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成年之後才來到美國,所以很長時間對於母親節無感,甚至不知道母親節究竟是什麽時候。直到最近幾年才開始知道什麽時候是母親節,可是早已經沒有母親可以獻上母親節的祝福了。不過我記得很清楚的是多年前的一個星期五,就是5月8號,正好是教會晚上的聚集時間。在我們正聚會的時候,突然收到了我哥的微信,告訴母親已經去世,就是中國時間周六的淩晨,正好就是母親節的周末。母親節竟成為母親的祭日。
雖然消息有點突然,不過心裏早有準備。因為母親最後在養老院的日子可以說是生不如死,所以內心雖然悲痛,但也有一絲解脫,母親終於不用在這個世界再受罪了。但因為我沒有中國簽證,必須要等到星期一才能去大使館簽證然後才能購買回國的機票,所以兩位兄長決定不等我了,他們就直接舉辦葬禮了,我甚至沒有等到見母親最後一麵。隻有在一年後,兒子大學畢業了,全家才一起回去給父母上墳。父親已經在母親去世的前一年去世,當時我的中國簽證還有效,可以馬上買票回國奔喪。在父親的葬禮後,看著病床上變得瘦小幹枯,估計最多也就60多斤,完全不知人事的母親,心裏明白母親也堅持不了太久了。其實在當時得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我第一反應是母親走了,因為我上一次回去看他們的時候,父親的情形看起來比母親還好很多。那就是與母親最後的訣別。
家母的生平可以說是坎坷一生,除了早年經曆之外,一生沒有多少舒心的日子。小時候出身於富家,是家庭中最小的女兒,也算集眾多寵愛一身。不過上中學時就遇到大陸變天,家道就開始中落。正上高中的母親就沒有繼續上大學,而是參加了工作,進了本市銀行。當然時代的變故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也是為了支持我舅舅,就是母親最小的哥哥能夠繼續上大學。大概當時家裏拿不出錢供舅舅繼續求學了,母親就從每月工資中拿出一部分供哥哥上學,直到舅舅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幾年後母親就成為市行副行長,並與當時在宣傳部工作的家父結婚。不久後大哥就出生了,正逢大躍進的時候,大家都知道的所謂”陽謀“的那一年。家父及宣傳部的同事全部被打成右派,而他們當時經常聚在我家發議論,大概因為家父在一群年輕人當中算結婚較早的吧,所以那些沒成家的年輕人都喜歡上我家聚。當年劃右派都是有指標的,母親雖然在單位沒有任何言論,但受到父親和父親宣傳部同事的牽連,也被劃為右派,這樣下來就是二十多年的右派生涯就不用多說了。當時父母都被下放勞動,被送到我們那邊最偏遠的山區農場,至於詳情我也沒有聽他們說過。而我剛出生的大哥,就留在家裏由奶奶照顧。當時受到父母被打成右派的牽連,我曾祖母本來的城市戶口就被取消趕到鄉下,後來被餓死於大饑荒。奶奶的戶口也被取消,但她就一直賴在城裏不走,照顧我哥。也靠著幾位叔叔的接濟,我家好歹熬過了那幾年。後來母親從山區農場回來後就一直在銀行坐櫃台,直到為右派平反之後。我小時候經常在銀行的櫃台之間穿來穿去,看著母親和阿姨們數錢。說起來我這也算在錢堆中長大的。
母親一生為人總是盡力幫助別人,剛上班就幫助哥哥上大學,同時也幫助姐姐的孩子。我大姨夫婦早逝,留下兩個孤兒。關於大姨家的情況,我不知太多詳情,但肯定與土改有關。因為家母出生富家,大姨自然也嫁的當時的殷實之家。土改一來,自然被劃為地主家庭。作為地主,肯定日子不好過,夫婦二人早早就去世了(具體死因我沒有聽父母說過),隻剩下孤苦伶仃兩個未成年的表哥。母親就一直幫助兩個外甥,直到他們後來成年成家。後來兩位表哥與我們家的關係也特別親密,每年過年都會送來新鮮年貨,平時各種蔬菜也不時送到我家。我小學,中學放暑假期間就經常到鄉下表哥家住幾天。後來母親住進了養老院之後,表哥表嫂也經常去看望。大舅家的大表哥當時已經成年,但大躍進的時候鄉下餓殍滿地,民不聊生。大表哥為人老實厚道,不敢上外闖蕩。後來在父母親的鼓勵和讚助下,才下定決心去新疆闖闖。後來將弟弟妹妹都帶到新疆去了,才避免了全家餓死在老家。大家都知道,四川大饑荒災害最嚴重的地區,當然這完全是一場人禍。後來大表哥在新疆混得不錯,剛改革開放的時候也算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多年以後,有一次大表哥跟我說起要不是母親的鼓勵,他當時不敢去新疆闖蕩,說不定就餓死在老家了。
對於父親家的親戚,母親也總是盡心盡力。因為父親是家裏老大,母親在家裏對親戚們的行為,完全當得起長嫂的名分。所以弟弟們都很尊敬大嫂,甚至超過對大哥的尊敬。四川大饑荒時,父親鄉下老家幾個親戚逃難去新疆都是母親給提供的路費。因為母親一生完全是為了家庭考慮,基本上沒有考慮自己的需求。父親有時候會考慮一些個人的需求,比如經常要喝幾杯。我叔叔還對我講過,說父親當年上班後首先給自己買了一塊手表。所以母親在父親家的親戚裏麵口碑也是很好。即使後來我們家落難之後,家庭經濟極其困窘的情況下,對於父親鄉下老家來的親戚,母親也是熱情款待。
當胡耀邦為右派平反之後,母親本來應該恢複原職。但估計是原職沒有空缺,就從市行調到地區銀行擔任儲蓄科長。那十來年應該是母親職業生涯中比較舒心的日子。當時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負責在全地區的銀行係統內選拔技術尖子,就是珠算打得又快又準的青年才俊。記得聽母親銀行的老同事回憶,說母親年輕時候珠算也是銀行係統的一時之翹楚。我當時上高中,還記得有幾個外縣銀行的年輕人經常到我家來,他們都是當時家母從各縣選拔出來代表地區去參加全省銀行係統比賽的選手,有一次我們地區銀行拿了全省銀行係統技術比賽第二名,作為四川偏遠地區,這應該是我們地區銀行的有史最好成績了。
不過這樣的日子並沒有多少年,沒有幾年母親就退居二線了,然後90年就正式退休了。畢竟母親一生中最好的歲月生活在一個荒誕的時代。退休之後,本來以家父母在小城的退休收入應該還是可以過得不錯。不過十來年後,母親就開始有了一些老年癡呆的症狀:就是在外麵找不回自己的家。有一次甚至在父親與一個熟人談話時走丟了,直到半夜才被十幾裏地外的一個私人學校的看門人發現。後來狀況愈加嚴重,有一次甚至丟失了一個星期,後來被鐵路巡視人員發現昏迷在尚未啟用的鐵路隧道中,已經奄奄一息了。據醫生的說法,能活過來也算一個奇跡了。不過母親頑強的生命力戰勝了死亡,讓我能有機會後來回去看望他們。因為過去幾十年一直是母親照顧父親的生活,所以離開了母親的照顧,父親自己都不能照顧好自己,更不用說照顧母親了。前後找了幾個住家保姆都不太入人意,就這樣下去二位老人的境況每日愈下。最後隻能送到老人院,這樣至少不至於走丟了,也有人管飯。
不過老人院的日子並不好過,雖然國內的兄長為了不讓我擔心,不會詳細告訴我具體情形。但我在回國看他們的過程中,其實也能看到不盡人意之處。關鍵是在這種情況下人生活得完全沒有尊嚴,所有的一切其實僅僅是為了活著。如果我有這麽一天,我希望能夠安樂死,而不是苟延殘喘。看護人員告訴我,母親經常拒絕吃飯,甚至需要強行撬開她的嘴才能喂一點東西進去。因為我表哥表嫂有時去看望也幫助喂飯,他們已經告訴了我這種情況。我也隻能拜托看護人員盡心盡力,並給送上紅包。其實看見這種情形,內心特別酸楚。一方麵希望父母能夠多活幾年,讓我多幾次機會能夠回國時多看他們一眼。但同時心裏也明明白白知道,情況不會好轉,隻會越來越壞,有些不忍他們繼續受罪。就在這樣的矛盾心情中相繼送走了父母,希望他們的靈魂能夠在天堂安息。當父母相繼離去後,家鄉似乎對我完全失去了意義,我對那裏不再有任何牽掛。尤其是沒過幾年,家鄉的小妹也因為癌症去世,這樣幾乎完全斷絕了我和家鄉的聯係。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再回去一次,給他們的墳前添上一炷香,寄托我的哀思,也算與故園作一個正式的告別。從此之後,且將並州作故鄉,因為這裏才是我今後的安身之處,也是我後代生存繁衍之地。隻是眼看故園荒蕪,而今天的美國命運漂浮難測,不禁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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