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與羅特:一張照片後麵的故事

來源: yanshengjiang 2018-04-09 14:41:4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5310 bytes)


“茨威格還說服了羅特,下午破例同洛特和他一起,坐到了小酒館(郎格街上的意大利埃蒙德餐館)前的平地上,在海風中呼吸新鮮空氣,曬太陽。洛特帶著照相機,她笑著請兩位朋友靠得近一點,照個合影。其實,對羅特來說,讓太陽在他頭上照照已經夠受了,可他沒興趣反駁這個提議,尤其在這樣美好的日子裏。所以,他有些懷疑地,幾乎帶點好鬥勁頭地望著洛特的鏡頭,右邊眉梢還有些譏諷似的微微上揚。他不愛虛榮,額頭上的頭發有些淩亂稀疏,彩色條紋領結有些褶子,他都無所謂。不管怎樣,那套黑西服[1]非常合身。那,手該放哪兒呢?他不太確定地將身子靠在桌邊,手放到桌子上半杯白葡萄酒旁邊,染著尼古丁的手指間,夾著一根快吸完的香煙。茨威格向他靠近,對他的朋友信心十足地微笑著。他的椅子較高,因而看上去比羅特高半頭。茨威格穿著配有背心、領帶的粗呢西裝,在這個夏日顯然太熱。他沒看鏡頭,而是看著羅特。通過鏡頭,洛特看到茨威格看著他朋友的眼神,是的,那是一種俯視,但那是一種慈父般的、長兄般的俯視,溫和,友愛,帶著一些擔憂。他坐在那兒,帶著親切的微笑,在洛特的鏡頭裏,他好像很想把他的胳膊搭到朋友肩上。羅特看上去卻很想躲開這個保護。洛特拍完照。羅特放鬆下來,他們討論起當天的工作,討論得又多又詳盡,同其他任何人都不會有這等情形的。他們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討論過了。”----摘自《奧斯坦德1936》[2, 第145-147頁] 。

上一次這兩人在一起討論和工作,還是“1931年,茨威格與羅特在法國安提貝(Antibes, 地中海邊,戛納東北11公裏):晚上各自朗讀自己白天寫下的文字,互相給予完善和補充。羅特朗讀他正在寫的小說《拉德茨基進行曲》,茨威格聽得津津有味,並一再打斷羅特,情不自禁地自己講述起來,回憶過去的奧地利,描繪他記憶中的童年畫麵。” [2, 第55-56頁] 。

我一直以為,茨威格與羅特的關係,就像以上文字所描寫的那樣,文人相惜、相助。但等我讀完了《奧斯坦德1936》 ,才知道,其實相當複雜,可以說,人性有多複雜,他們之間的關係便有多複雜。

茨威格與羅特都是奧地利猶太人,並因此而流亡,而死於流亡地。他們也都是文學天才。茨威格的天才,無須贅論。隻要您讀過其小說《象棋的故事》、回憶錄《昨日的世界》、傳記《瑪麗-安托瓦內特》,一定會對茨威格的寫作天才,語言能力深感佩服,一定會有這樣一個困惑:這個人的腦子,是怎樣分泌出那些隻有在他的書裏才能讀到的話?茲取以下三段作為例證,希望不熟悉茨威格作品的讀者能有所體會。

《象棋的故事》——“原則上,我從來就懂得,(象棋)這種獨特的天才遊戲必然會產生值得尊敬的鬥士。但我總還是很難想像,甚至幾乎不能想像,一個頭腦活躍的人,會把自己的天地,局限於一小塊、一小塊黑白空間之上,而且能夠在前後左右地移動三十二顆棋子的活動中,找到畢生的事業。我不能想像,會有這樣一個人,他認為開棋的時候先走馬,而不是先走卒,對他來說是英勇的壯舉,而能在某一本《象棋指南》的某一個犄角裏,占上一席可憐見的位置,就意味著聲名不朽;我不能想像,一個聰明人,竟然能夠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裏,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全部的思維能力,都獻給一件荒誕的事情——想盡一切辦法,把木頭棋子王趕到木板棋盤的一個角落裏,而他自己卻沒發狂,成為瘋子。”(張玉書原譯,江岩聲整理)

《昨日的世界》——“我從未把我個人看得如此重要,以致醉心於非要把我自己的生平曆史向旁人講述不可。是因為,在我鼓起勇氣,開始寫這本以我為主角——或確切地說,以我為中心——的書之前所發生的事件、災難和考驗,遠遠超過以往任何一代人所經曆過的。我見證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敗,野蠻取得最驚人的勝利。曆史上,從未有過像我們這樣一代人,道德會從如此高尚的精神文明,墮落到如此低下的程度。從我開始長出胡須,到胡須開始灰白,這樣短短的時間跨度,亦即半個世紀之內,所發生的急劇變遷,大大超過以往十代人所經曆的,以致我時常感到,我一生所過的不是一種生活,而是完全不同的好幾種。當我無意之中說到我的生活時,會情不自禁地問自己:我的哪一種生活?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生活?二次世界大戰之間的生活?還是今天的?” (張玉書原譯,江岩聲刪節、整理)

《瑪麗-安托瓦內特》——“人在苦難困境裏更能看清自己”,這樣激動人心的話語,竟然從她的口中迸出,令人驚訝。她預見到,她的人生苦難和悲慘遭遇,將可警示後人。一種高貴的責任感,令她超越了自己,在身首斷裂之前,她完成了一件不朽的傑作。瑪麗-安托瓦內特,這個秉性和心智都極其平庸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最後一瞬間,站到了曆史所賦予她的命運的高度。” (江岩聲譯自法文[3])

羅特的作品,我隻讀過兩篇,遠不夠資格指出他到底天才在哪裏,除了曾看出《美色的勝利》裏的“毒素”[4]。並且我相信,縱使14億華人裏,沒幾人知道羅特,但我們對其天才也毋庸置疑。因為在巴黎,盧森堡公園毗鄰的一條街上,有一塊銘牌,寫著“1937-1939,奧地利著名作家Joseph Roth在此居住”[4]。還因為在維也納,有地鐵站名叫Joseph Roth。巴黎是世界文化之都。維也納也是。一個人,能在這樣兩個世界文化之都留下永久紀念,可想而知,必得是超級文化天才。

俗話說,文無第一,比較茨威格與羅特這兩個天才孰高孰低,沒有意義。但從《奧斯坦德1936》所述的一件事,似乎又可得出如下結論:羅特寫小說的才能在茨威格之上。該書第141至154頁寫道,1936年,在比利時奧斯坦德,茨威格因自覺寫不好一個猶太人流浪的故事,求助於羅特,同時給了他一些錢。羅特花了一個晚上,寫了滿滿一頁紙,第二天寄給茨威格。在茨威格後來出版的小說《埋葬的燭台》裏,有這樣一句話:就在這時,公墓大門處,傳來鏽門的咯吱聲。而羅特在那頁稿紙上寫的是:突然,人們聽到老公墓大門輕輕的、陰沉沉的吱吱聲響。我讀《奧斯坦德1936》時,打量兩遍“咯吱聲”和“吱吱聲”,不禁在心裏笑起來:以茨威格的才氣,怎會如此“下作”?

以上所述的求助和給錢這兩件事可能沒有關係。此前茨威格也經常給羅特錢,但並沒因此經常“剽竊”羅特。1936年夏天,羅特到奧斯坦德小住,也是茨威格邀請,並給他寄了旅費。在羅特眼中,茨威格是百萬富翁,而自己是個窮光蛋,茨威格願意給錢便拿著,心安理得。羅特確實也需要錢,確實也經常為付不出旅館錢,沒錢買酒而發愁。而羅特需要酒精的刺激才能寫出東西來,正像李白寫詩。

然而,茨威格不是恩格斯。前者是作家,靠爬格子掙錢,後者是資本家,以錢生錢。因此,恩格斯可以長期資助馬克思一大家子人(馬克思,燕妮,六個子女,數個傭人),而茨威格以一人之力,不可能養著羅特。特別是,在茨威格眼裏,羅特不是從來就沒有錢,他曾掙過很多稿費,卻不屑理財,成天出入高級酒店,花天酒地,寅吃卯糧,都給糟蹋光了[5]。茨威格對羅特這樣的生活方式意見很大。他甚至因此寫信給羅特的一個出版商說,羅特的書的質量會下降。這個出版商不久(1936年秋)終止了與羅特的合同[2, 第179頁],令羅特陷入更深的經濟困境。三年後,1939年5月27日,羅特貧病交加,死於巴黎。四個月後,9月1日,納粹德國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次年6月,德軍進入巴黎,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羅特死得其時,無須見證人類現代史上這一最黑暗的時刻,也無需繼續逃亡,像茨威格那樣。在那個黑暗年代,一再流亡的茨威格,也就比羅特多活了不到三年,於1942年2月22日,與妻子洛特雙雙自殺於巴西Petropolis。自殺當天上午,在寫給前妻的絕筆信結尾,在其生命的最後兩小時內,茨威格寫到羅特:“(請你)不要因我悲傷——想想羅特和裏格,他們應感到幸運,無須經曆(我們所經曆過的)那些考驗”[6]。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相信,此時的茨威格,想到羅特,或許有些內疚,為三年前給那個出版商寫的那封信。他和羅特的書,自1933年起,在德國就被納粹禁止出版和閱讀。流亡的他們,隻能靠屈指可數的幾個海外德文出版商,麵向德奧之外的德語讀者,出版他們的書,獲取極有限的稿費,就如同今天流亡海外的中文作家或政論家。茨威格寫那封信,無異於落井下石,置朋友於尷尬地。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既然茨威格經常慷慨解囊,資助羅特,又為何絕人家極有限的財路?在人家極其困難的時候?我想到的一個解釋是,藝術家談論藝術時的嚴肅和真誠,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另一個解釋是,嫉妒。眾所周知,是人都會嫉妒。既然茨威格是人,不是神,那麽他對羅特——我相信——總該多多少少,有那麽點兒文人相輕,即愛且妒,既生瑜,何生亮。但這並不妨礙他真誠地想幫助羅特,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當他不討厭“這個可怕的酒鬼”時[2] 。也不妨礙羅特真誠地感謝茨威格,即使他對他要錢的信保持沉默,正如他於1936年9月21日給茨威格的信中說的:“親愛的朋友,今天我要離開(奧斯坦德)了。我想見您,可是空等了一場。我擁抱您。”

這次,茨威格讓羅特在奧斯坦德“空等”,二年後,羅特讓施主茨威格在倫敦空等他的信,以至於茨威格失去了耐心,於1938年12月17日,在給羅特的信裏,發出如下通牒:

親愛的羅特,我給您寫了三、四封信,沒收到您的答複。我以為,以我與您的長期友誼,我有權利要求您對您的沉默做出解釋,並希望您的沉默不是出於敵意……[7]。

茨威格寫此信時,不可能想到,他的“親愛的羅特”離死隻有五個月,且終日酗酒,頹廢不堪。羅特出事那天,是1939年5月23日。前日,德國流亡作家Ernst Toller,在紐約一家旅館上吊身亡。次日,羅特聞耗,忽然昏倒於住所樓下的咖啡館前。茨威格前妻正好在場,將羅特急送醫院。四天後,羅特死於肺炎並發的高燒,終年45歲。

茨威格在倫敦得知消息時,正在給羅曼-羅蘭寫信。關於羅特,他寫道:我愛他像愛兄弟一樣[2]。而此前一些時,羅特曾因在流亡雜誌上發表的一篇悼念文章而致信茨威格,說不會為茨威格寫類似的文章,因為“您對我不光在思想上很接近,身體上也很近。那是臍帶式的友誼:這樣的友誼是有的。我與您之間沒有距離,而距離是寫悼念文章的前提條件。” [2, 第185頁] 。

周腓力在小說《洋飯二吃》裏借主人公周圍的口,把朋友分為兩種:“一種是有錢而不肯借,另一種是肯借而沒有錢。” 這聽上去,著實令人沮喪,因為他實際上是在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謂朋友。周腓力已於2003年10月12日仙逝,看不到我這篇文章了,他一定不知道,世上確曾存在過茨威格與羅特的友誼。那是他所斷言的兩種朋友之外的朋友關係,是臍帶式的,也就是中國人說的肝膽相照式的,如同兄弟,即使一時鬧別扭,打斷了,仍然連著血脈。若以金錢往來而論,這樣的朋友之間,符合譚嗣同所說的“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節宣惟意”。也就是說,可以借給錢,也可以不借給錢;有時借給錢,有時不借,即使有錢。借給錢,是朋友;不借給錢,還是朋友,生死相念,就像茨威格在自殺二小時前寫到羅特。

文獻索引:

1. 在巴黎盧森堡公園和三個法國人談論茨威格,江岩聲,2017 年 09 月 08 日

2. 《奧斯坦德1936》,Volker Weidermann[德],郭力譯,中信出版社,2017年8月

3. 《Marie-Antoinette》, Stefan Zweig[奧], Alzir Hella[法]譯,1933

4. 談談約瑟夫·羅特及其小說《美色的勝利》,江岩聲,2017 年 09 月 08 日

5. Joseph Roth,《Hommes et Destins》,第61-75頁,Stefan Zweig,Biblio,2016

6. A Friderike Maria Zweig, Petrópolis, Correspondance 1932-1942, 第502頁, Stefan Zweig, Biblio roman, 2010 印刷。

7. A Joseph Roth, Londre, Correspondance 1932-1942, 第344頁, Stefan Zweig, Biblio roman, 2010 印刷。

鳴謝:本文寫作當中,得到《奧斯坦德1936》中文版譯者郭力女士的幫助。她給我提供了本文裏的“咯吱聲”和“吱吱聲”在德文原著裏的出處:“(《奧斯坦德1936》中文版)152頁上的吱吱在(德文)原著120頁上方:das leise, wehmütige Knarren des alten Friedhoftores。Knarren 就是一種聲響,可譯成象聲詞。而152頁上的咯吱 在(德文)原著120頁下方:Da klirrte außen das rostige Tor des Friedhofs. 德文杜登詞典 上的解釋  klirren:b) ein klirrendes Geräusch verursachen。動詞klirren隻表示出聲,比較尖細的,我翻譯成了象聲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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