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小莘

來源: -眉子- 於 2012-03-12 08:00:41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次 (8393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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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小莘者，本地人氏。長相酷似當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某偶像明星，擅長詩詞，作品散見報端。就憑這兩條，絕對lady's man。八十年代末期中專畢業進了機關，自學大專。娶了校花級同桌的你，男才女貌，無限風雅。

有幸與小莘同事，方知大學生惡名昭昭。第一，狂妄自大，眼高手低，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做。第二，書讀迂了，死板呆滯，說話辦事就是一截木頭，傻裏吧唧。這樣一種局麵，我再低眉順眼，謙虛謹慎都不行。第一次在小莘的指導下做報表，塗塗改改，滿目瘡痍。小莘非常吊地用兩個指頭拎起我的報表，晃了晃，斜著眼，不屑一顧地說將收藏這張報表，等我退休的時候，送給我做禮物。我滿臉通紅，腦子裏飛速運轉，我能不能反唇相譏？拍桌子？或者，哭？都不行！

機關裏沒什麽事，無非數字匯總，報表上報，年初計劃，年終總結。我打定主意跟小莘偷師學藝，盡快上手。然而，“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兩個人一攻一守。我那時豈止是夾著尾巴做人，簡直是奴顏卑膝，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單等他老人家什麽時候龍顏大悅，教我個一招半式。有一回他被我纏得沒有辦法，大叫：“你自己做啦，老問我幹什麽！我要明兒死了咧？” 我想都沒想，直接用≪王貴與李香香≫裏的句子嚎道：“你死了我也不能活！”

那段時間，小莘過得好爽啊，總是逞一時之快，對我無情打擊，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不光將我批得體無完膚，還要踏上一萬隻腳，讓我永世不得翻身，將他對大學生的滿腔仇恨，通通發泄到我身上。但是聖人說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何況他得罪了一條毒舌。出來混總是要還滴！嗬嗬！

小莘花巨資買了一套精裝莎士比亞全集。他的同學朋友凡是結婚就借了去裝門麵，一如有些新房裏供奉人頭馬，XO的空瓶子。他說起來多少有些自豪，以為我會景仰他，卻不料我隻淡淡地問了一句：“你看了嗎？” 小莘一時語塞，氣急敗壞：“你下麵是不是想說，看懂了嗎？
” 我說不是。我下麵想說，你買了不等於你看了，你看了不等於你寫了，你寫了不等於你就是莎士比亞了。所以，有什麽用？有什麽好得瑟的？才子心裏那個恨哪。告訴我早在學校的時候，他的詩就寫了這麽大一疊了。說時用手比劃了一下厚度。大概怕我又說出什麽好聽的來，轉身走了。確實，我下麵想說，“有沒有以孤篇壓倒全唐？”

才子跟我說，他對古典文學比較有研究。我差點從椅子上栽下來，什麽叫比較有研究啊，可以問個問題嗎？點頭。“屈原？” 又點頭。“好，就屈原。他有些什麽作品？” “≪離騷≫。” “好，≪離騷≫。那你說說這兩個字什麽意思？” 才子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不知道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讓我想起我弟弟小時候，新學了成語狐假虎威急於演示。我故意問他“假”是什麽意思，他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說我跟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個狐狸∙∙∙∙∙∙眼見莘才子不作聲響，終於該我踩他了。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離是通假字，通“罹”，籠罩的意思，天羅地網。騷是牢騷，煩惱。離騷並非說他遠離了煩惱，而是他被煩惱所籠罩包圍，脫不開身，隻能發發牢騷。屈原是我國古代浪漫主義詩歌的開山鼻祖。所以後來詩人又稱之為‘騷人’！” 莘才子的頭隨著這一聲“騷人”重重點了下去。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小莘的姓很怪，千家姓裏都沒有，被我譏為“野姓”。有一次談到易經玄學，小莘說：“我要是懂那個，我還坐了這裏？” 我急打補丁：“早就跑江湖去了。” 想象一下，莘才子扛個白布幌子，“算命！”

好了，他的債也還了，我的仇也報了，不打不相識。我生日的時候，他送我一盒金光閃閃的巧克力，讓我感慨男人還是應該有點私房錢。那盒巧克力讓我表弟垂涎良久，每次來就摸一顆。他弄璋之喜，我用彩線纏了一串粽子送他掛在搖籃上作裝飾，小寶寶很喜歡。他終於不當我是大學生了。

其時呂後稱治。她采用潑婦式管理，動輒破口大罵，聲遏行雲。她可以上午打你一巴掌，下午就批評你為何不理她，“這麽點小事就記仇？都是自家屋裏人啦！” 小莘有一次頭腦發熱，企圖跟呂科長講道理，說她可以換一種方式說。呂科長冷笑道：“那我應該怎麽說？我還要跟你道歉是吧？” 小莘堅持己見，認為人應該是生而平等的。師傅啊，你咋恁天真咧？你不知道世界是由不等式組成的？你的那些美好的理想抒發到你的詩歌裏就行了，你以為你能改造世界？你以為你能改造呂科長，將她變成一首詩？你咋混了這麽多年，比我還嫩咧？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你咋就偏要坦蕩蕩做一個理想主義者？昭示你的詩人情懷？

呂後遜位前，跑到人事科扯皮，說她身份證寫的是陰曆，又多熬了一個月。呂後遜位後，小莘的才情得到了極大發揮。但凡有應酬，他一定衝在最前，喝酒，以一擋十；K歌，不遜原唱。文案材料，手到擒拿。我與之接觸越多，越能發現他的人性光輝。這其中最閃耀的兩點，一個是“情”，一個是“義”。

先說義。這種見風使舵的人身上沒有的品質，在他那裏特別突出。有他在，我沒有真正意義上喝過一口酒，當然也因為輪不到我這種小丫頭片子。但是他幫多少人擋過酒，科長，局長，處長，有誰象我這樣心懷感激？他唯一喝醉的一次，是地市合並前的一次餐聚。我們這邊的人人自危，前途未卜。酒桌上氣氛詭異，碰杯的時候兩個玻璃杯好好的就碎了。眾人高呼著“喝酒喝酒”，我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小莘從椅子上歪下去，滿嘴胡言，醉了。我們幾個人先走，送他回家，很憤然。說他們科長的升遷，關我們小嘍囉什麽事，何必喝那麽多酒，把自己搞醉。司機一句話管總：“小莘，一點用都沒有！就是個‘義’字。” 我好傷心啊，他一個小蘿卜頭你叫他能有什麽用？他替人死灌義字當頭倒成了別人褒貶的說辭了。好歹他還有一個“義”字，這些人，有什麽？不寫也罷。

再說情。作為一個才子，他的情史罄竹難書。據說接到一個女生電話，猜猜我是誰？他一連說了n個名字，那邊女生實在掛不住了，自報家門，然後說了一句“祝你生日快樂！” 莘才子的結論是：緣斷了。他的太太我見過，集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於一身，感覺有點一朵鮮花插在那什麽上。才子向我描繪過他的人生理想，自歎生不逢時。他向往崔鶯鶯時代，良辰美景奈何天，小姐春心蕩漾，除了老仆人沒見過清俊男子。他隻須牆頭馬上那麽一望，或者翻入院牆與小姐撞上一麵，就可以以身相許了。再奉上一兩首詩，海誓山盟，搞掂！可惜流年，憂愁風雨，在這個小姐以流量收費的年代，縱然他有柳三變之才，也無人惠顧了。一個詩人，比如普希金，歌德，如果沒有愛情和女人，他的靈感哪裏來？他的詩又獻給誰？生存還有什麽意義？而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他甚至還向往純真的愛情。而我，見證了他的憂傷。

那是同事結婚。新娘子時尚打扮，沒有大紅大綠。有人很高調地叫新郎敬小莘酒。新郎似乎不情願，倒酒時潑潑灑灑濺到幾個人衣服，小莘一飲而盡。散席後他問我與新郎比之如何。我以為他開玩笑，嘻嘻哈哈隨口應著，可下麵一句話就驚到我了：“本來新郎應該是我。” 這是一個絕美和無奈的愛情故事，符合一切言情小說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高潮，和結局。歎歎！那一個晚上，他需要傾訴，我隻出借耳朵就好。後來去了我家附近的一個中檔卡拉OK。大廳裏幾張桌子，一個超大屏幕，點完歌得輪到你才能唱。小莘一開嗓，“你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零星散坐在另幾張桌上的人竟鼓起掌來。我驚訝地環顧四周，雖說對小莘的實力有信心，但大家萍水相逢，這也太熱情了。動情處，又是掌聲一片，效果忒好。輪到我也一樣。這首歌，成就了我與小莘合唱史上的巔峰之作。心情舒暢，他的陰霾一掃而光。

若論小莘的唱功，當之無愧情歌王子，無人出其右。那些歌星，不過有人捧靠包裝罷了。拋開天生好嗓，他的與眾不同處，隻在一個“情”字。他太容易入戲，真正的聲情並茂。他無可救藥地相信愛情，無懈可擊地營造出一種迷離，蠱惑的氛圍，沉浸其中，他不需要感染你，他隻釋放他自己。他眾所周知的經典的太多。有一次談到某同事也唱了某一首歌，他問如何。我隻說了三個字：“差遠了。” 他萬分感激我的知遇之恩。

然而現實生活，永遠不似歌中的詩情畫意。地市合並後他被下放基層。縱觀小莘後來的種種遭際，無不是義字當頭，為情所累，終顯出懷才不遇的落拓情形。經濟最困難的時候，他戒了煙。但別人敬煙，他猶豫一下還是接了，讓我看到他的無奈辛酸。他曾經一天一包煙還不夠，跟我說，等他以後死了，別忘了在他靈前點根煙。我痛快答應了，說幹脆派個人守著，一根接一根，保證不熄火。

我出國以後，忙於脫胎換骨，煉獄了很多年才得以返鄉探親。因為時差，早早醒了，坐等天明。晚上又早早犯困，一概應酬全免。打聽到小莘的辦公點不遠，我和老公有天早上就走過去了。二樓開敞式的辦公室非常大，很多桌子，一個人逆光坐著。我站在門口問：“請問小莘在不在？” 那人應聲而起，迎麵走來：“哦，小莘啊，他出去了。” 我轉身欲走，被老公拉住，說就是他。彼此大笑。小莘說他設想過種種與我重逢的場景，就是沒有這一種，叫我無論如何給他留一點時間。我囁嚅說我們早上很早就醒了，他大叫：“總不能讓我早上五點鍾陪你去唱卡拉OK吧！”

想不到後來小莘也麵臨下崗，買斷工齡。他決心實現少年時的夢想，以四十高齡，闖蕩上海灘。我囑咐他趕快將簡曆弄好，幫他把把關。他這種長期在體製內的人，哪裏知道外麵烏鴉的黑。我比他急，叫他別再風蕭蕭兮易水寒了，哥們你下半生就靠那兩張紙混飯了，不是開玩笑的。唉，詩人，沒有辦法，在我看來，他除了一腔熱血，毫無準備。初期的焦頭爛額可想而知，也不與我聯係了。我剛來時也不跟人聯係。可與人言無二三，天何言哉！

又有幾年過去了，難見起色。偶然看到他的QQ簽名，“唯楚有才一狂生”。證明他一如既往，心中有夢。希望他早日美夢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