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桌夜話(二)

來源: 廖康 2013-01-25 21:28:2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903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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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桌夜話(二)

廖康


“怎麽?都犯困了?”我問諸位:“要不要來點兒威士忌?我這兒還有黑方呢。”話音剛落地,大家的眼睛都閃亮了。威士忌真不愧是生命之水,立刻引人坐起身來,湊近咖啡桌,抿一口酒,佐以台灣人稱之為開心果,而在大陸至少從李時珍那年月直到三十年前一直叫作阿月渾子的pistachios,肚子裏的話就急急忙忙地湧出來了,似乎要給這些好東西騰地方。

“還是喝威士忌習慣呢!”傑克感歎:“剛才那茅台,也太燒人了。你還不讓加冰。”

“中國白酒,沒有加冰那一說,”我辯解道:“人家造酒的,費盡心機,釀出適當的酒體、度數和味道,消費者隨便兌冰兌水,那不是糟蹋好東西嘛?”

“可是茅台度數那麽高,不加冰,你不覺得太烈嗎?喝不醉嗎?”傑克問。

“我們喝的比較少,而且按傳統總是一邊喝,一邊吃,”我解釋:“不像這樣幹喝,最多吃點果仁什麽的。中國以前隻有飯館,沒有酒吧,現在也沒有喝酒的法定年齡限製,酗酒好像還不是個問題。”

“真的!”鄰居們都感到驚奇。史蒂夫問:“是不是你們酒量都很大,很少喝醉呀?”

“那倒不是,”我猜測道:“我不敢肯定是我們體質不同,但我覺得很可能有關係。中國人很少有美國那種酒鬼,一旦喝起來,就停不住,還挺清醒,一直喝、喝,直到臨界點,突然就醉倒了。”

“難道中國人不是這樣嗎?”傑克仍然感到驚奇。

“至少我還沒有碰到這樣的中國人,”我回答:“我見過不少中國人喝醉酒,都不是自己一個勁兒喝醉的。往往是別人勸酒,激將,鬥酒才一點一點喝醉的。眼見著越來越管不住自己,最後不是吐,就是趴下了。不像美國的酒鬼,一直好像沒事,而且能喝那麽多,比中國人喝得多多了,最後突然就趴下了。”

“你說的那種是真正的酒鬼,”史蒂夫說:“他們一旦開始,就停不住,直到喝醉為止。但他們是少數,體質可能確實與眾不同,美國人多數還是跟中國人差不多。”

“但是美國文化裏好像沒有英雄好漢都有海量這種觀念,是不是?”

“沒有,”史蒂夫答道:“中國文化裏有嗎?”

“有啊,”我告訴他們:“詩歌、小說、電影、電視到處都描寫能喝能幹的好漢。其實,據我觀察,美國人的酒量普遍比中國人大多了。每次聚會,一人至少6瓶啤酒吧?”

“是啊,這恰恰是由於酗酒在中國還不是個社會問題,”傑克的太太瑪麗評論道:“你不是說中國沒有喝酒的法定年齡限製嗎?那大概是因為沒有那麽多人喝酒鬧事,沒有那麽多人因喝酒而損傷健康。酒是軟刀子,對骨頭,尤其是軟骨損傷很大。英雄好漢酒量大,從醫學上來看,沒有比這更荒謬的說法了。”

“嗯,酒是軟刀子,”我讚歎道:“這個說法不錯。我聽一位骨科專家說過,中國那些搞公關的人,因為經常陪人吃飯喝酒,四十歲以上的多半都有關節疼的病症,就是酒精把骨頭銷蝕了。哎,我說,咱們接著喝啊,不在乎這一次。咱們可得說一套,做一套。什麽軟刀子,硬刀子,咱們死活也得把這瓶黑方幹掉,來,幹!”

“說到刀子,我可以看看你的劍嗎?”史蒂夫指著沙發對麵壁爐上架著的兩柄劍請求:“我也很喜歡冷兵器。”

我把劍拿下來,他一眼就認出第一柄是美國1860年重騎兵馬刀。那麽新,很明顯是仿製品。他掂量了一下,評論道:“仿製得真不錯,每個細部都注意到了,重量平衡點也恰當。”

“行家呀!”我讚道:“看看另一柄吧。”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拔劍出鞘,一股冷光森森如秋水透著寒氣,也許那是他近看時鼻息的反射。細細地審視著劍身黑色的水紋,史蒂夫感歎:“哇!我還從沒見過這麽精美的劍。這是大馬士革鋼,真家夥呀!這造型,我也沒見過。這是什麽劍?”

他說的大馬士革鋼就是指低溫鍛造的烏茲鋼,現代工藝再先進,用機器製造的刀劍也根本無法與手工鍛打的相比。好劍就是需要千錘百煉,才能排除鋼中雜物,細化晶粒,改善鋼的性能,使之既堅硬鋒利又具有較高的柔韌性。我不無得意地告訴他們:“這可是沈廣隆劍鋪仿漢朝風格鍛造的佩劍,那是中國最好的劍鋪。”接著,我煞有介事給他們講述我為了裝箱,拔劍出鞘,分開放入箱子而導致利劍刺穿箱子和機體而遁走,險些導致空難的故事 *。

我的鄰居們聽得麵麵相覷,愣了一陣,史蒂夫才問:“那你是怎麽把這柄劍找回來的呢?”我哈哈大笑:“那隻是個故事,杜撰的,就為描寫這劍有多麽鋒利。”

“我是覺得有點邪乎嘛,”史蒂夫開始事後諸葛亮了:“正要質疑,可惜晚了。”

“你總是晚一步,就像跟我下棋一樣,”傑克笑道。

“嗯,下棋我不如你會算計,”史蒂夫話音一轉:“可我講一件事,你未必知道真假。”

史蒂夫喜歡釣魚,經常和他弟弟一道開船去深海釣魚,時不時就送我們一條。他繪聲繪色地描述多年前他們釣到一條六英尺長大海鰻的經過。那可是近兩米,重40來磅的大家夥,很難拉上來。他們又怕把魚線拉斷,或把魚拉豁了,就拉一會兒,跟著海鰻走一會兒。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那條海鰻才沒勁了,讓他們拉到海麵,用魚叉、繩索,費了好大勁才弄上船來。講完,史蒂夫問:“這條海鰻肯定活了不少年頭,因為它長著一對大耳朵。據說,隻有老海鰻才長耳朵。你猜猜,我說的這一切,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條老海鰻你們吃了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傑克又問:“肉硬不硬?好吃嗎?”

“我不記得有什麽特別的,”史蒂夫回憶著:“我們把海鰻剁成很多塊,送了很多人。沒人說不好吃。”

“禮物嘛,誰也不會說壞話,”傑克沉思道:“那耳朵,你敢肯定不是魚鰭嗎?有多大?”

“這麽大,”史蒂夫同時伸出兩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沒有骨刺,是軟趴趴的耳朵。哎,你倒是猜猜這是真是假呀。”

“你說的是真話,”傑克做出了結論,又找補了一句:“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耳朵,還是魚鰭。”

“嘿!你還真有兩下子,猜對了!”史蒂夫由衷地敬佩:“告訴我,你是怎麽猜的。”

“這可不是猜的,”傑克坦白:“但這點小本事都是跟電視學的。你們看過《衝我撒謊》(Lie to Me)那個連續劇嗎?要是看過,你就知道人們撒謊時會有什麽難以掩蓋的表情和細小的肢體動作。比如在回憶時,眼睛轉向一邊,撓撓頭,捏捏鼻子,等等。可是你剛才回答我問題的時候,沒有一點猶豫,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表情和動作。”

“我說你問他那魚肉硬不硬幹什麽,”史蒂夫的妻子珍妮感歎:“原來是要觀察他的表情!那個電視劇什麽時候演的,還在演嗎?”

“我們是在Netflix上看的,”瑪麗回答:“開始幾集很有意思,後來多少有點兒千篇一律。”

“不過,那海鰻的耳朵,”我還有點不信:“那也是真的?”

“是真的,”珍妮證實道:“我們還有照片呢。”

“你們怎麽知道那不是魚鰭?”我窮追不舍。

“嚴格地說嘛,”史蒂夫回答:“我並不知道耳朵和鰭的定義具體是什麽,但那兩扇東西挺大,軟趴趴的,跟一般的魚鰭不同,我覺得更像耳朵。”

“嗯,即便是鰭也罕見呢,”我認可了:“畢竟一般的鰻魚也沒有鰭呀。你們能釣到這麽大的海鰻,實在是不容易。我在水族館裏都沒見過。哪天讓我看看照片。”

“還要等到哪天?”史蒂夫說:“現在就去吧。走,到我們家去坐坐。”


2013年1月21日


*遁劍

廖康


椅背上的屏幕定格,耳機裏響起機長和藹而自信的聲音:“親愛的乘客們,我們已經飛到舊金山的上空,開始下降,請大家係好安全帶……”機身突然晃動了一下,隨後便顫抖起來,好像與通常的振動有所不同,但機長平靜的聲音沒有絲毫改變:“我們碰到了某種湍流,請大家係好安全帶。”空中小姐在過道上走動,檢查乘客是否照辦了,一切都似乎很正常。然而,我明顯地感到那異常的振動,頻率很快,嗡嗡作響,但晃動並不大。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股冷氣,比空調冷多了,而且越來越冷。人們的抱怨之聲大起來,實在太冷了,是空調出問題了嗎?振動仍在持續,嗡嗡之聲不斷。很多人撳亮了燈,叫空姐來解決冷氣的問題,但她們愛莫能助。有些人凍得受不了,大喊起來;還有人抱怨耳朵疼,我也覺得隱隱作痛。突然,頭頂上噪音四起,氧氣罩掉了下來。我經常坐飛機,卻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不少婦女驚叫起來,艙內一片混亂。好在空姐們都很鎮靜,幫助那些慌亂的乘客帶上氧氣罩。相比之下,氧氣是溫暖的,讓人們安靜下來,有些人從座椅下掏出救生衣,吃力地往身上套著。機長的聲音再次響起:“親愛的乘客們,我們遇到了強烈的湍流。請大家不要驚慌。很快就會過去的。我們正在下降,很快就要著陸了。”

我覺得不對,振動並不強烈嘛,不像有什麽氣流啊。況且,也不該這麽冷。恐怕還是製冷係統出了問題,我這麽不怕冷的人都覺得透心涼了。幸好沒有繼續冷下去,我明顯地感到飛機在節節下降,溫度在回升。果然,看到地麵了。咯噔,刺——飛機平穩著陸。人們歡呼起來,還有不少人鼓掌。此時我感到氧氣是清涼的,醒腦的。有驚無險。機長也沒做任何解釋,仿佛一切都很正常,不過就是遇到了較強的湍流而已。乘客們下機,拿到行李後,各自離去,似乎沒有經曆什麽特殊事件。我暗暗哂笑自己多少冒出過一點末路的念頭。

回到家中,打開行李箱,我那柄漢劍不見了,隻餘劍鞘。箱底有個一寸多長的小縫。我明白了。

那是朋友孟君送我的禮物——沈廣隆劍鋪第五代傳人新近鍛造的龍泉劍。自從1911年龍泉鑄劍精英大比武奪得劍魁以來,沈家的劍多次獲獎並成為武術比賽的指定專用器械,很多武術大師和中外領導人都以收藏沈家寶劍為榮。我一向對這類名聲存疑,也不喜歡他們的什麽“至尊劍”和“乾坤劍”那類華而不實的藝術品。但一看到這柄利劍,就愛不釋手。首先,黑檀劍鞘的外觀就令我目不轉睛。那是漢朝劍鞘的式樣,截麵呈菱形,前三分之一略窄,化為扁弧形。劍柄與眾不同,是《陌上桑》中羅敷所說的鹿盧劍柄。其實,就是用麻繩編花纏繞的劍柄。鹿盧就是轆轤,纏繞麻繩的劍柄也真有幾分像轆轤,既古樸又實用,便於緊握,如今已很少看到,僅見於日本刀柄。拔劍出鞘,沒有通常那種耀眼的亮光,而是冷森森的寒光。劍身有兩道血槽,上麵布滿水紋。平端在眼前,隻見鋒刃筆直。摸一摸,就知道鋒利無比。廠商介紹說此劍如同楊誌的寶刀,也有那“三絕”。說著,便拿來一張牛皮紙,在劍鋒上劃過,一分為二。又拿來一根筷子粗的鐵絲,放在木墩上就要砍。我說:“不必了,我相信。”廠商回答:“別擔心,砍缺刃了,算我們的。”說著,一劍下去,鐵絲立斷。再看劍刃,完好如初。我伸手去摸劍尖,廠商連忙警告:“當心!”晚了,雖然我很小心,還是把食指紮出了血。廠商說:“做過試驗的,李連傑一劍把三枚銅錢刺為六半。”

回美國前裝箱時,才發現劍略長,對角也放不下。我靈機一動,拔劍出鞘,都放下了。當然,劍是要包一下的。我用硬紙殼和一件舊衣服把這柄漢劍包起來,並用皮筋紮好。劍匣當然更放不下了,妻子建議隨身攜帶空劍匣。真是個好主意。劍匣的確做得古樸,上麵刻的字也漂亮。但我非鄭人,愛櫝之情尚未超過嫌麻煩的程度,還是把劍匣留在北京家中。隻把證書拿出來,放在劍旁,以免海關檢查者懷疑這是古董文物。

今晨,我一早就出發,擔心海關不讓我攜帶,還得讓送行人把劍帶回去。我忐忑不安地辦理手續,可人家連查都沒查,就讓箱子上了傳送帶。也是,托運嘛,隻要不是易燃易爆物品,人家才不管呢。但顯然,我還是低估了劍的鋒利。大概是飛行的顛簸讓劍一點點刺透了硬紙殼,刺透了箱子,又刺透了機艙,高空的低壓把劍嘬了出去。幸好這是發生在開始降落的時候,如果再早些,會給乘客帶來什麽危險?如果地勤人員沒有查到機艙上的小縫,下次飛行又會出現什麽險情?

我立即行動,但也不想為沒有造成的損失而接受懲罰,便開車到較遠處用投幣電話通告了航空公司,請他們務必仔細檢查行李艙。我又想到,劍大概是在舊金山上空逃遁的,萬一掉下海時,刺中船上乘客或衝浪玩水的人,那還不立即斃命嗎?當然,這種可能性太小了。天上有那麽多鳥,幾曾有鳥糞落到頭上?何況海上的人少多了。可萬一呢?我不安心,一連三天仔細查閱舊金山一帶的新聞,沒事。

看來這柄漢劍是掉到太平洋裏去了。如果是淺海灘,那它一定會深深插入海底,長久不為人見。如果是較深的海域,水的阻力也許會讓它緩緩沉底,沒準哪天讓幸運兒拾到。如果它碰巧刺到鯨魚或鯊魚身上,那就不定被帶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想象著:一條帶劍的魚飛快地遊動著,也許還不時地翻身打滾,身後留下一條血跡,瞬間就消失在深藍的海水之中……

2011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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