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燕星:歐陽山的家

來源: jianadaren 2018-09-25 12:47: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6899 bytes)

2018-04-13 歐陽燕星

歐陽燕星家庭照(父母及妻女)
 
歐陽燕星,歐陽山之子,曾任廣東省作家協會創作助手、香港經濟導報發展有限公司董事副總經理。

 

我出生在解放戰爭炮火連天的時候,父親母親是黨的文化幹部。因為戰爭動亂,他們本不想要我。母親兩次服藥墮胎,也許我生命力頑強,懷孕才七個月便早產在河北西柏坡——當時中共中央所在地,燕國之內。我沒能在醫院出生,“哇”的一聲,我一睜眼,已是滿天的星星,所以我父親給我取名燕星。

我的父親歐陽山,一個寫作七十餘年的老作家,“文革”前後被打倒了十五年之久的知識分子。他也是最後一個以中共中顧委委員,這個幾乎是最高政治地位謝幕的革命文學家。

其實,我從小對父親就抱有畏懼。記得兒時有這樣的記憶,晚上我很早睡了,可是半夜被大人們的大聲說話吵醒,我聽到父親在叫:“星星呢?星星在哪裏?我要去看看他。”“睡了?哪有這麽早就睡覺……”“我沒醉,不用扶我……”  

我突然覺得很害怕,鑽進了自己的床底下。後來父親進來,還是找到了我,把我抱起來,用他那胡子紮我的臉。我聞到他滿嘴的酒氣,又掙紮著重新鑽進床底下。

這就是我的父親,愛你,但是愛得很粗暴。

從那一刻起,時不時,我就得聽他大聲咆哮。他振振有詞地說:沒脾氣怎麽做男人?不喝酒的,那叫文人嗎?

 

 

 

晚年的歐陽山

 

我父親原名楊鳳岐,其實,楊也隻是養父的姓。父親的養父是郵遞員,家中無子,在湖北時買了隻有幾個月大的父親,所以,我父親祖籍應該是湖北,真實姓什麽不詳。但他在廣州長大,我跟他一樣,我們應該是地地道道的廣東人。

父親的體型性格保留了外省人的印記,骨頭很粗大,非常有力量。雖然,體格脾氣上我不像父親,但麵貌上最像父親的應該還是二姐和我。我父親是卷發,孩子中頭發卷的,是我大姐二姐和我。至於我的三姐和哥哥,則長得很像他們的母親草明。我父親共有三段婚姻,大姐二姐是一個媽,三姐和哥哥是一個媽,我最小,我母親隻生了我一個。而在父親的三位太太之中,能力個性最強的是同樣有名望的作家草明。依我的判斷,她在當時中國文壇的地位,應該也在前三十名以內,最為著名的是長篇小說《乘風破浪》。

父親自青少年時期發表文藝作品,當然是受“五四”運動影響,是左翼的革命文學家。他在任何時段都有大量作品,是一個真真正正寫作的人,所以他在文壇上的地位無人可以否定。他一直追隨革命隊伍,從上海“左聯”,即左翼作家聯盟,到抗戰時期的重慶、延安。他追隨魯迅,魯迅出殯隊伍裏他是殯儀舉幡的。當時的“左聯”是黨領導的行動組織,他在延安時,在中共中央政策研究院任文藝研究室主任,參與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許多調研工作,其間受到主席的多次約見,書信指導,之後,寫下長篇小說《高幹大》。幾乎可以說,在延安時期,革命陣營內隻有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和歐陽山的《高幹大》,算是中國文壇上有影響力的僅有的兩部革命文學小說作品。

父親跟我說過,《高幹大》是反映陝北當地民間風俗習慣的反封建的作品。我看過這本書,無論如何想象不出這出自一個廣東籍作家之手。當地的方言習俗稱呼父親為大大。幹大就是幹爹。高幹大,是人們對一個姓高的人的尊稱。

父親是個多產作家,16歲發表第一篇小說《那一夜》,17歲參加“擇師運動”,高中就被開除,18歲任《廣州文學》周刊主編,當過黃埔軍校入伍生部上尉宣傳員,19歲中山大學讀預科並拜訪魯迅,20歲在上海成為職業小說家。他一生共出版長、中、短篇小說集超過50部,寫下1000萬字以上的文學作品。到了晚年,父親的腰完全直不起來,眼睛看不清,還堅持依靠錄音來寫作,這一切,應是七十多年牢牢釘在座椅上爬格子的結果。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在北京出席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在天安門城樓上目睹開國大典。之後,受葉劍英之邀南下廣州,進入軍事管製接收委員會,任廣州軍管會文藝處處長。

我父親是個革命者,這毋容置疑。香港文化界有一個時期稱我父親為“左王”,廣東文化界不少人也對他反“自由化”相當不滿。他是個固執的黨員,推崇現實主義、嚴肅文學,忠實於生活。當然,也加上毛澤東的文學為工農兵服務的思想。

19645月,廣州的報界文壇對他作品的批判已經悄然展開。各大報紙說《三家巷》好的越來越少,批判者的地位也越來越高。

我父親沒有檢討,也沒有發表反駁,當然,反駁也未必能發表。在家裏,他沒有和我談過半個字他的作品,他永遠不會改變他的高傲和自信。他對我們說,我是我,你們是你們,你們應該有自己的表現。我影響不了你們。

我父親的思想是革命的,可是作為一個終身的文學作者,他選擇了遠離官場。一生中八十年,隻願在格子紙上忠心爬行,誓以作品去影響社會表達人生。提起那些宣傳部長文教書記,他大都輕鬆笑語,說很多是他的晚輩學生。作為一個認真的學人,他大部分時間受批評批判,他不曾整人。直到我自己輾轉漂泊,一事無成,快將淡出人生了,我才醒悟:世界上原來有一種東西叫堅持。年輕時認定一種信仰,終生為之鬥爭,無怨無悔,不曾有過動搖,那是一種何等的問心無愧,那是一種真正的含笑九泉。

我們作為普通人,有過多少猶疑和蹉砣,難言與悔恨,無奈和迷茫。若能領導潮流固然好,不過,即使並非一貫正確,像父親這樣堅持信仰,踏實苦作,我隻能是由衷的敬佩。經曆了人世間的滄桑和磨難後,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自豪。

 

 

 

 

“文革”期間我到北京“串聯”,離開紅衛兵接待站後,住到我哥姐們的母親草明家裏。那裏還有從東北過來的我大姐的孩子們,我之前根本沒見過她們,也算是認認親。在北京燈市口史家胡同的四合院,我才認清了我原來有一個複雜的大家庭。

草明,是我三姐和哥哥的生母。我大姐和二姐的生母肯定隻是家庭婦女,後來被日本飛機炸死了。一般是由父母包辦的婚姻,稍有抱負的人物離家闖蕩後大抵都拋棄原配,再重新自由戀愛。草明是廣東順德人,也是上海左聯時期的左翼作家,他們在上海結婚,在延安時離婚,父母對我說,原因是當時草明得了肺結核。

草明的成名小說是寫工人階級的,新中國成立後在北京名人中排不上隊,因此“文革”中受的衝擊應不算太大,至少,我住在她家時,她並沒有受關押。

草明對我很客氣,很友善,她跟我私下裏說,你媽媽人沒有什麽問題,是你父親不好。她的這句話,總結了她們三個人兩段婚姻的恩恩怨怨,我是接受和認同的。這是婚姻受傷害者的立場,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它。

接下來草明告訴我,我的生母虞迅是她的親妹妹,她不單帶著我母親長大,而且,還親自把我母親帶上革命道路,帶到延安。原來,我的外公曾是大官,有七房妻妾,子女成群。但她和我母親是一母所生。我母親三歲時,我外公就去世了,家道中落,曾經在順德容奇鎮擁有一整條街的吳姓家族,自然也就分崩離析。我母親七歲又死了娘,跌跌撞撞跟著哥哥姐姐才得以長大。

 

 

歐陽山、草明與孩子們

 

曆史的事實過去了,後人就不太容易了解。後來人所知道的曆史,不過是幸存者的認知和解釋。婚姻家庭更是充滿隱私,不足為外人道。我的父親很愛我母親,但是一個男人娶完姐姐娶妹妹,一個妹妹擠走姐姐嫁姐夫,不說是在傳統的中國社會,在任何地方應該都是少有發生。這似乎總有一點不光彩,或可視為醜聞。我聽了這件事,心裏非常的不舒服,我相信,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對這件事都如梗在咽。至於我的母親,這更應該是她終生的心病,到了晚年,她常明顯表現出緊張,怕傷害,憂鬱寡歡。

母親多次跟我說過,延安女人很少,作為廣東姑娘的她,當時曾有過很多的追求者,有名有姓的都提到過幾個,我記得的就有黨的理論家艾思奇。經組織批準,我父親與我母親1943年在延安結婚。我所知道的母親履曆,在延安時是中央文藝研究院黨支部書記,這種大機關裏的支部書記,往往也是沒有能耐的人幹的。

多少恩怨,總為事出有因,倘若人能預知以後,大抵做事終會謹慎,不過,人終究是人,性情之內,不管不顧,風風火火,便是一生。

家事,是天下最複雜的事,但家事,又往往不好向外說。情長理短,利益糾纏,終生牽絆,既難舍又難分。

我的三個姐姐三個家,還有哥哥,在北京,我們熱熱鬧鬧地相處,不但短暫地忘了“文化大革命”,也使我享受了一陣子大家庭熱鬧非凡的無窮樂趣。

1972年底,父親從幹校回到廣州。一個最小的但是最實際的政策得到落實,這便是補發工資。“文革”後期,沒人會在意錢這個東西。許多幹部從被批鬥之後就停止發放工資,未成年子女由機關發放生活費,每個小孩1218塊錢一個月,餘下來的工資款便由機關代為保存,所以補發工資數額其實不小。不過,許多人為了力證自己的忠誠,一般都把補發的錢全部用來交了黨費,尤其是較早被解放的那一批幹部。但是到了我父親時,情況有了變化,這時候已經是補發工資的尾聲,我父親補發的年份又長,數額就比較大了。父親決定將補發款的一半交黨費,剩餘的一半領回了家。記得還是我到銀行去存錢的,當年麵額最大的人民幣是十元,兩萬塊錢足足用了一個大書包好不容易才裝進去。父親在當時就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出錢出路費,把所有在外地的子女兒孫叫回來,在廣州過一個團團圓圓的春節。

1975年新年伊始,父親並未“解放”。盡管左傾的寒風陣陣,大地畢竟已經回暖,我們一家三代總共21個人,從國內外六七個地方齊聚羊城,過了一個合家團聚的春節。當時,我的大姐在東北教書,大姐夫在四川大足三線廠,大外甥在蘭州插隊,二姐在北京,二姐夫已經外派倫敦中國銀行,三姐在北京的通縣,哥嫂在陝西汽車廠。

這是我們家從來未有過,也是唯一一次的團聚。其中大姐夫和我大姐離婚多年剛剛複合,哥哥和嫂子也是剛剛結婚,我的女朋友和我還沒有結婚,所以這次親人團聚,不少人都還是初次見麵。父親從幹校回來了,父親又提供了所有經費,所以個個異常踴躍,紛紛請假,真還做到了唯一一次的三代人全部團聚在一起。

父母親住在文德路文藝招待所的那個廊四的小房子裏。親人們來了就住在文藝招待所,印象中這批人來來去去有前有後,好像大家沒有坐在一起吃過一頓飯。我們沒有那麽大的地方可以做這頓飯,那年頭也沒有條件到酒館茶樓吃飯,倒是我們十個八個的常去在廣州的舅舅家裏吃飯。當然,去舅舅那裏吃飯,我父親從來是不去的,因為他還沒有得到解放,基本上也就不出門。誰想和父親聊聊天,就都分別擠到他走廊上那個小房子裏去,隻有幾平方米的小房子常常擠滿人,大家隻能壓低聲音,在這陰暗且狹小的空間裏,感染著希望與擔憂,分享著快樂和離愁。

我的嫂子從江西到陝西的山溝裏,來廣州是第一次走進大城市,騎自行車有時靠左有時靠右,見了紅燈也照樣敢走。我那個東北小外甥,一生沒見過香蕉,廣東人稱之為一梳蕉,他一次就能吃掉這樣的一排去。最大的外甥已經陷入戀愛的苦惱中,插隊且又未回城,喝完酒醉了以後就是一陣一陣地大哭。我見過酒醉以後鬧和打人的,酒醉以後拚命哭的人還是見的頭一遭。不管怎麽說吧,一家三代人齊了,最後在豔芳照相館照了一張全家福——21個人的大照片。這照片留下了唯一一次聚會的盛況,留下了熾熱的親情,留下了親人們的青春年少!

 

 

1973年的大家庭合影

 

 

我父親四十二歲那年才有的我,印象中,父親並沒有怎麽帶我玩,不會和我討論太多的話題,也從不詢問我想什麽。對於我的成長,他一輩子隻做了三件事:第一,每次看粵劇或電影,他一定帶我去。我們幾乎每周日走路到執信南路口的東山電影院去,還有,後來去省委五樓看內部電影。那個時代的孩子,能如此頻繁接觸戲劇電影的還真不多。馬師曾、紅線女、羅品超、郎鈞玉、羅家寶、林小群,這些粵劇名角,幾乎每上一部新戲,我都會坐在貴賓席上看。第二,就是這個暑假開始,父親搬了一堆書讓我看:《三國》《水滸》《西遊記》《封神演義》《七俠五義》《隋唐演義》《薛仁貴征西》。也許我還小,他倒沒讓我看《紅樓夢》。所以,我接觸中國名著的時間很早。還好是早,我十四歲時,文藝界就開始批判我父親的作品,使我一度對文藝書籍退避三舍。當時,我隻覺得《封神演義》和《隋唐演義》最好看。封神之人可以天靈蓋打開,湧出一朵祥雲,祥雲中祭出一種兵器,讓我收了你。還有,隋唐第一條好漢李元霸,對陣時從對方馬上把人腰間一提,扔上半空,順手接住兩腿,直接就把人一撕為二,誰見了不怕。

說到第三件,父親還真是花了功夫,他用一個假期時間,親自教我讀漢語拚音和普通話。當年的廣州,除了軍區大院講東北話,鐵路局管到武漢,講湖南話的多,其他一般沒多少外省人。所以,學校裏有的老師是用廣東話教課的。虧了這一段,我父親給我打了一個很好的基礎,我一輩子講起普通話來,幾乎不帶廣東口音,拚音打字,也從不會被卷舌還是不卷難倒。原來,我父親還是中國文字拚音委員會的委員呢!

到了“破四舊”,很快就破到自己頭上了。那時候我住在學校裏,父母親都到了自己單位集中學習。突然有人叫我到學校門口傳達室接電話。電話裏是一個女姓的聲音,你是歐陽燕星嗎?我們是廣雅中學的,我們今天抄了你父親的家,你有什麽個人物品,現在可以回來拿走。我似乎早知會有這麽一天,找到了一個同班同學陪著我回去了。

遠遠地看見那幢三層樓的小洋房,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樣,三層小樓全都掛滿了巨幅的白底黑字大標語,內容自然是“打倒×××”之類,從樓頂一直拖到地下,覆蓋了整棟小樓。

屋子裏散落滿地東西,所有的櫃子、桌子都撬開翻倒,衣服被子、書本文件隨處亂丟,我母親在角落裏站著,應該是被押回來開門和當見證人。母親含著淚水看著我,走過來拉我的手,仿佛是求救。麵對滿屋的其他同齡人,那些得意洋洋的革命者,我甩開了母親的手,選擇了與家庭劃清界限的姿態,挑了自己幾套衣服,拿上《毛澤東選集》,毅然走出了家門。我沒有再回頭看那小樓一眼。從此之後,從我離開廣州去海南,甚至當完知青回到廣州,我沒有再踏進過德坭路,有事我也會繞著走。直至那條路改了名,直至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這幢小樓,廣州也沒有了德坭路。我印象中的那個曾經的家,永遠隻依稀記得,因為掛了很多白標語,被覆蓋的小洋房像一座遠處荒野裏壓滿祭文的山墳。

事後我才清楚,那是一次真正意義的抄家,是家具細軟一切都搬走的抄家。抄家之後隻剩下空房子,全廣東有這樣待遇的隻有兩個人,另一個是粵劇名演員紅線女。她和我父親,是廣東省工資待遇最高的兩個人。之後在廣州文化公園舉辦了“破四舊”展覽,展品就是這兩個家庭抄家沒收的所有物品。聽去過的人講,其中有一條,說我家光毛氈就有一百多條。事實是,父親買了紅木和酸枝椅子,怕冬天冷,但又找不到尺寸適合的坐墊,就剪了氈子當椅墊,結果就是一張椅墊變成了一條毛毯。

父母單位的大字報欄,自然是我很想涉足的地方。不過,很快我已經知道一切全無希望,因為父母的罪名已經在報紙上登載,成為鐵板釘釘的事實。

父親的單位其實我很少去,有一次去了,到了門口,隔著馬路看到大門裏父親正在掃地,我即掩麵而走了。

 

 

歐陽山夫婦與兒女們

 

在北京大學讀書的哥哥,思想和北大學子一樣,曆來激進得很,他經常和父親就一些問題進行討論。有一天,我接到他寫來的一封信,附有一張大字報稿,揭發父親思想問題,讓我抄好貼到父親機關去,我照做了。之後很多年,我並沒有為貼父親大字報覺得內疚,內心有自己的借口,一是哥哥叫我幹的,二是我沒有講半句假話,三是不到一年,我已經去警備區為父親送衣服了,還去幹校探望過父親,五個兄弟姐妹,也隻有我去過。十三年之後我的父親才正式解放恢複名譽,在那些漫長的歲月裏,迷茫怨恨哀傷,很難用什麽來形容自己對父親的情感。不過,有一點我很快就明白,那就是,永遠不要指望真的能夠背叛父親,不管你怎麽做,你永遠不可能和家庭劃清界限,別人永遠不會把你們的血緣關係分開看待。聰明的辦法就是不管對錯,都堅決和自己的親人站在一邊。

已經不記得是哪一天,也不知道是怎麽去的,恍恍惚惚之間,我已站在中山紀念堂的後台上。透過背景幕,我清楚看到外麵,三層觀眾席上黑壓壓地坐滿人,我父親脖子上掛著大黑牌,彎著腰站在舞台前的角落裏,顯得是那麽的瘦小。不斷傳來的發言還有父親的答辯,我的腦子嗡嗡作響,什麽都聽不清楚,唯有那不時傳來的口號,聲音很響,使我震撼。我突然害怕起來,心裏暗暗希望時間不夠,把我的發言取消。沒想到,主持人在麥克風上說,最後一個發言的,是某某的兒子歐陽燕星。

我快步走到前台,喘不過氣來,我覺得周圍一切突然很安靜,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那鴉雀無聲的一刻過得很慢,很慢很慢……我知道人們在等我,我忽然舉起右拳,拚命喊了一聲:“打倒歐陽山!”排山倒海的口號聲呼應起來,之後,我字正腔圓地讀起了我的發言稿……

第二天的《羊城晚報》發了消息稿,也提到我的名字,不過隻有十六分之一的版麵大。從此,沒有任何人在我麵前提到過這個批鬥會,包括我的同學、朋友、親人,父親也從沒和我談過這事。我印象裏,當時的鬥爭會上,我們互相應該沒有對視過,他低著頭,我麵向著觀眾席的血盆大口。回想起來真像是一場噩夢,仿佛現實中這一切並沒有發生。

那時我當然不會知道,日後我父親會成為中顧委委員,可憐我為了自己的出身,為了自己究竟是不是革命後代,足足迷惑、憂傷了起碼十五年。

那之後,我們在梅花村一住就是25年,父親去世之後,梅花村36號的小洋樓成了居委會辦公室。花園成了梅花村居民休閑的地方。亭子旁邊由居委會矗立了一座父親的石雕頭像,歐陽山故居,這裏成了父親永遠的家。

 

 

 

(刊發於《廣州文藝》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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