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重慶（上）
確切地說,重慶於我是第二故鄉.
很羨慕有那種故鄉的人____依山傍水的小村,世代居住的祖屋,庭院裏的參天古樹,整個村落都知根知底相守相望的鄉親...... 我沒有,似乎是一片浮萍一直在漂。二十一歲那年,漂到了重慶。
按理,我是不該分配到重慶的,可該去的地方去不了,而這座城市有多出一個名額.
一共是兩個名額,一個是市中區的大公司,一個是在歌樂山裏的中專.
我以為我是該去歌樂山的。因同班有個地地道道的重慶小夥亮.而且他四年期間都是班上和學生會幹部，臨畢業時又成了預備黨員。條件好比我好的多的他有優先選擇權。可亮,很豪氣的自己進了山,把更好的位置讓給了我.
我的寢室在朝天門上半城一幢老房子裏,上班則在下半城沿江的一棟舊樓的頂層。
每天清晨，就要沿著長長的石階跑下去,再乘電梯升上來;當然下班的時候就是先乘電梯降下去,再氣喘噓噓的沿著石階爬上來. 那種感覺真是很奇妙.
那石階經風經雨,經走經踏,已光滑而老舊,不常走的邊沿還長有青苔, 好像當時數過有多少梯,可現在卻記不得了.隻記得沒過多久,自己也如真正的重慶姑娘一樣走石階如履平地.
寢室的窗臨江.很多很多的夜晚,趴在窗口看月亮.長江上的月亮很別致,天上一個,水裏一個,天上的溫柔而安詳;水裏的則在波紋中搖曳,蕩漾.
喜歡在傍晚去長江邊散步.吹著江風,看著夕陽一點一點西下,就歎一聲“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而冬天的清晨,濃濃的江霧濔漫在江麵上,迷朦又濕潤。偶爾傳來輪船的汽笛聲,低沉又厚重。
枯水的時候,江邊裸露出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挑揀漂亮的石子是體會一次次驚喜的發現。
———這些竟是我對長江最深刻的記憶.
和我同寢室的是兩位真正的重慶姑娘瑜和彤. 我們同齡。
瑜，高挑健美，性情沉靜。熱愛閱讀，思想獨立激進。那一陣,迷戀著盧梭.一次偶爾，結識了一位社科院的研究生，便開始了頻繁的通信。她給我看過他們來往的信件，都是討論著對我來說很難涉及的哲學和尖銳的社會問題。甚至有一次她沒有向單位告假，去了北京見那位研究生，當麵探討。八十年代末，真是一個崇尚思想充滿激情的年代啊。
直至去了市中區她家，看到她家寬敞的住房，才知她父親身居高位。也同時感到她家的氣氛極為陰鬱。。。。。正因如此,她寧意和我們擠住在狹小的寢室裏，寧願和我們一起用小電爐煮青菜麵條.
瑜偶爾回家，必定會帶來家裏燒的好菜。來重慶後的第一個中秋節，她陪著我一起過，而且從家裏用一隻鍋端來了香氣四溢的排骨燉蓮藕。
彤的家在中梁山，自然也隻能住單位寢室。她爽直勤快,長得很好看,最引人注目的是幽深的雙目上長著一排又長又密的睫毛。
幾乎是在認識彤的同時，也認識了梁。
梁是她的中學同學,大學畢業後也分在了重慶。看得出他對彤是一往情深，可說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他生性敦厚熱忱，也加之愛鳥及屋,對彤的室友也是友善之至。那兩年，我們三個姑娘可沒少吃過他買來的鴨翅膀和糖炒板栗。
三人中是我先出嫁了。搬出了那臨江的老房子。
雖然住進了寧靜的沙坪壩的大學校園———拿她倆的話說是逃離了喧鬧又市井氣的市中區，但很長時間都覺得這校園裏擁擠的筒子樓，哪裏有那江風肆意的臨江老房子住著爽暢。
接著是彤。她和梁搬到江北一所平房裏，是梁單位的房子。房子很簡陋，一間屋，再帶一個很小的廚房。
彤是長女,下麵還有兩妹一弟.大妹腿略有殘疾,沒能升學,但卻有裁縫手藝。梁就勸說彤把大妹接進城擺個裁縫攤，當然也就和他們擠住在一起。梁在房前搭了個棚，把廚房搬進棚裏。然後把小廚房改造成一間臥室，彤和梁就擠在這小臥室裏，把大屋騰給了大妹，因大妹的縫紉機，鎖邊機，剪裁案，還有成品及未成品的衣服。。。。。東西多。
之後幾年內,小妹小弟都到重慶讀大學. 彤和梁分擔著弟妹的費用。這時，他們已有了女兒眉。彤都幾次向我喊,她不堪重負了,可梁卻整日樂嗬嗬的,想著法兒賺錢來支撐這個大家.
他們的眉兒，也長著一雙幽深如潭的眼睛，眼上的睫毛也是密長如簾。
我們公司日益輝煌起來，率先在長江南岸豎起了大廈。朝天門的老房子一幢幢倒了。
瑜也匆忙結婚了。
之所以說她是匆忙結婚，的確是她嫁的人於我們太過陌生。當然，是她嫁，她不陌生就行。問題是，在她結婚之前，她從未和我們分享過她愛情的喜悅和憂煩———她從沒有興趣或與他太短暫的戀愛還沒來的及來和我們分享。
在彤和我還在為這麽出色的瑜就這麽莫名其妙的結婚忿忿時，瑜在一天又告訴我，她離婚了。這前後相隔不到半年。
那場談話是在枇杷山上，就瑜和我。
從父母的婚姻生活中，她從來就沒有對婚姻有過期待。
在那種陰鬱氣氛家庭下長大的她，更願意相信友情而不是愛情。
在她和北京那社科院的研究生心意相通時，他提議他倆應有更深的感情。卻被她失望地斷然拒絕。當她親眼看到彤和我都有了幸福的小家時，她才發現自己是愛他的。可，一切已為時晚矣。
她倒也不是隨便就嫁了自己，他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甚至就是一鐵哥們兒。寢室沒了，又不想搬回家住。哥們兒說，那就去我那兒搭夥吧。
搭了夥，更發現自己愛情已遠去，又發現友情維係不了婚姻。樂觀自信的他日漸迷茫煩躁，消沉痛苦。。。。她不忍，選擇結束。
從枇杷山上俯視山城，萬家燈火，閃閃爍爍。瑜，哪一星哪一點是屬於你燈火？
不久，瑜遠走海南。
在我臨出國的一段日子裏,過的很狼狽,幾乎是無家可歸。彤和梁的小屋,給了我無盡的溫暖。那些日子彤陪著我在市中區辦各種手續，準備各種行裝。而後，我倆狂奔著去趕最後一班回江北的渡輪。
回到家裏,梁已做好了飯菜.因為我的到來，桌上的菜飯總是異常的豐盛。家裏又多了條狗兒，放了假但留在城裏勤工儉學的弟妹們也常在，一大家子，男說女笑，孩哭狗叫，好不熱鬧。梁每天一課般樂滋滋地向老婆匯報他當日的戰況,那時他已和幾個朋友經營著一個小型的砂洗絲綢廠.
我是八月離開重慶的,前一晚,住在彤家.清晨起來發現嗓子完全啞了,幾乎發不出聲來.原來,梁擔心和大妹擠在一起的我可能會太熱,在我們都睡下後,把家裏的大風扇換來,開到最大擋直對著我吹了一夜.
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彤把梁埋怨了一路, 當然也說我太驕氣,他們誰都這麽吹,都沒事,就我毛病多.弱不禁風。我說不出話來,可我心裏充滿了對他們的感激和不舍.
火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再會回來。
這個我棲息了六年的城市,已無一個親人,已無一片居所。
但,它的一切一切都刻在了我記憶深處。。。。。。
確切地說,重慶於我是第二故鄉.
很羨慕有那種故鄉的人____依山傍水的小村,世代居住的祖屋,庭院裏的參天古樹,整個村落都知根知底相守相望的鄉親...... 我沒有,似乎是一片浮萍一直在漂。二十一歲那年,漂到了重慶。
按理,我是不該分配到重慶的,可該去的地方去不了,而這座城市有多出一個名額.
一共是兩個名額,一個是市中區的大公司,一個是在歌樂山裏的中專.
我以為我是該去歌樂山的。因同班有個地地道道的重慶小夥亮.而且他四年期間都是班上和學生會幹部，臨畢業時又成了預備黨員。條件好比我好的多的他有優先選擇權。可亮,很豪氣的自己進了山,把更好的位置讓給了我.
我的寢室在朝天門上半城一幢老房子裏,上班則在下半城沿江的一棟舊樓的頂層。
每天清晨，就要沿著長長的石階跑下去,再乘電梯升上來;當然下班的時候就是先乘電梯降下去,再氣喘噓噓的沿著石階爬上來. 那種感覺真是很奇妙.
那石階經風經雨,經走經踏,已光滑而老舊,不常走的邊沿還長有青苔, 好像當時數過有多少梯,可現在卻記不得了.隻記得沒過多久,自己也如真正的重慶姑娘一樣走石階如履平地.
寢室的窗臨江.很多很多的夜晚,趴在窗口看月亮.長江上的月亮很別致,天上一個,水裏一個,天上的溫柔而安詳;水裏的則在波紋中搖曳,蕩漾.
喜歡在傍晚去長江邊散步.吹著江風,看著夕陽一點一點西下,就歎一聲“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而冬天的清晨,濃濃的江霧濔漫在江麵上,迷朦又濕潤。偶爾傳來輪船的汽笛聲,低沉又厚重。
枯水的時候,江邊裸露出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挑揀漂亮的石子是體會一次次驚喜的發現。
———這些竟是我對長江最深刻的記憶.
和我同寢室的是兩位真正的重慶姑娘瑜和彤. 我們同齡。
瑜，高挑健美，性情沉靜。熱愛閱讀，思想獨立激進。那一陣,迷戀著盧梭.一次偶爾，結識了一位社科院的研究生，便開始了頻繁的通信。她給我看過他們來往的信件，都是討論著對我來說很難涉及的哲學和尖銳的社會問題。甚至有一次她沒有向單位告假，去了北京見那位研究生，當麵探討。八十年代末，真是一個崇尚思想充滿激情的年代啊。
直至去了市中區她家，看到她家寬敞的住房，才知她父親身居高位。也同時感到她家的氣氛極為陰鬱。。。。。正因如此,她寧意和我們擠住在狹小的寢室裏，寧願和我們一起用小電爐煮青菜麵條.
瑜偶爾回家，必定會帶來家裏燒的好菜。來重慶後的第一個中秋節，她陪著我一起過，而且從家裏用一隻鍋端來了香氣四溢的排骨燉蓮藕。
彤的家在中梁山，自然也隻能住單位寢室。她爽直勤快,長得很好看,最引人注目的是幽深的雙目上長著一排又長又密的睫毛。
幾乎是在認識彤的同時，也認識了梁。
梁是她的中學同學,大學畢業後也分在了重慶。看得出他對彤是一往情深，可說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他生性敦厚熱忱，也加之愛鳥及屋,對彤的室友也是友善之至。那兩年，我們三個姑娘可沒少吃過他買來的鴨翅膀和糖炒板栗。
三人中是我先出嫁了。搬出了那臨江的老房子。
雖然住進了寧靜的沙坪壩的大學校園———拿她倆的話說是逃離了喧鬧又市井氣的市中區，但很長時間都覺得這校園裏擁擠的筒子樓，哪裏有那江風肆意的臨江老房子住著爽暢。
接著是彤。她和梁搬到江北一所平房裏，是梁單位的房子。房子很簡陋，一間屋，再帶一個很小的廚房。
彤是長女,下麵還有兩妹一弟.大妹腿略有殘疾,沒能升學,但卻有裁縫手藝。梁就勸說彤把大妹接進城擺個裁縫攤，當然也就和他們擠住在一起。梁在房前搭了個棚，把廚房搬進棚裏。然後把小廚房改造成一間臥室，彤和梁就擠在這小臥室裏，把大屋騰給了大妹，因大妹的縫紉機，鎖邊機，剪裁案，還有成品及未成品的衣服。。。。。東西多。
之後幾年內,小妹小弟都到重慶讀大學. 彤和梁分擔著弟妹的費用。這時，他們已有了女兒眉。彤都幾次向我喊,她不堪重負了,可梁卻整日樂嗬嗬的,想著法兒賺錢來支撐這個大家.
他們的眉兒，也長著一雙幽深如潭的眼睛，眼上的睫毛也是密長如簾。
我們公司日益輝煌起來，率先在長江南岸豎起了大廈。朝天門的老房子一幢幢倒了。
瑜也匆忙結婚了。
之所以說她是匆忙結婚，的確是她嫁的人於我們太過陌生。當然，是她嫁，她不陌生就行。問題是，在她結婚之前，她從未和我們分享過她愛情的喜悅和憂煩———她從沒有興趣或與他太短暫的戀愛還沒來的及來和我們分享。
在彤和我還在為這麽出色的瑜就這麽莫名其妙的結婚忿忿時，瑜在一天又告訴我，她離婚了。這前後相隔不到半年。
那場談話是在枇杷山上，就瑜和我。
從父母的婚姻生活中，她從來就沒有對婚姻有過期待。
在那種陰鬱氣氛家庭下長大的她，更願意相信友情而不是愛情。
在她和北京那社科院的研究生心意相通時，他提議他倆應有更深的感情。卻被她失望地斷然拒絕。當她親眼看到彤和我都有了幸福的小家時，她才發現自己是愛他的。可，一切已為時晚矣。
她倒也不是隨便就嫁了自己，他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甚至就是一鐵哥們兒。寢室沒了，又不想搬回家住。哥們兒說，那就去我那兒搭夥吧。
搭了夥，更發現自己愛情已遠去，又發現友情維係不了婚姻。樂觀自信的他日漸迷茫煩躁，消沉痛苦。。。。她不忍，選擇結束。
從枇杷山上俯視山城，萬家燈火，閃閃爍爍。瑜，哪一星哪一點是屬於你燈火？
不久，瑜遠走海南。
在我臨出國的一段日子裏,過的很狼狽,幾乎是無家可歸。彤和梁的小屋,給了我無盡的溫暖。那些日子彤陪著我在市中區辦各種手續，準備各種行裝。而後，我倆狂奔著去趕最後一班回江北的渡輪。
回到家裏,梁已做好了飯菜.因為我的到來，桌上的菜飯總是異常的豐盛。家裏又多了條狗兒，放了假但留在城裏勤工儉學的弟妹們也常在，一大家子，男說女笑，孩哭狗叫，好不熱鬧。梁每天一課般樂滋滋地向老婆匯報他當日的戰況,那時他已和幾個朋友經營著一個小型的砂洗絲綢廠.
我是八月離開重慶的,前一晚,住在彤家.清晨起來發現嗓子完全啞了,幾乎發不出聲來.原來,梁擔心和大妹擠在一起的我可能會太熱,在我們都睡下後,把家裏的大風扇換來,開到最大擋直對著我吹了一夜.
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彤把梁埋怨了一路, 當然也說我太驕氣,他們誰都這麽吹,都沒事,就我毛病多.弱不禁風。我說不出話來,可我心裏充滿了對他們的感激和不舍.
火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再會回來。
這個我棲息了六年的城市,已無一個親人,已無一片居所。
但,它的一切一切都刻在了我記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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