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上等你
哲理小說 文/五尺槍
哲理再強,也無法超越我們的已知
老頭未必已飽經風霜,年輕人未必沒經曆坎坷;老頭未必已經衰老,年輕人也可以老氣橫秋;老頭或許精力過人覺得還能再活一萬年,年輕人或已身心疲憊覺得這個世界已了無留戀;老頭的生命之火也許越燒越旺,年輕人甚至隨波逐流於唏噓聊賴放縱中揮霍人生。當不願意麵對的時候這一天永遠過不去,當生命意義出現眼前則必須感歎白駒過隙時間永遠不夠用,有的生命死去但還活著,有的生命活著但已死去。“人生煩惱識字時”,當有的人感知到這一點時,他們通常都會義無反顧選擇縱然一躍……
決定上述一切的與年紀、性別、有無皺紋、肌肉緊鬆、人種、地區無關,是心態。
心態不是先天的,它的形成決定於後天——教育的結果。這個教育可不是啟蒙讀書考大學那麽簡單,它包含了整個生命成長過程中所感受到的一切,父母的一言一行、學校的訓誡規範、社會的文化氛圍。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一句不經意的話語,都可能給你帶來一輩子的深重影響。
生命的奇異,在於一個念頭、一個決定、一個拐角,它無時不刻不在改變著你的人生軌跡,你說是必然的命數還是無命數。說好出門向前衝,結果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你說是曆史的必然還是曆史的偶然。這很像開車,變道、變速、判斷、臨時變卦。“想知道過去,那就看看現在;想知道現在,那就看看過去”。你是真的在選擇人生,還是其實一直在改變著人生。因為這個,所以擁有選擇權就顯得十分重要,所謂自由不過就是“選擇權”三個字。
能洞悉這一切的,希伯來人稱“先知”,我們叫“卜卦”。算命先生滿街走,但傳說中的先知存不存在,不好說。
知道的是,人類的永恒主題不是愛情,升官發財也不算,排隊等候忍耐是社會動物的秩序要求,生死亦不由選,唯有“競爭”才是唯一主題。一切皆構成競爭關係,愛情需要競爭,婚姻需要競爭,升官發財需要競爭,排隊等候忍耐需要競爭,吃快餐需要競爭,買包煙需要競爭,虛位以待需要競爭,拿退休福利需要競爭,即便生死本身也構成競爭關係。
醜小鴨可以變美天鵝,更厲害的要算癩蛤蟆,甚至可以吃到天鵝肉;反之,也有美天鵝被打回醜小鴨的境遇,也存在天鵝反哺癩蛤蟆的可能。其實生物的成長階段基本上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演化過程,人類的所有進步都是“想吃天鵝肉”的結果。可越是高級越是脆弱,越是好花越容易被摧殘,生物的每一次演化都會比原來更脆弱、更獨立,但每一次“更脆弱”則意味著離突破天花板更近了一步,每一次“更獨立”則意味著人格更崇高。畢竟人類活動的實質,並不在於順應環境的趨利避害,而是在於開辟未來的進一步發展。不過,習慣於待在井底報團取暖成自然的人們自然看不見彩虹的絢爛,也隻能把“癩蛤蟆想吃特肉”當成癡心妄想的段子了。
原地踏步不可能成為人類生存選項,但因為前進方向是迷霧中的摸索,不像競技體育那樣有終點有方向,才給了別有用心的家夥們欲蓋彌彰混淆視聽的機會。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因外在的好壞和自己的得失或喜或悲,是北宋文學家範仲淹在《嶽陽樓記》裏的絕唱。境界上去了,就不會屈就;越有才華,就越不肯出賣自己。固然,任何事物都有萬一,為了利益,為了錦繡前程,總有自降身價之人,我們謂之“出賣靈魂”。
堅持是我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但,緣木求魚、刻舟求劍是堅持,不斷完善、超越自己也是堅持;夜郎自大、井底之蛙是堅持,破繭而出、鳳凰涅槃也是堅持。麵子與尊嚴的區別在於——麵子的本質是心理脆弱的自保,尊嚴的本質則是對是非的一種執著。
一個是常戚戚地堅持,一個是坦蕩蕩地堅持。如何堅持?這是個自選項……
序曲 秋天的小提琴那長長的嗚咽,用單調的憂鬱刺傷我的心
廣州。
省人民醫院。
高大氣派的新主樓後一幢六層舊樓——那種尚未拆建的每間房都獨立帶有一個逼仄小陽台、明顯具有歐式風格又兼挑廣式味道、帶有解放前痕跡的土黃色建築。
普通三人病房。
病房呈長方形,這頭房門對著那頭陽台房門,然後是中國人都曾經十分熟悉的雙氧水味和上白下綠的牆壁。
房間共三個床位,每個床位都掛著一個編號,35、36、37。進房緊挨著門的躺著一位年近八十矮小的廣東客家老婦,是35號;梁紅在中間是36號;靠小陽台的一頭被子一頭枕頭整整齊齊擺放著、鋪就著帶有折疊印記的雪白床單的37號是一張空床。
五十六歲的梁紅臉色蒼白、嘴唇無色背靠墊高的枕頭半坐半躺在病床上。
圍繞病床,丈夫李方輝緊挨著坐在她左側,二十六歲的兒子李軍坐在他媽右側,兒媳陸海俠腆著已然隆起的肚子站在李軍一側,替家婆削蘋果。
老李左手托著梁紅柔弱修長的右手,右手指輕輕於上摩挲著紮滿針眼的手背小聲埋怨:“你看,換一個單間多好。”
梁紅:“不換了,還不都一樣,也省得搬來搬去。”
李軍插言:“換了吧,媽,單間我們照顧你、陪床什麽的都方便,再說我和海俠現在收入都很不錯,不用省。”
梁紅抬眼看兒子,無力揮揮其實也遺留不少針眼的左手,笑了笑:“這不是錢的事,如果單間對我病情有幫助,我馬上搬過去,”然後回頭看著丈夫似寬解似勸慰:“沒意思,我們都是靠工資生活的人,不為麵子活著。”
老李不說什麽了。
梁紅:“對了,別再陪床了,而且……”
“媽,你吃蘋果,”陸海俠過來,將削好的切成一片片的蘋果放進一個小盤擺在一旁的床頭櫃上。
梁紅:“一會吧,”她看著兒媳隆起的肚子囑咐道:“要多走動哇。”
“嗯。.”陸海俠點點頭。
李軍插言:“媽,你想要孫子還是孫女?”
梁紅勉強笑一下:“別逗你老媽了,你都問了多少回了。”梁紅知道兒子心意,無非是沒話找話:“現在正式再答複你最後一次——以後別再問了。我和你爸都沒太想這事,這是你們小兩口的事。生不生、幾時生、生幾個、我們都不管,隻要政策允許、你養得起就行。”說到這梁紅想起了什麽:“倒好像你爸有想要個孫女的想法。”
“咳,”李方輝趕忙解釋:“沒其他意思。我那隻是沒有女孩,有點遺憾,可我們那時隻能生一個呀。”
梁紅轉臉望丈夫有些遺憾道:“恐怕我看不到我們的孫子了。”
老李沉默。
李軍插言:“媽,別這麽說。”
梁紅先一絲苦笑對李軍兩口子說:“不能給你們帶孩子了,”回頭又對老李:“沒關係了,我在不在都是我們的孫子,反正你還在,你看見了就是我看見了。”
老李:“什麽話,我們都看得見,沒事。”他輕輕拍拍梁紅的手背,明顯是自我安慰。
看看房外天色,梁紅:“挺晚了。兒子,你和海俠先回去吧,我有話和你爸單獨說說。”
“好,我們先回去做飯。”李軍和海俠起身收拾隨身物件準備動身。
老李囑咐道:“照顧好海俠。”
李軍一邊走一邊不經意隨口回答:“放心吧。”
看兒子和媳婦走了,梁紅:“兒子好像還不錯。”
“嗯,”老李同意:“‘革命事業接班人’。”
梁紅笑了:“你這是什麽語言,現在早不論這個了。”
老李:“就是好的意思,這小子活得還行。”
梁紅:“我明白你的意思,可這話過時太久了。”
老李:“未必呀,時尚一定好嗎,有些時候我看還是講經典、講紮實更靠譜哇。”話語一轉又回到兒子身上感慨道:“全靠你呀。”
梁紅:“你在部隊嘛。”
老李:“這輩子我沒欠誰什麽,就是太虧欠你和兒子。”
臨床客家老婦的兒子和幾個人進來了,衝著老李兩口子客客氣氣說著一通基本聽不懂的客家普通話,估計是說領老婦去做理療拍片什麽的。老李不得不也客客氣氣站起來配合寒暄一通。熱鬧了一陣,老婦被兒子們架走了,房間頓時安靜了下來。
“正好,”梁紅左手過來搭上老李握自己右手的手:“老李。”
“哎。”
“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說說。結婚二十七年了,我們還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今天我精神不錯,陪我好好聊聊。”
“好。”
沉默一會梁紅開口了:“這兩天我感覺不好,估計我走也就是不遠的事了,”老李剛想說話,梁紅阻止了:“我比你大,應該先你走,”停了一下,梁紅繼續:“我得告訴你一些心裏話,我們這輩子不像現在年輕人那樣甜言蜜語、卿卿我我的,但是我快走了,藏在我心裏的許多話現在應該告訴你,我不想留下遺憾。”
“好。”老李承認現實點點頭。
“你看,咱們倆那麽多年,一年見麵不過兩個月,我又無法隨軍,好不容易現在我們都退休了,可以真正在一起了,結果沒幾天,我的身體卻這樣了,”梁紅不無遺憾道:“或許正是這樣,我們都珍惜在一起的時間,相互忍讓,才熬到今天。”
“不對,”老李:“我沒忍你什麽,是你賢惠。”
梁紅微笑了:“你這是哄我呢。”
老李:“溝通,溝通,這算溝通,我們溝通的好。”
“算是吧,”頓了頓,梁紅開始了正篇:
“病了以後,我腦子裏幾乎天天都是你。”
“這輩子我是幸福的——現在好像很時興這個詞。單位對我很好,也有了榮譽,有了你,有了一個幸福家庭,沒什麽遺憾,”梁紅有點容光煥發地思維跳躍一下回到了近三十年前:“還記得嗎?我們認識的那次慰問演出。”
這話一勾,勾起了老李無限感慨,恍如隔世。說實話,這些天老李腦子裏沒少倒騰起這些:“當然,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唉,想起來就像昨天一樣。”
梁紅蒼白臉上難得泛起些血色:“我坐在第一排,你跑過來向首長們報告,你的……軍容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真好看呀。”
老李:“是嘛,我們叫軍姿,當年我在預校時是全校的隊列標兵呢。那時還是學員,在北空隊列現場會上我是走喊出“向右看”口令的指揮員位置。”梁紅:“預校?”老李解釋:“我們是先進預備學校,算預備軍官學校吧;然後再進航校,航校畢業再下部隊訓練團、作戰團,前後不少年。”
梁紅明白了:“哦,還挺複雜,飛行員還真是金子堆出來的。”
老李:“是啊。都一樣,你們不也是‘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嗎。”
梁紅確實有了點回光返照的意思:“你好威風喲,雖然那時我也坐在主席台上,但你肯定沒注意我。當時我心裏就想,解放軍就是解放軍,一身正氣,威武雄壯。尤其是你換回軍裝之後,真是一表人才。”
老李謙虛:“訓練的結果,訓練的結果。”
梁紅一臉愛惜望著老李:“實際上那會我就心裏‘咯噔’一下,說不好,有一種老天爺冥冥注定的感覺。也巧,那時我們剛被允許考慮個人問題。後來參觀你的駕駛艙,跟你近了,想著這是你平時訓練坐的地方,我心跳的可厲害了。”
老李:“你是第三個進艙的,穿淡粉色小碎花‘的確良’,也不知為什麽,我剛巧看到你的領口,心裏第一次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真蠢呀,直到收到你的信我才反應過來。不過,我那會哪敢聯想呐,你們都是高高在上的芭蕾舞演員,你還是全國有名的大明星呀,我當時才是個小小的連職幹部。”
梁紅:“什麽‘全國大明星’,盡瞎說,也就是我們省裏有點名氣而已。”
老李:“嗬嗬,在我這裏你就是全國大明星。”
梁紅:“什麽明星,不都還是演員。”
老李:“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革命演員。”
梁紅眼眶有點紅了:“看看現在,全變了,但我並不覺得現在就比過去好。”
老李感慨蓋棺定論:“我們的時代過去了,空洞、空虛、無聊是現代的主旋律,各個失魂落魄,沒聽說嗎?‘身強力壯,東張西望;錢包鼓鼓,六神無主’,哪有我們那個時代活得充實。”
梁紅:“那一天我突然心裏滿滿的,什麽都裝不下,又沒有談戀愛的經驗,就是心裏滿滿的,那種感覺非常……從來沒有過……怎麽說呢,挺害怕,那種好像挺幸福的害怕,還是……渾身是勁?我也搞不懂,”
老李理解了:“對未來希冀和懷疑所產生的恐懼。”
梁紅另眼看老李:“是嗎?”
老李:“是,當時考上空軍我就有這種感覺,為這個我專門查過心理學的資料,也包括我們見麵那次,也包括第一次收到你的來信。”
梁紅:“怎麽說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男人原來也是很美好的,說不好,太陽出來了?反正我仿佛看到你臉上的光環。”
老李:“應該是頭上吧。”
梁紅:“哦,是……是頭上……對,是頭上,我記憶很深刻,真的看到了。後來收到你的回信,我一晚沒睡,看著你龍飛鳳舞的字,滿腦子都是你。”
老李:“我可緊張了,”他習慣地摳摳“圓寸”的頭頂:“等你回信那十幾天就是等你判刑呢。”
梁紅微笑道:“我沒讓你失望吧。”
老李:“收到你的信,裏麵挺硬的,我還以為是明信片之類的東西,當時腦子‘嗡’了一下,想這下肯定完了,明信片應該是禮節性的東西,直到打開看到你的照片,我心裏那個美呀,才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梁紅問:“這應該算是我們之間的浪漫吧?”
老李十分肯定:“算,肯定算,是你難得的少女之心。”
梁紅:“胡說,那會兒我都三十一了。”
老李點點頭:“是是。”
梁紅滿意道:“總算上輩子積福,我們能在一起。”
老李:“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
梁紅:“女人麽,自然心思都在家裏,你又在部隊,我又不能隨軍,但我們過的很好,那種相思那會挺煎熬,現在想來也是一種甜蜜,倒是心裏美美的。”
老李總結:“人生需要煎熬才會珍惜,才有領悟。”
“老李,”頓了頓:“你是那種讓女性留意的男人。”
老李愣了:“你說我是‘靚仔’咯。”
梁紅:“不是‘靚仔’,嗯……是那種有男人氣質的人。”
“方輝,”梁紅略低頭小聲:“我非常愛你。”
停一會,梁紅仿似自言自語:“中午會餐,我鼓足了很大勇氣……”
老李長久無言以對。
第一樂章 行板 革命軍人當以天下為己任
八十年代初。
北方,某空軍機場。
上午,大隊部。
“報告。”
“進來。”
李方輝進屋,敬禮,脫帽。
“坐吧。”胡大隊長指指一旁木質單椅。
“是。”李方輝過去坐下。
“李方輝,昨晚的演出看了吧。”
“是。”李方輝端坐回答。
一口“川普”的胡大隊長坐在辦公桌前正點一支煙,點燃後他吹熄火柴,將殘棍扔進煙灰缸裏,用手示意李方輝笑道:“還是稍息吧,放鬆點。”李方輝“嘿嘿”一笑,放鬆了。
胡大隊川音很重,但他一直認為自己普通話非常不錯,以至於他一直認為自己有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當播音員的資格,以至於李方輝一直很同情塔台管製是如何費力聽懂他一口“川普”話的。
胡大隊過來坐茶幾間另一木質單椅上:“給你布置個任務。”
李方輝:“什麽任務?”
胡大隊:“一件美差。”
李方輝沒有說話,等待下文。
胡大隊:“昨晚不是地方慰問演出嗎?”
李方輝:“是。”
胡大隊:“演的怎麽樣?”
李方輝:“咳,咱們又不懂芭蕾舞,反正就是《白毛女》唄,看了無數次了,不過真人表演還是第一次看,也算開了眼界。倒是沒想到,現在又可以演了。”
“嗯,”胡大隊:“我也是。格老子,不管怎麽說,咱們這樣的一線部隊機會不多。”他頓了頓直奔主題:“是這樣,昨晚演出完後政委找我了,說芭蕾舞團對我們飛行部隊很感興趣,說是大家強烈非常要求觀看一下我們的飛行表演。他們是地方,涉及軍民關係,團裏很重視,連夜報請師部。你知道我們油料緊張,師部同意將表演與訓練結合起來,拉開訓練課目表演一次。團裏布置到我們大隊,大隊指定這個飛行訓練表演交給你們中隊。”
“是。”李方輝:“可他們怎麽昨晚才提出?”
胡大隊:“大概是不好意思嘍。他們今天沒走就等著看表演,估計這會政委正領著他們進縣城逛呢。百多號人吃住都是問題。明天一早看完表演,中午聚餐,下午走。”說完補充一句:“中午聚餐你參加。”
李方輝:“是。”
胡大隊:“這個月你們還有訓練嗎?”
李方輝:“一次。”
胡大隊起身去看訓練表:“明天呢?”
李方輝:“沒有。”
胡大隊:“明天氣象不錯。給你們加一次——哈哈,這個月你們可肥了。完後讓他們看看飛機,講解一下構造和一些飛行技術、戰略戰術什麽的。”
李方輝:“是。”
胡大隊囑咐道:“回去好好布置布置,增加受閱、隊形、特技、中隊截擊進攻,加強觀看性。跟老黃仔細擬個方案報上來,油料、維護、空彈、航圖、空中注意事項要多次強調,密切跟蹤氣象,千萬別出紕漏,尤其是那個廣西兵李賓,著陸總有點飄。”
李方輝:“是。”
胡大隊:“那個誰?”
李方輝:“逄文忠?”
胡大隊:“老歪戴著帽子,抓抓軍容風紀。”
李方輝:“是。”
胡大隊:“你也是,戴帽老壓帽簷。”
李方輝:“是。”
胡大隊:“你怎麽總壓著帽簷,見不得人?”
李方輝:“不知道,習慣吧。”
布置完任務,胡大隊語氣放緩了:“你看,教導員學習去嘍,副教導員走嘍。教導員學習完後很可能調機關了,大隊部隻剩下我和老黃,”李方輝插話:“聽說政治處王幹事來。”胡大隊:“可能吧,你得替我多分擔喏。”
李方輝:“我這裏沒問題。”
胡大隊起身回辦公桌端過茶杯來,喝一口:“你個人問題怎麽樣了?”
李方輝:“什麽問題?”
胡大隊放下嘴前的杯子:“什麽問題?個人問題。”
“哦,”李方輝反應過來了:“沒怎麽樣。”
胡大隊:“你父母不著急嗎?”
李方輝懂大隊長意思:“介紹了幾個。”
胡大隊:“怎麽樣?”
李方輝:“我看不慣那種包著屁股的香港人打扮,流裏流氣的。”
胡大隊:“謔謔,你還看不慣。思想要跟上形勢喲,十一屆三中全會你沒學嗎,報紙不看嗎,地方現在可都在搞……這個……‘改革開放’呢。”
李方輝:“咳,我見過香港人,不都是廣東人唄。你是沒看見,襯衣窄窄的、領子尖尖的、圖案花花的,衣料薄薄的,花裏胡哨;褲子呢,你知道什麽叫喇叭褲嗎?下半截像喇叭那樣張開,完全可以蓋住鞋子。蛤蟆鏡、洋煙、手提式錄音機,錄音機還分幾個喇叭,不過那個蛤蟆鏡不錯……”李方輝一邊比劃一邊說,就快說不明白了。
胡大隊打斷道:“重點不在這裏,重點是改革開放。我還記得有一句‘歡迎港澳同胞、海外僑胞回國觀光、旅遊、投資’什麽的,尤其是你的廣東。”說著,胡大隊手指順便點了點李方輝,可“你”字後麵少了個“們”。
李方輝情不自禁反應極快上身後仰躲了躲,找著理就不幹了:“這就不對了,大隊長,廣東不是我的呀,我隻是生長在廣州,我連白話都聽不懂,”接著再補一句:“父母都是北方人。”
胡大隊:“謔,挑理嘍,‘你在的廣東’可以了唄,”接著,胡大隊口風一轉:“說說,現在廣東那麽熱鬧,搞了個深圳特區,嗯……‘花裏胡哨’的,有沒有下地或者轉業的打算,回你‘在’的廣東玩玩‘西洋景’呀。”胡大隊報複式刻意突出了“在”字的發音。
李方輝被打回來老實了:“目前沒有。”
胡大隊不緊不慢叮一句:“你父母呢。”
李方輝:“他們當然想我回去,畢竟就我這一個兒子嘛。”
胡大隊:“給他們找個媳婦會好一些。”
李方輝:“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更何況兩地分居還是老飛。”
胡大隊提醒道:“是啊,飛行這個玩意是個玩命的差事。你是我們團的飛行尖子,政委還是挺關心你的個人問題呢。”
李方輝知道“政委還是挺關心你的個人問題呢”的潛台詞是要個個人態度,表態道:“我真沒有走的打算,也沒有下地的打算。你說我回去幹什麽呢?又能幹什麽?什麽都得從頭開始,咱又不可能再上個大學什麽的,我願意穿軍裝,這和找對象沒什麽關係。”一連“四項基本原則”。
胡大隊:“行,這我就放心了。沒有穩定的家庭就不會有穩定的思想,尤其是現在國家形勢開始發生變化的時候,”胡大隊站了起來:“明天的表演有什麽需要你跟老黃商量,他替你解決。”李方輝見胡大隊站起來了,知道談話結束了,也跟著站了起來:“明天我們擦槍。”胡大隊:“我讓文書替你們擦。”隨即又不放心加了一句:“個人的事該抓緊還得抓緊,你也老大不小的咧。”
李方輝:“是。”戴帽、敬禮。
胡大隊長點一下頭,李方輝離開大隊部。
第二天,清晨六時,機場。
忙碌的塔台,忙碌的機庫,忙碌的加油車,忙碌的牽引車,忙碌的場站人員,忙碌的機務人員,。
胡大隊長和黃副大隊長都在機庫。
機庫裏逄文忠戰機前,全團有名的“肝火王”胡大隊又憋不住發火了:“啥子叫‘差不多’?”一身藍色工裝頭戴軍帽機的械師手拿扳手垂頭喪氣低頭聽罵,旁邊兩個機務兵小心翼翼幫師傅收拾工具:“誌願兵第六年了吧?人家飛行員感覺有點卡,就說明哪些地方有毛病,你們就應該找出來,這是你們的責任。天上一點小毛病就足以機毀人亡,你不是不曉得啥。”
“曉得。”跟胡大隊老鄉同樣來自四川的機械師此刻也曉得回答“曉得”。
“你不是喜歡炒兩個嗎,我吃過你的菜,也確實好吃。為啥好吃,油多少度、先放啥子後放啥子、這個配這個那個配那個,你自己說就是要精要準,哪為啥飛機可以差不多呢?再一個,這些毛病對飛行員心理會產生非常不好的影響,你再來個差不多,要不你飛飛試試?”
機械師:“對不起。”
胡大隊:“跟你說,再聽到一次‘差不多’你這個機械師就幹到頭了。”
機械師:“我保證再不說了。”
牽引車在信號兵指令下,陸續牽引四架殲擊機按次序進入跑道起飛端。各類消防、救護等支援車輛也陸續開入草坪內指定位置。
胡大隊問李方輝:“都準備好了?”
已身著飛行服的李方輝:“都準備好了,按照昨晚的預案。”
胡大隊:“李賓呢?”
李方輝:“沒問題。”
胡大隊一時又想不起來:“那個誰?”
李方輝:“逄文忠就是牢騷多點,該幹什麽他心裏有數。”
胡大隊:“不是說他的起落架放下不自然嗎?”
李方輝:“昨晚機務就反複檢查了,沒發現問題,估計是不夠順滑加點心理作用。再有……”李方輝看看胡大隊臉色補充道:“老範不錯,一直很負責任,就是個口頭禪老改不掉……他一直希望隨軍。”
胡大隊:“嗯。”最後囑咐:“再強調一下,集合點別太高,受閱時別太低——嚇出個好歹來,飛500就好,注意側風,安全第一,你一定要穩住,天上動作越少越好。”
李方輝:“是。”
沒走幾步,胡大隊回頭補充:“嚴格控製指揮頻道。”
李方輝:“是。”
胡大隊又想起什麽:“還有,讓李賓穩著點。”
李方輝:“是。”
北方不像南方,南方的雲層總是厚厚的,總搞得太陽也累,下麵的人也累。
南北氣象差異好比桑拿浴室裏的濕蒸與幹蒸。
幹爽的北方,少雲且高高的藍天總讓人呼吸順暢,視野開闊,哪怕挺熱的天氣也擠不出多少汗;太陽遠遠掛著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刺眼,天空的藍也很樸實,不那麽冶豔;雖然缺水,但確實有個望斷南飛雁的好天空。不過,對身處丘陵地帶、走幾步就繞彎、潮熱不堪、來點太陽就淋漓、把涼茶當飲料喝的廣東人而言,就很難體會華北平原那種站塊土疙瘩就能望見北京城的無際;倒是不用去草原,秋天,是個麥田就能體驗“風吹草地見牛羊”的浪漫感。
塔台前,臨時布置了一個由幾十張長條桌子接力賽般拚接而成、鋪了紅綢子布的六排看台——估計場站及飛行團教室裏的桌凳都搬空了。
在師副政委牽頭,師政治部副主任及幾名幹事陪同下,在場站主任、政委、副主任、副政委、參謀長、副參謀長、政治處主任副主任、後勤處處長副處長,飛行團團長、政委、副團長、副政委、參謀長、副參謀長、政治處主任副主任、後勤處處長副處長還有一溜股長級幹部等一幹首長陪同下,省芭蕾舞團男男女女百十號人分六排坐好。場站副主任親自率領場站機關公務班及場務連忙前忙後布置現場、遞茶倒水。誰能想到,一次活動會湧現如此多——首長。
對於野戰機場來說,雖也有空軍文工團的慰問演出,但都是小型的十幾二十人的“輕騎”隊伍;象這次成規模、配置齊全的大型地方芭蕾舞團慰問演出,算是一次轟轟烈烈、百年一遇的盛典了。
四架肚子載有副油箱、已全副武裝殲擊機進入起飛位置昂首挺立,一幹機務、引導、信號場務人員於旁守候。李方輝帶領二中隊其他三名參加訓練表演的飛行員乘車來到看台現場一側,下車列隊完畢。
一切準備停當。
飛行訓練表演現場大會開始。
大會由場站政委主持。省文化廳副廳長代表本省致辭、省舞蹈團書記代表本團致辭、師副政委代表本師致辭、場站副政委代表機場致辭、飛行團政委代表飛行團致辭。無論如何,程序是不容篡改的,“我代表……”、“我代表……”、“我代表……”一個個首長發言也是一個也不能少。昨晚演出前的程序又完整地重演一遍。一串代表下來,紅日晃晃悠悠長成炎日高掛空中,全副武裝列隊中的二中隊就快成了炎日爺爺白胡子下的一盤烤串。
胡大隊長報告,請示訓練表演開始。
師副政委笑著看看他左邊帶隊的省文化廳副廳長和省芭蕾舞團書記團長,客氣征詢道:“那就開始吧?時間緊,看完表演,我們再看看飛機,大家可以和飛行員們溝通溝通。”副廳長右手拿一把未張開的折扇習慣地輕輕敲打自己左手心,點點頭表示:“好,好,好,可以開始。”一旁的芭蕾舞團團長難免有些受寵若驚地很客氣不住點頭。師副政委再回頭看看右邊的飛行團團長:“開始吧。”
團長指示胡大隊:“開始。”
胡大隊:“是。”
身著全套飛行服、頭懸護目鏡、臀後懸掛飛行圖的李方輝出列,以標準軍姿跑步來到主席台前,向已起立師副政委、團長、場站主任,立正,敬禮,環視,禮畢,大聲報告:“報告首長,一大隊二中隊訓練表演準備完畢,應到四人實到四人,請指示。中隊長李方輝。”
師副政委回禮,下令:“開始。”
李方輝:“是。”
李方輝回到隊列前,下達命令:“科目,三個起落,一個受閱飛行,一個編隊飛行,一個對抗演練。各自登機,準備起飛。”
飛行員各自登座駕準備,發動機陸續轟鳴響起,引擎啟動到慢車轉速幾分鍾後,李方輝:“塔台塔台,我是二中,我是二中,申請起飛,申請起飛。”塔台回應:“可以起飛,可以起飛。”四位飛行員各自向地麵機務人員示意拉開輪檔,然後關閉艙蓋、拉下護目鏡、漸推加速器、把握駕駛杆稍微前頂,四架殲六按順序開始緩緩滑向跑道,當升力大過阻力時,起飛,一飛衝天。
空中,李方輝:“保持隊型。”
地麵,團參謀長叫過胡大隊布置道:“老胡,一會兒你負責跟大家介紹一下飛行情況。”
胡大隊:“是。”
無論身處世界何時何地,早晨的太陽和煦溫暖,永遠是一天中最嫵媚溫和時分。
看台處,伴隨戰機呼嘯起飛,大家都自然而然尾隨騰空後遠遠逝去的戰機身影仰臉追蹤,不少人以手代沿置額眺望。此時此刻,看台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與天空飛行中的飛行員們心連在了一起。
很快,四架戰機於空中集合,組成梯形編隊返回,低空整齊呼嘯飛過看台接受檢閱。
刺破青天鍔未殘。
四架機頭下方空速管,如四根銀針刺穿空氣、直指前方……
“全體起立。”胡大隊下令。
全體起立。
胡大隊說明:“這是飛行編隊接受同誌們的檢閱。”
看台上,部隊首長共同向戰機敬禮。
芭蕾舞團們熱烈鼓掌,群情開始激奮。
橫向隊形呼嘯而過……
縱向隊形呼嘯而過……
蛇形隊形呼嘯而過……
菱形隊形呼嘯而過……
天,是那樣的藍;
雲,是那樣的白。
從駕駛艙望出去,薄霧中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漸次照亮地表。眺盡天涯盡處,向毛主席保證,飛行員們確實可通過遙遠地平線的下弧線隱約感覺地球是圓的。
“向毛主席保證”這句話,是每個度過七十年代的城市孩子每天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那就是我永遠正確的代名詞,也代表著對黨對主席的無限忠誠。
今天氣象條件極好,很適宜飛行。幾絲白鉤、幾簇白花遠遠飄逸著,也似乎為了今天的表演而甘願讓出她們的主場;早晨十分穩定的氣流亦已預留出可供馳騁的空中飛道;和煦陽光下,天空寬厚地張開她蔚藍胸懷,已赤條條無任何遮掩準備擁抱新加入的夥伴。
雖然打破了對流層的寧靜,可靜極思動,寧靜的本身不也意味著需要悸動嗎?
上蒼給予了人類一個想象空間。正是這個“想象空間”給予了人類一個“精神追問”的意義空間、造就了人類“趨向自由、改造世界”的本能衝動。是上蒼有意識的作為,還是人類被選擇的幸運,還是純粹演化的結果,不得而知。而300萬年前出現類人猿,100萬年前演化智人,尤瓦爾·赫拉利《全球簡史》裏闡述到本來並不比其它動物更有競爭力的智人,在約70000年前確實忽然產生了想象能力,然後12000年前有了農業革命,300多年前爆發工業革命,四十年前進入信息革命,完成了定居、製造、揭秘,由低級生物向高級生物演變的突飛猛進的無翼二足直立動物的衍生,明顯違反了物理演化規律的這一特性是可以肯定的。所以,或許這個星球的寂靜本來就需要人類去打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意思無非是指“人類生存與大地,所以其行為應遵循大地的運行規律;而大地上有天,因此大地應遵循天的運行規律;天外有‘道’,天又應遵循‘道’的運行規律;最後這個‘道’,則隨著本來的運行規律而運行。”這其實是個似是而非的問題。肯綮在於什麽是道,哪個道是自然道,哪個道是人為道?是人類發現的自然道,還是人類以為如此的自然道,是人類本身創造出來的自然道,還是人類臆想出來的自然道,或是直接把人侃暈的自然道。
直到現在人類也沒有找到一個完美的人類演化的“道”,因為我們無法知道人類的終極去向。唯一能做的,就是依照人的本性、人類發展至今的經驗教訓來確定一些基本原則,例如,努力解放人的思想一定比努力禁錮人的思想來得好,因為開放一定比封閉的好處多;商業往來的“交換”原則一定比“施予”及“強迫”來得好,因為平等一定比歧視的好處多。也就是說,我們每走一步都不知道對錯,隻能以符合人性本能為設計出發點,盡量保證最不壞。而如何做才符合人的本性,如何做才能激發人的潛能也不好說,我們留給哲學家們去解決。但我們至少可以確認,“道法自然”,不應該是回到原始狀態——男耕女織、部落大同、止步不前的自然。充分運用宇宙資源、把握宇宙規律,借“上帝”之手淨化提升人類自己,融入自然、愛護自然、營建自然、超越自然,進入更高級別空間,才是我們人類追求的可行方案。這才是“天人合一”,且是更高級別的“天人合一”。
那些沉迷過往、皓首窮經、閉門造車、飾非拒諫、以偏概全、斷章取義、虛張聲勢、心懷不軌、膽怯未來、未知因便要果的想當然,不過是知性們自娛自樂自欺欺人罷了。
誠然,“想知道過去,那就看看現在;想知道現在,那就看看過去。”過去可以證明現在、現在可以證明過去,但我們拿什麽可以證明未來?可惜魯迅先生不多,而曆史上臭魚爛蝦實在太多。
至少今天,這一片天地屬於他們新一代的戰鬥機飛行員。
四機一架接一架尾隨臨界爬升……
四機一架接一架尾隨俯衝……
四機一架接一架尾隨空中回旋……
二機一組對抗,追逐、糾纏、角鬥……
胡大隊提著擴音手提喇叭跟大家講解:“各位首長、領導、同誌們,現在為大家表演的是我們大隊的二中隊。中隊長李方輝是我團飛行尖子,就是剛才過來報告的那一位。今天是他們的表演加訓練,是我團報請師部批準後,在正常飛行訓練中加入飛行表演的動作,主要科目是受閱飛行、編隊飛行和對抗演練。現在第一第二科目表演完畢,現在是第三個對抗演練。戰機起飛後在空域集合編隊。一個殲擊機中隊由四架殲擊機組成,在中隊長率領下,又分為兩個攻擊單位,由一名長機帶一名僚機,長機為主要攻擊手,僚機主要作為側向掩護……”
“我們身後是指揮塔。負責首長指揮、導航、管製、觀察、指引飛行動作等……”
在“舞”的世界,通過形體藝術,表達人類傷春悲秋的寫意或意義追求;
在“武”的世界,通過競爭、手段糾錯,完成對人類自身的改造與超越。
殊途同歸。
芭蕾——人間天上,形美天使,仙女下凡;
戰機——天上人間,科技戰神,天之驕子。
他們都是天子。寬廣、舒展。一個藝術的結晶,一個技術的結晶;一個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鍾,一個地下十年功天上十分鍾。他們都有天使之翼、他們都有婀娜之姿、他們都憑汗水和勇氣、他們大多都是不會買菜的人。
固然,我們需要藝術。陶冶情操,享受美學,於精神世界中去聆聽智慧的聲音。
同樣,我們需要對抗。合作與競爭這一對“雙刃劍”是進步的唯一表現形式。戰爭的本質無非是專業群體的極端競爭,是單打獨鬥的群體放大。我們或許不需要戰爭,但一定需要戰鬥,這是生物世界的天然法則;如所有孩子都需要伸展拳腳去認識世界一樣,是與生俱來的優勝劣汰的競爭需要,也是人格完整不可或缺的一環。如果說,舞蹈是人體美學優雅揮灑的“春天般的溫暖”;那麽,戰鬥就是鋼鐵洪流“秋風掃落葉”的必然選項。
軍人的尚武是強大的競爭意識,而非武俠小說裏的快意恩仇和思想深處裏好勇鬥狠、夜郎自大的耀武——武俠小說是毒藥。一切非邏輯編造都是毒藥。
殊途同歸。
追求“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的大同社會其實是個錯覺。毛主席說:一萬年以後,人還分左中右。因為有盜竊亂賊,才有警務軍事的行業存在,這本身就構成了一個競爭關係,一萬年後並不因時間而失去這個競爭關係。鴿與鷹、守與攻,退與進,結與離、陰與陽,並不會在進入共產主義後會自動消失。缺乏競爭意識,創新從何談起?隻有個體意誌的充分發揮和融入團隊的信任協同,弱化階級,才能走出框框共同生產、多極發展,才是共產主義的完整表達。
和諧不是死水一潭,不能以喪失創新來交換社會的平靜,躁動本身也是和諧的一個組成部分,好比一首樂曲結束時發出的不協調和音,沒有這個六弦和音,這首樂曲就沒有根就不知道該如何完結。所以,我們需要廣闊的心靈去理解大千世界,我們需要躁動的思維去營建大千世界,而不是讓“五洲震蕩風雷激”的大千世界來融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寧靜和諧小社會。
總之,在練功房成長起來的舞蹈演員們這回可是大開眼界了。雖然戰機於空中顯得比想象中小的多,且速度快,機動強,上下左右翻騰,觀看起來還是比較費神。但在胡大隊的講解下,大家開始理解了一些飛行動作,於呼嘯聲中嗅到了一些溫室外硝煙戰場的氣息。
飛行表演完畢。戰機返回。
觀看台。大家陸續坐下,但還是格外興奮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胡大隊通知:“請各位領導、首長、同誌們上車,我們現在去機庫。”
首長們以及地方領導們各自上了吉普和“130”,其餘的分別上了四輛“東風”,向機庫駛去。作為全機械化的軍種,相對陸軍,空軍就是車多,多的不像話的多。當然,估計現在陸軍應該也基本屬於全機械化軍種了。
機庫。
表演完畢後已換回軍裝的二中隊列隊迎接。
當大家都下車集中後,李方輝出列報告:“報告首長,二中隊訓練表演完畢,請指示。二中隊中隊長李方輝。”
師副政委回禮:“稍息。”
團長一旁道:“胡大隊長?”
“到。”
“你安排吧。”
“是。”
李方輝出列後,隊列中第一位空了出來,他的僚機李賓站第二位,第二長機逄文忠第三位,第二僚機許長根第四位。
逄文忠嘀咕了一句:“看這樣子,咱們中隊長高升指日了。”
李賓:“我看也像。”
許長根:“噓”。
參觀的領導們、舞蹈演員們、樂團成員們及行政劇務人等分四組由四名飛行員各自引領一組來到自己座駕前參觀。
“這是我們國產的殲擊六型戰機,是單座雙發中單翼超音速戰鬥機,是我們目前使用的主力戰機,它的作戰任務主要是實施空中攔截及攻擊。翼展9.04米,全長14.64米,機高3.89米,重7400公斤,也就是7.4噸,飛行速度每小時1360公裏,裝3門航炮。機翼下可懸掛空空導彈、火箭、炸彈和副油箱等……”
機務人員架上登機梯,參觀人員輪流上機進入座艙,李方輝和同僚們小心翼翼站在機翼根部上耐心介紹各式儀表、按鈕、開關、基本常識、基本飛行技巧……
李方輝這個組自然是由領導及主要演員構成的組,裏麵有幾位年輕女性,這讓除了母親之外並未與女性有過正式接觸的李方輝很有些不自在。因為每次進出逼仄的座艙,他都得不斷反複提醒“這兒小心,那兒別碰著、注意安全”等一類的提示語;為保證飛機安全和參觀人員笨手笨腳的進出座艙安全,還必須有牽手、扶持等肢體接觸。說實在的,自打十六歲加入空軍,多年的紀律約束、作風要求,李方輝除了知道必須尊重女性外,對男女之事幾乎沒什麽認識;再加上軍民關係,他哪敢隨便去與女性身體發生接觸呢,更何況還是一群不得了的女性。
進出兩個女性了,碰哪兒都不是,既不敢交給機械師幹,又十分為難不知如何下手,李方輝軍裝汗透了。第三位,上來一位穿一件淡粉色小碎花“的確良”女性。為難間,估計那位女性在下方等待時已看出李方輝之狼狽,她微笑理解道:“沒關係,我自己來吧,你跟我講解講解就好。”哎喲,看來這位屬於演員的女性還真不是蓋的,“理解萬歲”這句口號就是真理,李方輝如釋重負。待對方坐好後,懷有感謝之情的李方輝自然格外用心盡力講解。在李方輝外麵彎腰講解飛行中方向杆如何與腳舵配合使用時,李方輝不經意看見對方“的確良”領口間露出一點雪白肌膚,不知為什麽,李方輝不禁心頭一蕩,心裏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但出於責任、道義與羞恥,李方輝不敢多想,繼續操練……
“三”永遠是個神秘數字,三個、三天、三月、三年……
沒人告訴李方輝,對異性的向往是健康的與生俱來的天性,這件事讓李方輝心裏充滿了內疚及罪惡感。
倒是對方朝霞般的微笑和一副明眸皓齒給李方輝留下了十分深刻印象……
中午,場站機關食堂。
濟濟一堂。
空間不大的場站機關食堂擠滿了人。外麵,布置完結尾工作的李方輝一邊急急忙忙穿著軍裝一邊向場站機關食堂疾步而來。
“報告。”
因汗透不得不又換了身軍裝的李方輝來晚了。
“來來來,坐。”團政委指了指他對麵的一個空位招呼道。李方輝以飛行表演隊的代表資格,代表二中隊坐上了飛行團主桌。鮑副廳長、“白毛女”及其他領導和主要演員則坐在場站的主桌上。
“跟大家正式介紹一下,”團政委指了指還沒坐下的李方輝:“這位就是今天為大家表演的中隊長,二中隊中隊長李方輝。”
李方輝站在自己座位前向大家敬禮環視。
團政委介紹對方:“這是劉團長……這是樂團指揮龔指揮……這是舞蹈隊……”劉團長急忙補充:“向隊長。”團政委繼續:“嗯,舞蹈隊向隊長,這是‘大春’的扮演者……這是‘喜兒’的扮演者……還有‘白毛女’坐場站那桌……”
怎麽又是“喜兒”又是“白毛女”,她們不是一個人嗎?
每介紹一位嘉賓,李方輝都行一次軍禮,然後隔桌探長身子艱難與對方握手。
“大春”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陳獻平。”
“喜兒”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劉青玲。”
李方輝脫帽坐下,對,好像聽說過文工團分AB角,大概哪個是預備的吧。
應該人人都有過這樣的體驗。在熱鬧氣氛下的應酬虛漂中血會往腦子上衝,讓人容易犯迷糊,不是記不住人名,就是錯把“不客氣”說成“謝謝”。對於不擅應酬的李方輝來說,那簡直就是個氣喘如牛的過程。滿頭是汗,滿腦塞亂,這種場合語無倫次是他強項。
那年縣委中秋慰問,團長帶上了剛提升中隊長的李方輝。飯桌上,當大家興致勃勃談論縣委書記提出“嫦娥奔月”中嫦娥喝的長生不老酒的配方時,縣委書記很客氣地詢問李方輝有什麽高見。推辭不過,李方輝竟然以為大家迷信,當場跟縣委書記上了一堂生動的月球解剖課——他痛心疾首地告訴大家,傳說都是假的,嫦娥是不存在的,是蟾蜍的音變,是遠古人們對生殖器的崇拜結果,月球就是個重力很少的死寂的球體,毛主席在《蝶戀花·答李淑一》詩詞是一種紀念逝愛的比擬法。當場搞得大家都沒法吃月餅了。結果回來團長告訴胡大隊,胡大隊再笑嗬嗬添油加醋那麽四處“表揚”一番,一傳十,十傳百,然後“我軍新一代月球解剖理論家”就此誕生,李方輝大大的出了一回“洋”名。
很快,會餐開始。
各級首長、領導講話,隨之賓主頻頻舉杯,相互客套問候,禮節周到,啤酒基本淺嚐即止。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再加“酒精”考驗,人們開始串桌,食堂裏回到了自然狀——正襟危坐的人們熱鬧了起來。
部隊喝酒是有嚴格限定的。除了“八一”年三十非戰備人員可以喝點啤酒外,平日一律嚴禁喝酒,哪怕是招待酒。但酒是有限的,情是無限的。一群不太會喝酒的人在一起聚餐也夠瞧的。倒是沒想到,一群文質彬彬、鶯歌燕舞的男女芭蕾舞演員豪爽起來也夠“唬牌”的,看來一旦激情四射豪情萬丈,大家都可以不為五鬥“酒”折腰——完全看狀態。
軍民喝酒一家親,試看天下誰能敵。
依例相互敬過對方首長、領導,年輕人的目標衝向了今天大出風頭的李方輝。
被圍的卻不會喝酒且不善交際的李方輝,滿臉紅光口不暇接不知所雲嘴笑眉愁。
看著李方輝即將抵擋不住敗下陣來,胡大隊笑嗬嗬過來解圍:“同誌們,同誌們,李中隊長不會喝酒,他下午還有工作。再說他不就是個飛行員麽,跟汽車司機差不多,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找他還有點事。”
大家被胡大隊的幽默折服了,哄堂哈笑讓開了。
“謝謝大隊長。”李方輝抓上帽子要走。
“上哪去?”
“回中隊呀。”
“回什麽中隊,中途離場?”
“那,”
“找你有事。”
“真有事?”
“真有事。”
“看樣子不像什麽好事?”李方輝有些狐疑。
看著李方輝一副擔心受騙上當的表情,胡大隊“噗嗤”笑開了:“城市兵是不好帶。”
李方輝又不幹了:“大隊長,這你可憑良心。”
這人哪,就怕不識逗,要不兩千年來也就傳下一對伯牙子期。
胡大隊無語:“誇你呢。”
“哦。”
“坐下。”
“是。”
胡大隊:“新人快到了,給你一個,提許長根調一中隊長機。”
李方輝:“好,他可以了。”
胡大隊:“怎麽樣,有看中的嗎?”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全場。
李方輝:“你說女演員?”
胡大隊:“對呀。”
李方輝:“想都不敢想。人家是誰?各個都是人尖,誰會看上我們這些大老粗,那都是留給高幹子弟的。”
胡大隊:“你也算嘛。”
李方輝:“我?別逗了大隊長,我爹才是個處級,還是解放戰爭的。她們眼裏估計沒部級下不來。”
“沒事,”胡大隊打氣:“你也是紅二代,咱當兵的也不比誰差。有看中的我出馬。”
李方輝言辭懇切:“大隊長,人家是芭蕾舞演員,可不是咱們縣劇團那些花架子,是足尖藝術的頂峰,眼睛長在頭上,她們才不會看上咱呢。說起來我們是天之驕子,其實就一當兵的,一年見不了幾回麵,一個月幾十塊,還是個玩命的差事,空中任何一點小故障都可以機毀人亡,與死神擦肩而過是經常發生的——我們隻配到鄉下找個丫頭。”
胡大隊:“謔,你個鬼,還真是大城市長大的。”
李方輝:“我可不觸那個黴頭,沒有就打光棍,也省的人家做寡婦。”
明知李方輝的語意大有問題,但又很現實,胡大隊忍了下來,半天沒出聲。
“老胡,”那邊團政委叫上了:“你們倆過來。”
團政委:“來來來,李方輝,跟我們的‘白毛女’碰個杯。”
這會兒幾位主要演員都圍繞在團政委身旁。
團政委:“‘大春’、‘喜兒’跟你同桌,還沒正式介紹‘白毛女’。這位就是演‘白毛女’的梁紅同誌。梁紅同誌,這位就是今天訓練表演的中隊長李方輝同誌。”
“你好!”笑吟吟地穿淡粉色小碎花“的確良”的“白毛女”非常大方伸出手與李方輝握手。
“你好!”李方輝隔桌趕忙左手護著衣服下擺,右手伸出與穿淡粉色小碎花“的確良”的“白毛女”握手。
前麵介紹時又是“喜兒”又是“白毛女”的讓他犯蒙,這回李方輝又一犯楞——哪兒見過?
一次犯蒙,一次犯楞,人生兩大挫事讓李方輝一次趕上。
李方輝:“她們?”
團政委:“我也才明白。她們一個是演上半場的‘喜兒’,頭發白了的下半場是‘白毛女’,明白了吧?”
李方輝恍然:“明白了。”
團政委使壞了:“他們三位可都是芭蕾舞團的台柱子,跟你有一拚。”
李方輝不好意思了:“我可不敢跟人比,人家都是大演員,咱就一當兵的。”
團政委:“哎,你還真別說,聽師副政委介紹,他們都是國家優秀演員咩,你得給我弄個特等功回來才抵得過。”
李方輝:“政委不怕我掉下來呀。”
團政委:“你少跟我裝熊,我知道你掉不下來。”
“喜兒”適時插一句:“我們多羨慕你們呀,解放軍,還是飛行員,真正的天之驕子。”
“喜兒”、“大春”、“白毛女”,他們雖然長得不一樣,衣著也不同,但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學生。他們都是一個標準姿勢,右手拿著一杯象征性裝點啤酒的水杯,左臂矜持地背在身後。
“是不是,梁紅”。“喜兒”需要支援。
梁紅微笑未應。
哦,原來“白毛女”叫梁紅。李方輝不合時宜地圓了圓:“全國一盤棋,全國一盤棋。”
大家跟著笑。
大抵全世界但凡有飛行團政委的地方,其第一要務就是為他的寶貝們尋找對象:“你們現在可不比我們那會兒,”團政委是河北人,雙手比劃著:“我們那時候,大蓋帽、反修皮帶、肩帶、肩章、長筒皮靴,威武的不得了,周末部隊專門派車拉工廠女同誌來跳舞……唉,現在反而沒那些事了,”這時,宣傳股曲幹事過來,在團政委耳邊嘀咕了幾句。
團政委:“你們聊,副政委找我。”
走就走唄,團政委一走,捎帶腳把重心也帶走了。重心一失,扔下幾個沒有秤砣隻剩秤杆不知如何是處的年輕人。沒有了權重,連政治家們都找不著北,更何況這幾個愣頭青年輕人乎?雙方雖不知底細,但都心知肚明自己是未婚。刨去“大春”不算,未婚而懷春男女在一起,這“未婚”二字恰像用隱藥水寫著“我是偷心賊”刻在腦門上一樣,總感覺很不自然,而“偷心賊”與“竊書賊”一樣,都免不得心懷鬼胎的。有那麽幾秒鍾,整個氛圍清冷、曖昧、尷尬,甚至詭異。大家都想找話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從哪兒開頭,僵硬的微笑和職業的微笑中,甚至女娃兒不知不覺臉紅起來,一個低頭踢腳,一個盡力矜持卷著自己衣角玩,李方輝則是鼻頭見汗。
這其實是一個美好的時刻。
狡猾的胡大隊是過來人,別看平時一個個假模假事的,他明白這撥年輕人其實都是未經人事的青瓜蛋子。然後他用他標準的川普居然和芭蕾舞演員們聊起了“足尖藝術的頂峰”到底有多“頂”。
打開了局麵,青瓜蛋們大大鬆了一口氣,尷尬的氣氛就好像開閘的水,瞬間彌補了地麵所有的縫隙、旮旯,平整的水麵隻剩下微微泛波,然後溜的無影無蹤……
趁著談論地熱烈。
一直保持微笑並未沒開口的梁紅卻略低頭自己過來了。
“想不到,李中隊長不但飛行技術高超,還是個威武英俊的小夥子。”
李方輝實話實說:“其實說不上高超,隻是我的飛行感覺比較好。”
梁紅:“李中隊長哪裏人?”
李方輝:“廣東廣州。”
梁紅:“你是廣東人?”
李方輝:“生長在廣州,父母都是北方人。”
梁紅:“我是江蘇蘇州人。”
李方輝:“蘇州園林可是甲天下的。”
梁紅:“去過嗎?”
李方輝:“當然沒有。”
梁紅:“希望李中隊長有機會去我們蘇州玩。”
李方輝:“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梁紅:“喲,想不到李中隊長文武雙全,連唐詩也曉得。”
李方輝臉紅了:“沒有,沒有,是團機關一個老兵推薦的。”
“那你真應該去我們蘇州看看。”
“我倒更喜歡《醉翁亭記》。”
兩人說著,梁紅沉吟著向一旁走開:“李中隊長結婚了嗎?”
“沒有,”李方輝自然跟著梁紅:“剛才還和大隊長聊起,一言難盡呀。”
“那也一定有很多優秀的女孩追吧。”
“嗬嗬,窮當兵的連做夢都不敢想。”
與舞台上光彩照人、苦大仇深、英勇抗敵的高大形象形成鮮明對比,這位真實的、擁有一口潔白整齊牙齒和一對淺淺酒窩、身體並未散發出金色光輝但卻散發一股淡淡好聞的脂粉香的、穿一件淡粉色小碎花“的確良”、文雅淡定的江蘇女性,留給了李方輝極為深刻的印象……
人去場空。
下午,場站派出兩個連的兵力夾道歡送芭蕾舞團。
都說當兵三年,母豬變貂蟬。果然不假,何況那還是一群仙女,不是一個。人去場空有幾天了,女芭蕾舞演員的倩影還深深彌留在戰士幹部們的腦海不能揮去。整個機場都沉浸在一種快意散去有些倦怠、宛若鄧麗君的歌聲——餘韻未去卻無奈撈不回來的奇特氛圍當中。
同樣,李方輝腦海裏始終盤旋著“白毛女”那潔白的牙。怎麽長的?都困難時期長大的呀。
月餘。
大隊部。
李方輝:“報告。”
“進來。”
李方輝進門,敬禮、脫帽。
“坐,方輝。”胡大隊雙手捧著熱茶缸招呼道。
李方輝與坐胡大隊對麵新來的教導員打招呼:“王幹事,你好,歡迎你到我們大隊。”
“嗬嗬,你還跟我客氣,坐。”現在已是教導員的王幹事叫文書:“文書,給李中隊長倒杯茶。”
李方輝坐下。
“你說吧,教導員。”胡大隊雙手繼續捧著熱茶缸說。
教導員側過身,右臂搭在椅背:“是這樣,上次省芭蕾舞團慰問後,他們非常滿意我們的接待,特意給師裏團裏寫了感謝信,信中還特別感謝你們中隊為他們做的精彩表演。團裏意思,團裏的致謝信由團裏負責,飛行訓練表演是由我大隊完成的,讓我們大隊代表表演單位也寫封回信。我和大隊長商量了,既然他們在信中特別提到你們,想讓你以二中隊的名義代表我們大隊給寫個回信,你意思如何?”
文書倒了杯茶放在李方輝的茶幾旁。
咬文嚼字千篇一律的公文,中規中矩既要到位又不能越位,正是“螺螄殼裏做道場”難以出彩,實在是件頭痛的事。李方輝有些不想動筆,有些想推:“最近事挺多,我們的菜地還沒整,還有演習、評選、轉場訓練、逄文忠,是不是……”
教導員:“謔,你把今年的工作都算上了?要不要把明年的工作也算上?”
李方輝小聲嘀咕:“明年工作不是還沒下來嘛。”
教導員皺眉:“這是跟你們大隊長學的?”
“不不不,”李方輝瞟一眼胡大隊:“自由發揮自由發揮。”
教導員換了口氣:“寫封信不費什麽事。聽說你李中隊長文筆不錯嘛。”
李方輝歎了口氣:“飛完了還要搞這些應酬,”不知為什麽有些抵觸:“我對這種應酬可沒什麽經驗。”
好嘛,這下不知觸碰了胡大隊哪根神經,胡大隊突然跳起來了:“嗨,你還牛起來了,啥子應酬?怎麽的,做了一次飛行表演就飛出架子了。這是一項政治任務,人家不辭辛苦跑來慰問我們,為什麽,軍民關係還要不要,應酬?廣東學來的?”胡大隊沒過癮,又補一句:“格老子,王教導員剛來,你不應該支持支持?‘服’塗觀念。”每一上火,胡大隊就不免口蹦方言。搞不好是因為胡大隊家屬隨軍安置問題,托關係找門子,好容易積攢的一些錢都花的差不多了,這讓他心裏很不舒服。
李方輝抗議道:“我也沒其他意思呀。我怎麽會不支持王教導員呢?”隨即氣焰弱下來了,妥協道:“寫就寫唄,上綱上線的,我隻是想說我……沒寫過慰問信不會寫嘛。”他其實想說,平時都是別人慰問咱們。
胡大隊:“你平時出板報不是挺牛嗎?這寫那畫的。”
那是去年“國慶”,團裏搞板報評選活動。李方輝熱情高漲,要得第一,號稱對宣傳很有一套。親自動手,忙活半天,結果寫寫畫畫密密麻麻的黑板不如人家黑板上一個國徽,三個大隊加團直參加評選,他們大隊獲三等獎——末尾——現了。想起這事,李方輝不由臉燙不自在起來:“這不是一回事呀。”
胡大隊:“怎麽不是一回事。”四川人說“怎麽”總讓人感覺不太自然:“告訴你,你要好好端正你的政治態度。”
教導員見老胡火星子迸出來了,岔開道:“這樣吧,演習、轉場當然是我們很重要的訓練科目,要好好準備,不過日子還多,你也別小題大做,你先試著寫寫,寫完後我幫你看看把把關。”
李方輝:“唉,官大一級壓死人呀。”
胡大隊:“老子比你官大兩級。”
李方輝冒出一句廣州話:“‘大石砸死蟹’。”
胡大隊“噗嗤”笑出來了,不依不饒:“什麽意思?”
李方輝不答。
胡大隊:“你不說我猜也猜得出。你小子狂吧。”
扳回一局。李方輝見好就收:“我可以走了吧。”
胡大隊揮揮手:“沒事了,你走吧。”
“是。”李方輝戴帽,敬禮,離開。
李方輝走了。
教導員雙手捧茶缸:“看來你們倆關係不一般呀。”
胡大隊:“這小子分來後就一直跟著我。大城市,幹部子弟,前沿陣地,嬌氣,聰明,精幹,有思想,人幹淨,難得。”
嗬嗬,這是胡大隊標準的斷句式軍事語言。翻譯過來就是,大城市來的孩子能在一線堅持不容易,雖有些紈絝習氣,但聰明好學,人長得精神,肯動腦筋,做人簡單,有前途。
教導員:“嗯,我也覺得不錯。我來後對三個中隊都摸了摸底,如果老黃走了,他卻是個可以接班的人。”
胡大隊:“是啊,我也是這麽考慮的,前段時間孫股長也來考察了一下。我擔心是不是提的快了點,壓不住。老黃走基本是板上釘釘的了。一中隊謝智敏是不錯,資曆比李方輝深,但有些情緒,做事不夠細膩,而且我擔心那小子提了副營後會跑。我探了探李方輝口風,他沒走的打算。那小子幹淨。”估計列位看官除了要適應胡大隊的斷句式軍事語言外,還得適應他毫無掩飾的親昵式的家長風格。兩個“那小子”,第一個是指謝智敏,第二個是指李方輝。誰讓我們胡大隊就是這種裏外不分的人呢。
教導員:“我們多帶帶唄,慢慢培養嘛。我倒希望他將來超過我們。”
胡大隊:“那就說不好嘍。”
宿舍。晚飯後。
李方輝按照大隊布置,背著門傷著腦筋寫回信。
標準的機場,標準的禮堂,標準的軍營,標準的蘇式風格。中隊宿舍長方形。這邊中央開門,對麵中央開窗,左右各兩張床對陣,窗戶前一張公用辦公桌及一把有靠背木椅。四張標準的左下角帶儲物櫃的棕紅色軍用固定木床上,整齊劃一鋪就四張原米黃色越洗越白的床單,四床軍綠色越洗越黃的著名的折疊成豆腐塊的軍被。今天是周末,戰友們進城的進城、打球的打球、散步的散步,不知那間房不時傳來或歎息或歡呼“打百分”的聲浪。因為除周末外,宿舍區平時是不允許晾曬任何物件的,也就因為這個,一到周末,窗外晾衣場便如但凡能售賣的東西全倒騰出來的菜市場般,一件挨一件晾曬了許多軍帽、軍衣、軍褲、襯衣、內褲、床單等全部屬空軍財產的蓋有紅色軍品章的物件,充分體現了傳說中“褲子肥得像麻袋、被子不分裏和外、帽子洗了吹圓了曬”的我軍光榮特色。
桌上碼著一排飛行、維護等軍用書籍,唯一的非軍用品就是比一般書籍高出一截的三本厚厚的深棕色硬皮《資本論》和一本薄薄的封皮淺黃色的《共產黨宣言》。
“李中隊長,你的信。”文書推門進來。
“給我。”李方輝回身。
文書交給李方輝一封信。
“謝了。”
李方輝一看文書手裏的信便看出不對了。這不是家信,不是熟悉的那種棕色牛皮紙、右下角印有父母工作單位字樣的信封;是一封淡藍色印有“航空”字樣的散發淡淡香味的信封,但上麵娟秀的屬於心底很安靜的女性筆跡字體確確實實寫著他的名字。這是怎麽回事?時間也不對。望著李方輝一臉狐疑的表情,連文書也察覺出不對了,神秘兮兮地露出一些壞笑:“中隊長,不對呀,有情況呀。”李方輝接過信,往外轟著:“就你知道有情況。”文書一臉壞笑走了。
李方輝帶上門,蹙眉頭聞聞信封,很是狐疑拆開。
一行行娟秀的藍色墨水寫的字體印入眼簾:
李中隊長:
你好!
還記得我嗎?我是省芭蕾舞團扮演“白毛女”的演員梁紅。這一次,我們團是第一次到飛行部隊做慰問演出,感受十分深刻。你們在偏遠而艱苦的地方日夜守護著我們,讓我們得以安寧地享受著社會主義的幸福生活,為你們做出的犧牲,我們表示萬分的感謝。
受我們團委托,我代表我們演出隊特地為你們中隊為我們做出的精彩飛行表演表示感謝。這次體驗,我們切實感受到你們火熱的戰鬥生活。回來的路上,大家都覺得你們在那麽艱苦的地方、風沙又大的環境堅守真是不易,很值得我們欽佩、學習。
我們現正積極排練,準備年底的全國匯演。我們一定向解放軍學習,努力排練,爭取獲獎。
在此,我個人也非常感謝你的精彩表演和對我這個對飛行什麽都不懂的人的耐心講解。
致
革命敬禮!
梁紅
1980年8月24日
李方輝讀到最後一句時才恍然大悟如夢方醒過來。對呀,那天進入座艙的第三位正是她——穿一件淡粉色小碎花“的確良”。天啊,我說怎麽就看著眼熟呢,我怎麽就沒反應過來呢。蠢喲。不是一般的蠢,全全部部都是二般的蠢——好在預校我是七班的人。
千樹萬樹梨花開,來了救星李商隱;
身無彩蝶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一條細細的紅色主線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串出了食堂對話的所有細節,就連文書的壞笑也似有預示地意味深長起來。一向對情感反應比較遲鈍的李方輝,此時仿若被天空中一道裹挾著一百萬伏特、十億焦耳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擊中,僵在了那裏,然後天上開了一扇窗,然後一桶“奶酪上凝聚的油”由頭到腳灌淌了下來。
命運在召喚,月下老兒把琴彈。管他亂彈還是正經彈,反正李方輝聽到了悅耳的春鳥鳴叫。就像一個人隻有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做了合適的事,才能迸發出他生命中最絢麗的光彩一樣,天性和命運不用教、不用給,與生俱來,隻是看什麽時候到和你準備好沒有。亦由此,為了跨越三維空間的時間局限,可從井裏探出腦袋窺視一二,先知與算命先生必將伴隨人類生命長盛不衰直至滅亡。
差點走寶,“落油雞”加出了一身冷汗的李方輝忽然一下明白了男女之情,來了感覺,不由自主用手掌月丘部份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罵道:“蠢東西。”如同大力水手吃了秋天的菠菜,一旦腎上腺素提升,就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的出來。被靈光擊中天靈蓋的李方輝頓時文如泉湧,思緒萬千,胸有成竹,下筆如神,龍飛鳳舞,革命的浪漫主義刹那間喜結碩果。他開始非常英勇地飛快地寫起來,一共兩封,一封交給教導員,一封直接寄了出去……
人的情緒總是這樣,一旦從悲觀狀態走出來,畏難情緒便隨之弱化,克服困難的勇氣隨之倍增。所以,激發創造力的所有因素都應排在健康心態之後,而所有積極向上的健康心態大都與童年的快樂與否掛鉤。父母的責任不是教會孩子如何懂事然後一代一代“長命百歲”,而是教會孩子如何熱愛生命,在有限的生命裏如何進入社會“戰鬥”,隻有熱愛生命,才會天天充滿力量,死亡也不再是一件不敢想的可怕之事。所以,父母對子女的影響及榜樣極為重要,是真正的國運。這大概是現代文明與小農經濟思想最大的差異。
精心設計出來的完整的控製體係,讓你從出生開始就活在一個有限的範圍之內,讓你感知不到其它的思想、其它的意義、責任的價值、信用的重要,所以獨我、所以無病呻吟;所以這個村的工人會嘲笑另個村的工人罷工,另個村的農人會譏諷這個村農人的不懂事;所以愛不如恨、恨不如占、占不如霸;所以活得“精致”,精致地吃、精致地算計、精致地仰人鼻息、精致的好死不如賴活著。沒有空間,思想必然狹隘,狹隘必然導致“精致”,它不是現在才有,而是因現在可比較而更明顯。
別以為孩子小,誰與身俱來都有一顆“天然”的是非之心和智慧之心,不以身殘、不以智障、不以弱小而有所不同。在指引孩子遵守社會規範的前提下,不要阻攔孩子說真話,不要拒絕孩子的分享,不要讓孩子看大人眼色,跟所有大人一樣他(她)們需要經曆生活的磨難、接受生命的壓力、學會自律、尋找自己的意義並為自己的行為承擔結果。讓他(她)們向莊子那樣“自由而真實的活著”。
中國孩子成長的心路曆程是微妙而複雜的。這一頭,我們常陷於“二元”怪論,非此即彼,不是好人,就是壞人,“風吹兩邊倒”牆頭草式的中間路線是受人鄙夷的,雖然絕大部份都是。那一頭,在判定事物的時候奉行森林法則,依賴感性推導。“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意思就是“權力定義真理”,在這個原則下,所以趙高順便就可以指鹿為馬了。
一頭是寵物,一頭是獵物。是寵物還是獵物並不是按孩子意願行事,而是依父母的情緒而定。在一頭是天,一頭是地獄裏過日子,手無縛雞之力的幼小孩子是沒有任何選擇權和抗議權的,隻能默默忍受。父母真的對子女好麽?
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裏這樣描述共產主義形態: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裏,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
“信寫的很好哇。”食堂裏,有些天沒見的王教導員端著飯碗過來二中隊坐李方輝身旁加入,見大家要起立,揮手禁止了:“你小子有寫作能力嘛。”
李方輝“嗬嗬”,難得說了一句自以為是的俏皮話:“大隊布置的任務,哪敢怠慢。”
“嗯,”王教導員:“那就好。”
有些覺得不對,王教導員仔細端詳一下李方輝:“看你精氣神不對呀,吃蜜蜂屎了。”
李方輝並沒察覺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沒有呀,和平時一樣。”
王教導員:“不對,和平時不一樣,整一個秋高氣爽的樣子嘛。”
教導員過來,必定有事,大家吃罷飯,各自撤退,隻剩下教導員和李方輝。
教導員:“故障查清了?”
李方輝:“查清了。和機務的現場會查清了,就是電路問題。”
教導員:“嗯,我剛從師部學習回來,你們二中隊沒問題吧。”
李方輝:“沒問題。”
教導員:“嗯,大隊長和我對你是放心的。”教導員思忖一下:“是這樣,黃副大隊長要調21團任大隊長,我們商量準備報你,有什麽想法。”
李方輝:“我能有什麽想法,黨叫幹啥就幹啥唄。”
教導員:“嗯,不過報歸報,最後得由團裏批。”
李方輝明白教導員言外之意:“沒問題,教導員,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意大利有句俗語:要想知道男人的情況,就去問他太太;要想知道他太太的情況,就去問她情夫。很多時候全地球人都知道的事,隻有當事人還蒙在鼓裏。
傍晚。
晚飯後至晚點名前是最放鬆的時候。
逄文忠與李賓未戴軍帽,敞開領口,手插褲兜,伴隨著喇叭裏播放電影《黑三角》插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的歌聲休閑散步中……
逄文忠:“和書記千金進展如何?”
李賓:“還行。”
逄文忠:“等著喝你喜酒。”
李賓:“最快也得明年了。”
逄文忠:“打算轉業嗎?”
李賓:“我現在可沒轉業打算,希望混到副團吧。”
逄文忠友好拍拍李賓肩膀:“等你一轉業就可以直接進縣領導班子了。”
……
李賓:“老李提得太快了吧?”
逄文忠話裏有話:“聽說這次任務就是師裏特別指定的。”
李賓:“看來還是‘朝裏有人好做官’呐。”
逄文忠:“你不知道?”
李賓:“什麽?”
逄文忠:“老李他爹是五五年的少將。”
李賓腳步慢了下來:“啊?沒聽說呀。”
逄文忠自說自話:“你沒聽說的事多了。”
“扯淡,”李賓醒過懵來緊追兩步:“他爹不就是個地方幹部嘛,那回信地址都寫著呢。”
逄文忠:“不過參謀長特別喜歡他,這個是真的。”
李賓:“沒感覺呀。”
逄文忠哈哈大笑:“瞧你那個一副‘十萬個為什麽’的樣子。”
逄文忠循循善誘:“他跟你聊家常嗎?”
李賓仔細回憶:“好像真沒有。”
逄文忠:“跟你聊過女人?”
李賓:“這真沒有。”
逄文忠:“你見過他穿便裝嗎?”
李賓猶豫:“好像也沒有。”
逄文忠:“他跟你說過食堂哪道菜好吃嗎?”
李賓:“好像他就喜歡吃蔬菜,哦,還有豬肉丸子。”
逄文忠:“挑食嗎?”
李賓:“不挑。”
逄文忠:“他有埋怨這個,埋怨那個嗎?”
李賓:“沒有。”
逄文忠:“你看過他崇拜誰嗎?”
李賓:“林彪。”
逄文忠:“嗯,這個不算。”
逄文忠:“他連我們大隊的人都未必全認識呀。歸結,他是沒有生活的人,是個理想主義者——剛學來的新詞。人都會思想,總得想點什麽喜歡點什麽,那你想,他總得琢磨些什麽吧?而一個沒有生活的人你以為他會琢磨什麽呢?”
李賓開竅了:“哦,所以他技術好。”
逄文忠:“孺子可教也。”
李賓是個文藝青年:“那他不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了。”
逄文忠糾正:“他不是家夥,是木家夥,你開竅了,他沒開呀。他是不懂生活。蘇聯電影《離天堂兩步遠》,懂麽?”逄文忠食指中指分開做了“V”:“兩步遠。”
李賓心領神會的恍然:“哦,明白了。”
逄文忠數落:“聽話、不多事、業務不錯,他是真的在讀《資本論》呀,再說,人長得精神,這就是完全符合了考核幹部的標準嘛。你們李家出紅人了。”
李賓:“我是廣西的呀。”
逄文忠:“天下姓李是一家嘛。”
李賓:“老李升了,我們這個中隊就輪到你了。”
逄文忠:“我也就是個長機到頭了,我怪話太多,領導是不喜歡我這樣的人嘀。”逄文忠若有所思:“不過,老李的感覺真是太好了。我跟他對抗過,我才咬上他,他已經開始動作了,太快了。”
李賓:“聽說原來要調他去試飛團,他不去。”
逄文忠:“有那麽回事。大隊長找他談的,據說是不想離開咱們團。”
“李中隊長。”文書老遠在後頭喊道。
“怎麽了?”李方輝應道。
文書緊趕兩步追了上來:“大隊長找你。”
“什麽事?”
“好事。”文書故作神秘。
“什麽好事?”
“你升副大隊長了。”
“還沒報呢。”
“什麽呀,團裏今天都批下來了,我看見了。”
“胡說,教導員中午才找我談話。”
“真的。”
“你知道謊報軍情什麽罪過?”
“真沒騙你,我親眼看見了。”
“文書哇文書,‘保密八條’怎麽學的,不是專門派你去師部學習過嗎?”
“中隊長,那麽大的事我敢瞎傳?”
“去去去,一邊稍息去。”
“你得請客。”
“等見了大隊長再說。”
文書剛沒走兩步,李方輝想起什麽:“哎,我說文書。”
“啊?”
“沒我的信嗎?”
“你的信?你家裏一個月一封,哪有那麽快?”
天氣熱。吃完晚飯,大家都出去了。文書光顧著報喜,由營房值班戰士派信。
“李中隊長。”
沒動靜,戰士推門進去,將一封信順手立放於辦公桌一排書前。
人事的事兒,一向比較複雜,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人事爭鬥、就有勾心鬥角,牽一發動全身。所以無論升降、調動、轉退,各級主官處理起來都很謹慎,基本上都是板上釘釘後才最後宣布。不過這次有些意外,怎麽命令都下來了才找我談話,看來大隊這次非常謹慎。現在想起來了,其實兩月前幹部股孫股長在大隊部就跟他閑聊過一次,莫非那次就是考察。這次非正式見大隊長,估計也是正式宣布前的最後一次黨總支書記談話。畢竟教導員新來,大隊長還兼著黨總支書記。
不過照李方輝自己看來,倒不是很放在心上。一切交給黨安排,級別按部就班,但職務不同,職務代表著責任,職務越大責任越大。他們這批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孩子,是看“三戰”長大的。《南征北戰》、《地雷戰》、《地道戰》裏所描述的英雄人物都是連排級幹部。耳濡目染,在李方輝心目中,幹個比腰裏別把小手槍下兩條指示的團長還牛逼的挎駁殼槍、到哪都是一把好手的連長就心滿意足了。遺憾的是,駁殼槍消失了,現在配的都是清一色“五四”。
見完大隊長,李方輝回到宿舍,天已黑,打開燈,房間沒人。今天周三,沒有政治學習,也沒電影,估計大夥又都在哪個房間熱火朝天“侃大山”呢。
那時“官兵平等”可不是一句空話,一線部隊基本不存在官僚問題,幹群關係處理的都比較好。至多拍拍馬屁,那也是在某件事上希望上級不會誤解罷了。不像現在地方上一個科長就架子十足——當然是對著下屬或外人;一個二把手在一把手麵前畢恭畢敬,不比做孫子強到哪去。那時,每逢周末,團領導都沒有在家陪老婆孩子的,都一律下部隊,基本都是打撲克。無論政委、團長、參謀長、飛行員,還是勤務、機務、誌願兵,誰輸誰鑽桌子。馬副團長個不高但肚子不小,爬桌底有相當難度,洋相盡出,每每逗的大家樂不可支,一周的煩悶怨恨一掃而光。大家也都知道馬副團長其實是在表演“相聲”,對馬副團長特別尊重。
馬副團長是老紅軍、文盲,特別護犢子。據說離休時北空沒給他按老紅軍算,算老八路。可老紅軍老八路之間待遇就差遠了,更別讓“榮譽感”聽見。官司打到空軍。北空振振有詞,紅軍時期你才九歲,怎麽能算參加革命?馬副團長也振振有詞,我是趴在我姐姐背上長大的,我姐姐是遊擊隊長,算不算出生入死?算不算參加革命?最後空軍給他建了一幢氣派的兩層獨棟小樓。結果他的兩個兒子都跟監獄關係不錯。
談完話了,明天宣布命令了,可“有了這碗酒墊底”的李方輝已經過了預熱,腎上腺素沒上來。
回到宿舍。
看到立放辦公桌上一封熟悉的淡藍色、印有“航空”字樣的信封。倒是讓李方輝開始心跳了,算算日子,也確有十幾天半個多月的時間了,但好像還是快了點。來到桌前,李方輝閉上眼,穩穩神,拿起信,感覺有些硬,有些厚,像是明信片之類的東西。李方輝感覺不太妙,如果一封信裏裝著是一張可以直接寄出的明信片的話,那麽,這種刻意的客套安排很可能意味著這是一封死刑判決書。李方輝開始出汗了,小心翼翼地不太放心地有點哆嗦地沿封口撕開。信裏沒有明信片,還是淡藍色好聞的熟悉的信紙,抽出信紙展開,裏麵夾放著一張梁紅的原本黑白而上了色的彩色單身照。有些硬,是因為有照片,有些厚,是因為寫信的主人寫了滿滿的三張紙,更何況信紙是那種質地很好的一分一張的有碎花圖案兼香味的信紙。
不是死刑,也不是無罪釋放,難道……心中那點預感似乎得到驗證。
李方輝心揪了起來。和以往不同。飛了多年,老司機了,空中有點問題、故障,隻要能與機械師對的上,基本都好處理,那是心中有數的著急。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嶄新的讓全身心充滿了“可憐天下父母心”都給予不了的愛的心揪,是那種每個飛行員在俯衝時都能體驗到、在離心力作用下心髒快要衝出喉嚨的揪心,隻不過這次情感上的俯衝已與離心力無關,其鮮美程度已無法用語言替代。情感俯衝是晨訓飛行時看見那冉冉升起的一輪溫柔散發光暈的紅日。是“紅旗插到楊各莊”,是“太陽出來了”,是“將革命進行到底”。李方輝從來沒有感受到離革命成功那麽接近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堅定、這樣有勇氣的相信將革命進行到底。
很多國家總將愛看的那麽神聖,看來是有道理的,沒有愛,剩下的就隻有怨恨。
李方輝踏實了,忍不住,就是忍不住幸福地笑了,二十多年的男子漢氣概完全恢複了。不顧軍容風紀,李方輝第一次很輕鬆地躺上床,開始看信:
李中隊長:
你好!
來信收到了。非常高興接到你的來信。收到你來信的那時間,當時我正在排練,團裏通知我到傳達室,我還不知道什麽事,以為我家裏出事了,原來是收到了你的來信。
本來我是屬於那種沒有家信的人。我家在離城挺近的一個小鎮,有什麽事都是托人帶話,所以,傳達室收到我的信,以為有什麽大事,第一時間就很正式地通知了我。我也沒想到你的回信會那麽快,我很開心。今天團裏也收到了你的回信,也通知我看了,寫的很好,大家對你的印象也都非常好。我們演出隊的幾個女演員還說要嫁就要嫁給象你這樣的男子漢。你的信我看了很感動,真想不到我留給你的印象那麽好,有點像做夢。
這一次,我們省的舞蹈團能到你們北方演出,是十分難得的機會,我也說不好,我們本來是參加進京匯演的。據說,是你們的一個師政委是我們這裏的人,知道這個情況後,要求我們做一次慰問演出,我們就來了。也許是機緣吧,能有機會到飛行部隊參觀學習,看你們表演,應該是我人生中的一次難忘經曆。
雖然你在部隊,條件艱苦,但我不認為有太大的關係,好男兒誌在四方,你放棄大城市的優裕生活,甘願守衛我們偉大祖國的邊疆,這就很不容易了,而且你還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真值得我好好向你學習。
很希望你有機會到我們這裏玩玩,到我的家鄉看看,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我及我們全家都會熱情的招待你。我想你一定著急等我的回信,所以,收到你的信我是當天就給你寫回信的。
致
革命敬禮!
梁紅
1980年9月30日
李方輝眼光久久看著信上“我很開心”四個字,舍不得離去,似乎忽然找到了人生的全部意義——不就是讓自己喜歡的人“我很開心”嗎。他突然發現,除了革命理想和革命工作外,這不就是還有革命生活的另外一部分嗎,他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覺。不行,我得馬上回信。想到此,李方輝馬上起身坐到書桌前提筆寫信……
時光荏苒。
十個月後。
“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這一陣忙完了,在等待下一次忙碌的時間裏,去收獲一份愛情是一個很好選項。
第二樂章 慢板 充滿意外是一趟精彩的人生旅行
江南火車站。
對於每年都必須乘坐一次15次特快列車的李方輝來說,火車、火車站、及那股車廂味是再熟悉不過了,而每過河南時購買一次信陽燒雞幾乎是李方輝乘坐火車的唯一娛樂。不是現在包裝完美的流水線上下來的爛透的燒雞,而是那種簡易牛皮紙一卷、雞油浸透紙背、用手推車拉到站台售賣的有嚼勁的燒雞。貴是貴了點,鹹是鹹了點,但有了信陽燒雞的陪伴,總讓李方輝有了點生命意義,有了點兒來年還可以再吃一回的期盼。
可這一次的乘坐是吃不到信陽燒雞嘍。不過沒關係,沒有信陽燒雞,還有山東燒雞、江蘇燒雞。沒有燒雞還有鹽水鴨嘛。
乘坐火車是件累人的事。旅客累,服務於旅客的乘務員也累。兩天兩夜轉乘下來李方輝著實瘦了好幾斤,好不容易熬到南方,麵有疲色,李方輝果然清臒不少。
到站了,李方輝提著提包走出車廂。
那是一個沒有高鐵、火車站永遠人山人海的時代。
每年探親一次的李方輝知道狀況,不太願意擠,所以出來比較晚。
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的人比我們時間觀念更強、比美國總統更忙,站台上從車廂湧出來的人群,或肩扛或手提各類大小件,你擠我搶都掙紮在地道出口處前胸貼後背卻十分安靜地慢慢攢動移挪雙腳,估計連孩子都知道這是一個嚴峻的時刻,跟著大人一聲不響,想必逃難亦莫過如此。車站許多客運員不得不嚴陣以待圍追堵截,推搡離群的人們歸隊,用擴音喇叭不斷提示著、疏導著……
疲倦的李方輝步出站台時,人群就快剩下個尾巴了。
眼前一亮,李方輝意外看見梁紅穿一件普通小翻領天藍上衣,一條藏青女式長西褲,一雙普通半高跟棕色皮鞋站在站台避開人群不遠處靜靜等著。
一個麗人,麵帶微笑,沉穩恬靜,獨立初秋,與擁擠的人群形成強烈對比。
列車進站時車道與站台皆為閉鎖,一般情況下是不允許站台有閑人,站台票的控製比較嚴,尤其是大站。所以,李方輝隻是做好了出站後與梁紅見麵的思想準備,實在沒想到此刻梁紅會上站台等他。
隔著一段距離看梁紅,說不清是什麽感覺。這叫什麽,這叫傳說中的百感交集。跟淡藍色航空信封、娟秀的字體、經常變換顏色的溫馨味十足的屬於女性專用的信紙及半年來的談戀愛,究竟是愛上了“淡藍色航空信封、娟秀的字體、經常變換顏色的溫馨味十足的屬於女性專用的信紙”,還是愛上了使用這些工具後麵的人,李方輝有些迷糊了。他似乎已不記得梁紅的容貌,哪怕使勁想,但又對她潔白整齊的牙齒、恬靜的微笑和那件“淡粉色小碎花的確良”銘心刻骨,熟悉與陌生之間,李方輝開始懷疑:那個一年來在腦海裏反複滾動、風扇吹拂下蕩漾飄逸一頭秀發麵帶曖昧挑逗神情的麗人,那個從嫵媚、多情、性感到溫暖、賢惠恬靜,翻騰變幻著無數形象的麗人,那個朝思暮想、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已完全被神聖化的麗人,跟眼前這個樸實無華的隻是實實在在站在那裏的女人相較,還是他那個心目中的女神嗎?李方輝對不上了。這好比長大的兒子終於意識到,打麻將的母親,不過就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女人,已不再是孩提時的天下聖母。
李方輝不自覺放下手裏提包,站在原處,以傳說中的“百感交集”看著梁紅。
“正宗的百感交集”與“傳說中的百感交集”是有區別的。“正宗的百感交集”是《新華字典》標準的釋義,“傳說中的百感交集”是超越《新華字典》標準釋義、還包括一些人間天上的“你懂的”非正常思緒。
梁紅微笑向他走來了。李方輝反應過來急忙收拾胡亂心情迎上去。
麵對麵了。
李方輝:“我……我以為你上不來站台。”
梁紅:“我讓團裏找了車站熟人進來的。”
李方輝“嘿嘿”笑。
梁紅端詳:“精神多了。”
李方輝有些不好意思:“是嗎?”
梁紅:“嗯,”她上身微微後仰:“威武。”
李方輝不自覺雙手正正帽簷,右手默默領口:“換了身新軍裝,還有些不習慣。”
梁紅:“穿穿就好了,我喜歡。”
這一句“我喜歡”,如同水平儀內的那顆水珠回到了中間點,瞬間就讓李方輝找到了原來的感覺,所有的奇思異想如升騰的水蒸氣般散發得幹幹淨淨,心正則事諧嘛。這下“心正”的李方輝“嗬嗬,嗬嗬”地樂了。
梁紅看到有客運員過來趕人了:“我們先出站吧,我跟你拿行李。”
說著,梁紅過去拿李方輝忘在原處的行李。
李方輝趕忙回身追過去:“自己來,自己來。”
已遠遠落在人群後麵的梁紅、李方輝並肩向出站口走去。
梁紅:“我們團裏今天派了一輛車。”
李方輝:“啊?”
“我們的事團裏知道了,”梁紅解釋:“主要是收發室看到了我們的來往信件。呃,他們都很高興,你是我們團的英雄了,今晚團裏還要專門宴請你呢。”李方輝有些猶豫:“哎喲,這好像不太好吧,我,我隻是休探親假呀。” 梁紅微笑道:“昨天我就跟團長說了你的意思,但團長不同意,他說你是前線回來的人,應該要款待。”李方輝:“我哪是前線回來的人,越南回來的才算。”梁紅低頭替團裏開脫:“開飛機也算挺危險的,這是我們團的一點心意。”李方輝不好意思了:“是是是,我應該感謝你們的。”
出站口。
兩旁店鋪比鄰接踵,不是各種食肆就是專賣港式服裝小店,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李穀一的《妹妹找哥淚花流》和商家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交織比拚著,真成了“鍋碗瓢盆交響曲”了。外來的和尚會念經,本觀的道士亦有術。鄧麗君李穀一的歌聲就這樣在嘈雜市井中此起彼伏亦涇渭分明雜燴著、交響著、碰撞著,很有廣州上下九的氛圍。
當時,“改革”風氣彌漫社會,也傳染到部隊。李方輝他們也曾不知從哪兒弄到一盤錄音磁盤,有可能是從那兒傳過來的,借助報務軍用錄音設備,大家腦袋都擠一塊湊上耳朵小心翼翼靜聽者聲音放的很小、經過不知多少次翻錄基本跑調被禁的鄧麗君歌曲。
可眼前這一切似乎對梁紅和李方輝毫無關係,他們上了兩邊車身均印有“芭蕾舞團”標誌的日產“麵包”,離開了火車站……
一年來的再見可謂千辛萬苦。近一年的鴻雁往來,望眼欲穿,如今成了現實,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期待是一種苦熬,也是一種憧憬,也是一種把未來按照自己模式構建的沒有任何瑕疵的完美幻想,當然這種幻想一定是包含了所有可能的性幻想在內。可期待得脖子都長了的現實的麵對麵,那種憧憬及完美幻想其實脆弱的很容易被現實擊碎,讓人狐疑。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現實與理想”的差距。
苦熬而不得見麵,可見著麵了時空卻不再屬於他們了。到了團裏,仿佛這已不是梁紅跟李方輝談戀愛,而是芭蕾舞團跟飛行團談戀愛。應酬、客套、寒暄,幾乎所有參與過上次演出的成員,哪怕是沒去過的,行政後勤人員等男女老少皆蜂擁而至,都仿佛隔世未見又好比剛從前線一個戰壕回來的戰友團聚般十分熱烈地跟李方輝握手:
“好久不見了。”
“比上次更精神了。”
“好像比上次瘦了。”
“一定很忙吧。”
“這下我們梁紅終於盼到了。”
“還是軍裝威武呀。”
“我們梁紅好福氣呀。”
“知道你要來,我們都在等你呢。”
“還好吧。”
“你好,你好。”
“一定要多待幾天。”
“第一次到江南來吧。”
……
如此盛情雖然讓李方輝非常感動,但完全沒有了私人空間,兩個人的愛情長跑故事成了全團人的行動意誌,幾乎被裹挾湧進團領導辦公室。
搬來的凳子沒坐熱,端來的茶水沒顧喝,點上的香煙還沒吸,臉上的汗水還沒擦,又一股腦被裹挾進一家上聯“物美價廉”,下聯“承接大小宴席”,橫批“藝術飯店”的芭蕾舞團大門口旁的個體餐館。
那時節,隻有叫歌廳的地方剛興起門口垂個一條條珠鏈就叫“包廂”的東東,飯店裏還沒有興起一種叫“房間”的西西。大家都平等地擠在同一個空間裏胡吃海喝、觥籌交錯、嚄五吆六,估計再來個呼盧喝雉,頭頂著天花板的國人大致快活也就莫過於此了。
從老板的後槽牙就可以看出,今晚他的個體餐館被芭蕾舞團包圓了。
飯桌上,方團長舉起酒杯:“我代表我們芭蕾舞團的全體同誌,熱烈歡迎我們的李副大隊長,同時,也感謝去年他為我們做的精彩的飛行表演。一個呢,你是我們團的英雄,二個呢,梁紅也到了適婚年齡。她很不容易,我們芭蕾舞團有規定,女演員必須滿三十歲後才能考慮個人問題,你呢,是我們部隊英雄,梁紅呢,是我們團的台柱子,業務極好,也是我們出類拔萃的美女,自古英雄配美女,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據我所知,你們已經來往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方團長笑著看看梁紅:“據說,你們是在我們離開不久就開始偷偷交往了,”大家哄笑:“這是你們的緣份,我們全團都替你們高興,在此我代表我們團祝你們早日花好月圓,盡快喝上你們的喜酒。”方團長說完這席話,李方輝才明白了團裏的深意,十分感動,站起來,表明心跡:“感謝方團長,感謝各位首長,不,各位領導,我今天有幸能到你們這個高雅的……”李方輝臨時現抓詞:“……藝術殿堂,當然這是托了梁紅之福。我們的事大家即然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瞞大家,反正不是什麽醜事,”大家哄堂大笑,梁紅一旁靜靜坐著,李方輝臉紅了,繼續:“我沒想到我有這個福分能和梁紅在一起,我一個當兵的,工作條件、生活條件都很艱苦,希望不被梁紅嫌棄,希望不辜負大家的期望,不辜負梁紅,我謝謝各位的美意,”說著,李方輝向大家敬了個標準軍禮。方團長不幹了:“哎哎哎,你不能光敬禮呀,你要有誠意,把酒喝了。”李方輝:“可我真的不能喝酒,一喝就倒,更何況今天還是白酒。”
雖然被人勸酒讓菜的感覺,總有點像被流浪藝人手裏牽著四處表演的猴,可這實在不屬李方輝管轄範圍之事,所以酒桌上開始熱鬧了起來……
晚上九時許。團招待所。
門開著,燈亮著。房間裏,梁紅正在照顧醉得一塌糊塗的李方輝直至後半夜。
額頭敷著毛巾,領口解開,依舊穿著軍裝的李方輝漸酒醒。
“醒來了?”
李方輝見到了梁紅,似陌生,手摸到額頭上的毛巾,拿下,艱難而努力回憶著。
“你喝醉了,現在我們團的招待所裏。”
“哦。”李方輝還是有點不太明白。
“探親,還記得嗎?”
“啊,”李方輝開始醒悟了:“梁紅,我現在是在你這兒呢。”
“想起來了?”
李方輝坐了起來,記憶開始恢複,思緒回來了:“喲,我一定是喝的不少。”
“吐了一地。”
“是麽?”李方輝下意識去看地板。
“我已經都打掃了。”
“這不是招待所嗎?”
“是呀。”
“你應該找服務員呀。”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幾點了?”
“淩晨一點多了。”
“啊?”李方輝嚇一跳,這下徹底酒醒了:“你怎麽還在這兒?”
“你醉成這樣,我怎麽走,”梁紅補充道:“放心吧,門開著呢。”
李方輝放心了。那時節,淩晨一點一對未婚男女還在一起,前麵一定是要加個“狗”字的,別說穿軍裝,就是穿了太空衣都不管用,什麽身份都不好使,並且適得其反,如果一名軍人違反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其後果是很嚴重的,其嚴重的不是判刑,而是政治生命的完結,開除軍籍、開除黨籍、複員押解回原籍。不過在此時節,李方輝擔心的倒不是自己,而是對方,一名演員在一般尋常人眼裏都認為是水性楊花的,當然這個“水性楊花”基本是“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的結果。由此,一名未婚女演員的名節就更重要了。
既然一句“放心吧,門開著呢。”等於排除了嫌疑,李方輝思路上就完成了“戰略轉移”,在陌生地方,接受心儀卻未成婚不顧名節女性的精心照顧,李方輝先是自責道:“可,可你……咳,我真不應該喝醉酒。”
“你今天很高興,可能主要是累了。”
李方輝呲牙咧嘴用大拇指和中指一起揉著疼痛的太陽穴。
梁紅遞過來一杯溫熱茶水。
李方輝坐於床沿,接過茶水,雙手捧著:“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茶能解酒,先喝一口再說。”
李方輝聽話喝了一口,才覺得口渴的厲害,隨即一口氣“咕嘟”喝完。
梁紅笑了。
“還要嗎?我泡了一大茶缸。”梁紅說著去拿李方輝手中的茶杯,意思是想幫李方輝再倒一杯。
“不”,戰略進攻開始了。作戰第一原則,就是第一時間撕開突破口、勇猛出擊,快速擴大戰果,拿下戰鬥。李方輝為了攔住梁紅,沒多想,一把抓住了梁紅的手。梁紅不好意思,下意識往回縮了縮手。李方輝反應過來了,意識到自己的魯莽,雖然他們頻繁往來信件,但未經允許抓住異性的手還是很不禮貌的。剛想撒開,但生平第一次握上女性柔軟的手的那種確有觸電感的美好感覺,激勵起了李方輝陽剛的勇氣,況且“戰略進攻”還在等著他呢,他反而更加堅定地握住了梁紅的手。梁紅也不再縮手,微低頭,有些紅臉,就讓李方輝那樣有點笨拙而堅定地於胸前握著。
“我想說……”李方輝胸前劇烈起伏:“如果你同意,我們結婚吧。”
這並不是個可以探討結婚的適當時候,梁紅毫無思想準備,沉默了。
李方輝結巴了:“我……我以為我們……相互感覺……都很好,所以……”
梁紅抽回手:“你著急了?”
李方輝辯白:“不……不是,”
“但是……”
“你說。”
“我家庭出身不好。”梁紅似顧慮重重。
正如開篇裏提到的“對未來希冀和懷疑所產生的恐懼”。梁紅怎麽會不愛李方輝呢,雖然經曆了“文革”時代,“愛”這個字代表著資產階級腐朽觀,全社會都以“喜歡”、“要好”替代“愛”,但梁紅心裏是非常熱愛李方輝的。
有首歌叫《女人的心思你別猜》,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你猜來猜去要壞菜……一名女性,如果未經人事,哪怕活一萬歲,也還是個生瓜蛋子、姑娘、閨女、丫頭片子。“女人心海底針”更多的是指這個階段,所以應該叫“姑娘心海底針”。所以三十一歲的獲過獎的有些名氣的舞台上舒袖翩舞、“倒踢紫金冠”的梁紅,其實還是個待嫁閨中的生瓜蛋子。“裝作真時真亦裝,真作裝時裝亦真。”委婉、矜持是待嫁閨中必須要裝的態度,否則就是水性楊花,是其一;其二,對未來希冀和懷疑所產生的恐懼,是每位不能把握自己命運、心態自卑的待嫁閨中姑娘最揣測不定的事。
終身大事,疑慮重重,能成嗎?自己年紀比李方輝大、出身不好、婚後會好嗎、會給對方造成不良影響嗎?無論平時多麽自信的梁紅,此刻作為“老姑娘”是自卑的靦腆的。
“你是擔心政審嗎?”
“你們飛行員政審條件不是很嚴格的嗎?”
“現在寬鬆多了,再說,你是全國知名的‘白毛女’呀,政審怎麽會有問題呢?”李方輝終於又在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間、麵對合適的人,開了一個合適的玩笑。
“可……可我比你大。”
“可我沒覺得比你小哇,”李方輝揮揮手:“我們都是新時代的人。”
梁紅搖搖頭:“你是不是先谘詢一下你父母。”
李方輝急得出汗了,他不知道為什麽此刻梁紅有點不太一樣了,她不是那種愛裝的女人呀:“他們沒問題,早就急著喝……媳婦茶了,”李方輝解釋:“廣東人有個習慣,具體我也鬧不懂,就是結婚時儀式上有個喝‘森婄’茶傳統,‘森婄’就是媳婦的意思,就是喝你敬的茶。”
梁紅明白了,微笑了:“那……”
“你……你覺得我還有什麽問題嗎?”
“你得抽時間跟我回我家一趟,然後再定。”
聽了這句話,李方輝的心終於放進了肚子裏,人也開始變得瀟灑起來:“那當然,這兩天就去,去見見泰山和丈母娘,”也許是幸福來的太快,李方輝還有點不自信又不放心追問一句:“你剛才是答應我了吧?”
梁紅紅臉站起來,拿過李方輝茶杯,轉身再續上一杯,過來,有了妻子般的溫柔卻回避了李方輝問話:“再喝一杯吧,你酒氣還沒散呢。”
再多的形容詞也難以表現此刻人類的情緒,如果這一段配上一曲傷感音樂,一定是當下年輕人感同身受的樂道話題。因為梁紅其實是從心底裏害怕這段愛情不能成功、不能長久。“女人心海底針。”做為男人的李方輝又如何能猜忖女人的心思。
第三天,梁紅向團裏請了三天假。李方輝與梁紅回到梁紅家鄉——一個綠色優雅的水稻田裏有不少農人忙活、鄉辦企業開始熱鬧起來的江南小鎮。
一條石板街,一條現在難尋其蹤、穿木屐走路會發出“噠噠”聲響的傳統江南小巷。
在梁母帶領下,梁紅全家都在街口翹首以待。包括梁紅兩個弟弟、二妯娌、一個最小的剛步入社會的小妹、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
“你爸呢?”李方輝問。
“吃完飯我帶你去見他。”
李方輝想起小說電影裏北方農村常有看瓜地看菜地的事,也就沒放在心上。
還是吃飯。
早已準備好的幾乎放不下飯碗的滿桌菜,還有早已滿杯的小杯“女兒紅”。
江南人家,生活精細,所以用的都是一兩小酒杯。家生嬰兒,必埋一壇老酒於地底。生個男孩,謂之“狀元紅”,以獲功名和迎親用酒;生個女孩,就叫“女兒紅”,以作嫁妝。其實不管“狀元紅”還是“女兒紅”,就是孔乙己每天都去光顧的“紹興老酒”,也叫“花雕酒”、“老酒”,因顏色亦稱之為“黃酒”。
中央主陣地當然是燉雞,然後是一條類似五柳魚的酸甜味整魚和一大碗深紅色偏甜紅燒肉扛起第二陣地的擔子,外圍一圈瓜茄葉莖豆苗菇菌算是拱衛中央陣地的各自為陣的地方部隊。由於事先已打招呼,梁紅的兩個弟弟在喝了一杯後都沒多勸。而偏甜的江南菜對於吃慣炊事班做的大鍋偏鹹北方菜的李方輝來說,確實不太習慣。
午飯及小憩後。
全家人陪著李方輝去見梁父。李方輝不解,似過於興師動眾,但沒多問。
出了小巷,他們一行往後山走去……
一座小山包,一個簡易墳堆,新立一塊石碑,上書“梁石之墓”。
“這裏麵睡著我的父親。”梁紅道。
“你父親是……”
“我父親原來加入過國民黨,文革時被鬥後死的,”梁紅趕緊補充一句:“不過已平反了。”
李方輝終於明白了,久久站立那裏,沒說話,也未脫帽。
一旁梁紅與母親、家人都沒有打擾,他們理解李方輝職業的特殊性以及此刻麵臨的尷尬。
空氣凝固的有一個世紀了。
終於,李方輝回臉對梁紅及她母親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低聲要求道:“梁紅,阿姨,請你們允許我單獨和……粱叔叔呆一會……”
梁紅和母親及家人退避到稍遠點地方……
李方輝脫帽,然後在墳堆旁找了一處稍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
沉默了好一會兒,李方輝在醞釀著……
有了“招待所那一晚”的墊底,這幾天,一種神奇力量忽然讓李方輝成熟起來,莫名其妙找到自己處理人事關係的超級手腕及人事決斷能力。早知道這樣,以前不少事就會處理的更圓滑些、一些事處理的更坦蕩些或更決絕些,不至於得罪不少人。正是該斷不斷反受其亂,處理方式不對,良心再擺在中間也沒用,遮來遮去,搪來搪去,最後隻落得兩麵不討好、到處不討好的窩囊境地,然後背後被人指指點點,這是李方輝的體會。
雖事情突然,經過一番折騰,冷靜下來的李方輝似已胸有成竹知道如何處理他個人的頭等大事了:
“你好。梁叔叔,不知道你已經作古,梁紅一直沒講,所以,我什麽也沒帶,沒有香、沒有煙、沒有酒,哦,煙有……”李方輝從挎包裏掏出一包煙:“恒煙,北方煙,不是什麽好煙,還算可以,不知道您抽不抽煙,我為您點上三支……當然,我也陪您抽一支。”
李方輝點上煙深吸了一口一邊醞釀一邊說道:“可能您曾經反對過共產黨,或許您並沒有明確的政治傾向,隻是為了生活,或者是個識時務的人——我們都知道加入一個黨派的好處。當然你的問題肯定是個錯判——這個從‘平反’中就知道了。但即便有政治立場也一切都過去了,畢竟軍人保衛的是國家裏的人民,不是政治,至少從意識形態上,我們的目標當初都是一致的,都是想把傳統守舊的中國帶向一個新中國,隻是觀點和路線的不同。現在我們已經放棄了意識形態上的爭論,都是炎黃子孫,如果我們過去對您做錯了什麽,我現在以一名共產黨員以及一名中國軍人的身份向對您遭到不公正的待遇道歉。”
李方輝站了起來,向墳頭鞠躬。
複坐後李方輝撣撣煙灰:“三十年過去了,曆史讓我們走進了一個嶄新的時期,說實話,未來什麽樣,我也不很清楚,大家都挺亂,什麽想法都有,看報紙,治安形勢好像也不太穩定了,我是覺得有些不對勁,沒太想通,也沒太弄懂社會主義怎麽就不如資本主義了,真的人人都奔錢了,理想就不要了麽?部隊也人心惶惶,都想幹地方,我們的精神……”
“這幾年我讀了一些馬列的書,不得不說,解放生產力不是依賴於控製,而應是靠合作、競爭與技術發展,‘船堅炮利’不是為了征服土地,而是為了傳遞思想,恰恰是人的思想推動物質世界的發展。解放生產力確實應該首先應該解放思想,可解放思想不能隻劃給個範圍,你必須在這個圈子裏思想,這不是抱殘守缺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了嗎?傳統上我們太注重物質的力量,以權力對峙,以霸稱雄,曆史上講究‘存天理,滅人欲’,擔心思想活躍而威脅至統治,倡導以服從為核心價值觀的‘忠孝’,裝忍讓詐,暗箱操作,長此以往……唉,不說了,”李方輝下意識揮揮手驅散心裏煩心的迷惑:“不管怎麽說,現在我們的思想已有了很大程度的解放,對事物的認識也有了很大的不同,現在我黨號召發展經濟,就是為了號召人民自力更生過上更好的日子。再過二十年情況會變得如何,譚嗣同們的理想能否實現,現在不好說,不過,有一個未來您一定能看見,就是我和您女兒結婚。”李方輝回頭看看梁紅又接著道:“我現在想跟您談談家事,”李方輝思忖一會,再組織組織語言,很正式地:“我和您的大女兒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嗯……相互都很滿意對方。我們的結識很偶然,嗯……很緣分,我這次探親,就是來和您和阿姨商量我和您大女兒結婚的事,請求得到你們的批準。我們會組成一個家庭,有孩子,現在我請求您同意我和您的大女兒結婚。您知道,您的女兒非常優秀,是全國知名大演員,能相中我,肯定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我以軍人的名義向您保證,我這一輩子決不會做對不起梁紅的事,對她好,讓著她……如果您同意,請您給我一個……表示……”
山坡上,微風吹過,樹梢微動,墳旁零零星星幾株破土而出的小草亦弱不禁風搖曳。李方輝笑了,站起來,三鞠躬,戴上軍帽,再施軍禮,然後回頭示意梁紅過來。
梁紅過來,李方輝一把抓住梁紅的手:“叔叔,雖然還沒有結婚,但部隊戰備緊,結婚後短時間不一定能再來看您,當著梁紅的麵,我現在正式改口,爸爸,我很榮幸很感謝您同意將您的女兒嫁給我。”李方輝嚴肅認真地當著嶽父的麵親了梁紅臉頰,然後批評梁紅道:“你不該對我不信任,我好歹是個革命軍人。雖說有特殊性,但確實現在條件寬鬆多了,最重要的,你不能懷疑我們的感情,包括我的包括你的,我們會好好的。”梁紅被“罵”的臉上蕩漾起幸福的光輝。
原來李方輝還是猜到了梁紅的為難之處。
李方輝繼續牽著梁紅的手來到嶽母麵前,脫帽,鞠躬:“阿姨,父親已經答應了我和梁紅的婚事,現在請求得到您的批準。”梁母雙眼飽含淚花連連點頭:“同意,同意,我同意。”
……
回城長途車上,李方輝、梁紅並排坐著。
“我爸怎麽答應你了。”梁紅不解。
李方輝笑而不答。
“你一定要告訴我,我爸怎麽答應你了。”
“我一直很擔心你爸爸會因為政治偏見不答應我,我就發揮我黨的政治優勢,”梁紅插話:“什麽政治優勢?”李方輝:“政治思想工作呀。我說,叔叔,梁紅三十一了,再不出嫁就沒人要了,原來有那麽多的追求者,梁紅都看不上,我就勉為其難吧,你爸就以小草向我點頭了。”
“怎麽可能?”梁紅將信將疑。
“怎麽不可能?”
“再說,我憑什麽就沒人要了。”
“當然沒人要了,要有人要,不就沒我什麽事了嘛。”李方輝對這句俏皮話很滿意。
“我跟你爸保證過了,這一輩子決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對你好,讓著你……”他們四目相對,座位下梁紅雙手緊緊抓住李方輝的手,眼眶濕潤了。
李方輝眼裏也閃出淚光。
一路上,兩人陸續開始商量結婚一事。
李方輝開始捋程序:“回部隊後先打結婚報告、通過政審、開結婚證明、開獨生子女證、辦結婚證、然後我們請婚假、開始旅行,先到你這兒,你們團、老家,然後下廣州見我父母和姐姐,我們再一起回部隊,你看如何?”
“我沒問題,”梁紅有些沒把握問:“你父母是怎樣的人?”
“他們都是好人,北方人,沒那麽多事,你放心吧。”
“他們不會嫌棄我吧,我比你大,家庭出身也不好。”
“放心吧,我們家民主的很,好歹人家參加革命比我們早,思想覺悟是很高的,他們不會幹涉我找什麽樣的女人,再說他們知道我娶了你,都覺得我配不上你呢,他們都高興地合不攏嘴了,隻是……”李方輝有些內疚:“父親革命一輩子了,老了我卻不在身邊。”
梁紅默然。她知道李方輝家就他一個男孩,李方輝不會轉業她也不可能去廣州。
“我向團裏申請了單間宿舍……”
“好哇,我們也有家了,不,兩個家,部隊也會分宿舍給我,”李方輝抱住梁紅肩頭緊了緊,憧憬道:“以後我們會越來越好的,對了,還會有孩子……”
梁紅嗔道:“看你,小點聲。”
大隊部。
胡大隊堅決不同意:“不行,無論如何不行,第一場婚禮一定要在這裏。”
李方輝:“可,可這樣一來,梁紅就得來回多跑一趟了。”
教導員插話:“怎麽,心疼媳婦了。”
“就讓梁紅多辛苦一個來回,”胡大隊長斬釘截鐵:“老子這裏是男家。”
李方輝:“時間也緊呀。”
胡大隊:“新房我們會布置,絕不比地方差。告訴梁紅,她不來,老子就不批準你們結婚——沒準你嫂子還能趕上。”
教導員:“我支持老胡的意見,你身為副大隊長,不在我們這裏辦第一場說不過去,再說,我們部隊也難得碰上一次喜事嘛,政委上禮拜還問過你的事。”
準備準備再準備,過了一關又一關。在經曆了一場“英法戰爭”般的漫長時段,準夫妻倆完全依靠堅韌不拔的忘我的革命精神才未崩潰硬挺了過來。來來回回折騰好幾個月,疲憊的李方輝與梁紅終於才胸帶大紅花正式地坐在了部隊婚禮的主桌。
空勤食堂。
一個滿地花生瓜子皮、桌子上堆放不少水果糖、除戰備留守外一大群特批後醉醺醺的軍人參加了簡單的粗暴的婚宴。故意晚來的師政治部主任不聲不響加入坐在末尾。
大概飛行團平時夥食都不錯,上級特赦喝酒了,大夥基本都不吃菜,別說政治處主任,連團長、政委都沒說上幾句,就開始起哄嚷嚷著要跟新郎喝酒,要讓李方輝今晚直接到床底下睡,連全團大名鼎鼎“肝火王”胡大隊都壓不住。平時相處不錯,野戰機場是軍事禁區又窩在本就沒幾個村民的荒山裏,除了訓練還是訓練,唯有通過電視電影知道這個世界上還天外有政府山外有社會,進個縣城見過一個漂亮女人就算過年、回來後大夥可以討論整整一天的孤陋寡聞長期壓抑的軍人們,逮個機會還不好好過把癮,更何況他媽的李大隊副不知憑什麽運氣愣是把人家過來慰問演出的大明星給弄到手了,撇下我們這些孤寡男兒怎麽辦?大夥又是氣憤又是高興,真放開了,吵鬧中好不容易讓新郎新娘勉強說了幾句,立馬該報仇的報仇、該伸冤的伸冤,也沒有級別了,也沒有首長了,也沒有新郎新娘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呼呼啦啦全圍了上來,團長政委見這個士氣直樂的見牙不見眼,政委直接給團長擠了一下眼,拉開架勢,端起酒碗,“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果然酒壯慫人膽,就平時那點酒量的李方輝今天也格外表現不俗——喝了足有半斤居然還依然挺立,似倒未倒。倒是梁紅似有酒量,幫李方輝擋了好幾小杯,受氛圍感染,還和原二中隊幾位及叫的凶的拿著碗的幾個來了幾個滿杯。小倆口確實配合很默契。
不一會兒,一個跟炊事班混得不錯的指揮連老兵手裏提著軍用水壺由廚房醉醺醺出來了……
新房。
簇擁著進來,可以掀起房頂的嘈雜。
十一時許,大家都走了。
留下一對新人及空中懸掛多種顏色彩條而冷落了牆上經典黑白合照的一間舊房,還有軍用木板床上鋪就民用新被褥以及嚴禁外泄的軍事秘密……
奏鳴曲式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軍營是安靜有序的。
可靜靜的軍營,你真是那樣靜靜的嗎?
你看吧,晚上一到九時,除了路燈外,所有的房間燈光不超過三秒全滅,是安靜有序的。但隨之,各房間裏此起彼伏很快便開始了“雞雞鴨鴨”磨刀霍霍的咬牙聲、吹著口哨山呼海嘯的打鼾聲。
前蘇聯電影《夏伯陽》裏有一段精彩描述德軍使用精神戰術的片段,講德軍組織軍官學校學員以一種大無畏的分列式肩槍進攻法向紅軍陣地發起攻擊;電影《解放》裏也有朱可夫命令前線所有參戰坦克在清晨發起大規模進攻時,亮起大燈、拉響警號、瓦解敵軍士氣的精神戰術。
估計,把我們訓練了一天的軍人們的咬牙聲、打鼾聲錄製下來,也能出其不意把敵人嚇得夠嗆。
沒多久,機場異常忙碌起來。
塔台上橘紅與白色相間的風向袋隨風力大小翩翩空中、指令槍聲不時響起、地麵上機務員引導員指令員氣象員通信員傳令員等空軍人員忙碌工作、跑道上一輛輛牽引車由機庫牽引戰機排隊進入起飛位置、戰機按命令序列滑行加速一架架起飛。
濃厚的戰備氣氛覆蓋了整個機場。各類保障車輛排列跑道旁綠地,各飛行科目訓練大量增加,巡航、特技、轉場、編組、中隊進攻、複雜氣象,天空上一組一組機群呼嘯掠過。
一批批轉場過來的兄弟部隊戰機開始擠滿了跑道旁停機坪。
三大隊於全團序列中跟隨訓練。
機庫。機務中隊的人員忙碌檢修護理戰機。教導員現場督陣,一邊參與討論一架維護中戰機的電路問題,一邊通過文書協調本大隊各類後勤保障工作。
指揮所。無線電室裏,頭戴耳機“滴滴答”的無線電兵收發各類電文;已由原磁石電話交換機升級為供電式電話交換機的總機室裏,守機員忙碌問答接線;作戰室裏中央圓桌,頭戴耳機的標圖員手拿三色鉛筆於拇指食指中指間魔術般快速轉換著,根據情報清晰標定敵我雙方陣勢供首長們判斷、指揮;電話傳令兵一旁手持電話聽筒守候命令;幾部雷達顯示屏前雷達兵密切關注電子信號;作戰參謀、通信參謀、軍務參謀緊張搜集相關數據匯總上報;從老撾回來的參謀長十分淡定地吸著煙處理手中文件……
當整個世界都在激動時,他依然如風眼般處變不驚,決勝千裏氣度躍然紙上。
不知為什麽,夫妻倆都是軍人的他們,演習後不久轉業了,他們是東北人,聽說去了“哈工大”。
為校驗現代軍事合成能力,軍委決定啟動一次史無前例的三軍聯合大演習。
李方輝所在的這個師奉命參加此次演習。一時間士氣大振,從上到下,從戰士到幹部,人人摩拳擦掌,尤其老兵們都憋足了一肚子勁,當兵四年,很多老兵都意識到這將是他們能趕上的軍旅生涯最完美的句號。
封閉的道路上,北京來的軍用吉普一輛一輛不間斷過了一個多小時。
一場“大戰”終於開始了。
塞北地區北風冽、風沙大,地廣人稀,春末夏初是個很好的演兵場。
這是一場集陸海空協同立體的試圖跨入現代意義戰爭的演練,是一種政治彰顯,是集步兵、裝甲兵、炮兵、火箭兵、航空兵、空降兵、地空導彈兵、高射炮兵、雷達兵、通信兵、海軍、後勤保障等現代兵種的合成亮相。
意外驚喜,代表空軍參加演習閉幕式分列式方隊的正是李方輝原來的預校學員,帶隊的正是李方輝原來的區隊長。
他們入住李方輝所在的機場做最後演練。
“區隊長,你好哇。”
“哎呀,李方輝,才幾年呀,聽說你現在是副大隊長了。”
“你也是隊長了吧。”
“跟你一樣副隊長。我們是院校,哪有你們升的快。”
“哈哈,我們都老嘍。”
“沒想到我們能再碰頭了。”
“杜隊長、馬教導員都好吧?”
“他們都好。杜隊長調校軍務科了,馬教導員調校政治部了。”
“住招待所?”
“招待所。”
“有時間去看你。”
“估計你我都沒時間了。”
“那就請區隊長多多原諒了。”
“咱們就別客氣了,”區隊長回頭給參加方隊的隊員們介紹:“同誌們,這就是李方輝。”
一律穿著為閱兵配發的校官皮鞋的學員們“呼啦”圍了過來。其中一個:“你就是李方輝?”
“怎麽了?”
“你的照片還掛在校禮堂門口呢。”
“啊?”
“那是你手槍平校記錄時掛的。”區隊長解釋。
“那多少年了?”李方輝嚇一跳。
“去年摘了。”區隊長。
“聽說你的隊列也是全校第一。”另一個插嘴。
“隊列哪有第一的,”李方輝看著區隊長:“是北空隊列現場會吧?”區隊長點點頭認可:“三隊的人都認識你。”
區隊長反手拍拍李方輝胸脯回頭:“人家現在是副大隊長了,你們要好好努力。”
寬闊的地麵上,集群空中布雷……
坦克集群開進,捲起黃土彌漫……
守軍穿梭於四通八達的塹壕、掩體……
高射炮、地空導彈嚴陣以待……
集群步兵跟隨進攻……
猛烈的炮火延伸射擊,掃清敵方障礙為步兵開路……
殲擊機群空中攔截、格鬥,爭奪製空權……
轟炸機群實施空中掩護、山頭轟炸、摧毀敵方縱深……
強擊機群協同地麵低空掃清敵方障礙掩護步兵進攻……
李方輝所在師作為藍方貫穿於整個演習中。
一個個個體一旦集合成一個群體的意誌,是可以地動山搖的,也是危險的。
戰鬥中……
糾纏中……
僚機:“兩妖兩妖,目視遠處左上方四架敵機。”
長機報告:“妖四妖四,我是兩妖,左上方發現敵機四架。”
大隊:“兩妖脫離迎擊,我率大隊繼續集合。”
長機:“是。”
長機調整頻率:“脫離主力,二中接敵,拉開距離,我和兩四攻擊。”
二僚機:“收到。”
長機:“兩拐兩拐,我咬第一架,你掩護。”
僚機:“是。”
長機:“兩四兩四,衝散隊形,咬第二架。”
第二長機:“收到。”
長機:“我們驗證敵機為米格兩五,我方為殲六,中空近距離接近敵機。”
眾機確認:“是。”
長機:“不得低於1500,進入戰鬥。”
眾機:“是。”
長機:“保持隊型。”
……
李賓:“兩妖兩妖,我被敵方咬住了。”
李方輝:“我糾纏中,你自行脫離。”
……
紅方完勝。
“標兵就位!”
規模龐大的做為八四年國慶閱兵預演開始了。
“報告首長,受閱部隊集合完畢,請檢閱!”演習總指揮秦基偉司令員向小平敬禮報告。
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人民軍隊忠於黨》等軍樂聲中,各參演軍種、兵種受閱方隊經受了以小平為首的中央軍委檢閱。
“向右——看!”
軍旗衛隊,三軍儀仗隊,參加演習各部隊方隊,一隊隊在經過主席台時,各方隊指揮員此起彼伏吼出軍隊最強音。
受閱方隊全體指戰員手持武器、45°麵向主席台踢出震天動地的正步接受檢閱。
為時數天的演習在整齊豪邁的分列式中結束。
月餘。
大隊部。晚飯後。
胡大隊與李方輝單獨談話。
胡大隊:“演習完了,你有啥子想法。”
這次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演習完後,尤其作為藍方的許多人內心都受到了很大觸動,心裏沉甸甸的。平時沒少看歐美俄關於空軍的紀錄片、戰爭片,經常切磋比較、戰爭打起來會如何如何、我們如何對抗;從軍種到兵種、從時間到配置、從機動到補給,自身從個人技術到整體編隊、缺乏立體空戰意識、離不開塔台引導、需要時鋪張浪費太多而平時得不到、信息傳遞過程一人慢一秒結果就不好說了;可戰鬥戰役中的偶然性、突發性、不可預測性決定了每個紕漏都可能是致命的。從團部到大隊中隊各級檢討會上大家也熱烈討論、談感想,甚覺差距挺大,但完了後慢慢也就淡了下來,無非還是暴雨後的陽光燦爛,又或者是“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風來疏竹,風去而竹不留聲?”這讓李方輝如噎在喉。
“喲,你們都在。”教導員推門進來了。
“文書。”教導員脫帽脫衣找文書。
“幫廚呢,還要安排電視。”胡大隊解釋。
“嗯,這天是不涼快呀。”教導員是北京人。
“正好你回來了,過來過來,我們一起聊聊。”胡大隊道。
教導員左手端茶缸,右手拎起他木質靠椅最上方橫杠放過來:
“什麽事?”
“我和方輝正在聊這次演習的事。”
“這是個好題目。”王教導員很讚同,坐下。
“今天剛巧有這個興致,剛挑起話頭,你回來了,我們可以比較正式的聊一聊。”
“太好了,我也有不少感觸。”教導員忘了什麽,又起身回桌前拿起電話:“要炊事班……炊事班嗎?我教導員,文書還在吧,嗯,給我下碗麵條讓文書端回來,嗯,好,就這樣。”掛了電話,如同下棋擺開車馬般,一邊擺好茶缸,一邊解釋:“我還沒吃晚飯。”一副準備開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樣子。
胡大隊:“媳婦啥時到。”
教導員:“明天。”
胡大隊:“你繼續,方輝。”
李方輝:“演習太假了。明明我們師的戰役設想都與實際發生的差不多,我們也故意放到了中空近距離交戰,居然還要被告到北空說不配合。人家真是米格25,真進來依照意圖守一個星期怎麽守得住。在現有基礎上如何適應現代化戰爭,我們需要在三五年內有一個很大提高。”
教導員:“適應現代化戰爭,這個連軍委都知道,甭整虛的,簡短直說。”
胡大隊:“看來‘人民戰爭’的概念很難適應現在了。”
李方輝:“是。”
李方輝:“我們的演習與我們這些年看的專業紀錄片差距太遠。技術上,離不開塔台,單機難以獨立執行任務、編隊很成問題,空中訓練嚴重不足——這我們都知道訓練大綱都完不成、不少飛行員看航圖有障礙,緊張起來經緯度分不清、轉場過來的無法識別地標連指定空域都飛不到、對自己的飛機不熟悉,操作起來磕磕碰碰、手感不好,動作遲鈍、心理壓力大;裝備、訓練水平都亟待提高,《參考消息》裏外國評論說我中越自衛反擊戰是一場原始戰爭。尤其是我們空軍,新兵種,高技術。”
胡大隊:“《易經》裏有這樣一句話,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我們缺乏適應現在的戰略理論,唉,軍委都是一群陸軍老頭。”
教導員:“哈哈,直接攻擊軍委了。‘戰爭策略其實滯後於戰爭本身’,原來打勝仗的經驗,隻有在下一次戰爭中才會改變。二戰中法國敗給德國,就是死抱著一戰時的經驗,相信馬奇諾防線能夠抵禦德國的進攻,想不到希特勒來了個迂回‘閃電戰’——人類曆史上從來沒出現過的數千架飛機配合大量坦克加傘兵空投和機械化陸軍的立體戰。”
胡大隊:“我們耽誤了太多時間。”
李方輝:“軍裝還需思想武裝。”
胡大隊:“什麽?”
李方輝:“軍裝還需思想武裝。我們應該清醒認識到,如果說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是利益之爭的話,那麽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意識形態之爭了。現代戰爭要的是意識形態的趨同,不再是以前的攻城掠地俘獲女人了,保衛的不是國土,而是‘生活方式’。毛主席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我覺得我們的軍事文化也有很大問題。偶爾看過一份資料,原來‘文化大革命’還不是我們首創,十九世紀德國搞過,由此奠基了德國的國民性。大同小異,我覺得我們缺少一種,嗯,類似貴族的普魯士的一種高尚文化。我們現在其實尚未擺脫遊擊習氣,農民當兵是為了解決溫飽,城市的孩子當兵是為了安排工作,很難談得上理想、榮譽、責任,本身就缺乏革命的自覺性。再講我們是農民的軍隊是不適合現代化需要的,這不是忘本驕傲,是進步的需要。農民起家的就不能成為地主、企業家、工業家、革命家、思想家,就不能成為……貴族?我們本來都是農民。我們缺乏在新時期下革命軍人的一種精神,我們需要一個軍事文化變革,或直接可以說是軍事文化革命,沒有了靈魂也就談不上技術,沒有‘道’也就談不上‘器’,除了正義性之外是不是還包括理想、榮譽、責任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我是這樣理解‘又紅又專’的。尤其現在軍心不穩、待遇低、條件差、大家都想幹地方,解決和平時期軍人的意識形態是個大問題。”
胡大隊:“嗯,有道理,除了強調聽黨的話,軍人榮譽感講的很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即便能留住人也未必能留住心,榮譽感很重要,這些年我也挺有感觸。”
李方輝:“還有一個很不好的現象,就是站隊問題。現在‘拉山頭’、‘送禮媚上’挺厲害,學地方那一套。一個同誌犯了錯誤或得罪了領導,大家都嘴不是嘴臉不是臉,躲瘟疫那樣躲著,讓人心寒。雨果說‘在絕對正確的英雄主義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我們……”
教導員打斷:“軍人存在是為了和平,和平又是軍人的悲哀。”
李方輝:“‘榮譽是軍官第一生命’。我們的幹部缺乏一種威嚴,一種……嗯,信仰的威嚴。美軍陸戰隊是一支任務最重傷亡最大的軍種,但它不是征兵製,是誌願製。二戰時期報名參軍的照我們標準都是地主家的孩子,跟我們不一樣,他們誌願參加陸戰隊不是為了生存,是為了證明自己是男人,為了榮譽;我們奉《三國》為經典,而視陰謀為恥辱的普魯士軍人的強烈榮譽感是不是也很值得我們現代軍人借鑒。”
教導員還以一種嚴肅警告的眼光。
李方輝:“對不起。”
教導員:“不是說我們不應該學習西方的軍事思想、軍事技術,但你這話太出格,普魯士那是德國人。”
李方輝換了個說法:“胡大隊說得好,‘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就好像算術與數學,算術是個應用,是器;數學是門學問,是道。根據我軍特點,戰術上應該大力發展雙座機、大量增加空訓;戰略上我們需要一場軍事文化革命。我們是不是可以就這兩項搞個課題,深入……”
教導員:“打住吧,我們這些話現階段風險太大,不是時候,不建議。”
大家心裏明白,默不作聲,就此作罷,各自洗洗睡了。
文書端著一大碗麵條回來,教導員沒有吃……
第三樂章 行板 我在天上等你
醫院。
梁紅與老李的繼續對話。
“我問你,”
“嗯?”
“你在天上那麽多年,看到天堂了嗎?”
“啊?從來沒那麽想過。”
看見老李思忖的樣子,梁紅笑言:“我不該問這個。”
“不,”老李不放棄認真回憶:“我想想,這算是個新課題。”
梁紅安靜等待。
“看到過。”回答是肯定的。
“什麽時候?”
“有一次,臨角爬升,那天氣象很好,我確實感覺到天上有類似天使浮現,但我們都知道那是雲彩的光合作用,不是真實的,但個人感覺還是很真實的。”
“你說,”梁紅:“方輝,我們都是普通人,這輩子也算兢兢業業,與世無爭,都做了我們應該做的,”梁紅輕咬下唇臉露靦腆之色:“我們能去天堂嗎?”
老李:“怎麽了,什麽時候開始你也迷信上了。”
“不是,”梁紅解釋:“你說過,牛頓晚年一直沉迷《聖經》,認為《聖經》包含了人類密碼。既然已知,就應當存在,隻是我們不知。那我們離開這個世界,能去到那個‘已知’的世界嗎?而牛頓又是推翻古代占算學的現代科學奠基人,這也算是科學,不是迷信。迷信是不問緣由的盲目相信,科學是刨根問底,究其窮理,分門別類,不對嗎?”
老李瞠目結舌,他哪能想到梁紅——一個跳芭蕾舞的、跟科學、哲學幾乎扯不上什麽關係的女人,竟能說出這樣一番很有見地的哲理。他原以為梁紅不過是需要一種精神慰藉,需要一個安詳能走的依托,但妻子極富哲理的語言,讓他明白了這是做過功課的妻子需要一個嚴肅的討論。老李斂容打起精神。維護他人尊嚴也是每個人的義務,此刻他必須的要給予妻子一個明確滿意地回答,想到這兒,老李心裏有了底,笑了笑:“天啊,這是我娶的媳婦嗎,真是‘女大三抱金磚’呀,這話我說的有幾年了吧。”
梁紅麵露得意之色:“人之將走其言也善。”
老李繞了繞,刻意不接“人之將走其言也善”的茬:“天堂在不在,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好人一定有個好去處,當然好人的定義需要界定。先不說這個,這個‘好去處’姑且我們就叫天堂吧。我十分欣賞你的這個嚴謹的科學態度,像個黨員了。”
梁紅白了丈夫一眼:“去你的,就你進步,我們女人除了跳跳舞做做飯就不會別的?我頭發長可見識不比你短。再說,我入黨跟你差不多,要不是出身,我早就是你的黨小組長了,哼。”說完這句話,梁紅居然有了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
老李急忙點頭不再回避:“是是,要走之人是老大,我向黨小組長匯報思想。”
梁紅美得臉頰泛起紅暈:“說吧。”
老李幹咳兩下:“我先組織一下,”用手指在太陽穴畫圈再比劃幾下,梁紅靜靜等待。
許久,老李開腔了:“去‘天堂’應該是我們人類最高的幸福追求。但到底什麽是幸福?生不如死,死是幸福;生無可戀,孤是幸福;錢被勒索,窮是幸福。不堪名累,寂是幸福。解決天堂問題就得首先解決幸福問題。幸福,是人的自由意誌不被左右的無限發揮,事實上我們人類因受到時間的束縛是談不上無限幸福的。因為人類生命從降生那天起,便開始了麵對死亡的恐懼之旅,再受時空、人群、階級、貧富、窮達、族群、性別、生理、心理、情感、認識、倫理的製約,隻能是時間長短不一、空間局限大小的幸福。也由此上帝或者蒼天便賦予了生命的自我保護意識。”
“你還記得兒子小時侯?”老李:“我酒喝多了,推著兒子。回來路上一個下坡,我刹車過猛把兒子慣出去了,兒子直接糊在水泥地上。我以為兒子一定沒了,誰想到哭累了睡著了,什麽事兒都沒有。那會兒他才8個月,還不會走路。說明什麽?按常理,換作已知恐懼的成人,估計傷勢會比較嚴重,為什麽?說明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差距非常大。”
“至少三維世界裏的任何生命都有自我保護意識,樹,花,動物,自然生態的惡化也會促使地球保護自己,例如我們現在常常說的大自然的報複。所以,我們談的隻能是一種有限的幸福,也就是說,在時刻受到死亡威脅和社會環境左右的大前提下,能夠實現多少個人意誌的幸福。所以,解除時間恐懼和空間伸展才是人生追求的物理空間的無限幸福。所謂‘無限幸福’其實是指精神感覺滿足的幸福。精神滿足就是空間伸展的一部份,例如相互心儀、超越自我、價值體現等,並不是那種物質的滿足、投機的快活。死亡恐懼我們無法解決,唯有精神滿足可以通過想象、認識解決,這是人類在三維空間可感受的最大幸福,其它都是快活。活的暢快,生是幸福;二人扶持,雙是幸福;錢能買包,財是幸福;權能通神,官是幸福。任何事物都是一把雙刃劍,任何好事都有副作用,陰陽雙麵如影隨形,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是這個理。苦難催人奮進,滿足令人墮落。或許你的幸福是對別人的傷害,例如你成功當了處長,必有許多當不了的人受到了傷害;例如為了滿足人類追求‘最鮮嫩’,我們箱養小牛,讓初生小牛短短三個月的一輩子不能動彈而後供人類享用而後生不如死。”
“再有,幸福跟痛苦一樣是一時的感受,具有強烈的時間局限,沒有永遠幸福的人,也沒有永遠痛苦的人,當你痛苦時你的生理會自動調節脫離這個不好的情緒,例如自嘲、打架。我們吵架時至少我們雙方心裏總有不快,我們婚姻再幸福,你不能說當時‘不快’時你也沉浸在幸福之中,更不能說‘我給你幸福’。誰給都不對,這是一個很反動的口號,我給你幸福我就淩駕於你之上,‘為人民服務’從某個角度說是以上俯下的姿態,你喜虐待,也得我喜被虐待才行,沒有對等何來幸福。我們之間的相處,成長環境、地域文化、價值觀異同靠什麽解決,溝通、商量,說的大點,就是談判,相互爭取,再相互給予達至通過‘交換’相互平衡。要不,我們倆人,是你給了我幸福,還是我給你了幸福?一句話,找到自己愛什麽。好,以上是談幸福的前提條件。我們現在明白了,開始說天堂……”
梁紅打岔微笑遞過手中兒媳婦切好的蘋果:“這是我給你的幸福。”
老李接過蘋果片,手裏把弄放進嘴裏:“這是犒賞。”
梁紅:“嗯,你說的對。”
老李信馬由韁站了起來,開始來回踱步,延續著思路繼續往下走:“好,解決了幸福的前提條件,談天堂才有意義。那天堂到底在不在呢?”
“按道理,我們都是社會主義者。但其實很多年來,我們天天喊口號卻並沒有弄懂到底什麽是社會主義。口號文化很可怕,大家都摘章截句、斷章取義,似有所感又不解深意,讓我們陷入一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知半解,再拿這個膚淺的認識去教化。本來我們的傳統理論思想其實幾乎是停留於經驗層麵裏的‘不願知其所以然’的非常現實的順應操作,並沒有現代文明那種通過順應現實、審視現實、批判現實,來達到改造現實走向自由全麵發展的對形而上的追求。這也是我們常說的西方人更‘凶悍’的主因,我們是順應,是順應過去的思維,人家是追求,是追求未來的路子,相比之下,他們自然更具攻擊性。不是因為“狼性”,我們還搞什麽狼學校,前段時間看一個央視采訪,那個有錢人說希望自己是‘孤狼’,簡直胡扯,狼也是社會動物,‘孤狼’是活不下去的,是被群狼拋棄的那一個。其實都是唯我獨尊的思想作祟。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改革開放那麽多年了,我們好像得到了很多,可在我看來,一方麵大家更多的是像無頭蒼蠅胡闖亂冒,加之不正確的財富觀念,從一開始缺乏一個正確完整的理論指引。改革開放沒有錯,但不能簡單地說開放門戶讓大家富裕起來就完事了,拿經驗管理去抵抗認識管理,緣木求魚、刻舟求劍、夜郎自大、抱殘守缺,不走樣才怪。”
老李停了停:“還記得我第一次去你老家和你父親的對話嗎?”
梁紅引用老李的俏皮話來了句:“不能忘也。”
“在跟你父親的對話中,我就講了這個擔憂,當然了,那會兒隻是一個模糊想法,”老李搖搖頭:“”弄明白一些事是後來為提副團加分,我報考研究生,學的是指揮,有‘政治哲學’選修課,哲學讓我弄懂了很多問題。總之,把幸福單獨抽出來談是沒有結果也沒有意義的,為了政治搞專題就更有了點別有用心了。我哋總結,幸福大概有兩種,一種是傻人有傻福,無憂無慮半夜敲門心不驚的人,一種是得到精神愉悅實現最高自我價值的人。”老李拿出一包“羊城”,抽出一支,點上了:“還有,我尤其想提一下‘中庸’,”
梁紅趕忙小聲製止:“你當這是家呀,醫院不讓吸煙。”
老李蠻有把握:“問題不大,現在又沒外人,護士這會兒不會進來,陽台那通風,來人就掐。”
梁紅不無埋怨:“要抽也抽點好的呀,我們退休工資也不少,聽小軍說這才3塊錢一包。”
老李笑了:“你不懂,這個好抽,勁大,跟你一樣,病好不好不在房間,都是尼古丁,反正都是‘吸毒’,何苦多花錢‘吸毒’,還是自己喜歡重要。再說了,你真走了,我萬一舍不下你,不如早點去會你。”
梁紅白了老李一眼:“‘萬一’什麽意思,你還真打算我走後另再找一個?”
老李用手點點妻子:“怎麽你也老沒正經,拿我開涮。”
梁紅:“現在有錢人不是都興找個小三小四的嗎。”
“我們都不是有……”老李倒磨不開了:“不,我就沒明白,小三小三的,怎麽沒小二,小二才對嘛。”
梁紅:“誰知道,還不都是小軍他們傳閑話傳來的,”想想也不對:“我還是沒弄明白,那我們算什麽,兩頭不靠呀,又沒實現最高價值,也不是傻人有傻福。”
這回輪到老李笑了:“我不是將軍,你不是明星,但是,你把你的工作做到最好,我一輩子保衛祖國,我們都盡職盡責,都問心無愧,沒負累國家,難道這不是我們心中的理想嗎,這不是讓我們安閑自若心滿意足的理由嗎?人生最高價值不全是靠職銜體現哋,當然那是一種是政府認同,但不斷超越自己才是真的。我比別人笨,比不過人家,但我盡了我最大努力,你種糧食600斤,我種610斤,多出的10斤就是我個人價值,但職銜不還都是農民麽?這些人都有資格進天堂的,”老李得意徐徐吐出一口煙:“小鬼,功利了喲。”
梁紅:“討厭。”
老李補充:“我可能說得有點亂了,總之,你明白那意思就成,我們是社會主義者,但我們的政治觀點卻並沒有從人類社會的廣度出發,更多的是從‘家天下’的傳統思維出發。任何一種文化都是有缺陷的。別說民族文化,就是全人類文化也存在巨大缺陷,例如所有的科幻電影處處都體現了人類至高無上的地位,不就是一種夜郎自大的愚蠢嗎?人家都上門了,我們還出不去,也能打贏它?超越人類的先進物種演化得跟野獸一樣。”
梁紅:“我們的傳統文化不好嗎?”
老李沉重了些:“教育,都是教育。一個是解讀的扭曲,一個是需要升級改造,好東西解讀錯了,不好的不能扔,供奉起來神聖化恐嚇大眾。恐嚇本身是出自於不自信,以詆毀挖苦別人來武裝自己那簡直就是自卑了。我們的教育是壓抑的,是有天花板的,這個天花板就是‘忠’、‘孝’兩字,照魯迅的話說叫‘吃人’。‘忠’、‘孝’就是‘服從’,服從上級服從長輩,而不是以對錯劃分。不能說話自然勾心鬥角,玩心計玩心思,有話不敢當麵講,最後大家隻好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講是非對錯,沒有檢討怎麽進步,結果便是流於表麵的‘師以夷技以製夷’的學技術不學思想,”頓了頓:“我們缺乏《亮劍》精神,‘黎叔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我們的傳統文化更多的是一種功利文化,機會主義,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我們幾乎沒有像樣的家庭教育,我們的父母想當然把子女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跟養寵物沒什麽區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沒有注重孩子的心智培養,失去自我而後盲從與大人,這樣的孩子長大後心理能健全嗎?隻能成為偏激的‘好鬥公雞’。一方麵不注重孩子的個人成長,一方麵又因是自己的私有財產而去偏溺,卻培養出唯我獨尊而又欺軟怕硬的品性,自然延伸出雙重標準、階級歧視。說人民解放軍保衛國家值得尊重,那農民呢?沒有農民我們連飯都吃不上,我們常說‘民以食為天’,他們不畏勞苦、甘做沒人看得起的底層綠葉,那農民不應該獲得最大的尊重嗎?當兵是用納稅人的錢養活你,你不用掙錢養活自己,在‘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挺身而出以命相抵,是雙向選擇。父母愛你,你會不愛父母嗎?都是雙向選擇。獲得尊重是在你做出了超越職責的犧牲,那600斤一畝你幹了1000斤,車工允許誤差1毫米你誤差0.1毫米,不同樣值得尊重嗎?沒有孰高孰低,都是社會分工,沒有特殊不特殊,不能搞階級、職業歧視。所以,在這樣的心智下,我們去講孔子的仁愛,老子的《道德經》,可想而知能曲解成什麽樣。最重要的,你提出一個理論,你必須要證明它,這是我們無法彌補的欠缺。再說,我們的說教絕大部份都止步於‘為人處世’層麵,幾乎沒有對事物本質的‘求索’。‘實事求是’的‘是’,是‘色是’不是‘空是’,是對看得見的肯定,並不是對看不見的求真,莊子《逍遙遊》裏表達的‘真實而自由地活著’,這種充滿理想主義的信仰,‘不怕縣官隻怕現管’的我們有幾人付諸於實踐?所以我常說我們各個都是政治家。”
“‘社會’是一個一環扣一環看似鬆散實則非常緊密的龐大的係統,也算基因排列,也包括地球上所以生物、物質在內。”
老李深吸一口煙:“越扯越遠了。最後我再證明一下到底天堂在不在。在我現存的物理空間裏我們現在基本可以肯定了四維空間的存在,所謂‘三維空間’就是在長寬高的空間基礎上多了一個時間限製。如果沒有了時間限製,也就沒有了生老病死,對人類來說就是天堂了;但同時必須加以說明的是,人類還有個意義空間,也就是精神空間,是不是也可以說是‘量子空間’還不肯定,當然也有可能在三維空間裏物質與精神可以‘統購統銷’。在意義空間裏,我認為有意義實現了自我那才真正是得到幸福,而不受物理空間所限製。”
“還有,從生物性來講,自私是一定的。因為對死亡的恐懼決定了生物性的基本,所以,隻有自己舒服了,才會不介意別人舒服,自己天天活在仇恨裏,怎麽可能希冀他人過好日子?我們大部分人並沒有從家庭裏獲得‘舒服’,所以看世界往往是偏激的、灰色的。怎麽可能‘大河流水小河滿’,難道是先有太平洋然後才有喜馬拉雅的山泉嗎?人類隻有徹底解放自己,才能最終解放全人類。”
“最後注腳一下。構成生物性基礎的有兩個。一個是死亡——產生恐懼,一個是延續——產生性愛。”
梁紅安靜聽著,看著眼前變得陌生的丈夫,有點敬仰。
老李:“好了,思想匯報完了,想吃點什麽。”
梁紅沒接茬,心滿意足撫著老李的手背:“我得謝謝你呀,你兌現了你答應我父親的話,永遠對我好,永遠讓著我。”
老李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時,老婦又被兒子們架著回來了,他們頻頻向老李兩口子點頭笑著表示打擾。
“沒關係,沒關係。”老李也狼狽藏著香煙,客客氣氣回應。
還有“中庸”沒談到,不過今天看來環境不太允許了。
等房間恢複安靜,梁紅右手緊緊握著老李左手壓低音量流露心聲:“我們家簡單,沒什麽要交待的,我就是舍不得你。有天堂沒天堂,有地獄沒地獄,好好待我們的孫子,你一直在天上,我就在天上等你……”
老李右手也握了過來堅定的:“等我。”
沒多久梁紅走了。沒見著第三代就走了。
妻子走了。
連同把李方輝的心也帶走了。
現在不同了。人的死亡不再是開個追悼會火化了事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陵園,有了墓地。原來不但隻是烈士有陵園,大概人死的瞬間,都是不見了21克,人格看似終於也平等了,普通人隻要願意支付一筆錢也是可享有一塊四方見長有照片的獨立陰宅的,但願不是西學東漸的結果吧。當然,烈士陵園不同,他們大多是合葬的,是一群明知螃蟹有毒,而為了民族的的進步和自由意誌的獲得,甘願付出生命的勇士,哪怕理想不一定對,哪怕犧牲的不一定壯烈,但是永遠非常值得我們後人敬重。至於其它嘛,不過是更多為了得到庇護的封建思想餘毒。據說,美國通過實驗證明,人在死亡瞬間有21克不翼而飛。老李想不明白,國人為何如此重視軀體,軀體不過是供靈魂附著的臭皮囊,靈魂走了,臭皮囊就真正成了錢鍾書說的那樣:她沒有心,不過是日子久了肉有點變味。至少,緬懷祭奠的應該是靈魂,而非軀殼。
來去無牽掛,何勞他人相寄;
生死路清晰,無需螢火惑道。
妻子走了,我理應相送,我們是一家,是社會的基本結構,等我走了,這個家就散了,而這個解體的家便成為曆史,未來則交由兒子的新家去奮鬥了。經曆過不少火葬現場,經曆過追悼會那一時肅穆後的仿佛隻為了大吃大喝一頓客套應酬而已,那更像個提線木偶們的聚會。老李這樣想:不,我死後絕不被燒,絕不被埋,寧可腐屍供鷹叼食,寧可凍挺荒山,寧可遺忘水渠,寧可老死家裏直至某一日被發現……
“好好待我們的孫子,我在天上等你……”老李牢記妻子這句話。是啊,既然人已去它處,何必還需浪費這裏的一塊地。所以,老李沒有找墓地,追悼會也很簡單。兩人在廣州都沒有同事,隻有老李幾個老同學,妻子的兩個弟弟和小妹。老李捧著還算不上老伴的老伴骨灰盒和兒子、兒媳婦直接回家。老李進到他和梁紅共同居住的房間,安放在臥室中央的老式電視機旁唯一可擺放的地方,電視機上並排懸掛著父母照片,旁邊是一大一小梁紅遺照和她年輕時梳著辮子的黑白照片。照片正對著床,是老李每天起床睜眼就能看見的正中位置。
老李和梁紅早就商量好了,退休後一塊兒全家遷居廣州過幾年團聚日子,既彌補過往老李長期不在廣州的遺憾,也順道頤養天年。梁紅滿五十五,已經退休了,她父親走的早,母親前兩年也走了,弟妹們也各忙各的,沒有了牽掛,他們在梁紅單位分的房留給了小妹;老李這頭老人也陸續走了,沒什麽額外收入的父母留下一所住房和積蓄;兒子大學也畢業了,早早和同學成了婚。這不,等老李辦了退休手續,回廣州剛過上安定生活,兒子媳婦都找了個不錯的工作,才一年梁紅就倒了,很快……
一股熟悉的味道、一曲婉約的老歌、一句久違的話語、一個似曾相似的情景,瞬間都會把人帶回心碎的過去。
那朝霞般的微笑、潔白的牙齒、微微沉吟地低頭、初秋的麗人、錐子般的目光、毫無掩飾對丈夫的疼愛,一切一切……美好的回憶總是很傷人的,尤其是生離死別……
這回真的是人去房空,燈還沒開。昏暗中,雖然還明明到處留有妻子的味道,但妻子住院後再沒回來過……隻剩下孤零零一人的老李雙手捧著腦袋低頭坐在床尾梁紅遺像前。遠遠看去,他雙肩顫抖,估計老李已痛徹心扉老淚縱橫……
第四樂章 快板 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麵對光明,陰影就在我們身後
月球。
一個荒涼寂靜,除了土色再無任何色彩,並似乎無任何生物跡象的球體。即便有色彩誰又說得清是否幻覺。
黃昏。
他找到一塊適合能坐下來的土石墩,麵向地球坐了下來。
月球麵上隨便一塊兒石頭至少都是35億年曆史,其考古價值毋庸置疑,肯定比地球的源遠流長。地球的幾次大清洗早已讓地殼麵目全非,過億年的東西並不多。
向右歪歪身,他從左褲兜裏掏出一包“羊城”煙,抽出一支,輕捏煙尾處將過濾嘴部分送入雙唇間,再向左歪歪身,從右褲兜裏掏出一把銀白色古舊式很有質感煤油打火機,“砰” -打開機蓋,“嚓”——滑動機輪,“騰”——火苗竄出,他將煙頭對上火苗點著了香煙。昏然中,火苗一閃一縮的不甚光亮照襯出一個飽經風霜、笑起來左嘴角先不自然向上扯起的屬於人類雄性的黑紅臉龐。
我們的視界無法直接看見光年外那燦爛且巨大的恒星爆炸,也無法直接看見那美輪美奐得足令我們窒息的星雲。於是,在他的視界內惟一看得見的足夠大的,就是眼前這顆近在眼前的一半沉浸黑暗一半呈現湛藍、浮現著如棉花般或朵樣或片狀白雲、緩慢滾動的仿若沉浮於海洋中的蔚藍色行球。
但他知道,整個宇宙在黑暗掩蓋中卻在第一力的推動下和“四種力”的作用下,正無聲無息無時無刻不在劇烈運動著,無聲無息無時無刻不在演奏著誕生與滅亡的生命交響曲,無聲無息無時無刻不在向四散奔忙逃逸,直到原力消失。在這個目前尚未發生足以滅絕一些生命的更大動作的局部,惟太陽的光輝於各類球體的折射中,讓深邃黢黑的宇宙布滿了星星點點,讓他感受了一些生命的氣息,誰說宇宙死寂?
月球是荒涼的,可對比模樣凶殘醜陋、真相可怖嶙峋的彗星起來,月球就是一名溫柔且美麗的娘子。雖然未見嫦娥舒廣袖,亦未見吳剛捧出桂花酒,但是古老傳說還是讓冰涼月球有了一絲暖意,一種由蔚藍色行球上的人類傳遞過來的暖意。
雖然聽不見宇宙的暴動,但他卻能隱約幻聽蔚藍行球的喧鬧……
宇宙的誕生是自然發生的,還是物為設計的,不得而知。蔚藍色行球上的生物是自然衍生的,還是物為設計的,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種叫“人類”的直立生物似乎是控製行球一切的主宰者。他們營建了行球世界,建立了各式各樣的人為建築交錯聳立於大自然間;他們本能地極力追求著速度,似乎渴望擺脫三維空間的束縛,向四維空間挺進,而且近來提升的速度在計算機幫助下出現了越來越快的趨勢。
進步與危機並存。工業革命的三次超越帶來的速度提升,似很快會將人類帶到了四維空間的邊緣。當然,這是人類亙古以來的夢想。但依據牛頓“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第二定律,看來還沒準適用於這樣一種“噴射”環境,既“進步能量所釋放出的負麵能量亦大小相等,方向相反”。若然如此,那麽可以假設:一個生物的造就必定伴隨其生長環境的毀滅。同樣,我們還可以這樣推理,一個生物的脫胎換骨,必定是其移居後的鳳凰涅槃。果真如此,那麽這顆蔚藍色的行球不過是孕育人類新一代文明的“裹屍布”。
跟“所以的政治皆有黑暗一麵”一樣,正負能量是一枚硬幣的兩麵,是白晝黑夜的自然規律,是人類生物性及精神性的對半交織。有正能量就意味著有負能量,否則能量就無所謂正負。而正負能量也是相對而言,帶有主觀願望的正負能量則更明顯的具有偏頗性。我們不能說隻要陽光,不要黑夜,那不是人為選項,是正因為有了陽光普照,又有了黑暗的滋潤,地球才能衍養出符合生物存活的時空,才有了人類。對於生存於三維空間以下的生物而言,最大的負能量莫過於死亡。可不正是因為有了時間的“約定”,才會“倒逼”生物們優勝劣汰、自我改造、追求長生不老嗎?“客觀”很重要,是認識一切的基本態度。
精神沒了,人也就完了。人類若果浪費了“上帝”吹進人類鼻息的那口“仙”氣,隻是按照生物本能的下意識胡闖亂冒,這無異於自甘沉淪與豬牛狗羊並列。
華麗的天花板下,浮誇之風長盛不衰;人人懷揣一顆“玻璃心”四處胡闖亂冒;民粹者臉上洋溢著濃鬱的得意之色,以為吃成了胖子便天下無敵,消耗大量資源造就一支蠟燭,然後說我照亮了世界。出點狀況,就嚷嚷站起來了。可原來體力不支並不代表“倒”,原來沒有“倒”又談何“站”起來。任何停滯於表麵功夫的文化,本質上都是缺乏深度的流氓文化。使勁嚷嚷,不正中了那句“天橋把式——光說不練”了嗎?改造國民性的道路確實漫長,不如打雞血來的輕巧。數千年的“替天行道”真為人們帶來光明的前程?“皇帝新衣”的那條禁線不正是我們需要跨越的嗎?唉,人類真不是一群省油的燈。
沒有不會改變的世界。進步的世界一定是激烈的動態的,僵硬的世界相對是黏稠的靜態的,無病呻吟沒有意義。人類社會沒有高尚的人,隻有對“利益”理解不同的人,然後通過“算計”去實現自己的目標。所謂“貴族文化”實質是一種氣質表達,絕非外表的舉止協調、道貌岸然或假裝的揮灑。無論如何,當你的人格站在了“一覽眾山小”巨石上,你就有了來到“平流層”的資格。遷怒、傲慢、自以為是其實是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的自卑表現形式。別做“井底蛙”。
冷了,他不禁由心底打了個冷戰。
沒有任何痛苦比失去理想更痛苦。
煙也吸完了,“唉”,他輕歎一口氣,扔下煙蒂,起立,用腳尖將煙蒂按韌入土裏,轉身背對蔚藍色的行球反向於月球深處踏實地走去……
電視機前。
老李看著電影《遙遠的橋》。
他無法理解電視台為什麽播映的不是原來的16:10畫麵,而是上下遮幅成了2.35:1的畫麵,而且越是大片越要遮。16:9已經夠糟糕了,不弄成2.35:1就不夠時尚。老李撓撓“圓寸”的頭頂,如果因為時尚而刻意破壞原來的畫麵,斷頭斷腳、掐頭去尾,難不成粗暴踐踏美學屬於令人哭笑不得的當今時尚?還有一些試圖恢複原尺寸好心人,再在被遮的基礎上左右又砍一刀……就這樣,輕輕地悄悄地不在意地拉下了“有卡拉卻沒有音樂,有故事卻沒有文學,有滑稽卻沒有幽默,有文憑卻沒有科學精神”的遮美醜幕。
索性關上電視機,想了想,打開音響聽起了《黃河大合唱》。
咳喲!劃喲……
烏雲啊,遮滿天!
波濤啊,高如山!
冷風啊,撲上臉!
浪花啊,打進船!
咳喲!劃喲……
夥伴啊,睜開眼!
舵手啊,把住腕!
當心啊,別偷懶!
拚命啊,莫膽寒!
咳!劃喲!咳!劃喲!
咳!劃喲!咳!劃喲!
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
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
行船好比上火線,
團結一心衝上前!
咳!劃喲!咳!劃喲!
咳!劃喲!咳!劃喲!
咳喲!劃喲……
劃喲!衝上前!劃喲!衝上前!
劃喲!衝上前!劃喲!衝上前!
咳喲!咳喲!
哈哈哈哈……
我們看見了河岸,
我們登上了河岸,
心啊安一安,
氣啊喘一喘,
回頭來,
再和那黃河怒濤
決一死戰!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
直聽得妻子走後頹廢得一塌糊塗的老李熱血沸騰起來。他似乎突然找到了方向——妻子走後能活下去的方向。開始迫不及待急急忙忙準備……
廣州有座白雲山
老李讓兒子幫他買了一個便攜式小音響開始每天爬山,腰間播放著軍樂、以軍人的步姿與節奏、每分鍾120步的步速爬山。他仿佛在告訴世人,他有了另一種活法,一掃頹廢、精神飽滿、神采奕奕、生活質量與金錢多寡沒什麽關係的活法。
沿九曲十八彎百步梯拾階而上的活法。
周末,白雲山是廣大市民實踐“天人合一”的偉大去處。
白雲山遊人往來熙攘如織,卻非依右相行,眾皆擇蔭漫步,如有對撞,各讓一步,非常相安無事,顯出一片默契和諧。李方輝困惑,攔某道貌岸然謝頂智叟揖教。“兮?”老者詫異上下覷李一番,確認李十分認真,並無嬉戲之意,而後諱莫如深微笑答曰:“‘天人合一’乃我傳統至寶。擇蔭而行乃順應上天之德,非規則可比。人應順勢不可逆天,應講利害而萬不可講良心,應講謀略而萬不可講信用;故回歸原始,回歸大道,歸根複命,無所謂是非,擇蔭而行又何嚐?”
設立遊戲規則又不耐煩自己遵守是“王法”;不講是非和稀泥的“小康”是小農經濟的安心當下。“你好我好大家好”無法生產變革思想。沒有變革,就不會有超越,拿騎腳踏車的思維去開“法拉利”是個美好夢幻,也就是個美好夢幻。李方輝豎起大拇指,這可算是討了便宜還賣乖了吧。“老人變壞,壞人變老”?
唉,上帝當初真是枉費心機,白給我們吹了一口仙氣。老李順腳踢開腳前一顆道間石子抱怨到:是啊,永遠是守規則的人讓著不守規則的人。可是,若然大家都是不肯守規則的人,規則就成了多餘的東西,那麽守規則的人就要成了“異類”,就成了少數派,就成了眾矢之的,是免不得要被民主概念中的“多數”所淘汰的。若然,當人們通過投票選擇“不要秩序”的話,老李倒是很願意屈就。據說波蘭人在實行民主後,就不願意學德國的勤奮苦幹,願意選擇像法國人那樣過舒適優雅、充滿詩意的生活。
老李笑了,左邊嘴角不自然地先拉起地笑了:最大的悲哀莫過於上帝給了我們一個思維空間,我們卻好死不如賴活著如豬牛狗羊般冷漠的無序的每日算計著口袋裏那點錢的甘願生存於不假思索的經驗空間。就好比我們勞動了一輩子不過就為了很英勇地去滿足口腹之欲,卻從不曾知道給自己靈魂喂點什麽——除了性之外,其實即便是“性”,至多也是通過物理運動去完成心靈需求、人的一味本能安慰劑而已一樣。是啊,“偉大的時代是具有曆史感的。唯有平庸的時代,人們才會隻顧眼前事務並像豬狗一樣為有限的施予感到幸福,從來不曾想到要把目光從食槽旁邊移開,投向柵欄之外那綿延無盡的森林原野。”
名利本是好東西,是改變世界的本能力量;可如果看不到“柵欄之外那綿延無盡的森林和原野”時,抬頭看不到頭上的星空時,低頭看不到自己的內心,也就隻能在有限的圈裏揮灑多餘精力信心百倍認認真真的搞搞“窩裏鬥”了。在這個有限的圈裏,“自我意識”成了利欲熏心、胡闖亂冒、任著性子幹一切事業的最佳理由。在這個自己是誰都還沒弄清楚的年代,去荒談“幸福”就顯得有些不著邊際的可笑了。
在這個星球上,以人格化的定義來說,豬在它生命終結之前於它有限的圈裏無疑是最幸福的一群。無需自食其力、無需為生存操心、無需擔心任何外來威脅、無需與任何野獸搏鬥,沒有人格化審美標準也就無所謂圈裏的衛生條件、無所謂漂亮的顏色、無所謂環境的香臭或身體的氣味是否討主人喜歡、無所謂自由、無所謂責任。但即便是幸福的豬,也很可能有不幸福的時候——遇到脾氣暴躁手持皮鞭的主人或遇到一個很窮的家夥,都很難保證幸福的豬是否時時刻刻地幸福。可惜,豬無法選擇它的主人,隻有服從它的主人,因為有鞭子呢。也無法自主生死,因為要看主人的心情。心情好呢,可能讓它有可喘之機,心情不好呢,可能立馬橫眉冷對,又或今天賺了個一毛兩毛的,心情大好,不是一般小好,需慶祝一番,拿它作祭;憋寶輸了呢,心情不好,可能懶得舉刀。跟豬是不用講法律的,也無辯證可言,因為豬的世界既沒有法律也沒有辯證法,所以,決定了它惟有全憑運氣去享受它在有限圈裏的無限幸福。畢竟人們養豬的嗜好99%不是為了養“寵”,無非是靠養豬弄幾個錢花花。
根據愛因斯坦的觀點,時空就像一個舞台,無論台上有沒有演員,它都在那兒;即使沒有恒星或行星散落各處,時空也仍然存在。不過,物理學家洛朗·弗萊德爾、羅伯特·利和喬爾傑·米尼奇認為這個說法束縛了我們的思維。他們認為時空並非獨立於其中的天體而存在。時空由天體相互作用的方式來定義。這樣一來,時空就是量子世界本身的偽影,而不是某種需要與之結合的東西。米尼奇說:“這或許聽起來古怪,卻正是破解難題之道。”
易中天以為:夢有兩種,一種為夢境,一種為夢想;夢境醒來就破碎了,夢想是通過努力可以實現的。
一片又一片,一層又一層,相互交織、重疊、衝撞、嬉戲、隨風搖曳。陽光透過密集樹葉的縫隙見縫插針撒下來,有些晃眼、有些刺眼、有些養眼。李方輝躺在草地上從密葉縫裏看那一點一點刺眼青天。一架波音客機遲緩無聲飛過。等李方輝點上了一支煙,飛機的聲浪才忽忽悠悠傳了過來。
唉,傻姐姐,你以為飛行員在天上就等於在天堂嗎?更何況,物理上天不難了,可對我們而言,精神上天還是依舊很難。
陽光是最好的消毒劑。此刻,仰躺樹林裏仰看著的陽光卻成為李方輝的溫柔鄉。在被陽光包圍下的溫柔鄉裏,李方輝回想起過往那些親熱的片段……
小步舞曲 那些探親的日子
一
筒子樓209室。
房間裏,已更換“八七”式軍裝和大蓋帽掛在牆上。
李方輝躺床上玩“俄羅斯方塊”玩得翻江倒海,梁紅在過道炒菜炒得油煙滾滾。
“方輝,方輝?”梁紅叫李方輝。
無應答。
“李方輝。”聲音更響亮了。
還是泥牛入海。
梁紅手拿炒菜鏟進來了:“叫你聽不見,就知道玩遊戲,不吃飯了?”
李方輝:“好不容易休假,你總得讓我輕鬆輕鬆呀。”
梁紅:“我每天練功、排練,我就不累?”
李方輝理直氣壯:“你比我大,大的應該讓小的。”
梁紅反對,振振有詞:“你是軍人,應該保護我們百姓,你是丈夫,就應該讓著你妻子。”
李方輝不幹:“憑什麽,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部隊家屬就應該照顧好軍人。”
梁紅過來直接上床,偏腿一屁股騎到李方輝身上,揮動炒菜鏟:“毛主席什麽時候說的,你說,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應該讓我。”
“糟糕,我把性別給忘了,”剛要起身,李方輝想起來了:“不對呀,你是‘白毛女’,苦孩子出身,吃點苦算什麽。”
“現在解放了,我翻身了。”
“對對對,”李方輝這回玩夠了真起身了:“要平等,要不江青那麽厲害呢。”
“江青厲害?”這時,門口出現了向隊長:“沒有江青你哪兒認識‘白毛女’去。”
|“喲,隊長來了,”梁紅紅臉慌忙下地迎上。
“小兩口鬧得還挺歡。”向隊長打趣。
“沒有,沒有。”梁紅試圖找個理由:“都是方輝不好。”
“向隊長進來坐。”李方輝也趕緊往裏讓道。
“你堂堂空軍大隊長,我這個隊長算什麽,”向隊長開玩笑道:“你們小兩口可真夠火熱的——我找梁紅有點事。”
向隊長和梁紅去了過道……
練功房。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豐腴許多的梁紅,有節奏地打著拍子帶領十幾個新學員在練功。
十幾個新學員手扶把杆做手位擦步練習。
緊鑼密鼓。舞團準備新人排《沂蒙頌》和《草原英雄小姐妹》片段,參加全國“單人舞、雙人舞、三人舞”大賽。
婚後的梁紅已轉為幕後。做為教練,培養新人的全部責任幾乎都壓在梁紅身上。
在七十年代叫“文藝輕騎”,到改革開放謂之“走穴”的組織很快彌漫全國。
隨著改革開放腳步,國家壓縮開支,通貨膨脹劇烈,各省市縣文藝團體開始自謀生路組織“走穴”以彌補日漸窘困財政。
在團裏的號召下,梁紅身為第一分團團長率領不到十人及一台雙喇叭錄音機開始“走市串縣”跳“四小天鵝”,就連“春晚”小品也跳起了四個男人的滑稽“四小天鵝”。
那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又歡欣鼓舞、有誌者上夜校如饑似渴學習、無誌者開始崇拜金錢揮霍生命的時代。
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一個混亂而開始兼容並蓄的時代。
“買台大彩電吧。”
“咱們哪買得起?進口的一萬多,國產的……國產的有嗎?”
李方輝:“我哪知道。”
“算了,”梁紅:“別想了,你回來一次也就二十來天,將就吧。”
李方輝:“我也就是說說而已。”
梁紅:“聽說你們廣東走私的便宜。”
李方輝:“再便宜也沒有用,我上哪兒找走私犯,那是海關的事情。”
梁紅:“我們存款兩千都不到,有一半還是靠我‘走穴’的獎金,燒死你,還買大彩電,有了孩子我們靠什麽養活他。”
李方輝:“什麽話,有政府在,有黨在,有錢沒錢我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嘛。”
梁紅:“你想要男孩女孩。”
李方輝:“都行,我倒想是個女孩。”
梁紅:“為什麽?”
李方輝:“男孩得嚴格管教,女孩沒那麽累。”
梁紅:“你倒懶。”
二
大隊部。
李方輝小聲嘀咕:“我當兵是為了保衛祖國,不是為了保衛政治。”
胡大隊:“糊塗觀念,什麽保衛國家,保衛政治,保衛國家就是保衛政治,保衛政治就是保衛國家,你這個副大隊長怎麽當的,你的思想搞不通,怎麽做下麵的工作?不要胡扯。”
李方輝:“反正我不理解,改革開放總不能說就是隻要錢財,不要理想了吧。”
“你呀,”胡大隊:“還是廣州人,思想那麽保守,中央的意思不就是我們有了錢就可以實現理想了嗎?”
李方輝:“你看看現在吃喝玩樂那一套,得掙多少錢才夠花呢?”
麵對這句反問,胡大隊無言以對。
“一團渾水。”李方輝:“我憑軍人良心做事,那些事我搞不來,一顆紅心兩手準備,讓我幹多久我就幹多久,也不想轉業了,直接複員或退休。”
“說這些還早,”胡大隊手指點點李方輝倚老賣老:“你才穿幾天軍裝。”
“還有,我很快就調團裏了,這時候和政委的關係處不好你會很被動,懂我意思嗎?”
“懂。”
胡大隊語重心長:“政委是代表團黨委工作,是貫徹師黨委意圖,那師黨委又是貫徹誰的意圖?不要胡說八道,管住自己的嘴,知道沒有?”
李方輝低下頭。
“不該看的書要少看,不該聽的話要少聽,黨指揮槍,我們要相信黨,社會亂,我們不能亂。你的正營準備很快就批了,這個時侯千萬別跟我惹麻煩,聽到沒有?”
李方輝依舊低著頭。
胡大隊:“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真真正正從農村裏走出來的人,我……”
“報告!”門外報告。
“進來。”李方輝。
值班員進來,敬禮:“電報。”
李方輝起身拿電報。
值班員敬禮。
李方輝點頭。
值班員退出。
李方輝打開電報,四個字:“兒子起名”。
胡大隊:“怎麽樣?”
李方輝:“兒子。”
胡大隊:“有兒子了,別再胡思亂想了。”隨即胡大隊拿起電話:“炊事班……炊事班嗎?我胡濟海,你們李副大隊有兒子了,晚上全大隊會餐。等等,搞幾支啤酒。”
李方輝:“但願我兒子別像我一樣單眼皮。”
胡大隊:“怎麽?”
李方輝:“你看,我父母雙眼皮,我姐雙眼皮,就我單單單眼皮,找誰說理去。”
胡大隊拍拍李方輝肩頭:“哈哈哈,單眼皮。”
李方輝請教胡大隊:“起什麽名?”
胡大隊:“*****的,你是他爹。”
李方輝下定決心:“軍人的兒子,還有什麽好叫的,就叫李軍。”
胡大隊:“沒文化。”
空勤食堂。
大隊部桌。
胡大隊掰一塊兒窩頭狀食物塞進嘴裏:“嗯,味道不錯嘛。”
“是嗎?”李方輝也掰一塊兒送進嘴裏:“嘿,甜的。”
教導員從廚房出來:“味道怎麽樣?”
李方輝:“這還是‘憶苦飯’嗎,教導員,甜的。”
胡大隊:“這比高粱米好吃多了。”
教導員得意:“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這才叫‘憶苦思甜’呢。”
胡大隊:“硬是要得,這怎麽叫‘憶苦思甜’呢?”
教導員:“你看哈,糠難吃吧,這叫‘憶苦’,加上玉米粒,多擱點兒油,再弄點紅棗碎兒芝麻什麽的,這就是‘思甜’,合起來叫‘憶苦思甜’。”
“哈哈哈,”胡大隊衝教導員豎起大拇指:“‘飛機上掛暖壺——水平高’哇。”
教導員:“我跟炊事班長研究了一上午了。”
胡大隊想起來了:“李方輝,菜地歸你管吧。”
李方輝:“我菜地怎麽了?不是都長的挺好嗎?茄子豆角向日葵,養豬不歸我管。放心,‘八一’時花生瓜子全包。”
文書興衝衝疾步進來了:“副大隊長,嫂子接來了……”
推開宿舍房門,李方輝看到梁紅正背著他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兒子。李方輝躡手躡腳後麵抱住了妻子。梁紅知道李方輝回來了,並沒驚著。
李方輝:“很抱歉,你生孩子我沒過去。”
一心都在孩子身上的梁紅正眼沒看李方輝:“沒事。”
李方輝:“單眼皮雙眼皮?”
梁紅不解,正眼去看李方輝:“什麽單眼皮雙眼皮。”
“兒子,”李方輝:“兒子是單眼皮雙眼皮?”
梁紅明白了:“雙眼皮。”
懸了二十多年的心終於放下了。李方輝圍過去看兒子。
生命的造化。一向對孩子沒什麽感覺的李方輝不由不愛眼前繈褓中熟睡的小子。可是,“生娘不及養娘大,有奶便是娘”,孩子更親的是對他好的人。其實每個生命都歸屬於他(她)自己,隻有走出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生命才有意義。
紀伯倫說:
你的孩子不完全屬於你,
他們是生命自己的兒女;
經由你來到這世上,與你相伴,
卻有自己獨特的軌跡。
給他們愛而不是你的意誌,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見地;
給他一個棲息的家,
不要把他的精神關閉於屋裏;
他們的靈魂在明日有專屬的寓所,
你無從踏入,夢中訪問也將被拒。
……
晚上。
“方輝。”
“嗯?”
“你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轉業嗎?”
梁紅身後推了推李方輝肩膀:“你認真想想。”
李方輝翻過身:“怎麽突然問這個?”
梁紅:“沒事,就是想問問。”
李方輝:“睡不著?”
梁紅:“嗯。”
考慮了一下,李方輝幹脆坐了起來,摸黑尋找床頭櫃上的香煙。
梁紅:“我跟你開燈。”說著梁紅準備下床。
“不用,就這樣挺好,”李方輝眼睛適應了過來,拿了煙,用一次性火機點燃:“唉,我十六歲參軍到現在十幾年了,考慮轉業至少有一萬次了。說實話,現在部隊也沒什麽可呆的,什麽都沒有,飛機壞了修都沒的修堆在機庫裏,飛行時數本來就不多,天天走地訓,我的任務就是保證部隊穩定不出事就行了,這就是小平說的‘要忍’,也不知要忍多久。不過訓練團很快有新機型到了,我們這一代已經老了,輪不上了,到時想不轉都不行。不過,梁紅,我十六歲當兵,除了當兵我還會幹什麽?”
梁紅:“轉民航。”
李方輝苦笑:“民航是大機,我們是小機,至少還要回爐一年,”李方輝用手比劃了一下大小:“我不想脫軍裝,也想活得簡單些,到地方我有點……感覺被判死刑的味道。反正現在部隊也需要我們這些中層幹部,”李方輝搭過也坐起來的梁紅肩膀:“放心吧,站好最後一班崗,到時想不轉都不行。”
梁紅:“餓不餓,跟你下個方便麵。”
李方輝來精神了:“好哇,方便麵好吃。誰發明的?”
梁紅:“聽說是日本。”
隻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梁紅倒當真了。
兒子則含著大拇指在一旁籃子裏,睡夢中大概想著明天玩什麽。
三
軍中娛樂兩件事。
打百分、看電影。
打百分通常都在周六晚上。政治學習、業務學習、理論學習、晚點名、看電影等占據了所有的晚上,包括星期天,隻有周六晚大家可以洗洗衣服、寫寫家信、聊聊天、打百分。隻要哪裏忽然起哄哪裏就是戰場。再一個山呼海嘯的就是“拉歌”了。
“拉歌”大概是部隊最古老傳統,我們甚至可以做這樣的想象:井岡山上,‘八一’起義過來的穿軍裝的軍人和穿土布短打的自衛隊員們開會前相互“來一個”的情形。而看電影基本是每周兩、三場。由於禮堂太小,所以放電影基本都在操場。各單位一人一個“小馬紮”,一律整齊右手把握置於身側,排隊到操場後按銀幕前劃分區域,一聲令下:“坐下。”全體都有,打開“小馬紮”放置臀後坐下。各單位基本都在指定時間到達。很快,各單位站出一名指揮,“場站來一個”、“警衛連來一個”、“場務連來一個”、“機務大隊來一個”、“飛行團來一個”此起彼伏開始“拉歌”拉輸的單位便“大刀向……”、“我是一個兵……”、“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吼了起來。
都說當兵不如人,隻有在這時當兵比人強。穿軍裝的坐在銀幕前,不穿軍裝的家屬和外來人員一律隻能坐銀幕後麵。別看平日裏家屬、子弟推著自行車在失去自由的軍人麵前感覺都挺牛的,這會兒隻能乖乖坐在後麵看反電影。當兵的揚眉吐氣都在這一把。
沒想到醫院的電影比部隊多,幾乎天天有。
空軍第二野戰醫院。
開始以為肚子痛,然後到半夜疼痛加劇無法入眠。經連夜化驗,紅血球超出正常值增加兩個零的異常飆高,“抗美援朝”回來的大隊航醫無法解釋。這樣,第二天一早李方輝就被送到了醫院,留院觀察。
病房。
手提旅行包的梁紅出現在李方輝床前。
李方輝:“你怎麽來了?”
梁紅:“為什麽不告訴我。”
李方輝:“又不是有什麽大病。”
梁紅放下手提包,拉開拉鏈,一紙袋一紙袋往外拿吃的不說話。
李方輝:“生氣了?”
梁紅還是不說話。
李方輝一直小心翼翼查看著梁紅臉色:“有沒有讓小姚去接你……要不要喝杯水……你先坐下行不行……兒子呢……是讓媽媽過來帶嗎……我想吃的豬蹄帶了嗎……”
忙完了,梁紅找了把凳子坐了下來。
李方輝:“不生氣,不生氣,不是工資都給你了嗎。”
梁紅微微低頭,眼圈有點紅了。
見狀,李方輝急忙牽過梁紅一隻手:“怎麽了,怎麽了。”
梁紅任由李方輝牽著她的手就是不吭聲。
李方輝不再說了,靜靜等待。
梁紅:“我是你妻子吧?”
李方輝:“是是是,以後我就是生個雞眼也第一時間向你匯報。”
梁紅破涕為笑,從紙袋裏拿出豬蹄:“不知道壞了沒有。”
李方輝一麵吃,梁紅一麵講著兒子成長的一切瑣碎事……
四
“看,多藍的天啊。”
“從駕駛艙望出去,是一片無任何阻擋的開闊的藍色天空。沒有紅綠燈,不會塞車,沒有警察叔叔,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去看姥姥去看奶奶,看媽媽看爸爸,左看右看前看後看,看星星、看月亮、看太陽,像鳥一樣在空中飛呀飛呀飛。”
“爸爸,我長大也要開飛機。”三歲的兒子哪感覺到這些,隻是覺得好玩。
一家三口玩著“空中旅遊”遊戲。
床上,腳尖衝上兩腿兩側伸出,兒子坐前麵,梁紅坐中間李方輝在最後。
“壓杆蹬舵,回杆回舵,反杆反舵,回杆回舵。”伴隨李方輝指令,三人同時模仿駕駛艙內飛行員動作,右手做左壓駕駛杆狀同時左腳也配合做出壓左舵狀,然後回正,再相反方向做一次,然後回正。如此連續四次既完成一個起落練習。
李方輝半認真續上兒子剛才的話:“兒子,等你長大了也接爸爸的班做飛行員。”
兒子愉快答應。
梁紅不幹:“不行,這一輩子還不夠我提心吊膽呀。”
李方輝笑了:“現在條件好多了,會越來越安全的。”
梁紅:“那也不行。”
李方輝:“飛民航,飛民航。”
梁紅:“別給兒子灌輸這個,他自己選擇。”
男人總是粗心的,平時不在乎這個,不在乎那個。此時李方輝終於醒悟,停止動作,雙臂由後環抱妻子充滿愧疚道:“對不起,肯定這些年讓你提心吊膽了,”隨即安慰補充道:“沒事,哪有那麽嚴重,其實出事的比率非常低,保護措施很多,還有降傘呢。我們‘陸航’比‘海航’好多了,再加上現在新機型開始列裝,我們空軍條件已有了很大改善,再說,該出事時走路也不穩當,放心吧。”
梁紅一臉狐疑,似懂非懂。
老李繼續解釋:“我也就隨便說說,不是正式的。”
兒子一心一意要飛行,不依不饒:“你們別說話了,快來呀。”
“來了來了,”李方輝:“壓杆蹬舵,回杆回舵……”
……
星期天。
李方輝領著兒子去上繪畫班。
梁紅為李方輝買了套“高級”西裝。
老李就是穿著這身“高級”西裝領兒子上繪畫班。
兒子在課堂裏畫畫,李方輝在少年宮外無聊無奈等著。
梁紅來了:“等兒子畫完了,我們領兒子吃‘麥當勞’吧。”
李方輝:“太貴了吧?”
梁紅:“總得讓兒子過個周末呀。”
李方輝:“起碼幾十塊呀。”
梁紅:“我們也算打打‘牙祭’唄。”
李方輝不置可否。
麥當勞。
兒子興致勃勃吃著漢堡包,喝著可口可樂。
老李梁紅看著他們的愛情結晶微笑著、陪伴著。
兒子:“爸媽,你們吃那麽少?”
梁紅:“是啊,媽媽本來吃的就不多。”
李方輝雙手舉舉吃了一多半的漢堡包:“爸爸對這個……實在不是很有興趣。”
兒子:“爸爸在部隊都吃什麽?”
李方輝:“跟你和媽媽平時吃的一樣,”他眨下右眼調皮道:“就是沒有‘麥當勞’。”
兒子被爸爸逗得“嘎嘎”嘻笑。
……
晚上。
蚊帳裏,李方輝陪著熟睡兒子躺在床上。
梁紅在公共盥洗間忙著洗衣物。
也許是梁紅的幾次出入攪亂了兒子的好夢。睡著睡著,這小子自己睡掉床了,被下擺掖在被褥裏的蚊帳包住了他,這小子懵懵懂懂一邊不願意睜開眼一邊竟然自己迷迷糊糊爬了上來繼續睡覺。
望著無知滿足中兒子的模樣,李方輝有了保衛一切的意義……
唐·吉坷德
李方輝選擇的是一塊與人工鋪就整齊劃一的草坪無關的僻靜的雜草叢生的草地。
描述一個老頭躺草地看太陽的情景,似乎總感覺不很協調,也頗為滑稽。因為這種情形無論如何都應是年輕人做主角,汗牛充棟的影視劇裏何曾見過一個“圓寸”花發老頭幹出這種為老不尊的浪漫之事。在我們的文化裏,所謂浪漫的表現也是有年齡限製的,大概這叫分寸。估計年過三十的男女在表現浪漫時都應藏著、掖著、躲著、閃著。人生的兩頭都要端坐靜聽,隻有中間那一段讓你蹦躂蹦躂是我們含蓄的表達——當然必須是以犧牲“菩提”為代價。
長葉竹柏、無憂、海南蒲桃、樂昌含笑、苦楝、布渣葉。被樹木、時間、空間包圍著的李方輝,巧的很,此刻正躺在無憂樹下。不過,躺在無憂樹下真的可以無憂嗎?
欲實現與妻子承諾,必須購買“我在天上等你”的門票,李方輝算計著。
上帝也不完美,例如所有生物皆有10%的同性交配,女性生育必須付出每月一血的代價。既然不完美,那就可以算計。沒有算計,人類哪來那麽多陰謀論,沒有了陰謀論,人類哪來那麽多精彩故事。如果人類真是不完美的“God made it”,那麽必定可以買到門票,要算計的無非就是算計賣票的“天窗”到底在哪裏;如果人類是自然演化過來的,那麽大自然也必有大自然的定數。定數也可以算計,要不那麽多術士相師怎麽活得滋潤?李方輝此刻躺在草地上也打算算計算計。
天上自有天上的世界。從物理學角度看,上帝的世界,隻有空間,沒有時間,而人類物理學因受本身時空的製約,無法進入,那麽,進入上帝之門的鑰匙應該就剩下形而上學的“菩提”的可能。
可“菩提”什麽呢?
1、人生所有履曆都應排在負責任之後
自由人等同責任人。
過往我們都以為自由等於放任,可恰恰自由人最不能放任。
美國南北戰爭是一場人類戰爭中從未有過的為別人打的白主解放黑奴的一場戰爭。可資料顯示70%的黑人並不情願被解放,因為解放意味著自己對自己負責——沒人管了,沒房住了,沒工作了——前路迷茫了,看看現在的紐約就清楚了。由此可見,這既是一個諷刺,同時也說明,在沒有全麵提高個人素質之前,匆忙給予自由未必是好事。也由此可見,我們離現代文明還遠的很。
自由的前提是對自我行為負完全責,無法推諉的沒有任何借口的負完全責。在不傷害他人下的個體自由發揮,重要的不是行動表達,而是思想的真實表達。任何人於頭腦中的思想任何人無法剝奪,可剝奪的是表達,但如果表達被剝奪,那麽人們就自然習慣於撒謊。
2、活出自我精彩
自負,是不分對錯的辯解,屬於自卑範疇;自然自覺的榮辱皆坦蕩才是自信,而這種自信是裝不出來的。
……
江邊老翁釣魚,來一老者。
“我很羨慕你的悠然自得。”老者曰。
“你呢?”
“我經曆了很多坎坷、勞碌一世,現才有機會喘一口氣。”
“可惜,你不如我般享受生命。”
老者笑笑不置可否。
……
他們都選擇了自己的成功之路,他們都擁有了自己的故事,他們都享受了自己的一生。
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器也通用術。道——方向、路徑,戰略;器(術)用具、技藝、方法,實現道的戰術應用。先要知道去哪裏,再去勇於冒險、勇於試錯、超越自己、進化自己,讓自己的人生閱曆無憾、真實而“一絲不掛”地活著。
人生高光總在暴風雨之後。
3、歌唱是雙倍的祈禱
高尚精神、浪漫、幽默這些,我們幾乎是沒有的,不問世事的“二畝地”的生存思想又再一次回到了我們的生活,小農意識充斥於社會每個角落、縫隙。沒有了“求索”、“拷問”、“靈魂”的人生,剩下當然是冷漠、投機、懼怕、隨波逐流及無所謂,再不見大同。
看到了別人失敗,不代表你贏了;看到了別人脆弱,不代表你堅強了;看到了別人被打趴,不代表你站起來了;惡人施暴了,不代表正義本身可以無法無天;別人排在你後麵,不代表隊伍前進了……生命本身是殘酷的。不提死,人就不死了嗎?和“恭喜發財”一般無二,任何主義都幫不了生命本身,逃避而已。逃避的人生都是豪賭的人生,也是“躲在螺螄殼裏做道場”的人生。
摧毀一個人的精神不是鴉片,它隻是最後的稻草。
4、人的精神並不在於其行為的規範,而在於其心靈的廣闊
用統計學觀點看,人類現可觀測到的宇宙,有大約2000億個總星係;每個總星係有大約2000億個星係;每個星係大約有2000億個恒星;每個恒星大致與太陽相同,有大約20個左右較大的行星、矮行星、彗星,50個左右的衛星。地球算什麽?
生存於七十億分之一是多麽渺小。渺小的如一粒沙塵,“塵歸塵,土歸土”,任誰都一樣,但同時,每個個體背後都有屬於他自己的偉大故事,亦天下無雙。
“有一艘大船,船上有一洞,永遠修不好,它不會自己消失,也不會有新船,我們要做的是舀水的速度比進水的速度快”。人類曆史上,哪個民族沒有產生過充滿理想的救世良方,哪個時代沒有人在尋找“上帝的福音”,所以其實算不得什麽,除非你覺得自己不是人。
馬克思主義的本質,不是在尋找人類的敵人,而是要將全人類從初始的依賴物質、宗教桎梏階段中解救出來,於痛苦與磨難中創建人類的精神殿堂。解救的是人類,不是國家。從這個意義上說,民族主義是要不得的,國家主義是要不得的,通過文化不同來武斷人類有不同的發展路徑更會陷入不可告人的荒唐泥潭。如果我們認定人類擁有共同DMA,在走出地球之前,自當高舉的是人類主義、國際主義大旗。
其實,共產主義離我們很近,或者說,共產主義一直就在我們身邊不遠處。
雖然我們人性尚未釋放,但從文藝複興、啟蒙運動、人性解放,到超越國家主義的聯合集群、市場國際化的“托拉斯”、股票眾籌社會福利的再分配調節及法律保障,已基本符合了共產主義的條件,待解決了專製與民主的意識形態矛盾後,人類將可能實現“自由人聯合體”的最高目標。
主席說:“一萬年以後,人還分左中右”。如同民主不是救世良藥、隻能按大部份人們的意願行事一樣,共產主義消滅不了貧窮、消滅不了疾病、消滅不了凶殺、消滅不了自然災害;它不是太平盛世的降臨、並不能實現人與人之間的完全和諧。撕去那層溫情脈脈的麵紗吧,“一團和氣”隻是個誤會,競爭是永遠存在的、分歧是永遠存在的、隔閡是永遠存在的、偏見是永遠存在的、孤獨是永遠存在的;它隻能實現全球一體化、避免世界大戰、讓人類進步的效率能量更快更高而已。
是的,我們現在站在風口。可100多年前我們也站在風口,2000多年前我們也站在風口,還有風口嗎?現實的問題是,再先進的理論、文化、技術,其實施的條件皆以“信用”為前提,我們需要一個盡快融入世界的“季布”時代,可我們喜聞樂見的還是一個非《三國誌》的“演義”時代。
放棄意義追求,放棄“離騷”,剩下的也就隻有惡。大同也罷,烏托邦也罷,托拉斯也罷,美好的社會一定都是屈原、魯迅、阿甘、華盛頓、我們悼念的那個譚嗣同之類的“傻瓜們”開辟的,也是人類不可抑止地發展方向……
還是那句話,人生煩惱識字時。
白雲山啊,白雲山,
你真是那樣靜靜的嗎?
自然的乳汁,
哺育了覺醒的生物;
運用自然,
改造自然,
不過是我們擁抱更廣闊世界的奠基石。
白雲山啊,白雲山,
你真是那樣靜靜的嗎?
曆史與未來之間,
人類終將滅亡,
不是在滅亡中毀滅,
就是在滅亡中涅槃;
隻有徹底解放自己,才能最後解放全人類。
夫子曰:人必自辱然後人辱之。嗯,沒人在意電影《功夫》的結尾處,周星馳輕描淡寫說出武功至高境界:“我教你。”
無法揣測老李是否買到門票,但見老李起身,心滿意足拍拍屁股下山了。
新生命誕生了。
老李有了孫女。
李軍小倆口給孩子取名“李小紅”。
老李非常感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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