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削發為尼》

來源: 二魚休 2015-08-03 07:08:3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2334 bytes)

削發為尼

 

◎伊北

作為拘留所唯一的女警,我毫無懸念地接到上峰指示,負責陪伴犯罪嫌疑人的粘紅豔外出就醫。她丈夫死了,在家中陽台上,脖子上有勒痕,兩道,呈紫黑色,陽台是封閉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營造出溫室,屍體在內置放一周,腐臭程度可想而知。我沒殺人,粘紅豔說。除此之外,她拒絕交代其他事宜,包括她丈夫死前,她與他之間發生過什麽,她是那麽淡然,堅定,即便老張用暴力的苗頭威脅她,她也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可我們依舊有權利拘捕她,死者家屬通過電信部門,提取了電話錄音作證據,她丈夫孟洋死前,曾跟她發生過激烈爭吵,錄音中,粘紅豔曾咆哮說要殺死孟洋。三天前,接到孟洋家屬報案,警方展開了調查、搜捕,粘紅豔顯然是關鍵人物,她的手機關機,無法進行GPS定位搜索,她的工作單位,也說她很久沒有來上班,她的親戚、朋友,都不知道她的消息,後來,經她家所在的小區的一位常跳廣場舞的阿姨提供消息,她說粘紅豔有一段時間曾跳過廣場舞,她還與犯罪嫌疑人交談過,粘紅豔曾說,她想出家,像陳曉旭那樣,出家的地方想遠一點。阿姨當時懷疑她是不是身體不好,得了絕症,故急忙勸導,粘紅豔也沒表達,據說當時隻是笑笑,很苦的那種。

警方在山南的一座廟裏找到了粘紅豔,當時她正在落發。粘紅豔落發我雖然沒到場,但在我們所,那一幕早被傳得玄乎其玄。綜合所有人的描述,當天的情況大概是這樣的:找到她的時候是個傍晚,廟在半山上,那天有晚霞,有夕陽,陽光巧妙地穿過廟裏的柱子,照在她臉上,貼著金,她鼻子又高,一時竟如雕塑般莊嚴。她頭發剛落盡,青絲滿地,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嘴唇也浸在夕陽裏,上下翻動,念著經書咒語,幫她落發的是個老尼,穿著淡藍色僧袍,手握戒刀,脖子上掛著長珠串,可能是檀香木的,也可能是小黃楊木,看到警察來,她愣住。出家人,四大皆空,她不認為這個法號叫靜煥的新教徒有什麽問題,即便有罪,也應交給佛祖發落,與俗世無關。警方當然不會以此為戒律辦事,粘紅豔被帶走了,很奇怪,據說她的光頭造型一出了那廟宇,就顯得尤其詭異,她沒穿女尼衣,而是穿了一套跳廣場舞時會穿那種運動服,類似天鵝絨麵料,紫色,拉鎖,前胸、後背繡著亮片,前胸秀的是放射狀的兩朵花,後背是英文字母,Lucky。想想,如此一身,配上光頭,放在空無人煙的廟宇中不覺著,可一旦如凡俗人混在一道,就變得如此不和諧。

粘紅豔是油鹽不進的,我早有心理準備,不過好在,作為一個新晉女警,我當下的任務,也隻是陪同她就醫而已,況且,我在警校學到的一身功夫,根本給她潛在可能有的潛逃打算任何機會。可是,就在我準備接粘紅豔出來的時候,所長又神秘秘地給我了一個最新指示:就醫期間,多了解了解粘紅豔這個人,努力搜集一切線索。這是我的天職,我理應相信查明真相,然後把一切交給法律,相信公正。可麵對粘紅豔這樣光頭女人,我又有一點發怵,至少當我見到她第一麵時,我是這種感覺。她沒穿囚衣,但也不是那套廣場舞服裝,她穿了一個罩袍似的衣服,從頭到腳一件式,像裙子,也像老式馬褂,配上她的光頭,真有些尼姑樣。她是那種時下流行的窄臉,尖下巴。她臉上沒什麽肉,眼神灼灼,毫無疲憊,臉色近瓷白,有些透明,故而額角的青筋尤為彰顯。她不算高,充其量一米六出頭,跟我這個一米七,還穿著中跟軍用皮鞋的人比,算是小矮人了。她一雙手垂在胸前,我發現她的手不合比例地大,骨節粗壯,應該從前做過體力活。我走過去,沒給她戴手銬,隻是說,走吧,她也配合,一路上,她很沉默,押送車裏,我和她都坐在後座,我們與司機之前,有一道鐵柵欄,我配有槍,以防萬一,她把手放出我視線之外時,我會及時用那種不怒自威的語調告訴她,把手抓在欄杆上,她總是照辦。我查過粘紅豔的檔案,了解過她的基本情況,19793月生,安徽人,祖籍潁上縣,2000年就讀於合肥某學院成人本科,2004年畢業,2005年開始讀研,讀研期間,很少在宿舍住,據她同學透露,她換過好幾任男朋友,2007年畢業後,戶口落在某文工團,她則進入一家廣告公司做總監,2009年轉投電商企業,擔任一般職員至今,她2010年與孟洋相識,2011年結婚,婚後一直沒孩子。她名下有一處房產,在昌平,2008年購置,麵積不小,尚在還貸。她銀行戶頭裏存款不算多,根據她的工作情況,基本合理。說實話,大半夜,押送這樣一個女人去指定醫院就醫真不是什麽好差事,可有什麽辦法呢,據說是婦科病,我是女警,有性別優勢,自然成為首選。不過,押送人員不止我,還有小江,他臨時被抓來,輔助我工作。他是剛分配來拘留所沒多久,警校畢業,比我小一歲,此時此刻,他就在副駕駛上抽煙。我衝他喊,能不能別抽了,這是在執行任務。其實,我也理解小江,我們都是單身,這種活,自然優先派給我們,也是鍛煉。若拖家帶口,半夜還來押送這種不是特別危險的犯罪嫌疑人,回去又該被家屬罵。這年頭,警察不好幹,單身的新晉警察更難。我聽說,最近,小江談了三年的女朋友,分了,因為他沒房,工資也不高。而我呢,沒房是肯定的了,隻不過別人都說,我還有個優勢:我是女的,沒房的女的,還有最後一招——她可以找個有房的男的,也就在這座城市立住腳了,當然,前提是,你不能醜。我當然不算醜,但是別人就說我沒有女人味,這一點是很致命的,這可能與我的職業有關,我總是一身警服,短發,不化妝,不戴首飾,沒有各種各樣的嗲音,不刻意討好男人。所以,我隻有宿舍可住,沒有家。有人撮合我和小江,是老張的老婆來跟我傳話的,我聽了好笑,我和小江?可能嗎?他要找的是條件好的,能幫助他一舉脫離底層困擾,飛黃騰達。我,不是他的那道菜。

快十點了,青龍河醫院隻有急診科亮著燈,我們下了車,夜間,正門不開,旁門倒是給了點方便,冬季,北京的天氣十分糟糕,白天,陰,晚間,竟然難得有點飄雪的架勢,隻是那雪也跟粉塵似的,小江嚷著,說這鬼天氣,灰那麽大,他去拍肩頭,才發覺指尖微涼。醫院前麵一排樹,樹上蹲著烏鴉,路燈算高了,它們站得比路燈還高,光從下朝上打,它們便成一個個黑點,我們經過時,有幾隻睡得不沉的,呱呱跳叫,飛了一小圈,又落在原處。粘紅豔還是沒戴手銬,但我和小江,一個在旁,一個在後,緊緊看住她。她腳步一快,或者慢,都能引起我的注意。老實點,我說。粘紅豔回應,還是那種實誠的口氣,放心,我不會跑,因為我根本沒罪,我沒殺人。小江喝道,讓你老實點就老實點,有沒有罪,不是你說了算。粘紅豔沒講話,悶著頭朝前走。急診科到了,它不在醫院的主樓,而偏在一排小平房,舊的,紅磚牆,隻有一層,被大樓擋著,你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它旁邊是醫療事故處理處,玻璃門上有夜燈,是四個熒光綠的字,請勿進入。我們從隔壁進去,醫療室坐著個男醫生,微胖,戴著黑框眼鏡,但卻沒鏡片,他簡單問了問病情,便請粘紅豔去查血,我陪她上樓,在化驗室取了血樣,便是等,男醫生又給了粘紅豔一張小條,讓她去廁所測尿。我沒陪著進去,而是很小江坐在門口的藍塑料椅子上,接近午夜十二點,急診室門口,忙忙碌碌,多半是有人陪著的,他們,要麽發燒,要麽拉肚子,有幾個在等著拿化驗單,有些等著吊水。廁所方向撲過來一股騷味,還有消毒水的味道,兩者融合,竟有種奇詭的寒意。小江罵了句他媽的,說對待犯人現在也這樣?半夜還來陪診?我糾正他,是犯罪嫌疑人,注意你的措辭。小江說,行,犯罪嫌疑人,那又怎樣。我說你以為,粘紅豔在拘留所暈倒三次,嘔吐四次,膽汁都快吐出來了。小江罵,活該——他壓低嗓音——粘紅豔在廁所裏搗鼓著,她的影子從廁所門縫裏透露出一點,一會明,一會暗——還做尼姑,騷,骨子裏都能看出來,我懷疑,她丈夫,十之八九是她殺的,要不然,她去做尼姑幹嘛,肯定是良心不安。小江的語氣,引發我本能地不滿,雖然,在身份上,我和小江是執法者,粘紅豔是犯罪嫌疑人,可在性別上,我和粘紅豔卻是同一陣線,可我有不想透露太多主觀情緒,免得他給我安上女權主義的帽子——我隻能從法理層麵反駁小江——證據,說話要有證據。小江來勁,說證據有啊,死者家屬已經提供了電話錄音,姓粘的嫌疑最大,她還曾經威脅過死者,根據我多年的經驗,很可能是情殺。嘿,小毛仔,才是上班幾天,他還多年經驗呢!

廁所裏一陣窸窣,我們聽到腳步聲,我勒令小江閉嘴,粘紅豔拉開了門。可以不給給我倒杯水?她麵色還是白,跟出發時的瓷白不同,她現在的白失去了溫潤感,枯幹如紙,她的額頭閃著汗珠,我對小江說,去給她拿杯水,熱的。小江一百個不願意,但必須照辦,在這個案子裏,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他的上級。粘紅豔把驗尿器遞給值班護士,還沒等到小江把熱水取回來,醫生便在診療室內喊人了。粘,他讀粘(zhan),粘貼的粘,而不是飯粘(nian)子的粘,粘紅豔——我和粘紅豔,戴無鏡片黑框眼鏡的男醫生看了看電腦上的診療單,若無其事地說,哦,問題不大,血糖太低,胃炎,掛點葡萄糖和維生素B族,還有,你結婚了麽?粘紅豔說,結了。我犯嘀咕,這他媽跟結不結婚有什麽關係?小江進來,端著杯水,說,杯子還要五毛錢呢,真他媽黑透。我扭頭瞪了小江一眼,素質!男醫生也給小江一記注目禮,然後緩過神,不鹹不淡地對粘紅豔說,你懷孕了。

粘紅豔懷孕了,她的病居然隻是懷孕,充其量,也就有點孕時低血糖,維生素不足什麽的。小江說,低血糖簡單,喝點紅糖水就行,所裏就有。粘紅豔堅決反對,她強烈要求吊水,葡萄糖、氨基酸、維生素,為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小江反對,說沒必要,葡萄糖可以口服,在外待得太久,風險太大。粘紅豔瞪著眼,臉色發紅,那紅不是正常的紅,而有點像女人月例期時的,潮紅,暴躁的紅。我不是罪犯,粘紅豔低吼。行了,外麵雪也不小,天亮再走,我揮了揮手,朝小江,我看著她吊,你在外麵守著。小江他笑了笑,說行,你看著。我知道,他一準要在外麵睡覺了。

午夜一點,萬籟俱寂,治療室隻剩我和粘紅豔兩個人,我坐在粘紅豔四十五度角方向,她也坐著吊,左手伸長,藥水袋高懸,水滴得很慢,治療室的另一頭,有個壁掛式電視機,裏麵放著電視,午夜場,是諜戰劇,裏麵打得歡,槍槍見血,不過沒聲音,等於默片。屋裏暖氣燒得很熱,我脫掉警服,還熱,我站起身,走到窗邊,把窗戶拉開一條縫,冷風瞬間灌入,臉上的皮一緊,雪粉子跟著混入診療室,瞬間又化作水珠,細小,微涼。謝謝你,粘紅豔突然說。我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微笑,我更喜歡聽實話。粘紅豔說,這就是實話,又說,我從不撒謊。我坐下,與她之間隔了一張治療椅。

不撒謊?我問你敢答麽?

粘紅豔說,有什麽不敢。

你丈夫是怎麽死的,被誰殺的?

不是我。

不是你?那你為什麽跑去山南,還落了發,不是因為心裏愧疚?

隻是看破紅塵。

看破紅塵?你出走孟洋知不知道?

我想應該知道,但是他的死,我全然不知。

可死者親屬有你們的對話錄音,你曾威脅過死者,要殺死他。

那隻是一般的夫妻吵架。

你的孩子是誰的?

我丈夫,孟洋的。

你和你丈夫的感情怎麽樣?

粘紅豔咽了口唾沫,或許是哽咽,她說,一直不錯,隻不過,我對他不錯,他有點暴力傾向。

我半笑半不笑說,一個人即便有暴力傾向,也罪不至死。

粘紅豔突然問,你結婚了沒有?

結婚?她問這個做什麽,我有些不舒服,因為我感覺她在質疑我的成熟度,如果我回答沒有,她一定會譏諷我,沒入過圍城,談何知曉圍城內之艱辛。我說,私人問題。出人意料,粘紅豔沒有半點揶揄,她隻問,你談過幾次戀愛?我慌不擇言,三次。

粘紅豔笑笑,她的臉已經開始微微泛紅,她說我長你幾歲,多少也經曆過一些事情,我遲早是要被放出去的,因為我沒殺人,孟洋的死很突然,我還懷著他的孩子,我對他有感情,我為什麽要殺他呢,難道我會愚蠢到讓自己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你有善心,我看的出來,所以我想跟你講講我的故事。

犯罪嫌疑人要開始講故事了。我握緊手槍,麵帶一以貫之的微笑,一隻手偷偷伸進口袋,將褲袋裏的錄音筆的開始鍵按了下去,粘紅豔開始講她的故事了。

我先聲明,這不是口供,也不是什麽懺悔錄,我希望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私房話,請不要錄音,如果你錄了,我不保證我說的是真話。

我掏出錄音筆,擺在吊水台上,雙手撒開,我一介女警,犯不著跟一個懷了孕的犯罪嫌疑人耍這種詭計。

粘紅豔吸了一口氣,娓娓道來:

我父母都是工人,我八歲時他們離婚,這對我影響不算大,我被判給母親,一直跟母親過, 我媽沒再婚,說是為了我,她有一陣下崗,在我中學畢業前後,我們的生活很困難,於是我沒上高中,上了中專,師範類。其實那個時候中專還是不錯的,因為包分配,每個月,學校也給點補貼,三年很快,畢業時我就準備小學教書,我學的是中文嘛,就教語文,可在這個關節點突然來了個機會,師專有保送上大專的,我成績三年總分第一,自然在保送之列,於是我就上了大專,去了省城,很多人都羨慕我,我母親也為我高興,因為這個事,我父親還特地擺了兩桌酒,請親戚朋友吃飯,爸媽因此再見麵,我曾以為他們會借著這個機會複婚,但是沒有,我父親已經有了新感情。去省城上學對我來說是個視野打開的過程,大專,在那個時候也算不錯了,我依舊品學兼優,我的目標變了,不再是當小學教師,我要當中學教師,還是教育係統,在地方上,女孩子,當老師是個非常好的職業,我想你應該理解,穩定,有寒暑假,有利於未來孩子的教育,公婆喜歡這種職業,方便嫁人。大專讀書期間,我戀愛了,我媽那時候已經搬來省城與我同住,她不工作,這個時候她已經內退了,有一點退休工資,她靠打麻將賺錢,手氣好的時候,一個能賺一點,手氣不好的時候呢,又讓我去送錢,他們打二四六的,兩塊,四塊,六塊,按說不算大,但輸贏,也有好幾百,我媽那人有點賴皮,身上不帶錢的,輸了就先欠著,活該那天遇到幾個拉強的女人,輸了錢,非要結清,按說她們也是朋友,經常在一起玩,當然要錢也是說說笑笑地要,總是我媽那天就是下不來台麵,打電話給我,讓我去送錢。我二話不說,從提款機取了錢,直接就送過去。那是暑假,我白天打工,做家教,晚上K書,應該說還是挺辛苦的,可我媽要錢,在三裏庵王家,我隻能送,我隻有這麽一個媽。那天我穿著一條連衣裙就過去了,誰知道我送錢到那,我媽又贏了,她杠後翻花,不但抄回了本,還贏了幾個牌子,就是籌碼,他們都用牌子算的,但她又不讓我走,說讓我等她兩將牌打完,算完賬再一起回,我媽住在一棟筒子樓裏,安農大附近,熱,她也不舍得裝空調,她出來搓麻,我也理解,可能純粹為了找涼快來了。我們的日子不好過。那天我媽最後還是輸了,我帶去的錢都不夠付,後來我又去取了一些,但那天我認識了一個人,王家的兒子,他放暑假,從北京回來,他在讀書,本科,他說,你以後要當老師,我說是,他說看你也不像老師,不過你挺漂亮的。他就是這麽直白的一個人。從來沒有人誇我漂亮,他是第一個,我們很快就戀愛了,偷偷地,發短信,打電話,一直持續了一年,我讀上本科了,他則讀了研究生,我們是兩地,戀愛戀得很不容易,而且,我媽知道這事後,堅決反對,她說不可思議,打個麻將輸了就罷了,怎麽連女兒也搭進去,開什麽玩笑,王家窮成那樣,你找他幹嘛,日光燈都不舍得換新的,快分手,給你三天時間。

粘紅豔說到這,停了下來,她想說要上廁所,吊水吊多了,膀胱漲,她問我願不願意配合一下,我說當然,說著便起身,從椅子上取下支架,舉著,跟著她去廁所,我把支架掛在門板上,我就站在門口等,治療大廳還是很靜,暖氣無聲地燒著,一層一層熱浪朝人臉上撲,我探過身子拉窗,風小了,雪卻下得更大,不是開玩笑,真是一片一片,我在回想粘紅豔剛才說的故事,那一段小段,似乎並沒有撒謊的必要,跟我掌握的資料,也基本吻合。粘紅豔叫我,我去洗手間舉架子,她回到原位,第一包快吊完了,我幫著按了救護鈴,值班護士來幫著拔了插頭,換了一袋,繼續吊。粘紅豔又開始繼續講起來:

我和王家的兒子當然沒有分手,而且我媽一拆散,我們的感情甚至更好,短信,一天甚至發幾百條,我升了本科,兩年,他在讀研究生三年,距離是問題,那就解決這個問題,我決定考研,往北京考,我不挑學校,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來北京,跟王在一起,隻可惜,第一年,我沒考上,北京學校你知道,也是講究出身,我不是正規本科,而是從師專,到大專,再到本科,很不根正苗紅,所以在競爭中我被擠下去,沒考上就麵臨找工作,其實以我當時的情況,在合肥找一份教師的工作,不是沒可能,但我沒上心,我還是想去北京,我媽為此大鬧一場,她讓我為她想想,她說她含辛茹苦許多年,總算把我培養出來了,可我卻這樣,不孝順,還說,我和王,根本是不可能的,萬水千山,談也就談了,結婚,別想。可我固執,我媽趕我走,走就走,我就去安大北區門口租了個房子,也是筒子樓,我就在安大複習考研,我靠打工有點存款,王,時不時也會給我寄錢,但不多,合肥的冬天,沒有暖氣的,筒子樓,我住的房,朝北,就更冷,不過我搞複習,也就盡量少在小房子裏待,我去圖書館,占座,一坐一天,真是忘了疲憊,累,但充實,王還是跟我發短信,也打電話,給我鼓勵,跟我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堅持,北上,北上就好了。我也是這麽想的,我也堅持去實現。我求穩,二進宮,報了個理工院校的文科,相對冷門,好考些,事實證明,我的策略是對的,我考得很順利,初試,複試,暢通無阻,我來北京了,我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王,也告訴我媽,我媽妥協了,她同意我去北京,但有一個要求,每個月給她寄五百塊,作生活費。我一口答應,讀研究生每個月有補貼,我還可以打打工,走一步算一步,我就這麽北上了。到了北京我當然是住宿舍,我和王的戀愛還談著,可我發現,真到眼跟前了,好像情感也沒那麽濃,我覺得奇怪,因為這方麵是沒有變化的,我對他,依舊癡迷,他臨畢業,要分配,可能壓力大,我也理解。可突然有一天,我去找他玩,他出去買東西,沒帶手機,我就坐在他寢室的床上,周圍沒人,我忍不住拿起他的手機看,我看照片,一張一張翻,生活的,景物的,和同學胡鬧的,我看到一個文件夾,加密的,我好奇,去點,要輸密碼,我知道王一向愛用他的生日數,就輸了進去。結果,是裸照。

粘紅豔停了下來,她的眼神黯淡,表情僵硬,一顆光頭,隱隱發青,好像一直去皮的椰子。我問,裸照?誰的裸照?

粘紅豔口氣堅硬,一個女人的裸照。

我被這個故事吸引了,隻好追問下去,他劈腿?

粘紅豔點點頭,吐了口氣,說,他和這個女人上床,他們在一起了,他跟我說,他愛過我,但是沒辦法,這個女人能幫到他,他分配的問題不愁,如果他不跟她在一起,可能會被分到邊遠地區。

粘紅豔苦笑,於連的故事,不新鮮,他家窮。

齷齪的男人!我替粘紅豔不值。

粘紅豔說,我也反思,是我哪裏不好麽,好像也沒有,如果說我錯,錯就錯在我的家庭他結合,對他來說,是拖累。這是北京教給他的。他很有領悟力。

無恥!我說。

粘紅豔說,誠實的無恥,接近高尚。

天打亮了,外麵地上鋪滿雪,一片灰藍。藥水一點一點透過塑料軟管,滴入粘紅豔的身體,半夜,我聽了一個故事,沒錄音,這對辦案無幫助,但我卻出乎意料地對粘紅豔這個人產生了些許好感。藥水滴完了,值班護士來拔管,針頭歪了,血跟著出,灑在她皮膚上,護士不耐煩,皺眉,嚷,按緊!

我問粘紅豔,那後來呢,就遇到你丈夫孟洋了。

遇到了,粘紅豔站起身,邁開步子,說,回去吧。我們走出輸液室,小江正坐在外麵椅子上,昏睡。

盡管孟家一直施壓,七天之後,粘紅豔還是被釋放。警隊開會,研討孟洋一案,老張說,孟家雖然提交了錄音,但這並不能證明,孟洋,就是粘紅豔殺的,還是要有直接證據,物證,人證。過了幾天,法醫給出了鑒定,排除投毒的可能,給出的結論是,上吊自殺。再查查不下去。這就算結案了。也就是說,粘紅豔的犯罪嫌疑消除了。得到這個消息的那個中午,辦公室就我和小江兩個人,他犯嘀咕,說怎麽可能是自殺,孟洋,根本沒有自殺的必要。他過得太好了,在北京,有好幾套房,娶了這麽漂亮一個老婆,工作也不錯,不能算公務員吧,也跟公務員沾點邊。我問,他是幹什麽工作的?與住建有關的一個企業,做項目的,小江說。

做項目?有沒有貓膩裏頭?

單位沒指出他有政治方麵的問題,所以更奇怪,一個如日中天的人,怎麽可能突然自殺?

會不會是個人問題?

個人問題?如果有個人問題,也隻能與粘紅豔有關,再說,粘紅豔突然出家,本身就很可疑。我覺得至少,他們也發生過爭吵。我本就對粘紅豔的案件感興趣,那晚聽了她的故事之後,我久久不能釋懷。現在,孟洋的案件告一段落,可我對粘紅豔的故事的興趣,四個字,有增無減。相反,案件落幕,我似乎更可以輕鬆、放肆地去與她交流,當然,這超出了公務的閾限,她可以選擇說,也可以不說,公然打探隱私畢竟不禮貌。不巧的是,粘紅豔事件落幕之後,我們拘留所突然忙碌了一陣,犯人驟增,偷竊的,搶劫的,辦假證的,還有,強奸的,我每天忙於看守,教育,調查,粘紅豔的事,隻能放在一邊,一直到春節。春節我回老家過了五天,總共七天假,來回坐車就要兩天,而在家的這五天,主要內容,是聽長輩的教訓,他們大多數人給我下指示,找個當地的,有錢的,未來有靠。可這項任務對我來說,遙不可及,我對錢,未來,都不抗拒,我隻是覺得,在當下的環境裏,我缺少和別人交換的籌碼,我有粘紅豔的姿色嗎?顯然沒有,我有過人的才華嗎?也沒有,隻能靠個人奮鬥,可我一介女流,工資固定,並無夜草,單位也取消分房製度,我怎麽奮鬥?小江比我能,上班第三天,所裏就在傳他的“好消息”,說他找了本地女的,年裏麵就“定下來”,見了雙方父母,有戲。那女的,在商場做售貨員,工資不高,但據說,家裏在北京有六七套房,分他們新人一套,夠吃夠住了。有人說,這算入贅吧,頓時有人反駁,有什麽,入贅不入贅的,以後房子,還不是歸他們小夫妻,說完這話,就有人來點我,說,小丁,你也要努力呀,學學人家小江,快速解決百年大計,才能安心工作。我悚然,頗感乏力。相親還是相,但成功得,沒有,有些甚至連愉快的會麵都無法達成,驕傲,我發現無論是糟糕的還是優秀的男人,都驕傲得肆無忌憚,我決心暫時投身工作,忘卻其他。但小江卻故意在我眼前個晃蕩,就比如清明節過後的某天,又是我們倆在辦公室,他把兩腳蹺在桌沿,嘴裏不知呱嗒呱嗒嚼著什麽,吊兒郎當的,他說丁姐,清明怎麽過的。我氣不打一處來,清明還能怎麽過,難不成我去燒紙!我沒好氣,一個人過,歇著。我本以為小江又要炫耀一下他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站櫃台的老婆,誰知,小江卻放下兩條腿,神神秘秘說,孟家又來鬧了——來鬧?小江說,他們拒絕相信孟是自殺,據說上訪過,被壓下來了。我還是質疑的口吻,壓下來?什麽叫壓下來。小江說,孟是有問題的,被查了,受賄,但是錢現在不見了。小江聲調壓得低低的,顯得有些怪異。孟受賄,人死了,錢不見了,幾個因素連在一起,我又對粘紅豔的事起了興趣。一個周末,我給粘紅豔打了電話,說想見見,她給了一個地址,不是原來那個,從十裏堡還要向東,通州邊上,我下地鐵,轉了兩趟公交,才到地方,小區是最平常的,全是六層樓,建得不久,道邊栽的銀杏,都很細小,路邊都是私家車。粘紅豔的住處在八棟106室,我剛跟著一人進了單元防盜門,就看見粘紅豔站在門口等我了。她肚子起來了點,穿著防輻射的灰色孕婦服,已經是短發了,但臉色更白,憔悴樣。一房一廳,朝北,廚房衛生間不算小,客廳裏有沙發,褐色布格子舊貨,一張白電腦桌,有點落色,顯髒,桌上放著一台IBM筆記本,旁邊有個馬克杯,裏麵是橙色液體。電視櫃擺在沙發正對麵,靠牆,是液晶電視,海信的,也是舊貨,電視和沙發中間的走道,有一台雙層茶色鋼化玻璃的茶幾,擺著水果,吃了一半的橙子,皺了皮的蘋果,半枝提子。你坐,粘紅豔去倒水,就白水,我假客氣,說不用,可她已經倒好擺在我麵前。私事還公事?粘紅豔問。那次吊水之後,我和粘紅豔聯係過幾次,短信,電話,都是下達通知,問情況,但我覺得我和她之間,不抵觸,有可能成為朋友。我輕拍肩膀,便服,我不是刑警。粘紅豔笑,這哪說得清,便衣也不是沒有。我茶水還沒喝,單刀直入,孟洋是有問題的,你知不知道?粘紅豔收了笑,她放下茶杯,說,你來就是為了問這個?我說,清明節,孟家有人來鬧。粘紅豔說,鬧,怎麽鬧?板上釘釘的事。我說,你對孟洋就沒有感情?他受賄你知不知道。粘紅豔沒回應,她從茶幾底下摸出一包煙。我說,小心孩子。粘紅豔丟開煙包,拿起遙控器,扭頭,按開了電視,屏幕裏在放電影,張曼玉在裏麵打打殺殺,應該是《新龍門客棧》。粘紅豔說,我知道。我問,錢呢,你在用?她苦笑,說如果是我用了,我何苦住到這,我的自己房子還在還貸,我租出去,寧願自己搬偏一點,再過幾個月,就不知我一個人的嘴要吃,自從結婚之後,我和孟洋的錢就分開用,他是再婚,對這方麵防得很清楚,雖然結婚前,我對經濟條件看得很重,如果他一點錢沒有,我也不會找他,但結婚後我發現,根本從他那占沒什麽可占的,我也就死心了。我說,孟洋就因為被查自殺?那他的錢呢?粘紅豔說,那我不知道。我說,你跟我說實話,你跟孟洋的關係到底怎麽樣?粘紅豔說,怎麽樣?她捋起胳膊,上麵有幾道疤,沒有痂,可能是縫過。如果有家庭暴力,你可以選擇離開,或者報警。粘紅豔突然哭了。這是她第一次哭,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抽出紙巾,交給她,她也不擦淚,邊哭邊說,當時我也不知道會那麽嚴重,他有問題,我勸他去自首,他不聽,還打我,那時候我懷孕了,離婚麽,孩子總不能一出生就沒有爸爸,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我就去跟他們單位領導反映了一些情況。

什麽情況?

領導問我知不知道他的財務狀況,我就基本說了說。

是你舉報了孟洋?

算是吧。

你們怎麽認識的?

誰?

你和孟洋。

相親網站上。

聽你的口氣,你們夫妻關係一直不好,為什麽?

粘紅豔說,他們家一直想要孩子,而且想要雙胞胎,因為孟洋的工作特殊,家裏又有個姐姐,所以如果想要兩個孩子,隻能一次完成,自從我們結婚後,我就一直為這個努力,我打激素,後來打排卵針,也想過用試管嬰兒,但一直都沒有成功,可就在我懷上之後,孟洋對我的態度突然大變,先是冷戰,後來開始動手。

不滿的原因是什麽?我問。粘紅豔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也是壓力太大,而且,知道他在財務上不清不楚之後,我也有些害怕,鑽國家的空子,遲早出問題,我是不想讓他越陷越深。我去山南寺廟之前,的確跟孟洋吵了一架,他罵我,還想動手,我跑了出來,那個時候我已經跟他們單位領導談過了,他可能被約談,他讓我把胎打掉,離婚,我不願意,所以我威脅他,說要殺了他,但都是一時的情緒話,不能當真。

我說,既然你在去山南之前已經知道自己懷孕,為什麽那天晚上,還要讓我們陪你去醫院做孕檢?粘紅豔說,我說你們會信嗎?話從醫生嘴裏說出來才有說服力,而且那天,我確實不舒服。

我定定地朝粘紅豔看,她說完了,也望向我,並沒有閃躲的意思。她說,我確實沒有犯罪,人不是我殺的,我現在也付出了代價,這些我都沒告訴我家裏人,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我告訴你是因為對你的信任,我的孩子出生後即將在這個房子裏,黑吧,光線特別不好,也許這就是我這輩子應該得的,以後我會出去工作,把孩子養大,人有時候要認命。

粘紅豔喃喃自語。

我扶住她的手,有困難隨時找我。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有點女俠氣的,像男孩子,我從小就是這樣,這也是我毅然報考警校的原因。鬼使神差,粘紅豔用她的故事打動了我,打動我的具體地方,我不清楚,但我隻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月,我竟陪她去孕檢了好幾次。孟家來談判,私下的那種,粘紅豔也打電話過來請我幫忙。那天我還沒進屋,就聽到八棟106裏麵發出爭吵,一個大個子女人在客廳當中,叉著腰,鼻孔長得大大的,年紀大點的,也是女人,坐在沙發上,粘紅豔就坐她旁邊,窗台底下站兩個小子,二十多歲,留平頭,很健壯。大個子女人嚷,你把孩子給我們,以後,各走各的,你嫁人也好,賣屄也罷,跟我們孟家無關!見我來了,粘紅豔看了我一眼。我擋在前麵,說這位同誌不要罵人。大個子女人推了我一把,說我就罵怎麽了,你他媽是誰啊,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管!粘紅豔抱著胳膊,窩在沙發裏,更顯瘦,她的肩膀微微抖著,她也害怕,來者不善是肯定的了,找我來,也隻是壯壯膽。粘紅豔說,現在說還太早,等孩子生出來再說這些行不行,實在不行,有法院,孩子有媽,法院不會不考慮這一點,你們現在來硬的,就算殺了我也沒用。話音沒落,她身邊的那個老年婦女身子一偏,胳膊伶俐一抬,揚手,啪!粘紅豔穩穩挨了一巴掌,她的白臉立顯五指印。我見這麽下去,孩子可能都保不住,連忙拉開。大個子女人跟著罵,說粘紅豔是喪門星,還說,你他媽那點破事兒,當誰不知道呀,雇個私家偵探查你個底朝天!你臉好看點怎麽了,你他媽不要臉有屁用!粘紅豔眼中帶淚,站到一邊,說,可以走了吧,我動了胎氣,孩子誰也別要了。幾個人幹坐了一會,終於走了。我問,要不要換個地方住。粘紅豔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隻是去找他們單位領導談談,最近,領導也落馬了,孟洋那筆錢,也確實都交回了單位,孟洋也不是因為他那點錢就自殺,牽扯太多,我也不想提了,我現在,就想把孩子生下來,我回安徽,帶著我媽一起過,我就不應該來北京。

誰應該來北京呢?我應該來?可是,我們當初都是帶著夢想來的呢,有些已經投降,堅守的,又過得怎麽樣?我們為夢想付出了青春的代價,未來的路,不明朗。五一,小江辦事,請客,我也去了,包了兩百,結果到地方,一問同事,沒有低於四百的,我又臨時掏了兩百放塞進紅包。小江喝得是酩酊大醉,人都快認不清,新娘子還架著他,來回敬酒,真有他小子的,輪到我了,我端著酒杯,開始想祝詞,還沒等想好,小江的酒杯就伸過來了,杯子裏酒水亂晃,他嘴都快歪了,但還不停講話,他說怎麽樣,丁姐,努力努力,明年喝你的。新娘說他,說你喝多了,來,丁姐。我說,我祝你們百年好合長生不老!新娘子噗得一笑,小江醉得糊塗,倒說起真話來了,他說我他媽還長生不老呢,你說,在北京,誰他媽在乎我呀!新娘連忙把他架走,我拿著空酒杯,站在那,周圍喜樂連奏,人聲鼎沸,我看見我眼前有幾個人,許是女方的親戚,眉眼亂飛,臉色一律酡紅,勾肩搭背著,喝,喝!也對,不今朝有酒今朝醉,還幹什麽?!人生苦短,喝!我幹脆自斟自飲起來。

到六月,小江提幹了,我比他還早進來一點,他成團委書記,變副處級了,我也不爭,也不問,我還是幹自己的工作。粘紅豔肚子越來越大,約摸五個月了,她不上班,還是吃老本,但我卻日日忙於工作,還是那句話,未來的路,沒有平安,我們隻能各自保平安。上次孟家大鬧之後,粘紅豔找我也少了,可能是為我著想,孟家的勢力雖然不如以前,但發揮點影響,不是沒可能,我身擔公職,不趟這攤子渾水為妙。偶爾,半夜,她會打電話來,也沒什麽特別的事,隨便說幾句家常。六月底,具體來說是六月二十八號,我們所進來一個人,姓朱,叫朱哥明,四十來歲,原來曾經是一家傳媒企業的老總,因為案情緊急,算暫時看押,但從二十八號開始,我們都加班,有關部門派人來督促著,連夜審,倒也沒審出什麽來,這個朱哥明,隻供出了他曾經有幾個相好的。

相好的?!老張把本子朝桌台上一摔,說他媽現在中年男人沒幾個相好的,是不是都特失敗。小江,說,嘿嘿,這叫人不風流,枉中年。老張立馬正色,說,嚴肅點!朱科耷拉著頭,沒精打采。老張說,小丁,錄筆供。筆供又是我錄,行吧,我一介女流,在他們看來,這種非體力活,給我幹,正合適。老張出去了,小江陪著我,我朝朱科,說吧,姓名。嫌疑人說,朱哥明。我有些不耐煩,我說不是問你名字,問你相好的姓名。朱哥明不停點頭,跟著像報菜名一樣報起來,張傳芳,李丹,周玉霞,粘紅豔,趙玲……一口氣報了好些,具體多少我沒來得及記,那小螞蝗一樣的名字,在我腦中走過場,那一瞬,我感覺好像一顆圖釘按在了身上,我被刺得恨不得跳起,我大聲問,你再說一遍,從頭開始!朱哥明聲音有點顫抖,重新說了一遍,說道nian字,我說停!媽的,粘紅豔,全北京城我不相信還有第二個粘紅豔,這丫頭騙我,她是朱哥明的情婦?這他媽搞什麽?我把本子一摔,也不管背後小江嚷。他說你他媽氣什麽,正常。

天亮了,整座城市像一個休克的人,醒來,又有了呼吸,大街上一切都還很慢,公交車,行人,偶爾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嗖嗖朝我身邊經過,槐樹開花了,落在地上,一層雪白。我叫了一輛出租,說,去通州,梨園,粘紅豔一定隱瞞了什麽,坐在車上,我開始仔細梳理她曾告訴我的一切:為了感情來北京,被拋棄,遇到孟洋,發現他有問題,告發,孟洋自殺,她出家。現在又出現了一個朱哥明,相好的,放在哪?想來想去,朱哥明這個人物,似乎也隻能出現在07年到09年之間,對,粘紅豔那時候正在廣告公司上班,一切似乎明朗了。奇怪,我看看窗外,北京這天竟沒霧,太陽拚命放出光,熱一會就蒸上來,司機打開了空調。我閉上眼,靠在後座上,司機大哥扭開了早間新聞,我隱約聽見廣播裏說著什麽高考報誌願之類,我頭有些痛……等我醒來,司機師傅告訴我,梨園到了。

我小跑著朝粘紅豔的住處進發,世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晃的,好像電影的手持鏡頭,粘紅豔的故事,現在在我看來,又變得如此不堪,作為一個未婚者,我覺得粘紅豔是個徹頭徹尾虛偽的女人,隱瞞了她做情婦的事實,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受害者。我敲門,沒人應,我再敲,還是沒動靜,我開始喊,粘紅豔,粘紅豔!一點反應都沒有,我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她潛逃了?也不至於?她也沒觸犯法律。我繼續敲門,變成捶,對門一個尖嗓子喊,別敲了!這一大早的!不在這兒!我扭頭,是個大媽,頭發亂蓬蓬的。我太心急,也毫不客氣,我說她去哪了?

你出了小區,左拐,走到頭,有個醫院,你去那看看。

又去醫院?我心中有一百個問號,最不好的結果不過是,粘紅豔難道死了?想到這我又覺得可笑,死了幹嘛去醫院!我打了個小黑車,鐵皮包的那種,一陣亂描述,開車的大致知道去處,迅速啟動。室外溫暖越來越高,夏天的太陽,不給人一點餘地。醫院到了,我深呼吸,走進去,問谘詢台,說我要找一個叫粘紅豔的人。十幾分鍾後,我站在了婦產科的病房前。這不是一件私人病房,是大通間,一個房間裏睡著六七個產婦,窗子很大,早晨,窗簾都拉開,天光射入,一切都無所遁新,白的牆,白的床單,有好幾張乳黃色床頭櫃上,擺著獻花,紅的,紫的,橙的。我看到粘紅豔了,她的床頭櫃沒有鮮花,她平躺在床上,幾乎是陷,身子特別小,肚子消下去,癟癟的,她蓋著一床藍條紋毛巾被,很吃力地一呼一吸。她的頭發已經到肩膀,但很亂,因為汗漬,有幾綹,貼在額上,淩亂的,頹唐的。我走到她床邊,扶住她肚子,輕輕的,我說,怎麽沒給我打電話。粘紅豔還能說話,她說沒來得及。我本想問,朱哥明是誰,可一見到她這樣,我又有些不忍心。我隻說,先好好養著吧,你想吃什麽。她說,能不能給我倒一杯白水。

後來我知道,粘紅豔是在和大姑姐,也就是孟洋的姐姐的爭吵中,摔倒,流產。這幾乎是電視劇情節,但它確確實實發生了。生活是個狙擊手,不知啥時就會給你一槍。打中,完蛋,打不中,包紮包紮繼續活。五個月的身孕流產,很危險,她雖然沒到要掉丟子宮的地步,但醫生警告她,以後懷孕,得謹慎。我去探望粘紅豔幾次,有一回,我甚至陪了她一夜,她很少說話,隻是睡,但又沒睡實似的,她老翻身。她出院的時候沒告訴我。梨園的房子退租了,我去她自己房,是另一家人在租,我問他們,房東哪兒去了,他們說,不知道,他們是三個月一次交租,錢打到她卡上。

從夏天到冬天,粘紅豔消失了,我想問的那句話,那件事,那個人——朱哥明到底和你什麽關係,也沒問出來。朱哥明很快從我們所轉走了,聽說,他也不是什麽重犯,隻是協助調查一下,但他卻出其不意招了許多,有關的,無關的。我也打聽,得到的消息是,粘紅豔和他確實有一段關係不明,而且,粘紅豔的房子的首付,他出了力。但他有老婆。他還說過,曾經有一段時,有人找私家偵探查過他。我算算那時間,剛好在粘紅豔懷孕前後。另外,孟家大姐,也嚷嚷過私家偵探的事。我似乎對孟洋和粘紅豔關係有了新的解釋,我拿起筆,開始在紙上塗塗畫畫,這不是福爾摩斯式奇案故事,但所有的一切連綴起來,似乎符合邏輯,卻又那麽悲哀:粘紅豔和王分手後,緊跟著畢業,畢業後,在職場遇到了朱,朱對她引誘,他們也可能有感情,但不能結婚,朱為了對這段感情有交代,幫粘付了首付,粘打算重新開始,在相親網站上找到了孟,可就在粘懷孕之後,孟通過私人偵探,查到了粘的過去——她做過別人的情婦——孟覺得這是不能被原諒的,開始冷戰,甚至發生暴力事件,粘為了自保,舉報了他。我放下筆,環顧四周,辦公室就我一個人,一盞燈,已經晚上十點了,快過年了,我深感壓力,不打算回家。我回去做什麽呢,在北京,我並沒有闖出什麽來,也沒有像小江那樣,收獲家庭,讓別人安心。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北京過年,年初一,下了點小雪,我在家看了春節晚會的重播——三十晚上我在辦公室度過——年初二,跟一個留京搞刑偵的同學吃了個飯,年初三,天氣還好,我打算去爬山。到山頂,也不知怎麽的,我突然想起山南的那座廟,粘紅豔在那出家過,她會在那?真是個傳奇故事了。就當走走也好,我信步下山,那廟越來越近,灰黃破落的山門,古樹參天,寂寥的院子,香爐有香煙,銅爐裏有水,水上漂著點燃的蓮燈——進早香的香客,早來過了。一位老尼在打掃庭院,我問,請問這位師傅,有沒有一位叫粘紅豔的女士來過這裏。老尼說,並沒有姓粘的施主。我又問,那靜煥呢?老尼說,你找靜煥,她遙遙一指,我順著看過去,隻見菩薩腳下坐著一個人,側臉朝殿門,雙眼微閉,手持佛珠,念念有詞。她戴著僧帽,一身淡灰棉袍,如蓮似鬆,靜默淡然。我走過去,看清了,是她,是粘紅豔。我停住腳,站在她麵前,她不再念經。我直覺得胸中一股氣亂竄,嘴裏有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我跪下來,朝菩薩拜了三拜,再起身。心中稍定,我說,其實孟洋的事,自有公家管,你大可不必去告發。靜煥沒抬頭看我,佛堂裏靜靜的,清冷,肅穆,容不得一點謊言。靜煥突然說,我出身低微,又是戴罪之身,我曾經以為,如果孟洋也是戴罪之身,我們就扯平了,他便不會嫌棄我,可如今才知道,一切作為,不過錯上加錯。扯平了?她去舉報孟洋,不過是為了扯平?我感到一絲滑稽,呆呆地站在菩薩麵前,全身無力。廟裏的鍾聲響了,清亮,悠遠,刺破山中寂寥,我朝外望,幾個祈願的人,大人,孩子,投了些紙幣在收費箱裏,他們還要敲鍾,一下,又一下。

所有跟帖: 

轉帖還是原創?真不錯。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30 bytes) () 08/04/2015 postreply 09:43:28

thanks -二魚休- 給 二魚休 發送悄悄話 二魚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7/2015 postreply 21:09:06

好故事。第三段 -曉月落花- 給 曉月落花 發送悄悄話 曉月落花 的博客首頁 (115 bytes) () 08/04/2015 postreply 11:22:25

眼力真好,謝謝~ -二魚休- 給 二魚休 發送悄悄話 二魚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7/2015 postreply 21:08:26

謝謝,是原創 -二魚休- 給 二魚休 發送悄悄話 二魚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7/2015 postreply 21:06:44

紀錄片 -貼貼看- 給 貼貼看 發送悄悄話 貼貼看 的博客首頁 (1385 bytes) () 02/01/2016 postreply 15:08:48

test -貼貼看- 給 貼貼看 發送悄悄話 貼貼看 的博客首頁 (1465 bytes) () 02/06/2016 postreply 18:4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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