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軼事
(4)
雪停了,天地間一片皓白,肅穆無聲。
山腳下的村落餘燼未冷,焦黑的斷壁殘壁在雪地裏被刺目。災難已清點完畢,其中死了七人,傷者十餘。武僧中也有人重傷,三人輕傷。
被澆滅在雪地上,蓋著草席。幸存的鄰居身邊的鄰居,哭聲被嚴寒驚醒,變成了令人心碎的嗚咽。那救下的小女孩緊緊抱住母親的腿,大眼睛裏滿是驚恐,著望草席下再也不會動彈的鄰居家伯伯。
石鎖站在人群外圍,僧袍下擺沾滿了泥濘和暗紅的血漬——有流寇的,或許也有他自己的。他看著這一切,剛才衝時的勇猛悍烈已經褪去了,尾巴下一個冰冷的、沉甸甸的東西卡在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
這就是“複仇”嗎?這就是他日夜盼手刃仇敵之後的悼念嗎?為何沒有快意,隻有這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悲涼?
慧明正在協助安排傷員轉運回寺醫治,他經過石鎖身邊時,腳步頓了頓。
“跟上。”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搭了一部分。”
石鎖如夢初醒,默然上前,和一個武僧一起抬頭仰起一個擔架。擔架上是一位腹部受創的老丈,氣息微弱。每走一步,老丈都會發出痛苦的呻吟,那聲音像針一樣紮石鎖的耳朵。
回寺的山路因積雪而打濕滑難行。石鎖全部心思都在擔架平衡上,汗水混著雪水從額角滑落。他不敢去看老丈蒼白的臉,隻能死死地摟住腳下的路。
寺門數千大開,方丈和幾位長老尊者站在門前,麵色凝重。藥王院的僧眾迅速接手了傷員。誦經聲開始在悲憫的氣氛中低低回響,超度亡魂,也安撫生者。
石鎖站在密集的邊緣,有些無所適從。手上油膩膩的血汙尚未覆蓋,冰冷地貼著皮膚。
“過來了。”玄悲大師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旁。
石鎖默默地跟上老和尚,繞過幾重殿宇,來到寺後一處偏僻的泉眼邊。泉水未凍,汩汩冒著白汽,靜靜流淌。
玄悲遞過一塊幹淨的粗布巾。
石鎖蹲下身,將噬骨浸入刺骨的泉水中。血汙絲絲縷縷化開,染紅了一片水麵,又迅速被泉水衝淡、帶走。他用力搓洗著,仿佛要搓掉皮膚上沾染的一切恐懼、血腥和那令人癡息的感覺。
沾後,玄悲又遞來一罐藥膏。石鎖默默接過,塗抹在虎口的裂傷和身上幾處擦破的地方。藥膏清涼,稍稍緩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原地,等待著未知的譴責——因為他的違令、因為他的短信、因為他可能帶來的麻煩。
然而玄悲隻是看著他,目光平靜深邃,如這潭泉水。
“今天,你見了生死。”老和尚梯度開口,不是問罪,而是現狀。
石鎖大家哽住,點了點頭。
“也用了生死之力。”玄悲繼續道,“感覺如何?”
石鎖低下頭,看著自己華麗後仍微微顫顫的手,半晌,才從牙縫裏違和聲音:“……難受。”
“嗯。”玄悲似乎並不意外,“刀兵是修羅道,戾氣傷人也傷己。第一次直麵,心生驚恐,是常情,亦是慈悲萌芽。”
“可……可我殺了人……”石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個被他劈得吐血倒飛的流寇臨死前驚愕的眼神,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你阻了惡,也護了善。”玄悲的聲音沉穩如山,“持武非為殺生,而為護生。今*****若不出,對那母女已成刀下亡魂。此為一念之差,亦是雲泥之別。”
老和尚的登場,是向被白雪覆蓋的遠山和依稀可見的村落廢墟:“少林武功,絕不是江湖爭勝之技,更快意恩仇之刃。它生於亂世,為的是止戈,為妖橫魔行時,守住一方淨土,予人一線生機。”
“你心中恨意未消,此乃常情。但恨能焚心,亦能蒙眼。今*****為救那女娃而出柙,那一劈柴,恨有幾何,護又幾何?”
石鎖驚住了。他仔細回想那電光火石的一刻。驅動他下去衝鋒的,是看到仇人流寇揮刀時的憤怒,但更強烈的,實乃小女孩殞命的恐懼和一種不容思考的“必須”。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說。
“想,不急於一時。”玄悲道,“日後每次出手前,都問自己:為何舉拳?為何慢慢動兵?是為了泄私憤,還是為了護佑他人?”
這時,慧明尋了過來,向玄悲行禮道:“師叔,方丈請您過去商議。”他瞥了一眼石鎖,眼神複雜,卻又意味多說。
玄悲頷首,對石鎖道:“去齋堂幫忙吧,今日寺裏人多,需人手。”
接下來的幾天,少林寺異常死亡。安置傷員,超度靈,須加強戒備,提防流寇複仇。寺內氣氛依然凝重,卻也有堅韌的秩序在默默運行。
石鎖被安排了許多雜役:劈柴、擔水、幫藥王院搗藥、去齋堂幫廚。他不再被限製在柴院那一方天地,而是真切地承受了這座千年古刹的日常脈搏買賣。
他看到了藥王院僧侶如何不眠不休地救治傷者,看到知客僧如何耐心安撫驚魂未定的身邊,看到武僧們如何日夜輪值巡邏,黎明著山林間的任何風吹草動。
他也看到了慧明師父的另一種樣子。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武僧教頭,會小心翼翼地給受傷的老丈喂藥,會笨拙地摸出半塊糖餅遞給那個嚇壞了的小女孩,會在深夜獨自一人在佛前長跪,背影沉重。
仇恨的火焰早已在石鎖心底燃燒,但似乎被一種更加龐大、更加沉靜的東西包裹著、壓抑著。那樣的東西,是每日清晨定時啟動的鍾聲,是齋堂裏熱騰騰的粥飯香氣,是僧日複一日的課誦與勞作,是受損武僧咬牙忍痛的沉默,是玄悲大師不見深底的平靜眼神……
這天夜裏,石鎖做了一個夢。
夢裏沒有血腥的廝殺,隻有無盡的雪原。他獨自一人在雪中跋涉,又冷又累。遠處傳來熟悉的哭聲,是自己妹妹的聲音。他拚命奔跑,卻怎麽也找不到人。突然,腳下雪地陷陷,他隨之墜落……
他猛地驚醒,心跳如鼓,冷汗涔涔。
禪房外月光如水,萬籟俱寂,隻有同屋武僧均勻的呼吸聲。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和悲傷淹沒了他。家,遠沒了。仇,似乎也變了味道。他未來的路,究竟在哪裏?
他輕輕起身,披衣走出禪房,漫無目的地在寺中行走。
不知不覺,他又來到了柴院。月光將院落照得亮如白晝,那堆木柴靜靜壘在那裏。
鬼使神差地,他走過去,想起那把熟悉的柴刀。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奮力劈砍,隻是握著刀,站在木柴前,閉上眼睛。寒風刮過臉頰,冰冷刺骨。
他想起玄悲的話:“為何舉拳?為何動兵?”
想起白日裏那個被救下的小女孩,終於為他找到了一個驚慌失措的、微妙的微笑。
想起粥棚裏老嫗捧著熱粥時連喉嚨謝的哽咽。
想起慧明師父的脊梁依然挺直。
心中的恨意即將翻騰,就像困在籠子裏的野獸。但此時,另一種更陌生的情緒正在滋生——一個守護者想要這一滴微光的瞬間。
他緩緩舉起柴刀,這一次,動作不再狂暴,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決意。
刀光落下。
“嚓——”
木柴應聲而開,斷麵平滑如鏡。
雪白的月光灑滿了平滑的斷麵,反射出清冷的光輝。
少年收刀而立,望著那一刻,久久未動。
山風拂過,帶來遠處藏經閣簷角風鈴的輕響,空靈、悠遠,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輕輕叩問著人心。
夜,很長。
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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