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文係在北大的名聲還是很響的。不僅因為那時正處在啟蒙時期,人文氣氛濃厚。用陳平原先生的話,那時文史哲的地位就像今天的法律

來源: Waterinn 2018-04-28 20:53:2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713 bytes)

八十年代中文係在北大的名聲還是很響的。不僅因為那時正處在啟蒙時期,人文氣氛濃厚。用陳平原先生的話,那時文史哲的地位就像今天的法律,經濟,工商管理;還因為中文係出才子異人,他們經常做出一些驚世駭俗,我行我素的事情。在崇尚個性的燕園, 這就像今天說某人會賺錢, 是很受人敬仰的。有練氣功走火入魔,氣都跑到尾骨而不能正常坐下的;還有忽然消失了一個月, 跑到南方專門去看木棉花的;有被褥四年不洗可以立起來,但憑自學讀懂古英文的;還有一學期不上課,趴在被窩裏把海澱租書店裏的武俠全看了一遍的。總之,中文係是個能讓人特立獨行還不至於太孤單的的地方。

與我們的上下級相比, 我們那級文學班還屬於比較“正常”,中規中矩。才子當然也有幾個,比如以擅寫古典詩律詩用典尤其巧妙的韓,以“上坡路下坡路都是同一條路”而開創了校園頹廢文學之風的蔡,還有當年在北大影協,為陳凱歌的先鋒電影“黃土地”搖旗呐喊,言必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的劉—他後來通俗了,成了“開心麻花”的老總。但真正稱得上奇人的,非尹公莫屬。


尹公,雲南會澤人。因來自鄉下,又是遠鄉僻壤,日常行止自然有些奇特。平日裏經常生吃茄子青椒,或者米飯拌幹辣椒,穿著有白褲線的大紅運動褲在湖邊一邊聽英語一邊舞劍,因此被北京同學稱之“南蠻”。想當年許多來自農村的同學憑刻苦和成績考到了北大清華這樣的高等學府,在芸芸精英中其實是很有壓力的。有人選擇藏拙, 有人選擇從眾。但尹公卻有點抱殘守拙,冥頑不化。 當時正是西風緊洋腔烈的時代, 我們文學青年以追逐最新的哲學文學理論為時髦, 未名湖詩會上崛起的也多是實驗朦朧的現代派詩。 但尹公卻開曆史倒車。用一位同學的話,他“不但努力使自己顯得像來自封建文化界的樣子,而且刻意要達到清末民初那個水準”。滿嘴明清的白話文言,再加上鄉音很重, 稱人必“公”,因此得一“尹公”綽號,以及不太合群的聲譽。當我們跟著來訪的艾倫金斯伯格“嚎叫”時,他卻獨自泡圖書館故紙堆, 將林琴南蘇曼殊刻苦研讀,並寫下詳細的讀書筆記。據熟悉他的同學說,最後竟寫出一部洋洋萬言的研究論文,用上好宣紙小楷工整抄錄並線裝。

二十年後, 晚清民國研究成了熱門顯學。但八十年代的尹公卻注定落寞,甚至遭到嘲笑。

尹公另一特點就是“好賦詩填詞”。而且他不屑自由詩現代體,寫的都是古體詩詞,比如這首講述創作之樂的七絕: “詩興如潮壓不住, 倒拖草履翻穿褲。大筆一揮詩一首,自書自吟自捧腹”。還有一首描寫校園青年的《沁園春》:“蝸居鬥室,最難將息,周末時候。厭沙龍玄虛,胡諏瞎扯;舞場紛紜。粉麵油頭。同鄉共聚,相見則雲‘何不去找女朋友?’輕搖首,‘非沒有能力,鈔票不夠。’ 亭亭佇立寒秋,恨意中人難引勾。怨北大哥們,不懂愛情;燕園棒夥,未曉風流。一代書蟲,翩翩美士,隻愛如磚大部頭。悵寥廓,問疏星朗月,誰可挑逗?” 說實話,尹公這些詩詞有點像他的文言白話,經不起 “推敲”, 但其中的率性和自嘲卻也生動有趣。 他還常常用詩與人交流, 有時搞不好,就出現與人齟齬不和的情況。那時大家都還少年輕狂,逞強心切,卻不懂理解和同情。像尹公這樣敏感又脆弱的人,被觸到了痛處, 自然會流露出天性狷狹的一麵,因此也就更把他推向極端和固執。


因為男女有別,幾年下來,我對他的了解極其有限。真正與尹公有些接觸是大二結束那年的暑假。

那時北大興修暑期課。其實對於我們這樣課業輕鬆,習性懶散的中文係學生,暑期課隻是個借口而已。趁機擺脫父母,有更多的時間呆在校園裏的借口。一天,尹公帶著一個美女來我們宿舍,說是他家鄉的中學同學來京旅遊,想借住幾天。這個女生跟尹公性格似乎恰恰相反,極為乖巧懂事。借住的幾天裏,每天用水拖地擦桌子,把六個人合住的雜亂房間收拾得整齊明亮。她迅速得到我們的喜愛。 有時細聲跟我們談起尹公的中學時代, 眼神裏流露的是真正的敬佩, 尹公當年可是雲南省高考的(並列)狀元,在會澤人人知曉。

因為這個女生,那個夏天他有時來我們宿舍做客,大家坐在一起,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尹公的所讀所思常常空穴來風,聽得我們也雲山霧罩。他的奇談怪論有時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但也有點語破天機的意思。 比如說起《紅樓夢》時, 他就提出“為什麽焦大就不能愛上林妹妹”這樣的問題。 我們常常一邊聽一邊笑,與尹公的關係很有改善。

 

 

某天晚上, 尹公神秘兮兮地提著一個什麽東西來到我們三十六樓,把我從宿舍裏叫了出來。在走廊裏, 他鄭重地向我端出一把木刻的足有二尺長的“劍”,說這是一把鴛鴦劍, 兩麵還寫著紅樓夢體的兩句詩文:“厚天黑地,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像我這樣的中文係女生,口頭上向往三毛的浪漫不羈,但真碰上一個多情的“寶哥哥”, 卻隻會落荒而逃。何況我當時是崇拜現代派的俗人, 根本不待見這種“古典”方式。於是很笨拙很粗魯地把那把劍推還給他,自己扭身走了。

事後想想,也許,因為那個夏天的相處, 尹公覺到一點來自異性的暖意,他也隻不過是用他 “性情中人“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羨慕之情, 感激之意, 而我當時如此驚慌失措,倒是小家子氣了。

但從那以後,我與尹公的友誼也還是有些刻意的距離。我對他最終也沒有很深的了解。

青春有時是個障礙。


臨畢業那年,尹公寫了入黨申請書。洋洋灑灑兩大頁,還是用文言文寫的。字句鏗鏘,古意盎然。最後的結尾,我仍然記得, 那是改寫“古詩十九首“的四句詩: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跟黨走?”大家哄笑,卻捉摸不透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然後我們就各奔東西了。 尹公回了雲南。 年輕時代的大觀園生活就在大家的惜別之情中告一段落。


再次聽到他的音訊, 已經是十幾年後了。 那時我在加拿大一所大學剛工作不久。 尹公寫電郵來,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我的聯絡地址。也許是距離的保護,也許大家的年齡已長,我們不再有當年笨拙的感覺。他聽上去比上學時自然自信了些,報告了近況。說給我寫郵件, 是想了解加拿大的情況。

又是幾年過去,我已經人在悉尼。又收到尹公的郵件, 似乎已經移民了。 不過語氣與上次不同,很有些消沉。 我當時剛漂洋過海搬遷到新地方,忙碌之中,也沒有認真回信。 此後就斷了聯係。 


有了互聯網後,班裏同學一時聚會在“四海一家吧”裏。尹公露了一兩次麵,貼了幾首懷念母親的古體詩。但很快又銷聲匿跡了。大家因年長了十幾歲, 開始憶舊。一位平時不太講話的同學還寫了一篇深情的文章回憶尹公當年,引來大家的唏噓回應。 “其實每個人都懷抱著自己小小的真理”, 另一位同學這樣解釋尹公的怪異。大家還不約而同說起當年政治經濟課上的一次模擬辯論。那是個辯證法的題目。 當時兩隊爭得不可開交,尹公站起來說道:你們別爭了,我給你們三個例子:例一,正著是六,倒著是九, 例二, 黃沙百戰穿金甲的‘甲’ 字,倒著是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由’字”。尹公的第三個例子我們竟然都想不起來了。一時大家悵然若失, 尹公的奇思異想也許是我輩力有未逮的,他也無疑是能讓我們對自己年輕時的偏見驕傲和不寬容感到不安的那個人。


最近因為八四畢業三十年聚會, 在失聯人中的名單裏看到尹公的名字。忽然就想,在這樣一個“知天命”的年齡,和這樣一個除了成功和掙錢就沒有其他想象力的時代, 若能聽到尹公的奇談怪論, 該會是怎樣一種享受。

希望有一天能再見到尹公, 聽他告訴我們辯證法的第三個例子。


後記:這篇小文修訂了兩遍, 讓我又一次感到書寫他人的困難。寫作中,借用參考了文學八四諸位同學提供的信息,尤其張睿同學的回憶,在此一並感謝。文中謬誤,作者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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