為是真正的「愛國人士」。可就是這位「愛國人士」,不但跟著女兒被揪鬥,兩個月後還被關進了監獄。
倫珠朗傑說:「其實他根本沒有罪。但是他的罪名比較嚴重,這是因為有群眾反映,他在喝醉時說『毛主席夾巴索』,意思是毛主席去吃屎吧,所以多次批鬥他。鬥得非常慘,把肩膀都打骨折了。從監獄裡放出來後,給他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交給群眾監督改造。監督小組十天半月鬥他一次,打得他滿臉是血,還威脅說不準對別人講打過他,如果說了,以後會更慘。
「文革時候是這樣,一九七六年毛澤東去世後還是這樣。記得那天居委會的幹部們又來了,在桌子上看到一張紙,上麵是多吉帕姆的父親平時隨手寫的一些字,像我們家裡今天吃肉了,我們家裡今天喝酥油茶了,等等,都是寫著玩的,結果他們一看就吼道:你寫什麼反動字?嗬,毛主席死了,你很高興嘛,還吃肉,還喝酥油茶,你是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於是又把他帶走了,鬥得一塌糊塗。
「他後來很後悔自己過去的『愛國』行為,也就是『平叛』時的那些經歷。一九七七年還是一九七八年,他去世了。至於多吉帕姆的母親,是個膽子很小的女人,每天老老實實地去參加勞動改造,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那麼,作為女活佛的丈夫有沒有也跟著挨鬥呢?「我沒有被鬥過,不過聽說要鬥我,還要把我送到監獄裡,但終究還是倖免了。至於那天,」倫珠朗傑多少有點慚愧地回憶說,「當時這些人不光自己抄家,還命令我們把家裡的東西扔到院子裡。我抱了一堆瓷碗,砸了幾個,這時候我突然想起我有一部關於西藏古典詩歌的經書,是我父親送給我的,屬於我們家族祖傳的,我趕緊找出這部書,悄悄地帶到廁所裡扔了。現在想起來太後悔了。當時主要是太害怕了,我怕得很,就呆在廁所裡不出來,把門插上,一直呆在裡麵,不敢出來。也沒有人找我,就這麼躲過去了。現在看到這些照片,我覺得太可惜了,如果我不躲在廁所裡,這照片上肯定有我。我那時才二十一歲。」
於是我問他,那你有沒有想過多吉帕姆在外麵多可憐?「唉,」他歎道,「她不是一個人,她和她的父母在一起。」我又問,那孩子呢?他說,「孩子都很小,都在屋子裡哭,沒人管他們,也管不上他們了,哭也好,餓也好,沒時間管了。」我繼續問,那個小男孩呢?那時他才是個嬰兒啊。他說,「是啊,他才生下來一個多月。後來我和多吉帕姆勞動改造時,就把孩子裝在背土、背石頭的筐子裡,放在地頭。打場的時候灰多,青稞的刺多,怕落到孩子的眼睛裡,我們就拿一塊頭巾蒙住他的頭。多吉帕姆常常為此掉眼淚。」
看見這幅照片,一位藏人說:「我又像是回到了那時候,我也常常坐在這中間。」
另一位藏人則感慨道:「你看,這些窗戶是破破爛爛的,這孩子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還拿著別人給他的發言稿,他知道是什麼意思嗎?這周圍的人恍恍惚惚的,任人擺佈似的,這整個就是西藏的文化大革命。」
那個正在激動地呼喊口號以至額頭上青筋畢現的紅小兵,有人說他的名字叫阿旺格列,長大後當了民兵隊長,現在快五十了,天天轉經朝佛。旁邊那個穿著背上打補丁的衣服、正扭頭看著男孩的男人,被認出是河壩林的一個修自行車的老漢。男孩身後的那個頭上包著頭巾的女人是個回族,如今常在帕廓街上擺攤買餅子。
注意看,邦達多吉也坐在人群中,正是男孩背後那個戴著遮陽圓帽子、露出上半身的男子,滿麵愁雲,呆呆地注視著批鬥現場,隨時準備被點名,然後被揪出去鬥爭一番。一代豪傑竟也如此落魄!
(西藏文革圖-一位藏人軍官的西藏文革照片 全文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