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禎弟子之三》

《宇禎弟子之三》

 

落葉的聲音

 

一九二五年的春末,馬尼拉的天空像擦拭得發亮的銅鑼,陽光敲下去便是一片金聲。美麗華餐廳內,十周年慶典的酒香與熱鬧交織,老弟子們在流轉的杯盞中,談著四十年的沾泥帶水、風雨飄蓬。

 

德仁、德淳、德耀、德????、培德——幾人早已步入花甲,鬢髮蒼白,卻仍像昔日初到呂宋時那群赤手空拳的青年,隻是眉宇之間多了沉甸甸的滄桑。他們從少年到暮年,一同闖蕩異邦,一同成家立業。雖非手足,勝似手足。

 

夜色漸深,談笑聲也慢慢沉下去。酒後的沉默像潮水退至礁下,露出每個人的心事。

 

「落葉終究是要回根的。」德????說。

 

這句話輕得像從窗外飛進來的一片落葉,卻在每個人的胸腔裡砸出迴響。他們回不了從前,但也不願在異鄉終老。回鄉,回祖祠,回到祖先長眠的土地——這念頭在眾人心中像火星碰上乾葉,一下子燒旺起來。

 

於是,德????放下酒杯,語氣堅定得像敲在地板上的杖:「我們回去吧。不如……自己建一座小鎮。」

 

眾人愣了愣,下一瞬,所有目光都亮了起來。

 

——那是一種久違的、年輕時才有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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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走異地的青年

 

酒尚未醒透,德耀已一把拉過德仁的兒子——誌傳。這青年正與幾個同輩在角落猜拳喝酒,被扯到長輩麵前時,還滿臉茫然。

 

「你不是常跑香港、內地商務?」德????問。

 

誌傳心頭一緊,以為犯了什麼差錯,急道:「是啊,是啊!出了什麼問題?」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沒問題。」德????拍拍他的肩。「隻是想請你替我們跑一趟,跑去建一座家鄉的小鎮。」

 

誌傳愣了幾秒,然後像被點燃似的直起身:「沒問題!什麼時候出發我都可以。我誌傳的事,沒有辦不到!」

 

於是隔日,他便在家裡設宴,逐一詢問老人們的需求、想像與夢。那是一場奇妙的凝視——青年替一群老者舖設未來的道路,而那條道路竟通往他們的過去。

 

宴後不到一天,誌傳便踏上前往香港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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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鄉畫出家鄉

 

香港的街巷像一張張被雨水打溼的明信片,色彩輪轉、繁華吵雜。誌傳找上英國最負盛名的建築與工程事務所——巴馬丹拿。

 

他說明了老人們的故事、心願、過去四十年的辛酸。他描述他們習慣的街道寬度、日常的買賣步伐、午後茶亭的光影、甚至他們說話時的呼吸節奏。這不是一張圖,而是一生的痕跡。

 

建築師們聽得入神,終於在草圖上畫下答案:

——在潭江邊填海造鎮。

 

暫名「鎮江」。

 

當誌傳把圖紙帶回馬尼拉時,老弟子們攤開紙卷,像在攤開久遺的家書。

 

「不要離祖祠太遠。」德仁說,「我們的根在那裡。」

 

那一刻,誌傳看見幾位老人眼中的光,像回到少年時那樣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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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中山先生的家鄉

 

填海工程在家鄉如火如荼。馬尼拉這邊,老人們卻苦思鎮名。雖然「鎮江」也好,但若能像「海外中華工商大樓」那般,由孫中山題字——那才真正像回到祖國懷抱。

 

「寫信吧。」德耀拍桌,「請他替我們提名!」

 

德仁苦笑:「他如今是大總統,哪管得了我們這小鎮?」

 

「就說我們要回去當他的國民——他會理的。」德耀固執得像老牛。

 

德????認真點頭:「若是先生能題名,我們住進去,也算光彩。」

 

於是,一封信從馬尼拉寄往南京。

 

一九二五年初,信出去了。

但南京始終無回音。

 

而潭江邊,海田的輪廓已慢慢從潮水裡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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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來自彌留之際

 

直到兩年後,一九二七年的盛夏,郵差送來了南京總統府的信。

 

老人們幾乎同時站起來,像多年未見子的父親。

 

德耀、德輝興奮得直跳:「我說嘛!先生不會忘記我們!當年他革命,我們捐了多少錢——」

 

「住口。」德仁嚴聲道。「我們做的是為天下,不是為他個人。」

 

德????拆信時,手微微發抖。他臉色忽然沉下。

所有人心頭一緊。

 

「……怎麼了?」德仁問。

 

德????深吸口氣:「這封信……是馬湘先生寫的。孫中山先生……已於一九二五年病逝北京。」

 

整個房間霎時落針可聞。

 

德????把信遞過去。

信中說,孫先生在彌留時聽到弟子來信,欣慰得連聲說「好」。他囑咐馬湘不要忘記馬尼拉這群老弟子,感謝他們對革命的大力支持。

他囑咐馬湘替他回信,並為小鎮取名——

 

安寧鎮。

 

老人們沉默許久。有人紅了眼,有人望著窗外,像望向四十年前離開家鄉的那道海平線。

 

因辦理先生後事而延誤回信,馬湘深表歉意。信中另附孫中山先生就任大總統時的照片。

 

後來,德仁通智東南亞同盟會成員在總部舉行隆重追悼會。孫先生的照片被放大,懸吊在同盟會會議廳中央——像守著他未竟的理想,也守著這些老人半生的漂泊。

 

鎮名,也正式從「鎮江」改為「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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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火:命運的試煉

 

同年初冬,安寧鎮的竹棚工程完工。工人們在北端的小賣部開小會,討論第二天的動工。有人抽了水煙,香柱沒熄,擺放在茅草屋角,夜風一起,火星便帶著不祥的翅膀飛進竹棚。

 

整排竹屋,在深夜燃成一道紅河。

 

翌日天亮,滿目焦土。工頭跪在地上,淚水落在灰燼裡。

他賠不起,也無力賠。

 

馬尼拉遠方的老人們聽聞此事,隻歎:工頭賺錢不易,隻是意外事故不打算追究責任。

 

「概然上天不許安寧,那便——剛寧吧。」

 

剛寧,帶著燃盡後的堅硬,也帶著重新來過的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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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一度

 

一九三一年,剛寧鎮大體落成。誌傳領著老人們剪綵那天,陽光照在他們的白髮上,竟像照亮了青春的殘片。

 

三層樓的騎樓如琴鍵般整齊排列:

底層是店舖,

二樓作辦公,

三樓作住宅。

 

鎮的南北兩端皆有道路通往外界。北端設有涼亭,南端是小市集,早上販售農產與魚獲。

 

江畔便建有炮樓一座,與三大碼頭;可搭駁船轉乘401與404號輪船每天返往廣州。

 

江岸種有木棉樹、苦苓樹、鳯凰樹影婆娑,四季有花。誌傳還特地從菲律賓帶回米仔蘭、白玉蘭與雞旦花在風中搖曳。

 

老弟子們看得心花怒放,像終於看見自己一生努力的回聲。

 

一九三四年,他們陸續回鄉定居。油糖店、生果舖、豆腐坊、娛樂場……百名弟子在剛寧紮根,街道熱鬧得像一場不散的年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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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再起

 

然而,繁華總像花開過度的樹,下一秒便會掉落。

 

一九三九年,日本侵華。剛返鄉的老人們不得不再度收拾行囊,像被時代驅趕的候鳥,再度飛回馬尼拉。

 

四十年代初,剛寧被日軍佔領。為防攻擊,日軍打通連棟樓宇,像把這座小鎮的肋骨一根根抽出。許多建築被炸毀,街道像一個破碎的夢。

 

回到馬尼拉也不太平。一九四二年,日本攻入中華民國駐菲律賓大使館,大使楊光泩殉難。華僑群情激昂,德仁率兩千餘人抗議。事件轟動一時,他的孫子其芳以同盟會英文秘書的身份,帶記者到美國領事館,控訴日軍的暴力,請求壓製日本的殘暴行為。在壓力下領事館願意協助。

 

那天的馬尼拉街頭,像燃著另一種烈火——不為毀滅,而為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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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更名:崗寧圩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老人們再次寄資返鄉,重建剛寧,改名「和平鎮」。

 

和平,隻維持了兩年。內戰捲起新的風暴。

 

一九四九年,老人們已屆耄耋,再無力奔波。他們囑呼鄉親把鎮名確定為——

 

崗寧圩。

 

「鎮江」、「安寧」、「剛寧」、「和平」、「崗寧」——

每一個名字都像他們一生的章節,彼此重疊,彼此追憶。

 

如今,崗寧圩因電影《讓子彈飛》而得名「鵝城」。

世人看的是電影裡的江湖與荒誕,卻不知道那片土地真正埋著的,是一群老華僑的夢、血汗與根。

 

崗寧圩它隻有留下鎮工路、安寧路與和平路給以記念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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