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旅行結婚很時髦,當時許多準夫婦的選擇都是去上海,我們也不例外。我先生正好在上海進修,而我在福州工作,卻從未去過上海,卻對繁華魔都無比向往。緣於醫院的小兒科有個上海女醫生,白白淨淨、嬌滴滴的,集全院的寵愛於一身,大家喚她做“阿拉”(上海人稱“我”為“阿拉”)。年輕醫生護士們一聚在一起,最喜歡談論“阿拉”又說什麽了,穿什麽上海時裝了?和什麽男醫生好上了?一時間,“阿拉”引領咱們協和醫院潮流,唯她獨尊,而她也很隨和,每年回上海探親,都為男女同事們代買上海的時髦服裝和時新緊缺玩藝兒,我也托她買過兩條漂亮裙子, 穿著很是出彩了一陣。可惜不久阿拉就調回上海了。那時節,被上海人稱為外地人的土妞兒們,對上海與上海人是相當的羨慕嫉妒恨哪!我也在心裏種下一叢草:一定要去上海瞧瞧!
我們新婚借住在老城隍廟附近的一條小巷裏,是一個長輩的姻親姑媽家,一周多把上海玩了個透。記得那時交通落後,還沒有地鐵,我們大都是擠有長辮兒的無軌電車和公交車,偶爾還坐黃包車呢!外灘、南京路、黃浦江、動物園、大世界、紅房子、第一百貨、人民廣場、豫園……都留下了歡歌笑語和無比眷戀, 我見過世麵後回福州還跟小夥伴們炫耀,很是得意了一番。
沒想到此後竟與上海和上海人都結下了不解之緣。
之後自己由於從事新技術醫學超聲診斷,到上海進修、開會、聯係廠家好幾回,更加熟悉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和名勝古跡。
八十年代後期到美國波士頓“洋插隊”,發現上海藉的留學生真多呀!由於波士頓是世界著名大學城,當時哈佛、MIT、BU、BC、TFTS、Wellesley 、布郎大學、東北大學等都有大批中國留學生,而上海來的留學生占了一半以上。當年的老留非常喜歡開Party, 一逮到機會,就扶老攜幼、呼朋喚友、輪流坐莊,好不熱鬧。我家先生89年就畢業工作了,我們次年就貸款買了房子,我也很喜歡熱鬧和秀廚藝,每逢中美佳節,不是自家開Party, 就是奔赴在參加Party 的路上。多年來在各個Party上認識了許多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足有上百人,大多數是上海人。
記得是1993年初夏的memorial day 美國陣亡將士節,一位老朋友邀我們一起去他的朋友LL 家吃燒烤,我們一家三口帶了我拿手的福建炒米粉,興衝衝地找到了離我家僅三四條馬路的LL家。
初次到LL家,見到的是一座三層樓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木樓,米黃色帶尖頂,很漂亮,是年初剛貸款買下來的。同為新移民屋主,我們興趣勃勃地參觀了房子與前後院花園,LL也興致盎然地大方展示,同時侃侃而談,很快我們發現他家的房子的房齡樣式狀態雖與我們的類似,卻便宜了近萬美元!
“喔!好厲害!價廉物美呀!”,我們和老留們一起讚揚,LL隻是一邊忙不迭地燒烤,一邊眨著狡詰的雙眼道:“阿拉運氣好呀,貨比百家呢!”
此話一出,我不由得定晴瞅著他,雖說是第一次見到本尊,但在留學生群體中他的名氣不小,故事不少。聽說他是上海音樂學院的高材生,畢業後是上海交響樂團的首席黑管演奏員,86年就來美國讀研,三年後年拿到音樂碩士學位。但是在美國文科生就業市場一向低迷,陽春白雪的音樂類畢業生更是一職難求,去正規樂團比登天還難。
LL早就看穿了現實, 還在求學階段,他象當年所有錢袋超癟的自費生一樣,課餘需要打零工支撐學業和生活費用,吹黑管是小眾音樂,找學生也不容易,LL不像一般上海奶油小生,吹黑管要使勁的,因此他個頭很壯實,性格豁達,整天笑嗬嗬的。為了打工,他先是去中國城找職業中介,發現房屋裝修工需求量很大,於是課餘時間和周末假日,他就跟看裝修隊幹活,倒也慢慢上手,不但收入較高,還學到了技術。慢慢地,積累了一些人脈,他也開始發傳單,自已拉上幾個哥們,自己接活兒幹。待到畢業證書到手就壓進箱底,不去費那功夫找音樂本行工作。九十年代初,恰好老布希總統的風波綠卡也送來了,LL就名正言順地成立了“音樂家高端裝修公司”,自任老板。這公司名兒叫得晌亮又詩意,至少比當時波士頓老美的“ 饑餓的藝術家”搬家公司更靠譜吧! LL從中國音樂家變身美國藍領工頭,是不是很奇葩?很現實又很勵誌? 從此,波士頓的老留們找工有望了,許多留學生尤其是上海來的,都曾是他的臨時工。
我一邊回想著這些八卦,一邊與他的太太聊了起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們倆口子都是上海人,卻又不象典型的上海人!據說因為不少上海人精明、圓滑 、娘娘腔、自私自利又看輕外地人,“你不象上海人”!這句話反而成了對上海人的誇獎呢!
他太太叫萍子,先祖是廣東人,雖說在上海土生土長,卻有返祖現象,比我這南方人更象南方姐兒。他倆很有夫妻相,LL 臉膛方正,前額光滑,發際線已往推移,後來更成地中海;萍子短發枯黃,臉型眉眼都象朝鮮姑娘,她早年隨家人來美,有美國生化碩士學位,但後來改念園林景觀,對LL的裝修設計很有幫助。倆口子待人熱情真誠周到,客人在他們家都如沭春風、賓至如歸。隻可惜倆人結婚多年,膝下尚空虛,但倆囗子卻特別會招呼孩子們吃喝玩鬧,很多老留孩子包括我女兒都很喜歡去他家 的party。
因為兩家相距很近,我們家有個乒乓球桌子,此後LL常常來和我先生打乒乓球,常常是在下班後,戴著沾滿灰土的耐克棒球帽,身穿油跡斑斑的藍領工人最愛的黑藍格子棉絨襯衫,下身是有無數口袋的工裝褲,腳上蹬著的黃皮短統皮鞋也沾滿油漆。通常進門就喊要來舒展一下胳膊腿,據他說每天蹲著釘釘子,彎腰裝地板,重複使用右手的幾組肌肉,太累了,打乒乓球用左右手開弓,奔跑接球撿球,全身各關節都活動到了。先生總是陪他打球,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從來不蹭晚飯,因為妻子家務一手抓,香噴噴的上海小菜和小酒正等著他回去大快朵頤呢!
過了幾年,吃過千年蟲後(2000年),我先生去了上海戲劇學院當客座教授,我每年假期也來往美國、上海和老家,甚而在浦東買了房子,漸漸的把上海變成第N故鄉,對上海和上海人有了更多的交集和理解。
但是我們與LL和萍子夫妻倆卻漸行漸遠,到後來再聽到他們的消息時,卻大吃一驚!他倆和平分手了,LL早就揚言五十歲就退休回國養老,萍子卻要在美國繼續奮鬥,過自己喜歡的生活。LL把房子留給萍子,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海歸了,回上海去了。
又過了兩年,2010年上海世博會期間,我帶著女兒去上海與先生團聚,也與LL聯係上了,他非常高興的請我們去“蘇浙匯“吃飯,還邀我們到他在人民廣場的家裏參觀。偌大的二層樓公寓被他改造得極具新英格蘭風格,又摻合維多利亞韻味,我注意到門框門楣上的雕刻花紋與他原來房子子類似。他告訴我們這些木料零件都是用集裝箱從波士頓運回來,自己親手設計製作的。“美國元素使我覺得還生活在美國!”他滿臉滿足喜悅難掩地告訴我們。
我們很疑惑,LL有什麽底氣在50歲就與美國斷舍離?他的野雞裝修公司一共才開了14年,本身沒有建築設計背景,也沒見有什麽大項目,如何能這麽快實現財務自由?LL不願正麵回答,隻是含含糊糊地講哥哥幫他理財,早在九十年代就幫他買了些上海巿中心老房子,我問他:“不是說外藉不能多買嗎?你到底有幾套房子啊?” 他盯著我道:“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來,恨自己多嘴。不過他告訴我們說,最近幾年都在修房子,出租了幾套,自己還留二三套,在海南蘇州也有度假房。看來他在上海活得滿滋潤,當天還把一個上海歌劇院的女歌唱家介紹給我們認識,比他年輕許多,相當漂亮,而且業務拔尖是台柱子……她跟我講悄悄話:“ 我也是離異的,我跟LL 在一起,不能當金絲雀,是奔著結婚來的……”
匆匆一聚,荏苒又是十幾年!上周我和先生從青島自駕去海鹽看錢塘江潮水,在上海耽留兩天。想起已經十幾年毫無聯係,也沒有微信,試著給LL 打電話,居然通了!電話裏可聽見他熱情欣喜的聲音,囑我們????要掛線,他馬上要聯係宴席,又說他現在每周三次打高爾夫球,明天剛好有空,一定要與我們見麵暢聊!有情有義的朋友!我們也期待著見麵。
LL把接風宴定在江蘇路和愚園路之間的一個豪華大酒店裏,我們夫妻倆一早就坐地鐵二號沿線遛達。下地鐵
後為免在38度的大中午的驕陽下走那三公裏,叫滴滴卻15分鍾才來,又無法及時U轉彎,三公裏路生生地花了四十分鍾才到,上海的地麵交通還是不夠暢通無阻嘛!
遲到了半個多小時,一貫赴約守時的我們就有些忐忑不安,找到了包間,見到LL 正滿麵春風地在沏茶,歺桌上已經擺放了一些冷盤,三人大呼小叫地握手與擁抱!當然都是叫著:“ 你沒變!你越發年輕了,你好漂亮哦!” ,但這回倒不是言不由衷互相瞎捧,LL 比十幾年前清瘦了,臉色更紅潤了,身材緊致了四分之一,臉上並沒有多少縐紋,但頭發全剃光了,不知是頭發全掉了,仰或趕光瓢頭的時髦?隻見他在脫了棒球帽,目光如炬笑意盈盈,一邊給我們遞茶,一邊說道:“ 我沒改電話號碼,果然沒有錯過你們 ,我減肥成功了,全仗著打高爾夫球耶!” “還要忌口不要胡吃海喝,要配合其他運動,遊泳跑步…..!” 然後又告訴我們他參加的健康俱樂部,服用天然植物提取物等等……
三人邊吃邊聊,吃了正宗的上海菜,茶喝了幾壺, 話題主要是敘舊,回顧在波士頓的生活,互相打探老朋友的生老病死、離婚結婚、孩子的出息、孫子女來報到與否之類八卦。
LL這回很坦誠地把他與萍子的恩怨和斷然回上海長居的原由都告訴了我們。
原來LL很年輕時就常思考人生的意義,尤其著迷於曹丕的“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的感慨和憂思。“紅燈記”中鳩山金句“人生如夢轉眼百年”更是歪打正著紮根於他心中。“我不願意一生奮鬥吃苦,我要盡快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與萍子是雞同鴨講,她是苦行僧,沒有共同語言隻好分開了。但我們還是好朋友,我回波士頓會去看她的!”
他還主動談起取得BU 的MFA 藝術碩士學位後,曾經在九十年代初年回到上海,雖然沒有找妥對口工作,卻意外發現國內的房地產商業化已經開始,上海的商品房興建浪潮乍起,二手房交易也開始活躍。房價用美金換算便宜得令人乍舌。當時美元比人民幣民間比率是1:8至10, 而 在市區新建商品房每平方米價格僅為¥1200 上下,二手房則腰斬。LL靈光一閃腦洞大開,一萬多美元可以買一套嶄新100平米的商品房,五六千美元可買到市中心二手房!真是天上掉餡餅,而且還沒人搶!因為當時在國內還在“萬元戶”風光階段,沒有多少人拿得起十幾二十萬人民幣買商品房,而且各工作單位還在給員工分配住房(國內1998年才終止住房分配); 而外藉人士在中國買房也鮮有人吃螃蟹嚐試。LL 有個精通投資理財的哥哥,他拍著胸脯打包票,隻要LL匯回美元,一切事務由他包辦,房主先寫他哥名字,以後政策鬆了再改過來。LL 哥倆眼光毒辣思路敏捷,他們專注於市中心和好學區的二手房,不到一萬美金可入手一套,就這樣在最好的購房時期,輕輕鬆鬆地入手十幾套,靠著“location 和Timing ” 地點和時機這購房寶典,LL講:“悶聲發大財!”
“我今天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是怎麽弄到錢匯給哥哥在上海買房的!”
聽了他的話語,真令人大吃一驚並佩服得五體投地!
原來在九十年代初,美國的許多信用卡公司為了營銷,采用頭一年零利率,零月付或付幾十元,這是引君入甕的手段,當年這個我也知道,但就怕入?阱而不理睬。而LL就敏銳的地嗅到“白吃白喝”的機會,他正好需要一大筆現金,於是就分批分期申請了二十多張信用卡,密密麻麻寫在備忘錄上,取出前麵的幾張信用卡額度幾萬美元,匯給哥哥買房子,時限到了,再用後麵的信用卡來付清前麵那幾張信用卡,周而複始,隻要記住每月應付的小額款和到期時間,就萬事大吉,那時他連電腦都沒有,一下工就反反複複在一長列的賬戶間操作,空手套白狼,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不用一槍一彈就完成購房大業。
“但是借的錢總要還呀!於是從92年辦公司起,天天打工,一個釘子一個釘子打,一串串汗珠順著庇股溝流!好累呀!因為我有藝術家視覺,又雇了專業人員設計圖紙,做工精細又有範,雇主口口相傳,生意慢慢紅火,好些波士頓名華裔都是我的客戶,比如丘成桐(諾獎得主)有好幾套房子都是我的公司裝修的!”
“也有些富人覺得音樂家給他做裝修工倍有麵兒,中途歇息時還會讓我彈鋼琴和吹單簧管,有的文藝範雇主自己也秀一把……”
LL 侃侃而談,沉醉於往事追憶中:“生意多了,時好時壞,有時成本估價失誤,一年幹了個寂寞;有時年收入達六七位數,幸而沒幾年把信用卡借款還清了,又趁勝追擊再買幾套,但2010年後, 上海房價不斷上漲,令人膛目結舌,居然達數萬一平米,我就隻做減法了!賣了回籠!craze!瘋了!人民廣場那兒幾套房子最高價時達十幾萬一平米,一套賣出輕鬆千餘萬到手!”
我在心中八卦加心算,哎呀,這傢夥居然是億萬富豪了!一股羨慕嫉妒恨的酸水湧上喉嚨!人比人氣死人,這昔日打釘子的工頭居然成了頂級富翁,完勝我們這些一直呆在美國給資本家賣命的白領金領精英們,他的這番大手筆騷操作,可把樞樞搜搜每月存401K,457, pension ……甩出幾條街了!不過也佩服他眼光獨到,投資房地產的地點和時機精準,為人幹脆決斷……
LL 可不管我們怎麽想,他繼續說著:“ 我五十歲生日請了所有認識的波士頓老留朋友吃飯”
“喔記得,我們也去了”, 先生點頭。
“我算了一下上海的房產可供我後半生富貴安康了。生日後第二個月是我開裝修公司的第十四年,我和萍子辦了離婚手續,把公司賣了,回上海當寓公了,已經十八年了!”
可能怕有炫富之虞,LL 又稱讚了我先生的“豐功偉績”, 當然 先生謙讓是平凡的退休者,寫字作畫雲遊四海為樂,豈能與富翁相比?
LL 聽了又若有所思:“ 錢多了會自由些,我們當候鳥在海南、蘇州、上海幾套住房輪流住。我還做慈善,捐錢給母校做獎學金,當然也沒忘了自己的初心,我常無償參加演奏,當比賽評委裁判員,也自費辦班培養音樂人材,音樂界舊友新明都喊我L 博士,我人脈還在,經常也幫助海歸音樂家找工作,幫貧寒子弟交學費等。對了前幾年我和女朋友結婚了,我們也常去遊山玩水,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去年我和朋友一起坐南美豪華郵輪60多天,好開心! 但我妻子還未退休,時常還有演出和教培,她現在是事業顛峰了,我讓她辭職,她還要等幾年。不過她理解我的想法和生活態度!抱歉她今天有演出不能來跟我你們見麵,我過會兒把她的演唱會視頻發給你們……”
上海精致小菜烤麩、熏魚、鱔絲、醃篤鮮、糖醋排骨、小餛飩、筍絲肉….. 涼了又熱,茶水添了幾壺,時間過去快4個小時了,整個歺廳隻剩下我們三個人,靜侍於旁的二個小妹默默地注視著我們, 我不禁提醒:
“誒 ,該走啦!”
LL 如夢初醒,停止侃大山,我們再次握手,約定不久在美國見麵。對了他仍是美國公民,今年要回去辦醫保、要領社安金等等!我們戀戀不舍地分手了!
我們知道今天他一定開心,在老留故友麵前一泄千裏地宣泄自己的情緒,-覽無遺地宣告了自己的成功和幸福,當然是無比快意的!
而我的羨慕嫉妒恨之感卻慢慢舒緩了!嗯,老朋友,謝謝你毫無保留地展現了你的奮鬥和發家史!一個老留,一個時代的幸運兒,隻因有過人的判斷力和智慧,他揑住了中國房地產的升降表,使自己變成了妥妥的贏家!一個億萬富翁是我們的老朋友,這個感覺很奇妙耶!
2024年15日完稿於福州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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