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60:華南特案組之(二)李代桃僵(上)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0年第03期
作者:遲嬰、東方明
一、重要使命
“55係列命案”成功偵破後,華南特案組在原有的五人班底基礎上,又增加了梁武道和侯烈兩名偵查員,還有一位二十二歲的姑娘韋博秋負責內勤和財務。亓舞牧擔任組長兼指導員。八路軍出身,從事過武工隊、敵工部、社會局工作的梁武道任副組長。
特案組駐地位於廣州“雙門底”(位於今西湖路與北京路交界處)路上的—座幽靜的庭園,緊挨著軍方野戰醫院。大門口和野戰醫院一樣,也設有木頭崗亭,內有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二十四小時執勤。在外人看來,這是野戰醫院的一個邊門——其實在醫院內部的確有通道與庭園相連,特案組偵查員的一日三餐都是通過這條通道由醫院保衛科派人送來的。
2月12日上午,特案組接受了一項新任務,名謂“2.12專案”,隨即召開全體會議。亓舞牧首先介紹案情——日前,中央社會部獲得一份級別頗高的絕密情報,說經蔣介石批準,國民黨方麵的“國防部保密局”和“國防部二廳”聯手製訂了一項針對我方的特別行動,可能會在廣州實施,但具體內容不詳。中央高層分析,敵特的行動不外乎是針對華南分局和廣州市我方黨政軍高層領導人及具有影響力的民主進步人士進行暗殺,對我機關駐地、電廠車站等重要設施實施爆炸,抑或指引敵機空襲羊城,也可能策劃潛伏敵特、殘餘土匪、反動會道門之類進行武裝暴動。為此,台灣方麵特地指派一名代號“LM”的高級特務負責組織和指導該項行動。據我方估計,“LM”近日已經潛入廣州。
華南特案組承擔的使命就是迅速查明並抓獲這個“LM”,亓舞牧請大家都說說各自的想法。特案組偵查員中年齡排倒數第二,參加工作較晚沒多少實戰經驗的張百行不由得愁眉苦臉:“這麽大的廣州,要查摸一個沒有名字,不知年齡和體貌特征,甚至是男是女都不清楚,隻有兩個英文字母代號的目標,這和大海撈針有一比呀!”
亓舞牧微微一笑:“的確不容易,不過,這個難度還不算最高的。”忽見對麵坐著的尹小白衝張百行擠眉弄眼,料想是在給小張提醒什麽,於是問道,“黑仔,你以為這活兒難度如何?”
尹小白嘿嘿一笑:“亓組長您真是目光如炬、入木三分,小白剛做了個小動作就被您抓現行了。我是想提醒咱哥——哦,提醒百行同誌,氣可鼓不可泄!小白好歹也在‘東縱’當過幾天兵,應該知道部隊上的規矩……”
他還想繼續扯下去,被亓舞牧打斷:“廢話少說,言歸正傳,剛才我問你,你覺得這個活兒的難度如何?”
“這個……難度自然是不小,但也並非無咒可念。幹咱們這一行的,別說還有‘LM’這麽個代號,就是沒有代號也得找到呀!小白不才,也曾幹過幾樁這樣的活兒,每次都是曆盡艱險,最後圓滿完成。這種經曆,相信在座的老大哥們都有過,尤其是您老亓,那更是……”
亓舞牧終於忍無可忍,以一道淩厲的目光迫使尹小白咬住了舌頭。不過,會議室裏的氣氛倒是因為黑仔這麽一通嘮叨輕鬆了不少,往下,大夥兒都踴躍發言,終於厘清了“LM”潛入廣州的方式,不外乎“以華僑或者僑眷身份通過合法途徑入境"、“偷渡潛入”、“空投潛入”和“從內地其他城市輾轉抵粵”這四種方式之一。
逐個仔細研究,首先排除空投。盡管敵機可以比較輕鬆地飛臨廣州上空進行偵察、空襲,不過,人員一旦跳傘,就進入了我方觀察哨的視線,很容易暴露。如果選擇在遠郊空投,觀察哨可能很難發現,但落地後想安全進入市區就困難重重了。采取偷渡方式的不利因素,和空投類似。剩下的兩種方式,即“合法入境”和“從內地其他城市輾轉抵粵”,應該是“LM”的最佳選擇。
眾偵查員認為,不管“LM”是采用上述兩種方式中的哪一種潛入羊城,他抵達後必須有落腳點,住下後按照規定必須向分局或者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或者定居申請,所以,在分局或者派出所應該找得到這類信息。
特案組長亓舞牧隨即下令,由內勤和一名偵查員在駐地值班,其餘偵查員分頭前往各區分局、派出所調取自元旦以來入境或者從外埠來粵的所有成年人的信息。
由於時間緊張,人手明顯不足,亓舞牧致電廣州市公安局,臨時借調十八名忠誠可靠、精通政保業務的便衣協助。
當天下午,從全市二十八個區分局收集到的信息匯總到特案組。內勤韋博秋統計下來,一共有三百七十三份。隨即開始審閱,一直忙到將近午夜。好在沒有白白折騰,從中發現四條信息所對應的四個對象有比較明顯的疑點。亓舞牧說今天到此為止,明天上午大夥兒分頭對這四個對象進行調查。
次日,2月13日,由梁武道、尹小白、侯烈、張百行四位偵查員各帶領部分便衣外出調查。
梁武道負責主持對嫌疑對象閻仁暉的調查。
閻仁暉,男,三十六歲,祖籍廣東花縣,出生於馬來亞(今馬來西亞)吉隆坡,其父早年下南洋,從做小生意起步,然後開店鋪、辦作坊、創工廠,後來又把產業轉移到鄉村,成為農場主。閻仁暉少年時赴香港讀書,十八歲考入廣州嶺南大學,四年後畢業,進入中央社廣州記者站當了一名新聞記者,次年參加國民黨,一度被調往南京中央社總部工作。
1937年抗戰爆發,閻仁暉從中央社辭職,攜妻子兒女回廣州定居。先是自辦報紙,僅三個月就因虧損停辦。後被聘為一家小報總編,次年廣州淪陷,小報停辦。閻仁暉遂向海外的老爸求助,獲得一筆款項後開始經商,據說嫌了些錢。
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馬來亞淪陷,閻老爺子在空襲中身亡,農場被日軍強占。其餘家人在逃難中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這時,閻仁暉做生意又賠了本,妻子嫌貧愛富,帶著子女離開了他,跟著一個德國老頭兒去了歐洲,自此不知下落。
閻仁暉為謀生計,接受日軍聘用,進入由日本軍方控製的一家報社當記者。緊接著,“軍統”在廣州的地下人員就找上門來,讓他提供情報,自然是有償的。
從此,閻就成了“軍統”的外圍人員。
閻仁暉一直替“軍統”幹到抗戰勝利。本來人們根本不知道他還有這樣一段曆史,不料戰後懲辦漢奸,警察局將其逮捕,罪名是“文化漢奸”。“軍統”方麵聞知後,戴笠親自簽發了一份證明,稱閻為“本局地下同誌”,警察局隨即放人。消息傳出,一些朋友紛紛登門,不是祝賀閣先生化險為夷,而是為各自的利益,要求他向警方索回被作為敵產抄沒的財物、產業,抑或營救被捕的家人。
閻仁暉在有償操作的過程中,結識了當時頗有名氣的一個漢奸的小老婆裴氏,兩人很快姘居。也就不過—年時間,裴氏耗光了閻的錢鈔後,投入了一個美國在粵律師的懷抱。
此後,閻仁暉就失蹤了。熟人朋友都以為他自殺了,光是他服毒、跳樓、蹈海的傳聞就有七八個版本,無不繪聲繪色,不由人不信。
裴氏跟美國佬姘居後,也想像之前對付閻仁暉一樣,騙一票後拜拜。不料,人家老美對這種拆白黨套路並不陌生,預防在先不說,還來了一招“反其道而行之”,設計把她積攢的六七十兩黃金騙個精光,然後玩消失。裴氏找了一個綽號阿龍的地痞,請他幫忙尋找。這個阿龍倒還是有些活動能量的,竟然真的打聽到了對方的下落——已經返回美利堅了,有其在美國報紙上刊登的律所開張廣告及記者采訪的照片為憑。裴氏氣得差點兒吐血,卻也無可奈何。
人有時走了背運,倒黴事兒接二連三。裴氏一口氣還沒緩過來,省會警察局(解放前廣州市警察局的稱謂)的刑警來登門拜訪了,說她涉嫌跟地痞流氓串通了騙人家美國大律師的黃金美鈔,美國警方要求中國廣州警方協助進行刑事調查的公函已經發過來了,請裴小姐到局子裏走—趟。裴氏這下才真正領教了劣質美國佬的厲害,氣得當場以頭撞牆,血流如注,失去知覺。醒來已在醫院,戴著手銬,旁邊待著兩名奉命看守的女警。見她蘇醒了,女警說請裴小姐靜心休養,人家美國辦案子速度很慢,你的案子咱不著急。裴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把一應情況向女警作了陳述,說你們既然立案了,為啥不去找阿龍他們,阿龍可以為我作證。女警說阿龍幾個生怕受牽連,聞訊早就逃離羊城了,聽說去了香港。
過了三天,傷勢穩定了,裴氏被轉移到省會警察局看守所的女犯牢房。因為是涉外大案,裴氏雙手銬著手銬,腳脖上砸著一副鐵鐐,頭上還裹著厚厚的繃帶,押進看守所時那場麵,連供職多年的老獄卒也瞠目結舌,同監房女犯都以為警察局逮住了一名女巨匪,馬上讓出最好的位置安頓她。
次日,竟有律師來會見裴氏,說這是黨國最好的友邦美國要求協辦的要案,據說回頭還要把你押到紐約去開庭審判,所以政府掏錢為你請了律師。我不過是個跑腿的,正主兒是著名的耿錦陽大律師。今奉耿大律師之命前來探望裴小姐,順便說說你的案子。情況我們都清楚了,省會警察局也已經行文香港警務處請求協查阿龍等人。據我們分析,對方其實是要追回贓款。裴小姐先不要鳴冤叫屈,聽我說完,你自己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對方已經給耿大律師發來急電,說本案若想謀求和解也並非不可能,隻要你把他所蒙受的損失彌補上,他馬上就發表諒解聲明,然後撤訴。對方知道裴小姐手頭可能周轉不過來,提出可以把你那套洋房過戶到他名下。
如果不是戴著手銬腳鐐,裴氏隻怕又要撞牆了。回到監房,裴氏就像傻了一樣,麵壁呆坐,覺得生不如死,幹脆拒絕進食。看守所長慌了,尋思這是國際官司,萬一這女犯有甚不測,那還有我的好果子吃?還是送醫院吧。
誰知這時出現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反轉。裴氏還沒被送往醫院,警察局突然將其開釋了,而且是警察局的中層官員開車到看守所把她接出來的,還代表警方道歉,臨末遞過一張支票,說是聊表補償。變化太快,裴氏一時適應不過來,幾疑是在夢中。直到第五天阿龍突然登門,她才得知自己之所以絕處逄生,竟然是已被她拋棄的老閻發揮了作用——
阿龍等幾個地痞市麵做得並不大,但他們早年都是在香港混世界的,此番逃到香港後,倒也沒有要幫裴氏洗冤的動機,隻是想對各自的無辜作一個表白。於是,他們通過朋友關係找了新聞記者,把遭遇的情況一五一十作了一番陳述。記者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新聞素材,又是文字又是照片地搞了一個整版刊登出來
次日,閻仁暉就由記者陪同著找到阿龍的下榻處。老閻可能已經把那篇報道看了幾遍,當下按照刊登的內容一五一十問得非常詳細。臨末,掏出一遝港幣給阿龍,囑咐說你們幾位留在這裏不要離開,等我消息,這樁小事,我是能夠解決的。如此,幾個地痞就耐著性子等消息。原以為怎麽也要等上幾天,不料第二天就有兩個大漢來訪,說奉閻先生之命前來通知各位,你們如果在香港沒其他事兒要辦的話,可以回廣州了,這是下午的船票。
阿龍幾個算得上是老江湖,尋思這別是省會警方跟港警合夥設計的圈套,讓咱們幾個弟兄自投羅網?於是當麵答應,卻沒有上前往廣州的客輪,而是找朋友尋了條漁船搭乘,悄然返回羊城。一番打探,得知裴氏已經開釋,方才現身。裴氏聽罷,感動得號啕大哭,朝著香港方向跪下,連聲懺悔“我對不起你”。
這是十個月之前的事,當時廣州還沒解放。裴氏經過此番磨難,算是脫胎換骨徹底悔悟,原先的水性楊花刻薄寡恩不複存在,一門心思放在曾經的情哥哥閻仁暉身上。阿龍說過,閻先生讓捎話後會有期,她就天天盼著閻仁暉登門。可是,老閻始終沒有消息。據說廣州解放前夕,裴氏有一個隨同小姐妹前往歐洲定居的機會,但她惦著老閻,婉言謝絕,弄得那個小姐妹目瞪口呆,尋思這個裴姐姐怎麽一下子由潘金蓮變成孟薑女了。
不過,裴氏總算沒有白等,三個月之後,閻仁暉終於來了!
裴氏獨自住在其老爸留給她的位於湛塘街的一幢花園洋房內,占地麵積不大,卻很別致,三上三下,白牆紅瓦,西洋尖頂,前後均有四五十平方米的花園草坪,圍繞著塗抹了防潮柏油的竹籬笆,乃是一個幽靜的獨立小世界。
1月20日,裴氏正在花園一角曬太陽看一本外國愛情小說時,門鈴響了,傳來阿龍粗獷的聲音,連聲大叫“裴小姐開門”。接著又傳來了盼望已久的聲音:“小裴,是我!”
老閻這一來,在小洋房裏住下就不走了。當然,是要向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的。次日,閻仁暉就由裴氏陪同著前往,出示了香港護照,認真填寫了申報資料,說是自由職業者,以寫作、商業經紀人為生。這次來內地,主要是想把裴小姐接往香港舉行婚禮;其次是打算會會朋友,看是否有合作經商的機會;第三是收集些寫作素材,回香港後為報刊撰寫稿件,或者考慮創作小說以及電影劇本。
閻仁暉的來粵理由,在派出所方麵看來,也可以往“收集情報”上靠,就將其列入需要留意的對象名單。一段時間觀察下來,發現這主兒確實有反常之舉——按其自己的說法,此番來廣州是要把裴氏迎往香港結婚的,那為何一住下來就不想離開了呢?不但不想離開,還整天縮在裴宅不出門,三餐或是裴氏上街買現成的點心鹵菜之類,或是去菜市場買菜回來烹飪。裴氏以往除了看看小說,報紙雜誌從來不沾手的,打自老閻到來後,每天外岀回來總會帶一份當天的報紙,料想是給閻閱讀的。
那麽,是否有客人來訪呢?裴氏以前頗有幾個閨蜜女友,但抗戰勝利後其漢奸丈夫被捕,那幾個就再也不登門了。倒是閻仁暉此番人住後,經常有客來訪。那三個訪客,讀者已經熟悉了,就是阿龍等三個地痞,另二位分別叫阿虎、阿豹。這三位幾乎天天登門,為首的阿龍有時甚至一天來兩三次。進去後待的時間或長或短,短時五七分鍾即離,長時則留下吃飯,由裴氏去附近飯館叫外賣。當然是要喝酒的,喝起來少說兩三個小時,有幾次甚至到深夜才離開。另外,派出所還從鄰居和附近菜場、商鋪的攤販店主那裏了解到,自從閻仁暉到來之後,原本因受騙經濟拮據一日隻吃兩餐的裴小姐,立馬又恢複了以往給漢奸做小老婆時的奢侈,頻頻購買首飾、高檔化妝品、時裝等。
專案組根據以上種種情況初步判斷,這個有著多年國民黨員政治麵貌並曾幹過中央社記者、“軍統”情報特工的閻仁暉頗為可疑。負責帶隊調查閻仁暉的梁武道是幹這種活兒的行家裏手,當下就點了三個便衣豐德厚、小史和言慧潤。史、言都是女警,老梁叫上她倆,是考慮到有個裴小姐,如果需要搜查、抓捕,還是有女警在場方便些。
老梁生性沉默寡言,屬於嘴上不說、心裏明白的那類角色。四人抵達湛塘街後,豐、史、言三個都以為照例先得去一趟派出所。可是,老梁沒有這個打算,他在離開駐地前已經跟分局政保股通過電話,要求分局出麵在裴宅對麵臨時征用一個監視點。這會兒到路口時,分局派出的人員已經把事情辦妥,在那裏等候著了。老梁的寡言在這當口兒得到了充分展示,三個便衣在後麵看得很清楚,他對那個分局的政保便衣似是視而不見,就像行路時遇到的陌生人一樣,跟對方擦肩而過,絲毫沒有駐步停留的意思。三人正覺得奇怪,老梁已經穿過十字路口繼續往前走了,那個政保便衣也像是尋常路人一般若無其事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殊不知,就是這麽一眨眼的工夫,老梁已經從對方手裏拿到了監視點的鑰匙。
進入監視點後,四人一待就是十二小時。其間,裴氏曾出門三次,豐德厚、小史兩個分開跟了上去。她一次是去附近菜場買菜,一次是去買煙酒,傍晚出門則是去一裏外的—家飯館訂外賣。老梁於是斷定,—會兒有人要過來在裴宅用餐。半小時後,果然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粗壯青年登門,老梁估計這廝就是那個叫阿龍的地痞。阿龍這一進去,直到晚上九時許方才離開,閻仁暉、裴氏雙雙將其送出大門。
老梁讓便衣繼續監視裴宅,自己出門跟了上去。沒多久,老梁又回來了。也不知他施展了什麽手段,反正那個身材壯實、一臉凶相的地痞阿龍已經被他拿下了,籠在袖子裏的雙手銬著手銬,滿眼都是不服氣的神情。
二、間諜落網
當天午夜過後,特案組另一位剛露相的偵查員侯烈也果斷出手,不過不是逮人,而是潛入嫌疑對象住所,在主人毫無覺察的情況下悄然玩了一出狸貓換太子的戲碼。
特案組當天同時針對四名嫌疑對象展開調查,除了梁武道這一路,另三路調查的對象分別是何佩星(尹小白主持)、別太富(侯烈主持)、嚴持恒(張百行主持)。尹小白、張百行那兩路查下來,發現均有確鑿證據可以排除何佩星、嚴持恒的嫌疑,下午三四點鍾就回到了特案組駐地。其餘在家的偵查員都還在複核昨天調閱的那些資料,亓舞牧說小張你留下幫忙,黑仔是猢猻屁股,隻怕坐不住,那就去協助侯烈吧。侯烈一去將近一個白天了,還沒有消息,估計他那邊可能有戲。
尹小白自是樂意,說“知我者老亓也”,起身就要出門,又被亓舞牧叫住,叮囑他化個裝,扮成富家子的樣子,把摩托車也騎上。又掏出一遝鈔票讓他拿著,說沒準兒需要花錢,你這個少爺不能太寒酸了。
尹小白在香港活動時,生活在以資本家家庭作幌子的地下黨機關,其身份是“尹少爺”,對化裝富家子的路數爛熟於心。當他一身西服革履去前院一角取摩托車時,恰跟內勤韋博秋劈麵相遇。那姑娘竟然認不出這是哪位,盯著他打量半天,才恍然大悟:“黑仔真有你的!幾時特案組搞聯歡活動,你該第一個上台!”
在尹小白看來,他此番前去協助的侯烈,也許能跟自己對上哥們兒緣。不過,這隻是一種感覺,若讓他具體說說緣分何在,他就隻有幹瞪眼了。這個侯哥外表看似平常,甚至近似於愚鈍,說話語速比常人要慢,讓聽著的人幹著急,又不敢催,擔心他說得快些就要結巴了。此外,侯哥的外形也有點兒土,若是讓他換上自己目前這身打扮,隻怕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但尹小白心裏明白,侯烈是特案組長親自挑選的,以老亓的眼光,看上的人肯定不是凡品,手底下肯定有兩下子。老亓讓尹小白增援侯烈,尹小白尋思,正好借此機會看看這哥們兒有什麽絕招。
侯烈負責的那個嫌疑目標的姓氏比較罕見,姓“別”,名字更奇葩,叫“太富”,三個字連起來就是別太富,也不知他父母是怎麽想的。這位別先生祖籍浙江溫州,但他本人是出生在美國舊金山的,算是華僑。後來赴香港定居,抗戰前曾在廣州居住了三年,然後又回香港了。
廣州舊時有個華僑富商比較有名,姓淩名總福,年輕時中過舉,且喜武術,可謂文武雙全。早年酒後為瑣事與—惡霸發生爭執,繼而動武,失手將對方打死,連夜逃離羊城,先去香港,稍後潛往舊金山。別太富的老爸跟這位淩老爺子就是在舊金山結識的,頗談得攏,就對天八拜結為異姓兄弟,兩家關係一直很密切。
別太富這次從香港赴粵,就是投奔這位被他稱為“世伯”的年已七秩的老爺子。淩老爺子在羊城多個區都有房產,大多出租或者供親朋好友無償居住。像他這樣的角色,肯定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廣州解放前夕,那些有償或者無償房客中至少有一半慮及今後在新政權統治下的種種風險,紛紛離開羊城前往海外,淩老爺子的房產空出不少。所以,別太富這位世侄還沒抵達廣州時,淩老爺子已經吩咐下人將位於沙麵的一套三層西式小洋房打掃清爽,作為別太富旅粵期間的住處。為方便世侄的日常起居,老爺子還安排了廚子、女傭各一,住在那裏照料別少爺。
廣州初解放時的,華僑、僑眷(這裏所說的“僑眷”,是指身份為內地居民的華僑配偶)出入境申辦,並非由公安部門管理,而是歸僑務部門負責。欲赴內地旅行、經商、探親或者辦理其他事務的各國華僑,應在一個月之前向廣州市人民政府僑務部門提出附有護照等必需證明文件的書麵申請,僑務部門批準後,隨時可以入境。
別太富是去年12月中旬從香港掛號郵寄申請材料給廣州僑務部門的,他在解放前每年都要來廣州,並且每次找的都是淩老爺子,僑務部門經辦人員查閱相關舊檔後很快就批準了。別太富遂於1月17日來到廣州,入住沙麵肇和路(1975年改稱沙麵北街)那處小洋樓。
華僑、僑眷入境事務由僑務部門管理,但公安機關對華僑入境後所進行的活動並非不聞不問。根據當時的規定,邊防部門會對每個人境者進行身份以及入境後的去向信息登記,登記表一式三份,上麵必須有入境人的證件照(如果沒有攜帶,可當場付費拍攝),按“護照國籍”和“入境後的去向”兩個類別保存,其中“入境後的去向”須以快速專郵方式寄至入境目的地公安機關。公安機關收到材料後,即核查此人是否已經抵達,入境者須向分局申報居留許可,離開時也須到公安機關辦理離埠手續。警方則將此人辦理離埠手續的一應信息以快速專郵方式寄往其入境的下一個目的地或者出境口岸。
因此,差不多就在別太富抵達羊城的同一天,沙麵分局已經知道有這麽一個旅行者即將抵達或者已經抵達廣州,應在二十四小時內前來分局辦理相關手續。別太富沒有違反這個規定,在入住沙麵肇和路小洋樓的次日即1月18日,前往分局辦理了手續。他在登記表的“入境事由”一欄中填寫的是:為老父回國葉落歸根做準備。
警方當然不可能沒來由地對每一個入境華僑產生懷疑,但也不會放任不管。沙麵分局對別太富還是有適當關注措施的,戶籍民警隔三差五下片區走訪時,每次都向街坊鄰居了解別太富的情況,並沒有發現這位別先生有什麽出格的舉止,他每天待在小洋樓裏,除了淩老爺子以及家人有時來看望,並無其他客人登門。當然,他既然是來為老父回國定居做準備的,就必須往外麵跑,不但跑,還要拍攝照片(比如物色住處之類),隻要他出門,脖子上必定掛著照相機。
對於別太富此舉,分局覺得正常,在向特案組提供入境人員資料時並未另加說明。但對於特案組偵查員來說,別先生的舉止就不能視為“正常”了。偵查員對別太富“經常外出拍攝照片”產生了興趣,就將其列入了嫌疑名單。
侯烈接受調查別太富的任務後,於13曰上午偕同外援便衣魏清遠、老蘭、小李前往沙麵。本案吿破後,侯烈被特案組偵查員一致譽為“化裝專家”,但此前他的化裝絕技還隻有特案組長亓舞牧一個人知道。今天是他首次亮相,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背脊微駝、脖頸青筋畢露、有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龐的中年三輪車夫,不論衣著還是神態,絕對可以以假亂真。
侯烈在前麵騎著三輪車,後麵二十多米,魏清遠等人各騎一輛自行車在馬路一側不緊不慢地尾隨。到得沙麵,侯烈沒有直接去分局,而是拐進了一家西餐館旁邊的院子。別看侯烈外形土裏土氣,在經過紅綠燈路口時甚至還顯露出鄉巴佬進城的那份膽怯畏縮,西餐館的外國廚師跟他卻很熟,見麵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狀甚親熱,用英語問長問短。侯烈竟然也用英語回答,語速還很快,不打一點兒隔頓,這一幕更是令眾人對他刮目相看。隻見侯烈從身上掏出一串鑰匙,將院子—角一間小平房的門打開,招呼老魏他們入內,三個外援便衣方才明白,原來這裏是侯烈的一個密點。
侯烈招呼三便衣落座,那個外國廚師熱情地送來了兩個熱水瓶。接著,侯烈交代了當天的工作:他在出門前已跟沙麵警方電話聯係,讓他們在別太富住的小洋樓對麵臨時征用一個監視點,三個偵查員在那裏監視,如果別太富出門,那就輪流跟蹤。侯烈自已則單獨跟蹤,他叮囑那三位,不管他以什麽麵目出現,都不要大驚小怪。
這天,別太富上午九點多出門,一直轉悠到下午四點多方才返回小洋樓,把魏清遠三便衣折騰得夠嗆。使他們感到奇怪的是,整整一天沒見到侯烈和那輛三輪車的影子,不知這個臨時上司葫蘆裏賣的是啥藥。
尹小白也是在那家西餐館偏院的密點跟侯烈會合的。他對侯烈的這個“窩”讚不絕口,說侯哥你真厲害,比老亓還牛啊,竟然有這樣的好地方。侯烈倒很淡定,說這是我從前從事秘密工作時組織上安排的,現在奉調特案組,領導允許我可以繼續使用。不瞞老弟,這密點在廣州有六處,我都已經報告老亓了,老亓說這對特案組今後開展工作肯定有用。
說話間,西餐館侍者送來了兩個盛著麵包、濃湯的托盤,屋裏頓時香味撲鼻。侯烈說今晚的活兒估計比較辛苦,咱倆先墊墊肚子。見尹小白的目光往一旁玻璃櫥櫃裏的葡萄酒上掃,侯烈笑道,今晚有行動,咱們就不喝酒了。回頭事兒忙完了,找個機會一醉方休。於是,兩人邊吃飯邊商量當晚的行動。
這次行動需要侯烈施展他的化裝絕活兒。這個出生於廣西十萬大山深處獵戶人家的瑤家小夥兒,自幼喜歡跟著村裏一個以巫術為生的老婆婆四鄉轉悠,看多了裝神弄鬼,他自個兒也學著老婆婆的樣子玩化裝。老婆婆精通瑤家、壯家的化裝術,采摘植物搗碎了往臉上一抹,可以讓紅臉變白,白臉變黃,黃臉變黑;也可以讓雪白粉嫩的皮膚立時變顏色起皺紋,大姑娘變為老婆婆,小夥子變為大叔大伯。當然,除了外表形象的改變,還講究“神似”,那就需要長期觀察、琢磨和實踐了。
侯烈樂此不疲,等到他十三歲闖了一場禍逃離家鄉的時候,化裝這項技能已經像是與生俱來的基因那樣融入其血液中了。他在抗戰中期參加革命,憑著忠誠可靠、機智勇敢加上這項絕活兒,成為了一名優秀的隱蔽戰線情報人員。
今天白天,侯烈和魏清遠等三便衣分成兩路,悄然跟蹤目標別太富。三個外援便衣是中共廣州市委社會部從市公安局和區分局抽調的精幹偵查員,幹這一行都是有些經驗的。特別是老魏,東江縱隊偵察員出身,又從事過地下工作,自有一份尋常警員不及的跟蹤及反跟蹤本領。在整整一天對別太富進行跟蹤的過程中,他們都沒發現侯烈的影蹤,以為他是去忙別的調查了。直到下午四點多,別太富回到小洋樓,三位偵查員也能進入監視點喝杯水歇歇腳了,侯烈突然出現,給他們送來了簡單的西餐,順便對他們一天的跟蹤工作作出評價,老魏三個才意識到,白天他們的整個兒跟蹤過程竟然都在侯烈眼裏。侯烈對別太富去過哪些地方,拍攝了幾次照片,換了幾個膠卷,使用的是什麽牌子的照相機,甚至抽的是什麽香煙、使用的是什麽牌子的打火機都說得清清楚楚。這其中的某些細節,老魏三個都不曾留意過。
現在,侯烈告訴尹小白,經他一天對別太富的跟蹤觀察,已經可以認定這家夥有問題,是不是“LM”不確定,但是間諜這一點準保沒錯。他不但使用了135、120兩種規格的德國“萊茲”相機拍攝了照片,還在黃沙火車站(因位於廣州市黃沙區得名,跟建築材料黃沙沒有關係)附近,使用間諜專用的打火機相機對一些敏感目標進行密拍。因此,侯烈決定今晚對其采取行動!
尹小白一聽,頓時來勁兒:“看來兄弟來得正是時候!侯哥,幾點行動?哦,對了,向老亓請示過嗎?咱可不敢擅自行動。”
侯烈說已經請示過,接著介紹了晚上的行動內容——並非逮人,而是要潛入別太富“行驛”小洋樓,把他拍攝的“菲林”(即膠卷)用一模一樣的空白貨悄然替換下來,老亓已經聯係好專家,行動成功後立刻衝洗,根據照片內容決定下一步是實施抓捕呢還是留著“釣魚”。尹小白的任務是守在外圍,萬一侯烈被對方發現,就要果斷入內提供掩護,不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槍,要把這次行動搞得像是江湖黑道所為,即使不成功,也不能讓對方懷疑他們是公安局的人。
尹小白拍拍胸脯:“哥你就放心好了,小白有的是掩護你安全撤離的手段,小菜一碟!”
午夜過後,尹小白、侯烈兩人各騎一輛自行車,悄然來到肇和路小洋樓附近,先把自行車停在一條小巷深處,然後步行來到老魏三人的監視點。老魏匯報說,別太富自下午四點返回後,閉門不出,女傭、廚子也沒有出門。直到晚上七點,女傭離開了小洋樓,便衣老蘭跟了上去。女傭步行了大約半小時,進了附近居民區的一戶舊民居。老蘭去派出所一了解,女傭姓丁,素以傭仆為業,人稱丁嬸,其夫是碼頭搬運工,有兩個兒子,均已成家,都是底層打工者,向無劣跡,更沒有參加過任何黨派幫會。
另一個廚子是住在小洋樓的,晚上就睡在前院大門口的門房裏,早早就熄燈了。至於正主兒,從小洋樓裏透出的燈光判斷,七點前在樓下餐廳和客廳,估計是先吃晚飯,飯後去客廳坐一會兒,翻翻報紙,聽聽收音機。七點過後,樓下燈光熄滅,二樓中間一個房間的燈光亮了。兩個小時後,該房間燈光熄滅,三樓東側盡頭那個房間的電燈亮了,大約半小時,該房間熄燈。此後一直到現在,小洋樓裏的燈光再也沒亮過。由此估計,二樓中間那個屋子可能是書房,別太富的臥室在三樓東側盡頭那個房間。
侯烈看了老魏畫的小洋樓草圖,問尹小白應該從哪個位置進入現場。尹小白說,既然廚子睡在前院小平房,那咱們還是從後邊進入為妥。至於如何進入洋樓,看來隻好動門窗的腦筋了。正宅大門上使用的是什麽鎖具?裏麵是否有門閂?
這個,老魏白天已經用望遠鏡反複觀察過了,說正宅大門是西洋進口的雙保險鎖,裏麵有雙重保險,外麵無法打開;另外,兩扇院門內側下端也裝有捅地插銷。這下尹小白有點兒怵頭了,想了片刻,問:“侯哥,這咋辦?看來要破窗了。”
侯烈說:“問題不大,咱倆先進了院子再說。”
看看時間,快一點了,兩人立刻行動,潛入小洋樓後麵那條大約兩米寬的小巷子,一邊是一家解放後已經倒閉的外資公司,白天黑夜裏麵都沒人;另一邊就是小洋樓的後院牆,比較高,目測不低於三米,一溜到頂的大青石,縫隙間抹著洋灰。這種牆壁沒處蹬踩,尹小白正準備搭人梯,卻見侯烈已經施展其瑤家山民獵戶的攀登絕技,助跑衝向一側牆壁,單足往牆上用力一蹬,借力起跳,雙手已經扒住了牆頭,,接著身體一縱,翻身上牆。整個過程不過短短數秒,而且悄無聲息,看得尹小白瞠目結舌。
侯烈把尹小白扯上牆頭,兩人下到地麵。侯烈說我先繞一圈觀察一下,小白你待在這邊別動。話音甫落,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一個圈子轉回來,侯烈說大門鎖具是西洋紅毛貨,專業鎖匠一時半會兒也對付不了;窗子是進口鋼框,都是厚實的毛玻璃,麵積不大,不容易弄碎,不出響動弄碎更難。尹小白不由傻眼:“看來咱哥兒倆運氣不好。”
“天無絕人之路,我見前院西側三樓盡頭有扇窗子開著一條縫,我順著牆角爬上去,打開窗子就可以進去了。小白你在下麵耐心待著,我進去後要搜查,可能時間要長一點兒,你甭著急,我幹這活兒有些年頭兒了,不會出事的。”說罷,侯烈一貓腰又過去了。看著侯烈向上攀爬的敏捷身影,尹小白暗歎,真是鼓上蚤啊!這侯哥莫非是猴子轉世?
侯烈這一進去,果真在樓裏待了頗多時間——他要在樓上樓下幾個房間進進出出搜尋膠卷。別太富的臥室他沒進,這主兒在裏麵把房門拴上了插銷,窗戶也關得嚴嚴實實,他不敢貿然進入,生怕驚動了這主兒。好在工夫不負苦心人,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在二樓書房的寫字台抽屜裏找到了膠卷。抽屜上著鎖,不過這對於侯烈來說不是難題,他小施手段就把鎖具完好無損地對付下來了,用帶來的同品牌空白膠卷全部替換。
尋找小如黃豆的間諜相機微縮膠卷就不那麽容易了,最後是在書房角落的一雙皮鞋後跟裏發現的,可見侯烈的搜查有多麽細致。這玩意兒雖然有不同的生產商,但由於是間諜裝備,從外表看均是長相差不多的“三無產品”。侯烈帶來的替代物是從一個落網的海外派遣特務處繳獲的,當下便老實不客氣地玩了個調包計。
2月14日淩晨三時,亓舞牧接到行動成功的電話,即命侯烈和老魏等四人繼續留在監視點,尹小白則攜帶膠卷前往市局技術室衝洗。不料,市局政保部門卻沒有衝洗微縮膠卷的設備和特殊藥液,隻得暫時放棄,先把120、135膠卷衝洗出來再說。亓舞牧接到尹小白的電話,迅速趕到市局,和尹小白用放大鏡查看了先行衝洗出來的120、135膠卷照片,辨認出有一大半都是我軍事設施、部隊營房、黨政軍機關、野戰醫院、珠江停泊的炮艇等。
尹小白驚呼:“難道我們真的交了好運,這家夥就是‘LM’?”
亓舞牧稍一沉思:“不管是不是‘LM’,總歸是個特務。”
於是立即安排抓捕,拂曉前,別太富落網。與此同時,梁武道那一路也從阿龍嘴裏掏出了口供,連夜出動,把閻仁暉、裴維娟(裴氏)以及阿虎、阿豹都掃了進來。可是,偵查員很快發現這一夥並非特務,不過是尋常的刑事犯罪分子。
原來,閻仁暉在香港混得並不得法,這個前中央社記者早在半年前就已經落魄,無奈之下,他隻好利用以前當記者和“軍統”特務時建立的人脈結交黑社會。原不過是想做個師爺式的角色,憑著中央社記者的文筆功夫,給人家寫寫黑幫活動中必不可少的信函、告示、聲明,以及幫著人家跟新聞界打打交道,但黑道朋友之所以接納他,卻並非因為他會操弄筆墨,而是要利用他在內地的關係,以廣州為基地,建立一個專門收購鴉片、白粉的地下公司。
舊中國名義上雖然查禁毒品,蔣介石還親任全國禁毒委主任,但都是表麵文章,查禁歸查禁,吸毒照樣吸。坊間的吸毒都是公開的,還專門有人經營煙館。抗戰勝利後,吸毒規模更是蔓延擴展。國共和談破裂後,有錢的吸毒階層擔心戰亂斷了毒品,遂開始囤貨。沒想到戰爭形勢變化太快,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舊政權黨政軍階層以及幫會骨幹、流氓惡霸中的癮君子慌忙逃竄,連囤積的毒品都來不及攜帶;那些沒逃走的,陸續受到追究,即便因沒有曆史罪行沒受到追究,也不敢明目張膽抽大煙了,更有不少人急於把之前藏匿的毒品處理掉,以求太平。那陣子,公安機關經常接到在垃圾堆裏發現被丟棄的鴉片或白粉的報案。
這種情況被香港黑幫知曉後,認為乃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商機”,決定斥資從內地收購毒品,偷渡運港,加價出手牟取暴利。閻仁暉就是因此被黑幫看中,命其前往內地進行這種秘密經營。閻畢竟是新聞記者出身,又做過情報特工,對外界信息有一種職業性的敏感。當他從香港報紙上發現有關他的老情人裴氏的新聞報道後,認定這是一個潛入大陸的絕好契機,可以利用跟裴氏的那份特殊關係為掩護經營毒品買賣,阿龍三人正好可以成為他的夥計。經向黑幫老大請示獲準,閻仁暉精心製訂了一個營救裴氏的方案。
當時廣州尚未解放,省港之間的黑道聯係比較密切,閻仁暉的黑幫東家的手能夠伸往廣州。裴氏遂被無罪開釋,對阿龍、阿虎、阿豹的通緝也被撤銷。做好上述種種準備工作後,廣州解放了。閻仁暉聞知羊城解放後的種種變化,對新政權產坐畏懼心理,不敢貿然入境,隻好裝病拖延,指望能拖過這樁差使。黑幫老大卻不容他打小算盤,再三催促,並暗示如若抗命,那就讓他永遠消失。不得已,閻仁暉入境赴粵開始運作,不料買賣剛剛上手,就被特案組盯上,還捎帶著把阿龍、阿虎、阿豹和裴氏都給坑了。特案組審清案情,把該案移交廣州警方處置。不久,閻、裴及龍虎豹五人都被判刑。
調查閻仁暉這一路吃了個空門,由侯烈主持調查的別太富那一路又是怎麽個結果呢?
2月14日拂曉時分,別太富被捕。前往抓捕的亓舞牧、侯烈、尹小白以及廣州警方的魏清遠等三個外援便衣對其臨時住所進行了搜查,在別太富的臥室裏又發現了間諜使用的密寫藥水以及大量美元、港幣和人民幣,但沒有發現諸如手槍、炸彈、毒藥等武器或特工器材。
將別太富押解市局,亓舞牧、侯烈、尹小白著手準備對其進行訊問。對於這麽容易就逮著了一個特務——而且有可能是“LM”這樣的北京指令偵緝的大特務,亓舞牧心裏有點兒不托底。為穩妥起見,在走進審訊室之前,他往特案組駐地打了個電話,讓心細如發的偵查員麥善謀前來一起參加訊問。
老亓、侯烈、尹小白,再加上麥善謀,四個經驗豐富的資深情報人員對付一個別太富,那是綽綽有餘了。結果證實了亓舞牧之前的預感:這主兒並非“LM”,甚至也不是台灣特務機關在編的正式特工,隻不過是“國防部保密局”的一個“外包工”而已。
1950年初,我國東南沿海的形勢比較嚴峻,敵我雙方鬥爭激烈。我方正謀劃並準備發動解放海南島的戰役,通過鐵路運輸線向廣州運送大批戰備物資;敵方顯然已經獲悉這方麵的戰略情報,開始實施破壞計劃,諸如軍機空襲,地麵直接爆炸廣州的軍事設施、黨政軍機關、車站、碼頭、船廠、倉庫,以及暗殺我黨政軍領導人,開展心理戰等。進行此類破壞,事先都必須掌握目標的精準坐標、建築特征、外圍警戒情況、活動目標的出行路線等,以七十年前的科技水平和經濟承受能力,這些情況由情報特務潛入廣州實地收集最有效率,也最為牢靠。因此,台灣“國防部保密局”、“國防部二廳”、“內調部”(由原“中統”改組)等特務機構,都各自派遣情報特工進行此類活動。
在以上這些特務機構中,若論曆史,“內調部”最早,若以知名度排序,毫無疑問是“國防部保密局”了。別太富這次做“外包工”,就是“國防部保密局”設在香港的一個打著貿易公司旗號的分支機構想出的花頭。按照國際情報界通行的做法,遇到需要收集此類重要情報時,特務機構會向同一地派出數撥情報特工,他們之間互不知曉,所幹的則是同一樁活兒。這樣做的目的是,即使某一撥特務發生意外情況,比如被捕、失聯、開小差,也不會影響其他人的行動;同時也是為進行情報比較,給進行研判的情報專家提供最接近真相的信息——不排除有些特務收集到不實情報,或者幹脆製造假情報敷衍上級。
這次,敵方在派出正式特工後,又想出雇傭“外包工”的主意。別太富則是比較理想的人選——別老爺子準備葉落歸根,函命兒子去廣州打前站,這個入境理由近乎完美,用不著編謊話蒙混過關。不料,別太富此番入境,一待就是整整十年,直到1960年刑滿釋放,方才被遣返香港,之後不知所蹤。
由於間諜相機的微縮膠卷在廣州沒法兒衝洗,華南特案組這邊盡管已經基本確信別太富口供的真實性,但還是不能馬上移送地方公安局。亓舞牧請示領導後,把微縮膠卷交華南分局社會部送往上海處理。估計上海那邊對衝洗微縮膠卷也有點兒怵頭,直到華南特案組把“LM”一案偵破也沒下文,隻得將該案正式移交廣州警方處置。
就這樣,特案組辛苦了一天一夜破獲的兩個案子,都跟“LM”沒關係。往下,應該怎麽走呢?
三、變身大法
別太富的落網,從我方偵緝“LM”這個角度來看,確實沒有關係。但對敵方來說,卻是有關係的。
1956年春夏之交,上海一個名叫鄒萬森的資本家前往香港探親。六旬開外的鄒老爺子秀才出身,從做商行賬房先生到入股投資參與經商,又在滬上北京路獨資開了一家五金電器行。上海解放時,他已把經營權交給其子,自己在家賦閑。鄒家頗有些海外關係,光在香港據說就有七八門親戚。他每年去香港探親一次,住上兩個月再返滬。這年前往港島,跟往年不同,名謂探親,其實卻是身負我方使命,做其嫡親外甥段某的工作,爭取其回國投誠。
四十四歲的段某早年留學英國學習無線電通訊技術,畢業後留在國外工作。全麵抗戰爆發後,他毅然回國。這樣的人才,自是各方爭相聘用的對象,“軍統”捷足先登,聘其為技術專家。戰後,段某要求離開“軍統”,不準,繼續以專家的身份為“軍統”改組的“國防部保密局”效力。華南特案組偵查“LM”案件前後,段某被派往香港,負責“保密局”香港特務機構的無線電技術。1953年,段某患病,先是被診斷為肝炎,先後在香港、澳門、台灣三地反複治療,肝炎沒好,卻被發現已經罹患肝癌,介乎中晚期之間。段某要求長期休養,獲準,遂和家眷居住於香港一個資本家親戚的房子內。
1955年夏,“保密局”不知出於什麽考慮,先是停止了給段的生活津貼和營養補貼,三個月後,又以“執行新規定”為由對其薪餉打折。進入1956年後,連醫藥費支岀也受到了限製。段某是老特務,雖說沒有直接參一線特工活動,但他這麽些年頭兒待在舊中國頭牌特務機關內,從事的又是無線電技術工作,肯定能接觸到許多不為人知的內情,所以這方麵的經驗比較豐富。當下他就作出決定:返回大陸,向中共投誠;如果內地醫生能治療其疾病,多活些時間最好,縱然不能,也可以安葬在自己的出生之地,與先父母同眠。於是,段某就托來香港探親的表姐把這個口信兒捎給他向來信任的舅舅鄒萬森。
鄒老爺子隨即赴京,有關部門一位相當級別的幹部親自出麵接待。稍後,上海有關部門接到北京指令:對段某投誠的一應工作進行準備,由鄒萬森直接赴港與其外甥麵談。
1956年7月19日,段某安抵滬上。同一天,其家眷四口以子女暑假赴英國旅遊為名從國外飛回中國。段某投誠後,自覺來日無多,即要求提供錄音機,將其隨時想到的關於敵特方麵的情況錄下來。出乎他意料的是,我方的第一個安排是將其送人華東醫院入住單人病房,全麵體檢後,組織滬上頂級中西醫專家進行會診,精心製訂治療方案。一個月後,其病情得到控製,再次提出配備錄音機,我方這才指派專人配合段某。
段某出院後,住在專門為他安排的位於上海西郊的一處幽靜舒適的住所裏,其口述錄音磁帶和撰寫的書麵材料,全部送往北京,交由有關部門專家處置、研判和分析。而別太富和“LM”的間接關係,就是在這項研究工作中發現的。
據段某回憶,1949年10月到1950年3月這段時間裏,“保密局”香港站的無線電通信經常發生故障,香港站技術員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段某就是在最初發生故障的1949年10月下旬,以“局本部技術特派員”的名義從台北前往香港的。抵達後,檢查一應機器設備,沒有找到確切原因,但在緊急處置之後,設備暫時恢複了正常。不過,稍後又接二連三出現問題,發生的故障有時還沒處理就自愈了,有時卻是更換了零部件依舊鬧罷工。這樣,他就不能返回台北了。
11月中旬,局本部發來一道電令,大意是香港站係與中共進行各種鬥爭的前沿陣地和重要舞台,香港站的工作隻能加強不容懈怠,保障無線電通信、監聽等工作的暢通極為重要,故將對段某的任命由“局本部技術特派員”調整為“局本部駐港技術特派員”,行動不受香港站長官節製,可以視情自擅,毋須事先請示,事後報局本部備案即可。
這道電令的主要意思是:在段某認為有必要時,在其負責的那一塊範圍裏,可以不聽香港站的招呼,有權直接處理相關操作人員的調配、設備零部件的更換等一應事務。
段某是技術專家,對權力沒有欲望。當時,其家眷都在台北,原以為隻是赴港出差,現在有了這道電令,出差變成了長駐,等於是從台北調到香港來了。他不想待在香港,還是想去台灣,但看現在這個情況,如果他不把香港站無線電通信的問題徹底解決,是回不了台灣的。他隻好把全部精力都撲在解決故障上。經仔細研判,疑係中共在廣州安置了同頻道同波長幹擾設備,這種設備可以針對目標使用的頻道、波長進行幹擾,導致目標發生種種故障,遂要求台北方麵對此進行調查。局本部很快就有了回音,說據情報顯示,蘇聯方麵不久前曾向中共提供了一套這樣的設備。
作為反製措施,段某決定自己裝配特定的反幹擾設備,當下開出單子,讓香港站向局本部打報告,從美國進口一應零部件。這樁活兒幹得很辛苦,其技術含量已經可以申請專利了。一個月後,該設備開始進行調試性運行,段某親自上機操作,一邊調試一邊改進。這種帶實驗性質的操作一直持續了三個月。被認為跟“LM”有關的“別太富案件”,就是在這當口兒發生的。
別太富受“保密局”香港站雇傭潛往廣州收集情報,香港站並未通知其在廣州的潛伏特工,別犯係一隻獨來獨往的“獨腳蟹”。通常說來,他的成敗、安全與否,隻有過一段時間視其是否按照事先交代的計劃拍照返回港島方才清楚。但別太富出事不知怎麽卻被美國方麵知悉了,“美國之音”的“中國大陸新聞”欄目對此作了簡單播報,說從港島赴粵,為其父葉落歸根回鄉定居做準備的香港居民別太富,突然被捕,原因不明,也沒有提及華南特案組。
不料,就是這麽簡單的一條新聞報道,竟然驚動了“國防部保密局”局長毛人鳳,局本部連夜急電香港站要求調查此事。由於正在進行反幹擾調試,段某二十四小時在香港站待著,隨時準備接收或者發送保密等級較高的電報。當然,這些電報都是使用密電碼的,他隻管收發操作,根本不可能知曉內容。但作為一個在特務機關工作多年的技術專家,他對那套程序已經爛熟於心。收到這份電報之後,由他親自送交值班副站長。離開值班室後,他被一個熟識的上海籍特務喚住,兩人聊了幾句工作之外的話。就這麽點兒時間,副站長已經急匆匆從值班室衝出來,手裏拿著那份電報,吩咐跟他聊天的那個特務,讓他立刻通知警衛備車,去把站長接來。
這種情形平時也有,段某沒放在心上,回到自己的屋裏去休息了。不到一小時,他就被值班副站長喚醒了,遞給他兩份已經譯成密碼的電文,要求立刻發送。以往遇到這種情況,值班的不管是站長還是副站長,都是把電文給他,雙方簽收就是,可這次副站長卻沒離開,而是跟著他一直到報務房門口。按照規定,除了站長、段某(其身份是特派員)和報務員,其他特務不得進入報務房。副站長也沒進去,就站在門外看著段某完成整個兒操作,方才點頭離開。
這個細節引起了段某的注意,三份電文雖是密碼,但其中都出現過“LM”這兩個連在一起的字母,他敏感地意識到,這個“LM”必是負有重大使命,此刻發往台北總部的密電應該跟此人有關。
“LM”是已被華南特案組偵獲的高級特工的代號,段某投誠後寫的回憶材料中的這部分內容引起了我方情報研判專家的興趣,遂對此進行了研究。其時段某的癌症得到了很好的控製,應其要求,有關部門還根據其技術特長給他安排了一份工作。於是,北京專家專程赴滬跟段見麵,段某提供了比其書麵材料更為詳盡的細節,還應北京來人的要求一起參與研判,最後得出結論:“美國之音”播報的別太富被捕的消息之所以引起了“保密局”高層的關注,是因為他們認為這個情況可能會影響已經成功潛入廣州的“LM”的安全。“保密局”局本部這份急電的內容,應是核實這則新聞的真實性,然後作出相應的反應。
這個反應,就是激活一枚代號為“孟加拉白虎”的“棋子”。
“孟加拉白虎”真名穆逸雲,時年三十九歲,祖籍廣東茂名,出生於馬來亞,二十歲赴南京求學,係中央大學走讀生,未及讀完,受朋友影響轉而投考浙江警官學校。畢業後,奉父命放棄警官職業,前往廣州參與家族生意,但經營不善,又去福州當了一名中學教師。因其在浙江警官學校學的專業是刑偵情報,抗戰爆發後,穆逸雲被神通廣大的“軍令部二廳”(“國防部二廳”前身)看中,遂成為一名情報特工。他是華僑出身,曾在國外長期生活,精通外語且熟悉東南亞的環境,被分配到負責收集國際情報的第二處,派赴新加坡開了一家小飯館,以此為掩護從事情報工作。
戰後,穆逸雲返回國內,要求複員獲準,在廣州西元崗開了家“穆記飯館”,生意做得還不錯,做人保持情報特工的沉穩低調,倒也太平無事。可好景不長,1948年,國民黨政權風雨飄搖,特務行業又成為熱門了。由“軍令部二廳”改組的“國防部二廳”的檔案裏還保存著穆逸雲的材料,選新不如挑熟,老東家派員登門請其“二度出山”。穆逸雲婉拒無效,隻好答應再度效力,不過有條件:身體有疾,已經難以勝任抗戰時那樣在海外搞情報的活兒了,要求保持現狀,仍做他的飯館老板,就在廣州從事情報工作。
其實,“組織上”正有此意,兩方一拍即合。穆逸雲在抗戰勝利時的軍銜是少校,這次晉升為中校,但未下達委任狀,也沒有給番號,甚至連特務活動的裝備器材也沒下發,隻給了一個代號曰“孟加拉白虎”,簡稱“白虎”。穆逸雲是老特務,知道上峰是將其作為潛伏力量的,在特工界,這種狀況稱為“布棋子”,待需要他發揮作用時才會被“激活”。
轉眼到了1949年夏,國民黨其時的態勢已經岌岌可危。7月中旬的一天,穆逸雲接到通知,有位複姓完顏的先生請他去保安前街赴飯局。他知道上峰要下達什麽指令了,準時前往。
完顏先生的年齡跟他相仿,身材稍胖,西裝革履,皮包手杖,一副商人模樣。對上暗語後,顏先生傳達上峰指示——即日起,穆擔任“國防部二廳”直屬的“粵省特別行動白虎大隊”大隊長,該大隊的器材和經費將於近期運達。在一應裝備未曾送達前,“白虎大隊”應蟄伏不動,聽候命令。
臨別時,完顏先生報出一組英文單詞,關照說此係以後書麵或密電聯係時的落款暗號,每次按順序使用一個字母,一個單詞的字母用完以後,就使用下一個,以此類推。記住,這是我個人琢磨的一套確保你我單線聯係安全的方法,即使是我親筆給你下達的指令,如果落款沒有暗號,那就說明我已經出事。你如果有條子給我,也照此進行。
1949年10月14日,廣州解放。17日,有個前往“穆記飯館”用餐的食客在結賬時遞過的鈔票裏夾了一張小紙條。穆逸雲進入裏間展開看,紙條是空白的,使用顯影藥劑後,紙上顯露出兩行蠅頭小字。先看落款,正是完顏先生跟他約定的那個英語單詞的第一個字母。完顏先生要求他在10月20日下午一點半到三點之間,在“穆記飯館”後樓陽台上呈品字形豎立三麵紅旗,然後找個借口離開飯館。這段時間裏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能返回飯館。
穆逸雲無法理解這個指令意味著什麽,但幹這一行的,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其時新中國成立才半月餘,廣州解放也不過四天,許多廠家商戶以及個人都在搶購紅旗,穆逸雲跑了三個區才買到。10月20日午後,穆逸雲按指令在後陽台插妥紅旗,下樓時特地把陽台門鎖上,以防夥計無意間去陽台把紅旗弄倒。
接著,穆逸雲就去了沙麵。事先他已經跟那裏一家經營烹飪調料店鋪的印度老板聯係好,約定這個時段前往與其洽談批發咖喱粉事宜。就在洽談期間,盤踞在海南島的敵方空軍出動戰機對廣州實施空襲。聽到防空警報聲響,穆逸雲頓悟:上峰已經策劃好要把我的飯館炸毀,夥計炸死,然後,讓我另外選址重新開一家,黎啟蒙、嶽三絕、柏如山三個下屬就可以作為新夥計出現。這樣做,當然不僅僅是為黎、嶽、柏三人打掩護,估計另有意圖,隻是眼下還難以揣摸清楚罷了。想到這裏,穆逸雲不禁一陣後怕——如果我的家眷也住在飯館,此番不就被一鍋端了嗎?
轟炸後,穆逸雲趕回西元崗,他的飯館果然已被夷為平地。至此,他才理解完顏先生遲遲沒把一應特工活動的裝備送過來的用意——在上峰的計劃中,一開始就準備要讓飯館消失的,隻有這樣,才能讓新開的飯館經得起中共反特機構的調查。當然,不可能為這個目的特地發動空襲,空襲是對“淪陷區”破壞的一個既定步驟,把“穆記飯館”夷為平地不過是搭個便車而已。
接下來,就不必等完顏先生的指令了,穆逸雲心領神會,開始行動。先是向政府登記申領救濟補助,又四處張羅借款(包括向銀行申請救助性質的“複業無息貸款”),還把自己的積蓄、老婆的首飾全部拿出來,當然還有“組織上”以“民間捐助”名義提供的實際金額遠超於記載金額的活動經費。如此一番緊鑼密鼓,終於在1950年1月中旬在越秀區豐寧路(今人民中路)上把新飯館“恩濟閣”開起來了——該店名據說是為感謝新政權給予的經濟救助。飯館老板是穆逸雲,黎啟蒙、嶽三絕、柏如山分別是廚師、夥計,另外招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麻臉賬房先生區春錫——此人係完顏先生派來的報務員。開張前三天,穆逸雲借進貨為幌子,去完顏先生指定的地點領取了“白虎大隊”開展特務活動的一應器材裝備。
同一天,穆逸雲接到完顏先生的最後一份密令,稱根據台北總部命令,原“孟加拉白虎”的代號自即日起改為“LM”,“白虎大隊”代號不變。密令中還交代了接替完顏先生跟穆逸雲接頭的上線,沒有代號,完顏先生稱其“代君”。代君跟穆逸雲聯絡時所使用的暗語、暗號均沿襲完顏氏那一套,包括落款方式。
轉眼到了2月15日,農曆臘月二十九。舊時有除夕守歲的習俗,沒有年夜飯在外麵館子吃的規矩,一般飯館這時基本就進入了假期,隻有像“恩濟閣”這樣中等偏小的館子還會準備一些酒菜,專供欠債不還,除夕夜躲到飯館來過的那些債務人,按規矩,債權人隻要在除夕午夜前沒找到債務人,後者就又可以欠—年債。這是解放後的第一個除夕,也還是沿襲這個舊習俗,次年就自行廢除了——新社會講法製,欠債不還上法院打官司去,債權人不能逼債。穆逸雲原以為代君會在年後跟他聯係,沒想到這主兒在2月15日指派一個小叫花送來一張空白香煙包裝紙,使用顯影藥液後,其內容除了落款那個英文字母,隻有一組阿拉伯數字:0216。穆逸雲馬上領悟,代君次日會以躲債名義來跟他見麵。
“恩濟閣”的年夜飯隻為避債者提供,這些特殊顧客須支付統一價格,享受飯館提供的同檔次酒菜,從傍晚六點直到午夜鍾聲敲響全城爆竹齊放結束。其間,如果有債主找上門來,飯館不會阻止,照樣熱情接待。但是,在這當口兒,債主一般都是討不到債的——在館子裏躲債的這些債務人非常抱團,隻要債主一開口,其他債務人就會主動幫忙,群起而攻之,所以,債主們一般也不會過來討這個沒趣。
除夕這天,由於特殊顧客盈門,飯館騰出所有空間予以接待。穆逸雲知道代君要來,已經在後院庫房裏騰出一個角落作為接待包間。出乎穆逸雲意料的是,代君竟是一個三十來歲相貌周正的知識分子模樣,穿著平常低調,言行舉止透著一種優雅氣質。穆逸雲在這一行待過些年頭兒,知道這樣的人物在特工業務中必有過人之處,不敢小覷,當下小心翼翼接待應酬。
代君向穆逸雲下達的任務是:自即日起,穆逸雲以“LM”為代號正式開始秘密活動,迅即聯絡市區、郊區業已與“組織”失去聯係的原“黨國同誌”,以及保安團、民團、幫會、黑道的散兵遊勇,在半月內發起一次武裝暴動,不求實效,旨在製造影響。暴動所需經費、武器、器材,擬以“自籌與下撥相結合”的方式解決。“白虎大隊”下設三個中隊,分別由黎啟蒙、嶽三絕、柏如山擔任中隊長,但在進行暴動組織時,應注意隱蔽好自己,不能暴露身份,可以以“委托代理人”的方式進行。
另外,代君還通知穆逸雲,這次武裝暴動是奉台灣高層命令在粵省進行的帶有“試驗性質”的行動,兩大特工組織“保密局”、“國防部二廳”都指派專家進行遠程關注,以圖為不久之後在整個兒大陸“淪陷區”進行的“敵後鬥爭”提供模板。因此,“白虎大隊”以及“LM”的組織關係雖然仍隸屬“國防部二廳”,但在目前階段受“國防部保密局”節製,“白虎大隊”易名為“中華民國國防部保密局直屬特別行動大隊”,簡稱“直行大隊”。代君說他就是代表“保密局”與穆進行這次談話的,不過,之後與台北“保密局”總部的聯絡,仍應按以前的無線電通訊方式進行。代君告辭時,給穆逸雲留下了一千美金。
四、策劃暴亂
1950年的春節,華南特案組全體偵查員以及十八名外援便衣都沒能過好。盡管從夥食供應來說,其優裕度肯定明顯超過去年,可由於數日對“LM”行蹤的調查未能獲得突破,甚至連邊都沒能摸到,大夥兒的心情可想而知。華南分局社會部領導來駐地慰問時捎來的煙酒糕點堆在會議室牆邊,無人去碰;亓舞牧每日必奏的小提琴也放在辦公室一角,數日沒摸;連被稱為“嘮叨鬼”的黑仔尹小白的聲音也很少聽見了。當然,尹小白自幼經曆人間艱難,叫花子就做了八年,其心理素質之強非尋常人可比,他之所以少說話,固然跟未能查摸到“LM”的線索有關,但也不能排除另一因素——他不知從哪裏一本封麵已經脫落,內頁邊角卷起的《小提琴演奏入門》,時不時翻閱。
好在這種狀況到年初二下午就得到了緩解。從華南分局社會部匆匆趕回來的特案組長亓舞牧對黑仔膽大包天擅動其寶貝小提琴不聞不問,馬上吹哨:“全體——會議室集合!”
原來,華南分局社會部的情報人員春節也沒消停,於2月18日清晨收集到了敵特“直行大隊”著手組織在羊城發動武裝暴亂的情報。中午,北京發來一條我方不知通過何種途徑截獲的由“LM”發往台北“國防部保密局”總部的密電:“已開始工作,堅信行動必獲成功。”落款是“LM”。
華南分局社會部領導隨即召開緊急會議,對這兩則情報進行研判,認定“LM”所謂的“行動”即是即將發生的武裝暴亂。於是急召亓舞牧,當麵通報情況——
芳村區有一個名叫龍吞雲的家夥,陽江人氏,多年為匪,抗戰勝利後被招安,在廣州郊區擔任保安團中隊長。廣州解放前兩個月,龍見形勢不妙,遂槍殺了與其有隙的大隊副蔣某,卷款而遁,卻並未跑遠,就在郊區躲藏著。何去何從尚未打算,因為他還想看看形勢發展。龍吞雲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主兒,讓他長期蟄伏一處,那還不如要他的命。所以,10月14日廣州一解放,他就以化名和假身份在花地河畔租房居住,開始露麵,跟以前的一班狐朋狗友吃吃喝喝,研討“形勢發展走向和個人前途的關係”。我方情報人員掌握的—個耳目司徒英恰是這班狐朋狗友中的一個。年前,龍吞雲跟大夥兒約定,春節期間不碰頭,眾弟兄各忙各的,過了初五再聚會。沒想到,年初一下午,龍吞雲突然派人通知司徒英:龍爺有急事需要跟諸位商量,務請傍晚前往聚餐。
司徒英依約前往,平時相聚的十幾個狐朋狗友基本都被龍吞雲邀至,隻有兩三人因外出走親戚無法通知到而缺席。龍吞雲備下豐盛的酒菜款待眾人,席間,宣稱其已被直隸“國防部”之“直行大隊”相中,任命為“直行大隊一中隊少校隊長”(不是中隊長),自即日起急招舊部,誠邀新友,擬在近日與“直行大隊”另外兩個中隊同時發起武裝暴動。此次行動不管成敗,上峰均保證參與者獲得理想的去向。暴動中所獲錢財一律歸個人所有,殺死殺傷各類共黨人員均會論功行賞。暴動後去留自願,去者將由國民黨海軍船隻及地下組織護送赴港或去台,抵達港台後不論出洋還是留居,都可得到理想安置;不欲離開內陸者,可以獲得重賞,至於繼續為台灣效力還是洗手不幹,聽憑自便。日後“光複”,均屬於功臣,可獲得相應待遇。
龍吞雲的記憶力一般,上述這些內容是邊說邊想,分段表述的。說完後以為眾人會反應熱烈,哪知大夥兒像是沒聽明白,或者還未回過神來似的,一個個隻是大眼瞪小眼朝他看著,誰也不吭聲。這下弄得有點兒尷尬,龍吞雲想發火又拉不下臉麵,於是舉杯提議幹杯。一杯酒喝下去,龍吞雲又想到一個重要內容竟然遺忘了,趕緊補充說另有一項好消息奉告諸位:據“直行大隊”聯絡員告知,屆時香港也有一支力量赴羊城直接參加暴動。
這個消息倒是引起了在座這幫子人的興趣,紛紛問長問短。龍吞雲其實隻是從“直行大隊一中隊中隊長”黎啟蒙那裏聽說“正在聯係”,是不是靠譜還是未知數,但這當口兒不管三七二十一,信口開河,都是符合在座眾人心理的理想化內容。大夥兒終於被鼓起了勁頭,你一言我一語獻計獻策,還答應把家裏藏匿著的槍支彈藥拿出來,沒有藏匿武器的則表示可以提供經費、車輛、船隻。有一個姓費的大麻子,土匪出身,後來金盆洗手在塞壩口(1984年正式命名為“塞壩口路”)開了家“耀祖旅館”。因是幫會骨幹,他跟龍吞雲交往頗為頻繁,這當口兒幾杯酒下肚,又受現場氣氛影響,便說適逢過年,旅館正好空著,兄弟意欲將其作為龍兄起事的指揮所,不知兄台是否嫌寒磣?
龍吞雲聞訊大喜,此事就這樣定下來了。此時已過午夜,有人提議這時候回家的話,夤夜行路,隻怕會被共黨的夜間巡邏隊攔下盤查。咱們這些弟兄都是經不往反複盤詰的,還是別冒這個險,是否幹脆統統住到費兄的旅館去算了?
這個提議得到大家的一致讚同,一夥人遂一起去了旅館。可這樣一來,隻想迅即離開好去向上線報告的“耳目”司徒英就不敢獨自離去,隻得隨大流一同去了“耀祖旅館”,今天上午八時許,方才得以脫身,即向上線匯報。
在特案組駐地,亓舞牧把上述情況向六名屬下作了介紹,說眼下我們的任務,不僅僅是偵緝“LM”,還肩負著粉碎敵“直行大隊”武裝暴亂的重大使命,應該怎樣開展偵查以及采取行動,請大家都說說想法。
一幹偵查員紛紛發言,大家的想法如出一轍,都是主張利用司徒英參與龍吞雲組織的暴亂之機,繼續讓其提供情報;同時,調動警力,秘密監視“耀祖旅館”,指望通過“直行大隊”特務跟龍吞雲的接觸,暗地裏查到總後台“LM”,最後來個一網打盡。
亓舞牧也是這個主意,可他還沒開腔,內勤韋博秋忽然敲門進來,示意亓舞牧去接聽電話。這個電話時間不長,當亓舞牧返回會議室時,臉上原先的興奮神色已經消失。發生了什麽事呢?耳目司徒英出事了!
司徒英在茶樓向華南分局社會部情報負責人當麵匯報關於“直行大隊企圖武裝暴動”的情報後,用過簡單的午餐,在茶樓門口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回家,不料經過一處鐵路道口時,由於揚旗發生意外,導致馬車被火車撞飛。司徒英是雜耍班出身,身手敏捷,在火車撞上來之前一個跟鬥翻下馬車逃生成功,饒是如此,也負了重傷,脾髒破裂,一腿一臂骨折。
警方現場勘查認定,車次事故應由揚旗工負全責。這位仁兄嗜酒,這幾天逢上過年,每天都不少喝。這天當班,按說是不能沾酒的,但他早晨起來時,昨晚宿醉未消,依舊頭昏腦脹,午後實在忍不住,時不時打個小盹兒。事故發生前,他接到上一道口的電話,告知列車已從那邊經過。按照規定,他把揚旗放了下來。然後,又迷糊過去了。列車還沒通過,他一個激靈醒過來了,以為列車已經過去,就摁下按鈕把揚旗升上去,正好司徒英所乘的馬車經過,結果釀成車夫、馭馬死亡,乘客重傷的重大事故。事後,揚旗工被判刑五年。
司徒英這種狀況,肯定不能去“耀祖旅館”刺探情報了,眾偵查員討論的方案也就沒法兒實施了。那往下該怎麽辦呢?一幹偵查員七嘴八舌議下來,最後還是亓舞牧提出的一個想法似乎值得一試。不過,這個想法多少有點兒“另類”——
偵探這一行,注定是跟“耳目”分不開的。“耳目”通常都是偵探個人掌握,一用到底,除非“原始使用人”主動移交,其他同僚包括領導都不可以提出這種要求。“耳目”也有自己的規矩,出於個人安全考慮,講究“從一而終”。即便出現“原始使用人”主動移交的情形,“耳目”也可以拒絕合作——除非他是“汙點耳目”,不合作可能會遭到警方的追究。
亓舞牧想出的主意是由特案組出麵跟司徒英見個麵,聊幾句,把龍吞雲給他們開會的情況(特別是細節)問個清楚。這樣做是違反“行規”的,但亓舞牧想來想去,隻有通過走這一步來尋找線索了。當然,要想不違反“行規”也不是沒辦法,比如通過領導協調,請“原始使用人”也即掌握司徒英的那位情報員去詢問。問題是,“原始使用人”不知道特案組的工作思路,更不清楚特案組此刻的任務(特案組也絕對不會向他透露),你讓他去跟司徒英聊什麽?這種情況下,外行問一百句也不如內行問一句。
特案組的請求很快獲得華南分局社會部領導的批準,不過,在具體操作上還是要尊重“行規”的。首先,得由那位“原始使用人”前往醫院,當麵向司徒英說明情況。這段時間特案組人員不能在場——根據紀律,即使是肩負重要使命的特案組,也不能知曉跟司徒英聯係的是哪位情報員。待情報員離開後、亓舞牧和麥善謀才能跟司徒英見麵。費了這麽些周折,亓舞牧、麥善謀跟司徒英隻聊了幾分鍾,就找到了一個切入點。
據司徒英回憶,今晨吃過早飯離開“耀祖旅館”時,那個龍爺(即龍吞雲)興致甚好,招呼旅館夥計給每人斟了一杯酒,說他向來不喝早酒,但今兒個高興,敬諸位一杯。幹杯後,龍爺又說時間緊迫,拜托各位立刻行動,召集三教九流各方的可靠朋友,讓他們直接過來就行,多多益善!費老板的旅館有這麽多房間,住宿不成問題,哪怕房間住滿了,後院的幾間庫房也可以騰出來住人——當然,在共產黨眼皮底下幹這趟活兒得小心,招呼朋友的時候先不要透露太多,隻說“跟龍爺做一樁保證能賺錢的大買賣”即可。
切入點就在這裏,亓舞牧決定派人以“可靠朋友”的名義混入“耀祖旅館”。特案組偵查員頓時來勁,紛紛要求前往“耀祖旅館”臥底,連內勤小姑娘韋博秋也一次次借故來到亓舞牧跟前轉來轉去,躍躍欲試。亓舞牧笑說小韋你就消停吧,這活兒肯定跟你沒關係。接著,他的目光掃到了尹小白身上。
眾人立刻會意,尹小白年紀不大,但在香港那邊從事地下工作時,有過豐富的臥底經曆,跟黑道打交道的經驗也是其他人比不了的。
黑仔做準備工作期間,亓舞牧給其他人分了工。麥善謀、張百行負責對“耀祖旅館”的秘密監視以及保護尹小白的安全;老梁、老陳負責跟旅館所在地的芳村分局協調,除了根據現場情況隨時準備調動分局警力外,還應以華南特案組名義通知分局及全區各派出所,如果接到關於“‘耀祖旅館’可疑”的群眾舉報,一律壓下,向特案組通報即可,不能擅自采取行動;侯烈負責跟尹小白聯係,傳遞他在旅館獲得的情報。
五、黑仔臥底
次日上午九時許,外表風塵仆仆的尹小白來到塞壩口“耀祖旅館”。舊時過年,像“耀祖旅館”這樣的中檔旅舍,通常生意極為清淡,年初一到元宵節很少有旅客登門,因而一部分旅館幹脆停止營業,到元宵節過後再開門。“耀祖旅館”也是這樣,尹小白老遠就看到貼在大門上的一紙告示,曰:“歡度春節,停止營業半月。過往旅客,元宵過後再會”。尹小白一看那“丘八體”毛筆字,便知出自旅館老板費耀祖之手,推斷賬房先生回外埠老家過年了。
但旅館大門未關閉,兩扇門開著一扇。尹小白進了前院,見有輛人力貨運三輪車停在廚房門口,幾個夥計正把成包的大米、整隻刮淨鬃毛的肥豬、成筐的鮮魚、鮮活的雞鴨以及雞蛋和蔬菜卸下來,蔬菜卸下後,下麵竟然還有一籠“咕咕”亂叫的鴿子。
這時,背後傳來腳步聲。尹小白轉臉一看,一眼認出朝他走來的那個中年大漢正是一度名傳江湖的悍匪、旅館老板費大麻子。費老板上下打量尹小白:“這位小哥有點兒眼生,不知……”
尹小白衝對方抱拳:“費老板吧?小可姓尹,長輩按排行給起了個賤名阿四。費老板,小可給您老拜年了!”
費大麻子見這小夥子年紀輕輕,舉止倒是從容得體,自謙“小可”,儼然是一個老江湖,不敢怠慢,遂邀其入內,在老板室落座,吩咐夥計沏茶奉煙,還按照新年待客規矩上了果品點心。尹小白是粵人,對本地過年拜訪朋友的規矩自是了解,知道空著肚子上門把主人端出的點心一掃而空,方才符合本鄉習俗。謝過之後,一頓狼吞虎咽把三樣點心都幹掉,然後再品茗抽煙,跟費老板聊天。
費耀祖原名費治邦,廣西北海漁民出身,自幼頑劣,是鄉裏有名的闖禍坯。十六歲上把富豪金老財一刀捅斃,再一把火燒毀其宅院,上山投奔匪夥。幾年刀尖喋血生涯下來,成為土匪小頭目。又過了幾年,他自拉匪夥,道上報了個匪號叫“出刀愁”,殺人越貨,縱火打劫,被本地報紙稱為“第一悍匪”。如此到了三十歲那年,突然宣布“金盆洗手”,據說是受了一位高僧的點化。之後來到廣州,易名費耀祖,選址開了“耀祖旅館”。廣州黑道曆史悠久,要想開有點兒規模的飯店茶樓旅館之類,必須獲得黑道的認可,以此為基礎再跟警察、稅務等官方溝通,方能順利經營。費老板對這一套自是了如指掌,旅館很順利地開了起來。
盡管這麽些年來他真的沒有再沾犯罪的邊,但地方上的黑道朋友卻都跟他關係不錯。保安團中隊長龍吞雲就是這樣跟他結交的,還拜了把子,龍吞雲管費老板叫大哥。
龍吞雲的“個人奮鬥史”的前半部跟費耀祖相似,係粵地的一名慣匪,市麵做得比其大哥還大,不但多次在粵省報紙上過頭條,還曾上過《中央日報》、《民國日報》和上海的《申報》,至於軍警的通緝令更是家常便飯。也曾被圍剿過,但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因此自詡“福將”。抗戰勝利後,孫立人的新一軍進駐粵省,本來龍吞雲是逃不過打擊的,可這主兒還真似有些“福運”,軍方在製定剿匪目標時,有人提出龍吞雲曾在1944年底營救過兩名跳傘逃生的美軍飛行員,為此還出動匪夥與日偽軍幹過一仗,於是,龍吞雲的名字就立刻被劃掉了。不僅如此,官方隨即派人“招安”,龍吞雲成了保安團中隊長。
費老板跟尹小白這個“忘年交”一聊就是一個多小時,其時有其他人來入夥,他也懶得出麵,讓手下夥計接待。尹小白以前做過臥底,幹這種活兒得心應手,火候差不多了,方才進入正題,說是通過司徒爺(即司徒英)的關係找來的。費老板跟司徒英是老朋友,不過在“暴動”這樁活兒裏他的積極性可能比司徒英還低。司徒英自解放後跟龍爺走得很近,但老費跟龍吞雲一度密切的關係倒疏遠了。這次龍爺主持“暴動”,按照道上規矩,他得應個卯。事先龍吞雲跟他打過招呼,說大哥你可以啥都不幹不問,隻要把旅館借我作為指揮所用一陣就是了,回頭我準備去港,你以前犯下的事兒共產黨肯定要清算的,還是跟兄弟遠走高飛為好。費老板想想也是,當然,啥事不幹不問是不可能的,他是這裏的主人,龍吞雲又不住這邊,所以實際上還是他在主持。
按照龍吞雲跟費耀祖的約定,他每天中午、傍晚得到這位拜弟下榻處各去一趟,告知來了多少人。費老板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讓夥計給小尹單獨開一個房間,讓小尹自己挑選。尹小白考慮到跟外麵的戰友聯係方便,就選了三樓西側盡頭的那個房間。進去後,他打開窗戶通風透氣,知道此刻外麵至少有三副望遠鏡在盯著,就抓了塊抹布,漫不經心似的擦拭了幾下窗玻璃,又把抹布抖了三下——發出了平安信號。
特案組上下始終密切關注著尹小白的情況。當天下午四點多,尹小白又發出一條信息。這個信息是尹小白在晚餐前下樓溜達到廚房時跟廚子接觸後判知的。
尹小白有一個與生俱來的特點,特別善於跟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進行語言交流。上午他剛到旅館時,恰遇夥計卸貨。他發現采購的貨物中有一籠活鴿子,廣東人喜歡煲湯,鴿子湯被認為是湯中佳品,采購活鴿不算反常情況。但尹小白對這籠鴿子的擺放位置覺得異樣——竟是放在蔬菜下麵的,這似乎有點兒反常,他就多生了一份心,尋思得設法弄清楚這籠鴿子是怎麽回事。剛才去廚房跟廚子閑扯,得知晚上準備的菜式裏並無鴿子湯。尹小白沒往下追問,倒是有些饒舌的胖廚子主動說明,那籠鴿子不適宜煲湯,因為那不是肉鴿,而是信鴿,價錢大不一樣啊!
尹小白馬上明白了,定是敵特方為了安全,打算利用信鴿傳遞信息。這樣一來,特案組精心布置的秘密跟蹤方案就發揮不了作用了——“直行大隊”也好,“LM”也好,如果他們通過信鴿傳遞消息,特案組根本沒法兒跟蹤。
得到這個消息,已經趕到現場把征用的監視點作為指揮所的亓舞牧,跟副組長梁武道商討對策,又分別把陳君臨、麥善謀、侯烈和張百行召來個別探討,為這個臨時岔出來的意外情況製訂特別方案,考慮到人手可能短缺,還得向上級領導請求增援。一一做好安排後,時間已經進入了年初四淩晨。亓舞牧下令,各監視點除當班監視員,其餘同誌就地休息。說完,亓舞牧往地板上鋪了條毛毯,裹了件棉大衣就地躺下,很快睡熟了。事後,亓舞牧說那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嬉皮笑臉的尹小白。
巧的是,同一時刻,尹小白確實在嬉皮笑臉,不過他已經被人綁成了一個端陽粽,而且懸吊在房梁上!
前幾天一直處於緊張和疲憊中,昨晚又為臥底做準備,尹小白今晚很早就上床歇息,腦袋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推醒了,驀地一驚,正要一躍而起,已經被人抱住並且按住了嘴巴。耳畔響起費老板的聲音,讓他別吭聲,說龍爺有事兒找你聊聊。
尹小白覺得可能攤上事兒了,他有臥底經驗,知道對方對自己已經起了疑心。他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當下輕悄悄下床,被費老板帶來的兩條大漢夾在中間,出房門去了後院。後院一側靠牆有幾間平房,原是庫房,費老板已經讓夥計打掃幹淨,以備如果來的人多房間住不下就打地鋪。其中一間庫房裏,擺了一張桌子和數把椅子,尹小白剛到門外就聞到了酒菜香味,暗忖莫非龍老大請我吃夜宵?進門一看,果然擺著一桌酒席。迎門坐著一個滿臉絡腮胡子身材高大的莽漢,料想就是龍吞雲了。龍吞雲朝尹小白看看:“來啦?咱們喝酒。”
尹小白剛要開口拜年,不料押著他過來的兩條大漢,一左一右同時動手,用事先準備好的麻繩把他的手足捆綁,吊在了屋梁上!龍吞雲則招呼費耀祖和另外兩個大漢入席,說咱們邊喝酒邊審訊這土共黨。尹小白這才明白,原來進門時這老小子所說的“咱們喝酒”的對象並非是他,不過,對於“土共黨”之說卻不理解,敵人把我黨稱為“共黨”、“共匪”是有的,“土八路”也有,可我小白參加革命多年,卻從未聽說過共產黨還有“洋”、“土”之分的。轉念又想,莫非是這主兒看我尹某膚色黝黑,大名又叫阿四,故有此說?
至於龍吞雲開口就把他定為“共黨”,尹小白根本沒當回事。臥底不是小事,年初二晚上,亓舞牧、梁武道、陳君臨、麥善謀、侯烈等幾個有著豐富隱蔽戰線鬥爭經驗的偵查員,給尹小白進行過詳盡的分析。能考慮到的都考慮到了,除非“耳目”司徒英臨時反水,龍吞雲不可能查知尹小白的底細。但司徒英根本不具備反水的條件,他在住院。華南分局社會部已經指派精幹人員前往陪護,無關人員是不能進入病房的。這一點,尹小白深信不疑,所以,他一開始就認定這是龍吞雲在詐他。
尹小白的這個判斷是否準確呢?讓我們把龍吞雲被捕後的交代內容提前作一透露——
龍吞雲看似粗野,其實是屬於粗中有細的那類,否則他不可能為匪多年每次遇到溝坎都化險為夷。這次他被“直行大隊”物色作為出頭鳥組織“武裝暴動”,心裏是知道必敗無疑的,但他想利用這個機會潛逃海外,得到妥善安置,因此,他對“武裝暴動”所抱的宗旨是:安全第一,保命要緊。
年初一夜間他召集費耀祖等一幹狐朋狗友商量“武裝暴動”,把一應事宜變相轉移給拜兄費耀祖後,自己沒去“指揮所”,也沒待在原先蟄居的窩裏,而是在兩個長期跟隨他的心腹(就是此刻在場的那兩個大漢)阿牛、大榕的協助下,親自出馬,對前往旅館向費老板報到的每個“誌同道合者”暗盤海底。
年初二下午,司徒英出事後大約三個半小時,龍吞雲就聽說了。他倒並沒有專門派人盯著司徒英,而是想就組織“武裝暴動”之事跟司徒英單獨商量一下,就派阿牛前往司徒家請他移步光臨其窩點。阿牛騎了一輛自行車,來去匆匆,帶回了司徒英出事的壞消息。龍吞雲聞訊大吃一驚,下意識地跟昨晚的會議聯係起來,就叫上阿牛、大榕,悄然前往醫院病房打探。其時,破例獲準跟司徒英見麵的亓舞牧、麥善謀剛離開,華南分局社會部指派的對司徒英提供保護的便衣已經到崗。不過,便衣沒發現龍吞雲三人。像司徒英這樣的角色,其社會關係、親朋好友肯定甚多,得知其出事,立刻就有人來探望,執勤便衣根本沒法兒甄別。
不過,這些探視者都沒能進得了司徒英的病房。倒不是便衣不讓,而是醫院出麵阻止,因為司徒英出現了腦震蕩的症狀,頭暈目眩,頻頻嘔吐。醫院指派護士在病房門口攔截探視者,誰都不能進,隻能在病房門外看看。那麽便衣呢?就在對麵那間病區庫房裏待著,利用門框上方那扇開啟的翻窗玻璃的反光進行觀察。
便衣認不出龍吞雲,但病房裏陪護的司徒英的妻兒認出來了,雙方在病區外的樓梯拐彎處聊了幾句,龍吞雲送上一個裝著三十萬元鈔票(此係舊版人民幣,與1955年3月1日發行的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的信封,問了問司徒英的傷情和出事情況,以及有哪些朋友前往探視過。司徒英的妻兒告訴他,最先抵達的探視者——司徒英的妹妹妹夫——趕到醫院時,醫生已經下令禁止外人跟傷員接觸了,所有探視者都沒能進入病房,誰也沒能跟司徒英說上話,也沒有人向家屬提出轉告司徒英什麽話之類。
因此,龍吞雲認為有理由對上午前往旅館報到的“尹阿四”產生懷疑,決定來一個午夜突審。不料,眼前這個“土共黨”被五花大綁吊在房梁上,卻毫無懼色,甚至滿臉不在乎的表情。龍爺作為一個資深老江湖,知道凡是在這種情況下能露出這種神情的角色,都有一個共同點——熬得住刑罰不怕殺頭。使他不解的是,眼前這小子貌不驚人,年齡不過二十出頭,不管是黑道還是共黨,這等年紀哪來的這種底氣?
龍吞雲決定先試一試對方的膽色:“喂!知道老子是誰嗎?”
尹小白反問:“你知道老子是誰嗎?”
“哼哼!小子你信不信,老子打個響指,就可讓你人頭落地!”話音未落,他身後的阿牛立刻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江湖上稱作“繡春刀”的單刀。
尹小白嘻嘻一笑:“你愛殺就殺唄,說那麽多廢話幹嗎?隻是……”
龍吞雲以為有轉機:“隻是什麽?”
“隻是你不要後悔就是了。”
龍吞雲知道遇上了頂頭貨,尋思直接跟他攤牌吧,就把話題切換到司徒英身上:“你自稱是司徒老板介紹來的,我去醫院當麵問過他了,他說根本沒有介紹什麽人過來!”
尹小白大吃一驚,龍吞雲自以為得計,沒想到接下來尹小白說的卻是——“啊?司徒老板他住院啦?”
龍吞雲聽著,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疑問,這個疑問叫作“時間差”:司徒英是中午十二點左右被火車撞上的,而當天他是上午八點多離開旅館的,如果眼前這小子是在司徒英出事前跟他見的麵呢?他媽的,別弄錯了,司徒英這人對我非常有用,可不能得罪他。再說,以他的行事風格,尋常阿狗阿貓是不屑推薦給我龍某的,看眼前這小子這份出眾的膽色,應該不是常人……
這樣想著,龍吞雲覺得底氣不足了。不過,他不肯示弱,連飲三杯後一躍而起,從阿牛手裏取過單刀,來到尹小白身前,目露凶光:“本來想留著你到起事那天祭旗,既然你不肯說實話,現在就把你打發了吧。小子你記著,明年今曰,就是你的周年!”
尹小白懶洋洋道:“早就說過了,要殺就殺,廢話少說。”說著,竟張嘴打了個哈欠。
龍吞雲大吼一聲,舉刀便砍,不過,他砍的並不是尹小白,而是繩子。繩子一斷,尹小白整個兒撲通一聲掉在地上,這回還真是摔了個七葷八素,心裏不禁暗暗叫苦。而且這一摔,讓一邊的阿牛有了新發現——從尹小白的衣兜裏掉出一個紙團。尹小白潛入旅館臥底,人家是把他作為同夥的,當然不會搜身,口袋裏放著的所有東西都還在。
這下好了,先鬆綁,再搜身,無非是若幹紙幣、半包香煙、一塊髒兮兮的手帕,以及剛剛掉出來的那個紙團。其他東西都被龍吞雲拿過來一一查看,沒發現異常,費耀祖又上前撿起紙團,展開一看,不由驚呼:“這上麵有字!”
龍吞雲頓時來了精神:“寫了些什麽?念來聽聽。”一邊說,一邊用那雙牛眼瞟著尹小白。
後者這時根本顧不上其他——被吊得太久了,渾身血脈阻塞,此刻突然疏通,身體一時無法適應,甚至比懸吊時還痛苦。尹小白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知道怎樣盡快解除這份痛苦,又是甩胳膊又是按腿,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根本不看龍吞雲一眼。
費耀祖年屆五旬,眼睛老花,紙上的字是用鉛筆寫的,很小,庫房電燈又暗,看了又看,連連搖頭。龍吞雲不耐煩了,對上過三年小學的大榕說:“你念!”
大榕看了看,說上麵有四個字:“來——人——可——靠”。
龍吞雲一個激靈,接過紙團看了再看,瞪著尹小白問:“這是誰寫的?寫給誰的?”
尹小白不答,坐到桌邊,伸手抓起筷子,毫不客氣地大嚼一通,一旁的龍吞雲和費耀祖無奈對視,這當口兒也隻好由著他了。待吃飽喝足,尹小白才開腔:“龍爺剛才問這是誰寫的,煩請龍爺再看一遍,上麵有落款的。”
“哦?”龍吞雲拿起紙團仔細再看,發現邊沿上有一個淡得幾乎沒法兒分辨的符號,正是司徒英自解放後跟他書信來往時約定的花押,於是緩緩頷首:“確實是司徒寫的。”
“既然如此,寫給誰的龍爺自然也就清楚了。”
龍吞雲再次點頭。這個花押隻有司徒知龍知,無人可以偽造。想了想,又問:“請問這位小哥,是何時見到的司徒老板?”
尹小白搖頭:“我沒見過司徒老板,這個紙條是他讓人交給我的。”說這話時,他又伸手抓了一個叉燒酥。
費老板發問了:“這位小哥究竟是什麽路數,還望告知。”
尹小白微微一笑:“不瞞諸位,兄弟來自香港,無業居民。不過,此番是受人委托,以‘中華民國國防部保密局直屬特別行動大隊港九中隊’聯絡副官的名義來羊城公幹,主要使命就是找龍爺商談眼下您正要幹的這樁事,比如武器援助,比如善後接應,比如發動後的輿論宣傳,等等。眼下兄弟隻能透露這些,如果咱們有緣,那就往下深談;無緣,兄弟這就返港複命。兄弟並非官場中人,純屬講義氣助朋友成事。至於司徒老板,兄弟與其不識,這紙四字密函係我昨晨偷渡抵達羊城後由接應人交予。”
龍吞雲自是大吃一驚,尋思當初接受該項任務時,“直行大隊”特使黎先生曾提起過,此次武裝起事會受到國際社會關注,香港九龍我們有的是一條戰壕的朋友,相信他們是會提供幫助的。眼前這年輕人說的這番話,倒是跟黎先生說的內容對得上,怪不得這小子這麽狂,原來是有背景的。不過,他的身份有待核實,回頭寫封密信由信鴿送出去,獲得回音後再說吧。
可轉念一想,龍吞雲又有些舉棋不定。這小子頗有道行,是個年輕的老江湖,這種角色隻有香港地盤上才有。如果因為我的曖昧把他得罪了,來個一走了之,那他所說的“武器援助”、“善後接應”就甭指望了,看來還得設法跟他周旋下去。這麽想著,龍吞雲朝費耀祖丟了個眼色,然後衝尹小白拱手作揖,說了幾句場麵話,又吩咐阿牛、大榕陪尹先生喝酒,要費老板叫起廚子再燒幾道拿手菜。費老板會意,說龍爺您不是會燒幾樣菜肴的嗎,要不也去露一手。龍吞雲說這是該當的,今天先要賠罪,再為尹先生接風洗塵。說罷隨同費耀祖出去了。
這對結拜兄弟交換意見,所見略同:如果這個“尹阿四”所言屬實,那絕對是個有用之人,起事後的善後就靠他回去張羅了。可是,該怎麽核查他的身份呢?龍吞雲的意思是,放一隻信鴿出去,這邊先把這小子哄住,等收到黎先生的回音再說。費耀祖認為不妥,這樣一來,如果這個姓尹的小子所言不實,那我們這夥人就會被黎先生小看。還是我們自己先對他初步核查,如果基本屬實,再放信鴿報黎先生不遲。香港那邊眼下當然是沒法兒核查的,可以先問他在廣州是否有道上熟人,看他那副老江湖的樣子,省港之間應該是常來常往,不可能不認識這邊道上的朋友。如果他說得出來,我們連夜把人家接來當麵辨認。
兩人計議定當,廚子已經炒出了兩道熱菜。費老板便去跟尹小白喝酒,似是閑聊樣地東拉西扯,先說香港的情況,自然難不倒尹小白,天花亂墜真真假假說了一大通。費耀祖去過幾次香港,知道若幹綜合情況,但怎能跟尹小白比,當下聽得瞠目結舌。然後又說到羊城,問尹小白在這邊是否有朋友熟人。尹小白馬上意識到對方是來盤我海底的,似是隨口樣地提到了李仁昌李老大。
李仁昌以前曾是廣州鐵工行業人數最多勢力最大的“鐵錘鋼鉗幫”的龍頭老大,後因年老精力不濟,“讓賢”退居在家。這人是尹小白的老相識,早在以前在羊城以行乞為生做少年丐幫頭目時就與其結識。稍後,尹小白去了香港,不久參加革命。自他十五歲起,組織上讓他放單飛,在省港之間從事地下交通和情報工作,尹小白憑著富商少爺的名頭正式跟李老大搭上了線,利用對方的勢力掩護秘密工作。尹小白聰明機警,裝啥像啥,多年接觸下來,始終沒讓李老大對他的富商少爺身份有任何懷疑。
去年12月,尹小白作為“55小組”成員參與偵查“五警員係列命案”時,就曾請李老大相幫提供與命案有關的線索。當時尹小白留了個心眼,沒向李透露自己已經回廣州的信息。現在,發覺對方意欲對自己盤根問底,就把李老大端了出來。
費老板是悍匪出身,李老大的名頭他自是如雷貫耳。因為幹匪盜的離不開鐵匠,盡管自清末開始已有了洋槍,但洋槍不能完全替代“快口”(江湖黑話,意即長短刀具),黑夜摸哨時必須用刀,否則槍一響這買賣就砸了。另外,市麵做得稍稍像樣的匪盜還需要讓鐵匠打造各式各樣的作案工具。總之,鐵匠對於黑道朋友來說,其作用大於郎中大夫和棺材鋪。而李老大其人,論鐵匠手藝,是被“南天王”陳濟棠譽為“兩廣名匠”的角色;論江湖名氣,是羊城鐵業幫會的老大,還是本地洪幫首領之一,黑白兩道都不敢輕易得罪,即使是日偽時期,日寇、漢奸請其出來做事,遭拒,照樣對他客客氣氣,事後也沒敢給他穿小鞋使絆子。更令人佩服的是,如今解放了,人民政府也沒動他,據說官麵上還有人去拜訪過他,將其作為“開明紳士”看待。
費耀祖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總算盤到了“尹阿四”的海底,於是匆匆結束酒局,去向龍吞雲報告。龍吞雲自然也是知道李老大的,說這年輕人若真是李老大的忘年交,那他對我等所說估料不會有詐,趕緊派個夥計把李老大請來吧。
六、功虧一簣
尹小白在旅館裏的驚險經曆,外麵的特案組戰友是不知道的。此刻忽見旅館大門打開,一個夥計模樣的人推著一輛自行車溜出來,監視哨立馬喚醒貓在一旁打盹兒的亓舞牧。亓舞牧用望遠鏡看了看,下令派一組人跟上去。
大約一個小時後,夥計返回了,是由李老大駕一輛三輪摩托將其捎來的,騎去的那輛自行車綁在旁邊的車鬥裏。已經換班上崗的張百行一眼認出,駕車的竟是曾有過一麵之緣的李老大(偵查“五警員係列命案”時,張百行和尹小白是搭檔),一說,亓舞牧頓時一個激靈,意識到黑仔遇到麻煩了,估計人家盤他海底時他提到了李老大,故而連夜將其接來辨認。隨即通知下去,全體做好戰鬥準備,一旦尹小白發生意外,立即采取行動,解救小白,逮捕旅館內的所有人,若遇反抗,可以開槍,死傷不論!
現場氣氛頓時高度緊張。稍停,亓舞牧又說,尹小白若是有危險,估計會在李老大離開以後。這個判斷的依據是,李老大其人的政治立場是傾向於人民政府的,再說此人以前雖是幫會要人,但沒有參與過作惡,還數次掩護過我方地下同誌,社會部的內部手冊中對其評價是不錯的。若是他發覺情勢對尹小白不利,盡管他不清楚小白的真實身份,也肯定會勸說龍匪冷靜處置。憑他在羊城地麵上的名頭,龍匪不可能當麵駁他的麵子,估計會先把他打發走,再考慮下一步。因此,隻要李老大沒有離開旅館,尹小白就不會有生命危險。我們此刻不知道旅館裏麵發生了什麽情況,待李老大出來,老陳即帶人跟上去將其叫停,我們先向他了解一下旅館裏的情況。丨
可是,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李老大還沒出來,旅館裏也沒傳出什麽動靜。外麵眾人真是心焦如焚,亓舞牧饒是智商出眾,慮事周詳,此刻也有一種束手無策的感覺。就在這時,監視哨忽然報告:“小白下榻的那個房間電燈亮了……哦,窗戶打開了,小白露麵了!應該沒事,李老大也露麵了,兩人站在窗前抽煙呢!”
亓舞牧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也抽支煙吧。”
其實,尹小白的危險還沒過去。李老大抵達後見到尹小白時的那份親熱,龍吞雲、費耀祖這種老江湖一看便知不是裝出來的,又聽李老大一口一個“尹少爺”,滔滔不絕說起其幼年與家人失散淪為乞丐,十二歲上意外被長輩發現,攜往港島搖身一變做了闊少的傳奇,對尹小白的懷疑已經煙消雲散。於是重新置備酒菜,正式為尹少爺壓驚。席間,因李老大屬於“外人”,故未言及暴動之事。尹小白能喝點兒酒,但他不敢開懷暢飲,外表輕鬆內心卻是繃緊著弦,尋思眼前這一關算是過去了。不過,這個“指揮所”裏是備著信鴿的,龍吞雲應該會想得到使用信鴿向“直行大隊”首領“LM”傳遞“港九中隊”聯絡特使已經抵達的信息,如此一來,戲法還是要穿幫的。
尹小白一邊跟李老大把酒敘舊,一邊應付對他熱情有加的龍吞雲和費老板,還得騰出一部分腦細胞去考慮怎樣消除這個威脅。想來想去,隻有把那一籠信鴿幹掉,沒了鴿子,龍吞雲就沒法兒傳出信息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龍、費兩人對我的懷疑是否完全消除了?畢竟李老大不是他們的上司,在這件事上,龍吞雲應該隻相信其頂頭上司的。若是派人暗暗盯著我的話,一會兒當場來個逮現行,那老子就慘了。再說,我手頭又沒有毒藥什麽的,把一籠鴿子全都掐死,他們馬上就會起疑心,看來還得另外想個法子。
尹小白的腦子生來轉得就快,一個主意作廢進了回收箱,另一個主意隨即就冒出來了:給外麵的戰友發個暗號,讓組長派人潛入旅館,把一籠鴿子全部放掉不就得了?我再為自己找個現場證人,龍吞雲隻能認為是籠子沒鎖好。
證人就在眼前,就是李老大。尹小白頻頻給李老大敬酒,說這兩天倒春寒,夜間更是寒氣入骨,老大您今晚就別回去了,將就著跟我住一個房間,咱們也能好好聊聊。李老大還沒開口回應,龍吞雲搶先開腔了,說尹少爺這個提議好。
李老大不知雙方打的主意,對於他來說,留宿與否都無所謂,既然盛情難卻,那就點頭同意吧。
龍吞雲立刻吩咐站在—旁侍候的阿牛、大榕,說昌公、尹少爺都是貴客,你兩個今晚就住他們對麵房間,注意,不是讓你們躺下睡大覺,必須絕對保證貴客的安全,禁止其他客人打擾,若是貴客需要煙茶點心,立馬通知夥計送上來。
尹小白向龍吞雲拱手稱謝,暗想幸虧老子腦筋動得快,否則,隻怕那二位就是監視我的暗樁了。行了,我得趕緊發暗號通知老亓他們了。於是是說酒已經喝夠了,咱們今晚就到此為止吧?我還要跟昌公聊天呢。龍吞雲、費耀祖哪裏想得到尹小白動的什麽腦筋,折騰到現在,他們也累了,還要寫份密函讓信鴿飛遞黎先生哩。
晚宴就此結束,尹小白和李老大去了三樓尹小白就寢的那個房間,進門開燈,小白就把窗戶打開,說是透氣,兩人在窗前抽煙閑談。一支抽完,意猶未盡,再看煙盒,已經是最後兩支了。就招呼站在對麵房間門口的阿牛說煙沒了,麻煩你去取兩盒來。阿牛應聲而去,尹小白隨手把空煙盒撕碎,—邊跟李老大說話,—邊把碎紙向窗外扔出去,姿勢稍顯誇張——乃是放飛小鳥的動作。
對麵監視點拿著望遠鏡觀察的張百行馬上報告亓舞牧。根據尹小白的動作,亓舞牧領會了他的意圖,認為尹小白這個主意想得很到位,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LM”發現—籠信鴿全部空身飛回來了,定然覺得蹊蹺,那就會派人前來旅館了解情況。而“耀祖旅館”已經被二十多名偵查員盯得死死的了,正等著“LM”的觸角伸過來,隻要對方一露頭,就可緊盯不放,那就有戲唱了。思忖片刻,亓舞牧派侯烈去執行這個任務。
特案組對“耀祖旅館”的內外結構已經了如指掌,這宗活兒對於侯烈來說易如反掌,也就不過七八分鍾,亓舞牧就聽見夜空中傳來一陣輕微聲響,便知道一籠信鴿全部“不辭而別”了。亓舞牧隨即招呼眾人:“離天亮還有三四個小時,除了值勤同誌,其餘人抓緊時間休息,明天有活兒要幹呢!”
走到這一步,如果不發生意外,往下的走向應該如亓舞牧的估料,“LM”肯定會設法與“耀祖旅館”取得聯係,不管采取什麽方式,應該都逃不過特案組的監視。所以,此時的情勢是很樂觀的。哪知計劃趕不上變化,也就過了一個多小時,清晨四時許,發生了一樁意外——
龍吞雲年初一晚上設宴款待費耀祖、司徒英等一班狐朋狗友策劃“武裝暴動”時,到場者中有一個名叫袁角的家夥,這人是幫會骨幹,當過幾年保長,解放前以“碼頭管事”(把持碼頭的惡霸幫凶)為業,解放後,碼頭收歸國有,惡霸被抓判了死刑,關在牢裏等著挨槍子。袁角也在抓捕名單上,但這家夥溜得快,逃過了一劫,躲到廣州郊外一座寺廟裏,惶惶不可終日。這種角色,對於“武裝暴動”最感興趣。
袁角沒有過行伍生涯,手頭卻有一些抗戰勝利前夕偽軍逃竄時扔下的武器彈藥,藏匿在祖墳,讓其幫會徒弟小於以看墳為名看守著。小於有血債,也在人民政府公布的通緝名單之中。因此,袁角向龍吞雲推薦了小於。龍吞雲對這種亡命之徒極表歡迎,聽說還有武器彈藥,簡直要衝袁角磕頭了。袁角跟龍吞雲約好,他是上了通緝榜的,在廣州地麵多年,認識他的人太多,不便提前到旅館報到,還是到“發動”那天再過來。但小於可以提前報到,把武器彈藥也一並帶來。龍、袁議定,小於在年初四拂曉前帶著武器彈藥前往“耀祖旅館”。
這天半夜,小於搖著一條木船離開袁家祖墳,船上裝著十二支長短槍和七八百發子彈、一箱日本甜瓜式手雷,為運輸方便,袁角事先還為其準備了一輛獨輪手推小車。“耀袓旅館”都不臨河,最近的水邊大約在一裏地開外。小於抵達那個位置後,把獨輪車、武器彈藥一一搬上岸,捆紮結實,就推著小車前往旅館。
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小於經過一條三岔路口,拐角處正好有一個軍方巡邏小組過來,見狀覺得可疑,當下就吆喝停車檢查。小於大驚,扔下小車拔腿就逃,可惜沒跑多遠就被拿下。軍人檢查小車,發現竟是一車武器彈藥,遂連人帶車帶往營房。駐軍連長、指導員立刻訊問,小於招供,兩位連首長決定馬上出動,把“耀祖旅館”裏的匪徒一舉拿下。
軍方驟然行動,特案組這邊根本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旅館裏已經傳出一連串“不許動”、“繳槍不殺”的吆喝聲,甚至還開了槍。亓舞牧知道“大勢已去”,說出於保密的需要,咱們特案組也就不出麵了吧,老梁這就駕車去市局等著,待軍方把人押解到局後,先把尹小白、李老大領走——注意,分別帶人不能讓李老大知道小白是我們的人。又吩咐便衣魏清遠、豐德厚兩個悄然接洽帶隊的連長和指導員,告訴他們被捕者中有自己人,請他們把所有俘虜押到市局,有什麽問題可跟華南分局社會部聯係。
魏、豐兩個奉命過去跟連長、指導員交涉,正說話間,隻見一個個被捕者陸續被押到前院,逐個上綁,尹小白、李老大也在其內。尹小白一夜之間遭遇兩次捆綁,對第二次被綁莫名其妙。李老大知道龍吞雲是逃犯,已經猜測到龍吞雲一夥聚在這裏可能圖謀不軌,生怕自己講不清楚,一並受到牽連,不由得臉現憂色。
稍後,軍方的卡車駛到。亓舞牧站在對麵監視點,居高臨下看著包括尹小白、李老大以及旅館夥計、廚師在內的二十九名被捕者一個個被押出來,分別上了兩輛卡車,疾馳而去。軍方留下一個班的戰士,由指導員率領著對旅館進行搜查。特案組沒有馬上撤離,亓舞牧還心存僥幸,指望“LM”那邊發現信鴿全部空身飛回之後,會派人過來查看是怎麽回事。這樣,特案組就還有一個補救機會。
可是,這個希望落空了,“LM”沒有任何動靜。後來知道,“LM”早在年初二上午“耀祖旅館”剛開始接待參加“武裝暴動”的匪徒前來報到時,就派人在附近設了一個監視哨,龍匪派人夤夜請來李老大以及軍方的突襲,都沒有逃過其監視,關於旅館這邊的情況,“LM”早就一清二楚了。
七、深入追查
尹小白回到特案組駐地,自是滿臉沮喪,說這算是什麽名堂,我這臥底滿打滿算還不到一晝夜,莫名其妙就結束了,簡直等於做了一個亂夢。亓舞牧說你先別發牢騷,把—應情況跟大夥兒聊聊,我們再研究下一步的行動。內勤韋博秋打算按例回避,被亓舞牧喚住,說小韋也留下聽聽,這也算是一次間接經曆,長點兒見識,沒準兒以後真的需要你去執行特殊任務,也好有個借鑒。
尹小白遂把大約二十個小時裏的經曆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在座諸偵查員大多經曆過各種驚險,但聽黑仔如此這般一說,也不由得為他捏一把汗。尤其是韋博秋,她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聽當事人親口講述臥底經曆,情緒全部被尹小白調動起來了,聽到龍吞雲手持單刀砍下來時,禁不住驚叫連連。尹小白卻是滿不在乎,就像在說一個陌生人的遭遇。臨末,才長籲一口氣,眾人以為他要發一番感慨,哪知他說的卻是——“組長,我李叔怎麽樣?沒受啥委屈吧?這次如果不是他,隻怕我小命都沒了。他是個明白人,也看出龍吞雲、費耀祖路數不對,後來我倆在一個房間聊天時,他就勸我趕緊打住,速回香港做我的少爺去,別跟這幫人摻和。”
李老大被軍方拘捕後,因其體格強壯、滿臉絡腮胡子兼之一臉凶相,是被當作匪首對待的,不但用了雙根綁繩,一路上還有專人盯著。好在被押解到市局後,副組長老梁已經跟接手該案的政保偵查員溝通過了,簡單訊問後予以釋放。李老大不知道尹小白會被怎麽處理,還不急著離開,跟人家保證尹少爺不是匪徒,也不是黑道,隻是個喜歡湊熱鬧的孩子。此刻,尹小白聽亓舞牧這麽一說,才算放心。
亓舞牧讓大夥兒先睡一覺,下午再去市局訊問被捕匪徒。他自己則前往華南分局社會部向領導匯報情況。不料,匯報工作結束正準備離開時,再次遇到了“計劃趕不上變化”的情況——市內數個公共場所出現了落款為“中華民國國防部保密局直屬特別行動大隊宣”的反動傳單,內容說的就是剛剛被粉碎的“武裝暴動未遂案”,當然,傳單“宣”的並非是“未遂”,而是說“龍公吞雲奉命發動武裝暴動,深受欺淩壓迫之廣大民眾歡呼響應,紛紛積極參與”,雲雲。
此舉的幕後策劃,自然是穆逸雲了。要說穆逸雲的工作效率還是非常高的,在除夕夜接受上線特務代君“在半月內發動武裝暴動”的指令後,本著“落實指令不過夜”的幹勁,馬上指派下屬黎啟蒙與龍吞雲取得聯係,約定第二天上午七時在東山區廣舞台二馬路的“時好運茶樓”見麵。
龍吞雲是逃犯身份,接到深夜登門的黎啟蒙的通知後,由於跟黎啟蒙素不相識(黎隻是跟他提了一個老上司的姓名),對於此事的真假有些懷疑,尋思別是共產黨公安人員設下的圈套。轉念一想,又排除了這種可能——如果人家要抓他,已經知道他藏在哪兒了,直接動手就是,何必多此一舉?思來想去,決定把性命押上,冒險赴約。
穆逸雲原準備親自出馬去“時好運茶樓”的,年初一清晨臨行時又改變了主意,指派另一下屬嶽三絕代替他前往赴約。要說“組織上”派給穆逸雲的這三個中隊長,倒也並非隨便拉幾個阿貓阿狗來湊數的,穆逸雲跟三人分別交談下來,得知他們均是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原“軍統”特務,抗戰時有過秘密工作經曆,戰後複員,都去了警務係統。1948年因局勢惡化,“保密局”、“國防部二廳”召喚“複員同誌”歸隊,這才重新登記。因此,“LM”對這三個下屬的業務能力比較認可,對付龍吞雲這樣的土匪,應該都沒有問題、
嶽三絕化名“老徐”前往茶樓跟龍吞雲見麵。按照穆逸雲的吩咐,如此這般對“武裝暴動”之事作了交代,當然還有許多承諾,當場給了龍吞雲兩百美元、一支嶄新的美製左輪手槍和五十發子彈。龍吞雲的積極性頗高,表示可以馬上開始準備,今晚他就能把一幹弟兄召攏來商議一應事宜。為證明自己確實有一批弟兄聽命,龍甚至報出了一連串姓名以及他們各自從事的職業。嶽三絕說如此最好,閣下今晚如跟骨幹同誌談妥,明天上午可在離下榻處最近的那家郵局門口的郵筒上用粉筆畫一個三角。臨末,嶽三絕關照龍吞雲:後天上午閣下可派人前往李家園赴約,有人會把一籠信鴉交給來人,注意按照所附字條內容小心喂養,之後你我之間的聯係就使用信鴿。
這一籠信鴿,是“恩濟閣”的賬房先生區春錫的。區春錫是原“軍統”通信業務人員,早在抗戰中期就潛伏日偽統治下的羊城,以客棧賬房先生的身份為掩護從事秘密工作。抗戰勝利後,“軍統”裁減特務,區春錫也在其中。而他供職那家客棧的老板因漢奸罪被處決了,他也等於丟了飯碗。不過,區春錫跟承辦漢奸案的“軍統”特務熟識,利用賬房職務之便,截留了日軍投降時客棧老板藏匿的部分贓款。此後他沒再找工作,對外佯稱患了肺結核,放著自己的祖居老屋不住,悄然在豐寧路盤下一座獨門獨戶的小院落。
區春錫是接受過專業通信技能訓練的特工,不但熟諳收發報機,還有另外一項特長——“動物通訊”,即利用動物傳遞信息。獨居時閑著也是閑著,他便飼養了鴿子和狗,訓練它們傳送信函的技能。
1949年初夏,“保密局”開始布置在粵潛伏特務時,想到了區春錫。他向“保密局”提出的“歸隊”條件是,鑒於信鴿搬離原址即廢,他必須就在現址附近待著。穆逸雲受命組建“白虎大隊”時,上峰決定讓區春錫擔任穆的報務員,遂讓穆逸雲把“恩濟閣”開設於區春錫隱居的豐寧路上。
話題再回到穆逸雲身上。要說這人的心眼還真稱得上玲瓏剔透,接到代君的指令後,消化速度驚人,很快就在宏觀上將如何落實上峰指示精神考慮定當。穆逸雲是上過民國名牌高校中央大學的,理解能力頗強,他把代君交代的上峰指令精神逐字逐句琢磨,對“不求實效,重在影響”這八個字特別留意。這就是說,發動“暴動”是為了“影響”,隻要“影響”大,“實效”是無所謂的。
心裏有了底,穆逸雲決定把“暴動”這活兒交給龍吞雲去做,“直行大隊”不必派員直接參加,甚至也不必管這些土包子“暴動”後做些什麽,隻要動起來即可。龍吞雲一動,他這邊就開動電台讓區先生向台灣報捷。穆逸雲估計,龍吞雲這種貨色是做不了什麽大事的,他作為幕後指揮,還得對這樁活兒的影響進行提升。怎樣提升?穆逸雲想到了散發傳單的主意。
幹特務這一行,必須充分注意細節,否則稍有不慎,全盤皆輸,還得搭上自己的性命。因此,穆逸雲對如何製作傳單考慮得很細。以當時的條件,最簡便的方式就是用複寫紙譽抄,但穆逸雲對這種方式不屑一顧,太土,於擴大影響的出發點不符。最好是鉛印,不過,解放後印刷行業是被列入特種行業名錄的,拿著這種底稿去印刷的話,倒不如直接投案自首算了。於是隻好退而求其次,油印吧。油印也分打字和蠟紙兩種底稿,打字顯得正規些,但打字機不好弄,正逢年節,店鋪都休息,也無處購買;油印機包括一應材料也是這樣。
那該怎麽辦呢?穆逸雲想起下屬黎啟蒙曾說過,其老爸以前是經營謄印社的,現已關閉。也許黎家還有沒處理掉的油印機、鋼板蠟紙之類,找黎啟蒙一問,黎說好像有的,於是急命其回家看看。黎啟蒙遂以拜年為名回了趟家,果然在閣樓上找到了老爸尚未處理掉的油印機和其他一應用品,也沒跟老爸說一聲,就悄悄裝進一個紙箱,從後門溜走了。
這樣,年初一夜間龍吞雲召集費耀祖、司徒英等人策劃“武裝暴動”時,“恩濟閣”這邊的傳單也已經出籠。黎啟蒙沒有參與製作傳單,穆逸雲指派他在龍吞雲藏身處附近的那家郵電局周圍蹲守,如若發現龍吞雲去畫暗號,那就秘密跟蹤,弄清這主兒是否耍了什麽把戲,比如向警方投案將功折罪之類。
年初二午前,黎啟蒙返回“恩濟閣”向穆逸雲報告,今晨,龍吞雲已在郵筒上畫了暗號,隨後跟蹤,發現他去了“耀祖旅館”。黎啟蒙作為受過訓練的合格特工,還順便留意了該旅館的情況,注意到至少有十五個旅客陸續進入院子,可能就是昨天龍吞雲所說的他的那些兄弟。穆逸雲遂命令黎啟蒙在該旅館附近尋找監視點對這夥人進行監視。
旅館大約三十米開外的岔路口,有家私營成衣廠,內有座崗樓樣的建築物,還是淪陷時日軍建造的。黎跟門衛聊了兩句,得知該廠過年放假,隻有門衛在。天黑後,黎繞到廠區後麵,攀牆而入,潛入崗樓,上到頂樓用望遠鏡一試,可以從側麵把“耀祖旅館”的大門看得清清楚楚。於是,他就在這裏待了下來。
次日,年初三,陸陸續續有人前往旅館報到,其中包括尹小白。黎啟蒙在崗樓上是看到了他,但他不認識這個貌不起眼的年輕人,並未在意。使他在意的是,當天晚上龍吞雲帶著兩條大漢(阿牛、大榕)悄無聲息地進入旅館。午夜時分,旅館大門忽然打開,—個夥計騎著自行車出門了。一個多小時後,來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先前出去的那輛自行車被拴在車鬥上,後座那位就是剛才離開的夥計,駕車的則是被龍吞雲、費耀祖尊為“昌公”的李仁昌李老大,不過黎啟蒙不認識此人。
接下來,黎啟蒙料想不會再有啥事兒了,龍吞雲也好,那兩個跟班大漢也好,還有那輛三輪摩托車的騎手也好,肯定都在旅館住宿了。黎啟蒙的困勁兒上來,就打了個盹兒。黎明時分,黎啟蒙被一陣喧鬧聲驚醒,緊接著聽見了槍聲。拿起望遠鏡一看,旅館門口停著軍車,多名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已經把旅館包圍。一會兒,就見龍吞雲、費耀祖兩個首先被押出來。黎啟蒙大驚,尋思沒準兒接著就要搜查四周區域了,顧不上再往下窺探,拔腿開溜。
穆逸雲獲悉後,也十分震驚。他對“武裝暴亂”肯定會失敗這一點深信不疑,但這個失敗應是在發動之後的失敗,哪料到還在籌備階段,就被共黨以摧枯拉朽之勢一古腦兒給蕩平了!這可怎生是好?震驚之後是慶幸,幸虧沒有指派黎啟蒙、嶽三絕、柏如山三個下屬直接出麵去組織暴動,否則,他們中隻要有一人落網,我穆某人恐怕不在牢裏就是在逃亡路上了。龍吞雲那夥子必定會供出“直行大隊”以及出麵聯係的嶽三絕、柏如山兩人,不過,僅僅這點兒線索,相信公安是沒法兒順藤摸瓜的。
穆逸雲不愧是老牌特工,思維馬上轉到對手的角度上:此刻,共黨辦案人員在想什麽?肯定是在分析“直行大隊”的來路以及嶽三絕、柏如山兩個的蹤跡。盡管穆逸雲有充分理由相信對手不可能查摸到“恩濟閣”來,不過,還是得以防萬一。怎樣防?那就要牽製公安的偵查力量,轉移他們的調查視線,幹擾其辦案思路。至於具體應該怎樣做,穆逸雲馬上想到了已經印好的那些傳單,尋思把傳單散發出去,既可製造影響,又能起到轉移偵查方向的作用。遂把幾個下屬召來,商量如何在絕對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把傳單散發出去。
黎啟蒙的主意是花點兒小錢收買乞丐去幹,嶽三絕、柏如山讚同,但區春錫卻有不同意見。他說事到如今,就沒有必要再讓咱們的人去跟叫花子打交道了,須知叫花子這類角色,既然可以為我所用,那就也能為共產黨公安所用。傳單一旦散發出去,警方肯定要進行調查,訪查當事叫花子,就有可能追查到我們這邊來。
穆逸雲聽著覺得不無道理,便向老特務請教,以區先生高見,應該怎麽辦?區春錫出了一個主意:今天有風,高處風力不小,市區有的是臨街樓廈,懷揣傳單上樓去,往臨街窗沿上一放,人即離開,風吹來,傳單自會從天而降。這種情形,即使警察就在下麵待著,也沒法兒發現是什麽人幹的。
這個主意贏得一致好評,穆逸雲指派嶽三絕、柏如山前往執行。一共也就百來張傳單,兩人從離開到返回,不過個把小時。穆逸雲起草了一份密電,即讓區春錫發出,向台北“保密局”總部報告“暴動”已經發動,因敵眾我寡惜敗,但影響巨大,民眾熱議不休,共黨驚慌失措,雲雲。
回過頭來說說華南特案組的反應。亓舞牧回到駐地,即刻召集眾偵查員到會議室集中,把發現反革命傳單的情況說了說,命令尹小白前往現場負責主持該項調查。亓舞牧分析,散發傳單之舉應該是敵方為轉移偵查視線故意為之,所以,咱們不要被敵方帶節奏,先不答理他們,還是按照正常程序往下進行,兵分兩路同時開展調查:一路由老梁、侯烈及便衣薛暉、老任、小鍾、小史前往塞壩口“耀祖旅館”周邊進行調查,既然敵特方能在這麽短時間裏獲知陰謀失敗的消息,他們在現場附近肯定設有監視點,我們有必要找到這個監視點,看能不能發現一些引向“LM”的線索;另一路由特案組其餘四名偵查員以及老魏等十四名便衣前往市局,訊問被捕人犯。
當天午夜過後,在滿城迎財神的鞭炮聲中,完成了第一輪工作的特案組再次開會,匯總兩路人馬調查和訊問的情況,以及“傳單案”的進展——
梁武道、侯烈那一路發現了敵特方(即黎啟蒙)用來作為監視點的崗樓,在頂層庫房提取了敵特分子遺留的足跡、指紋,以及敵特遺棄的麵包、牛肉幹包裝紙和汽水瓶等,該廠門衛也提供了該敵特分子的年齡、體貌、口音等特征。亓舞牧、陳君臨、麥善謀、張百行那一路對“武裝暴動案”被捕人犯的訊問,沒有新的發現。尹小白主持的“傳單案”調查,目前已經查明,敵特分子散發傳單的兩處散發點,,一是百貨公司四樓的廁所窗口,一是公寓大樓五層的過道窗口,都是直接把傳單置於窗沿,任由其隨風吹落。初步調查下來,沒有人在此時段與散發傳單的敵特分子相遇,不清楚案犯的一應外貌特征。
刑技員對傳單的筆跡鑒定結論是:傳單與從“耀祖旅館”老板費耀祖身上查獲的那紙關於飼養信鴿的“說明書”出自同一人之手,書寫字跡流暢雋秀,遣詞造句準確講究,書寫者應係受過中高等正規教育的知識分子。但從傳單上的油印墨跡判斷,此人對蠟紙書寫即俗稱的“刻鋼板”操作生疏,由此判斷其並無使用蠟紙書寫的經驗,甚至可能是首次操作——這人自然就是“直行大隊”負責通信的特務區春錫了,隻是其時特案組尚不清楚。
另外,少年時因興趣愛好曾飼養過數年鴿子的偵查員麥善謀,對案件中的信鴿作了專門分析。旅館夥計從上線特務手裏接收的那一籠信鴿一共有十四隻,由於已經全部放飛,麥善謀無緣得見。不過,通過對費耀祖和幾個見到過那些信鴿的旅館夥計的訊問,可知飼養鴿子的人應具有相當專業知識——那張指導如何喂養信鴉的紙條也可佐證這一點。
據費耀祖等人交代,這些鴿子的羽色至少有五種:純白、藍色、黑色、絳色和灰色。麥善謀分析,其品種可能分別是美國白鴿、中國藍鴿、中國粉灰鴿、戴笠鴿等(“戴笠鴿”係鴿子品種名稱,與“軍統”頭子戴笠無關)。以當時民間的養鴿情況,很少有鴿子愛好者擁有這麽些優良品種的信鴿——這些信鴿價格昂貴不算,還需要精心喂養和訓練,也許可以據此查找提供信鴿者的線索。
匯總調查結果後,特案組進行了下一步的分工:由梁武道、陳君臨、張百行率三名便衣,對成衣廠崗樓內提取的敵特監視人員遺棄的麵包、牛肉幹包裝紙和汽水空瓶進行調查;由亓舞牧、麥善謀、尹小白、侯烈率幾名便衣對信鴿的情況進行調查。
適逢過年,商鋪營業時間縮短,有的幹脆暫停經營,找人不便,偵查員在這兩路調查上耗費的時間和精力都比較多,兩路人馬忙碌到午夜時分,方才返回駐地。
梁武道一路分頭走訪了全市幾家有名的食品公司、公私食品批發商、製造商,了解到線索涉及的食品、飲料的情況:現場遺留的麵包包裝紙係“豐美糕點食品公司”生產的“五羊牌”牛奶甜麵包。可是,偵查員把包裝紙給該廠值班經理看後,經理說這並非該廠產品,而是市場上經常出現的假冒產品。該經理把偵查員引往倉庫,請偵查員從堆積如山的成箱包裝紙裏隨機取樣查看,真假包裝紙果然有明顯區別。該經理說廠方已經在著手打假了,年前派人進行了市場調查,掌握了造假方的一些情況。
偵查員根據經理提供的情況找到了造假方,那是一家作坊式食品生產商。當時,商品造假並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除非引發人身傷亡事件。
因此,造假方並不是很緊張,交出了幾個下家的名址,就沒法兒查了。下家是把麵包送往合作方(商店、攤頭和流動小販)出售的,都是零售,量還比較大,合作方根本不可能講得清楚一共賣給了多少顧客以及他們都是些什麽人。對牛肉幹和汽水的調查也是如此。
亓舞牧這一路倒是查到了些線索,而且精確到真實姓名。
出發前,亓舞牧征求意見,該先朝哪個方向調查?麥善謀說廣州人養鴿馴鴿曆史悠久,早在清朝前期就已成規模了,進入民國時有了“鴿子會”,後來中國有了信鴿競賽,又改名為“信鴿會”。估計這種民間團體,解放後還是允許存在的,給費耀祖提供信鴿的那個家夥,沒準兒也參加了這類團體,咱們不妨找這些地方先查查看。
亓舞牧聽著頻頻點頭,又問尹小白和侯烈的意見。侯烈是山民出身,對鳥類比較熟悉,說以前廣西民間每年端午都會舉行信鴿競賽,由地方商會提供資助,廣州的情況可能也差不多,可以找商會的人問問。
最後輪到尹小白發言,尹小白嘿嘿一笑:
“廣州這邊的信鴿會,就在法政右巷那裏的‘季將軍廟’。以前兄弟出任羊城丐幫少幫主時,‘司令部’也駐紮在那裏,就在戲台後麵。”
亓舞牧瞪他一眼:“這黑仔,不早說?”
一行人趕到越秀區法政右巷,季將軍廟卻已蕩然無存。一打聽,得知是毀於抗戰前期的日軍轟炸。轉而去了管段派出所,一個留用老警察說,市信鴿會以前確實在季將軍廟,後來廟宇被炸毀,搬到遲家祠堂去了。不過,您幾位此刻若是趕去,那邊肯定沒人。按說今天是初五,機關都已經上班了。可信鴿會不是機關,而是民間團體,雖說有辦公場所,但平時是沒有人值班的——沒啥事兒,也沒人給值班者發薪餉,他們通常都是每月碰頭一次,舉行活動時臨時再碰頭。再說,此刻已經快下班了,在遲家祠堂那裏辦公的區公所(即區政府)派出機構的人隻怕也走了,你們過去啥也打聽不到。
偵查員就地商量片刻,決定去市民政局問問。
這種民間團體,解放前是歸舊政權社會局管的,解放後社會局取消,就劃歸民政局管了,民政局那裏應該有信鴿會的登記材料。再者,民政局是新政權的機構,應該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不管什麽時候趕去都不會吃空門。
果然,市民政局有信鴿會的登記材料。不過,具體管檔案的幹部已經下班了,是偵查員開車去其住所將其接來的。材料顯示,解放後改組的信鴿會共有理事七名,都是男性,年齡最大的六十七歲,最小的二十二歲。會長姓辛,四十七歲,家庭成份是舊軍人,本人職業一欄裏填寫的是“長期無業”。偵查員估計這位辛先生家境富裕,生下來就是公子哥兒,從來沒有參加過工作。他既然能夠當信鴿會的會長,料想肯定有一手飼養、馴化信鴿的絕活兒,憑此就足以有一份豐厚收入了。
辛會長家住仁濟西路,偵查員驅車前往登門拜訪。這位仁兄正在後院一間屋子裏獨自喝酒,屋裏掛著的特製架子上一字兒排列著十來隻鴿子,他一邊喝酒一邊跟它們喃喃而語,嘟噥些什麽無人能懂,侯烈疑是鳥語——他是山民出身,堅信世界上確實存在這麽一種語言,不過他不懂。這人一看便知是個“鴿癡”,擔任信鴿會長應該是非常合適的。
亓舞牧跟老辛說明來意,老辛從鳥類世界神回,便顯出了舊書生的迂腐,說您幾位想了解的這個情況,敝人似是有些印象。不過,您幾位的介紹信上說是向市信鴿會調查情況,敝人雖是信鴿會的會長,但並不能代表信鴿會出麵對外談論本會公事,必須得有理事會的授權,方可接受警方的調查。
亓舞牧看出這人是個標準的迂夫子,隻怕惹惱了他幹脆一問三不知,於是提議是否這就把其餘六位理事請來,當場開一個理事會,授權閣下接受警方的調查。辛會長連連點頭,卻又說這裏乃是敝人的私寓,信鴿會開會應該在遲家祠堂辦公地,這是信鴿會章程裏寫明的。所以,我們該去遲家祠堂等候諸理事抵達。
—個小時後,總算把其餘六名理事都請到了遲家祠堂。亓舞牧幾個主動回避,免得把辛會長惹得不高興。正擔心這迂夫子發表長篇大論不知要等到幾時,沒想到一支煙還沒抽完,辛某就來招呼偵查員入內,說理事會一致通過配合警方調查。
費了那麽大周折,所獲結果其實就是一句話。不過,這句話很重要,曰:本城有這麽一個馴化信鴿的行家裏手,名叫區仁人,粵地人氏,經曆不詳,長期患病,經濟頗優,單身居住在東山區大沙頭路。
立馬前往管段派出所,得知確有這麽一個人,不過,解放前此人就已經離開,那房子據說是其祖居,後來賣給別人了。隨即找到當時買下該房產的陸某,陸說區仁人把房子賣掉前也並不居住在此,估計他另有居處。偵查員又走訪了四鄰八舍,也未獲得任何線索。不過,這個情況使特案組得出了一個結論:此人能夠做到長期不顯山不露水,足可斷定是一個職業特工,在“直行大隊”中應該是一個非同一般的角色。不排除區仁人的馴化信鴿技能是在“軍統”特訓班所學,而信鴿是負責通訊的,根據戴笠曾對“軍統”人員提出的“一專多能”的要求,這個區仁人很有可能還精通無線電收發報機的操作。由此判斷,這人多半是“直行大隊”的報務員。
特案組認為,有必要把眼下獲取的線索作為主攻方向來考慮,通過追查區仁人,最終扯出“LM”以及整個兒“直行大隊”的敵特。可是,應該上哪裏去尋找區仁人的蹤跡呢?
八、午夜綁架
就在特案組諸偵查員苦苦思索如何追查“直行大隊”報務員區仁人的時候,2月22日中午,亓舞牧突然接到廣州市公安局政保處的內線電話,說有一個拒絕透露姓名、操廣州本地口音的男子來訪,要求跟偵辦“武裝暴動”案件的領導見麵。亓舞牧馬上叫上麥善謀、陳君臨和便衣魏清遠,四人駕了一輛民用牌照的轎車直奔市局。
沒想到,在市局政保處等待特案組偵查員的那位不速之客,竟是剛剛和尹小白打過交道的幫會名人李仁昌李老大。亓舞牧內心一陣興奮,暗忖真所謂天可憐見,看來好運終於光顧特案組了!
李仁昌來市局所為何事呢?這還得從一天前說起——
2月21日拂曉時分,留在“耀祖旅館”與小白同宿一個房間的李老大被軍方突如其來的行動驚醒,還沒回過神來,就被破門而入的軍人控製住,衣衫不整地押到樓下院子裏,接著被軍用卡車載往市局。李老大江湖經驗豐富,到這一步,他心裏已經明白龍吞雲、費耀祖一夥是怎麽一回事了。對於自己的安危,他倒不是特別擔心,多年來他廣泛結交三教九流,早在抗戰爆發前就已經知道共產黨的政治路線和行事路數了,尋思今天這事兒應該是講得清楚的,共產黨講究實事求是,隻要他照實陳述,回頭人家一核對龍吞雲等人的口供,料想不會留難他。李老大擔心的是尹少爺,尋思這孩子不知中了什麽邪,好好地待在香港做他的少爺不是蠻好嘛,幹嗎連過年都不肯消停,非要跑到廣州來跟龍吞雲這夥人混在一起呢?不知道陷得深不深,如果陷得深的話,隻怕得在內地坐大牢了。
往下果如李老大所料,公安人員隻是對他進行了一番告誡,就把他給放了。但他還惦記著尹少爺,從公安局出來,沒急著回家,而是去了離市局一裏開外的一家飯店,獨占一副座頭,要了兩個菜一壺酒,淺斟慢飲,心裏盤算著要把尹少爺的下落弄個明白。以李老大的江湖地位,他若想在羊城打聽點兒小事兒,不過是舉手之勞。三杯酒下肚,李老大已經打定主意,便借用飯館的電話打給他以前一個幫會弟子小成。
小成是個特別擅長跟江湖人士周旋的角色,在南天王陳濟棠時期、日偽時期、國民黨時期都混得不錯。解放後,小成停止一切活動,待在家裏休閑。不過,李老大一個電話打去,小成不敢怠慢,盡管李老大給他出了一道在尋常人看來絕對無法解決的難題,他依然不打隔頓,答應立刻照辦。不過半個小時,小成就回話了:尹阿四今晨被押解市局後,沒多久就被開釋了,其後去向不明。
李老大心頭一塊石頭落地,這才放心回家。昨晚幾乎一宿未睡,一直給折騰到現在,他打算好好睡一覺,於是吩咐家人,不論任何人來訪,一概稱不在家,免得睡不安生。可是,這一覺還是沒睡踏實,隻睡到下午四時許,就被喚醒了了。
喚解他的那位,也是李老大以前的幫會弟子,叫洪非,是個挑著擔子沿街叫賣自製糕點的小販。洪非生性忠厚老實,好講義氣,嫉惡如仇,多次因打抱不平得罪惡勢力惹上麻煩,每次都是李老大設法托關係打點,他對師父是感恩戴德。年初二那天,洪非剛來過李宅給師父師母拜年,今天又來了,而且帶來一份厚禮。李師母這下看不懂了,想起丈夫睡前的關照,便佯稱師父出門去了。沒想到洪非急煎煎道:“弟子有急事!知道師父午後回家就沒出過門,必須當麵稟告!”說著,也不顧師母攔阻,拔步就闖進主臥室,把李老大連推帶喚地給弄醒了。
洪非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兒呢?半個多小時前,他賣完糕點挑著空擔子回家的路上,忽然被人攔下,說這位是洪兄弟?昌公是你師父?太好了!這有一份禮物,請你紿昌公送去,就說是奉上的年禮——元宵未過,都是新年,初五送年禮尚不為晚。另外,順便替朋友給昌公捎句話,煩請他老人家今晚七時去西榮巷口“怡福館”赴宴。朋友特意交代,如果昌公不肯賞臉,那他就會到府上拜訪,先打個招呼,屆時如若驚擾了寶眷,還請昌公千萬恕罪!說罷一擺手,從對麵巷子走出一個瘦高個兒青年,把雙手提著的那份年禮交給洪非。
洪非一聽對方一口江湖腔調,便知不是善茬兒。定睛打量,乃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壯漢,腦袋的形狀有點兒稀罕,像是呈方形的,坊間叫“方頭”;身穿玄色絲棉薄襖,外罩湖藍色狐狸皮馬甲,手裏盤著一對碩大的鋼球。接過對方的禮物,洪非衝“方頭”拱手作揖,說這位老板,兄弟負責把禮物原封不動送到師父府上,也把您老的話一字不少地捎到,請放心便是。
往李老大家去的途中,洪非留意到和“方頭”一起的那個瘦高青年在後麵悄悄跟蹤,更是吃驚,這“方頭”究竟什麽來路,竟然要跟師父搞“吃講茶”那一套,難道是哪個新冒出來的幫派的骨幹?如今是共產黨坐天下,昔日何等了得的幫會頭目全都萎了,這“方頭”還敢冒出來奓刺兒,也真是膽大包天。遂急急忙忙奔李宅向師父稟報。
李老大聽洪非如此這般一說,那份殘存的倦意頓時煙消雲散——來者不善啊!憑著多年的江湖經驗,他馬上把此事跟剛剛發生的“耀祖旅館事件”聯係起來:龍吞雲所謂的“武裝暴動”定是受了國民黨特務組織的指使,暴動不成,龍吞雲,費耀祖一幹家夥反倒折進局子,估計性命難保,可我李老大卻安然無恙被公安局開釋,他們顯然不可能知道我是在什麽情況下去的“耀祖旅館”,沒準兒還以為我也是參與暴動的人員之一。我半夜進了“耀祖旅館”,天還沒亮,解放軍就把旅館給端了,別人沒被開釋,偏偏就把我李老大和尹少爺給放了。如此,後台老板顯然認為我李某可能是共產黨的暗樁,至於尹少爺,就不僅僅是有暗樁之嫌了,說不人家已經認定他是共產黨的臥底了。那個“方頭”之所以敢氣勢洶洶,是仗著後台的背景。不過,看來他們還不想馬上對我實施報複,原因估計有二,一是還不百分之百確認“武裝暴動”的失利確實跟我有關,二是他們的重點追究對象可能並不是我李老大,而是尹少爺。所以,他們想通過跟我的接觸來了解尹少爺的情況。
有了這樣一個基本判斷,李老大吩咐洪非:
“你找幾個師兄弟,讓他們把那個‘方頭’的情況給查一下,看是什麽來路。記住,不要驚動他,哪怕他惹了你們,也要先忍一忍再說。”
送走洪非,李老大才開始考慮今晚是否要去赴約,最後作出決定:不去!倒不是擔心自己本身的安全。他這麽個隱退的幫會老大,對於尋常地痞流氓還有些震懾力,在國民黨特務組織眼裏,卻根本算不上一根蔥。不過,對方暫時不會衝自己下手,否則哪裏還輪得上“方頭”露臉,派個槍手半道上勾一下扳機就是了。那麽,他為什麽不想赴約呢?他擔心跟對方見了麵之後,人家果真問到尹少爺,那就不好應對了——經剛才這麽一番梳理,李老大對尹少爺的背景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之前,他一直把尹小白作為孩子來看待。這也難怪,他認識尹小白時,對方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叫花,冬天經常到他開的鐵器店來蹭火。李老大發現這孩子與眾不同,一是聰明機靈,二是勤快有眼色,別的大小乞丐,多把鐵匠允許蹭火的情分當作名分,幾次下來就影響了鐵匠幹活兒,那就不招人待見了。這孩子卻是頭次蹭火就忙前忙後主動幫著李老大幹零碎活兒,掃地、打水、招呼顧客,不但肯幹,而且非常到位。李老大一眼就看上了這孩子,主動提出讓他留下來學鐵匠手藝。哪知尹小白卻謝絕了,說他已經做慣叫花子了,不想改行。李老大大出意料之餘,不由感慨:這孩子以後可成大器!
尹小白十二歲那年被組織上找到,帶到香港,以“尹少爺”的身份從事秘密工作。李老大相信了尹小白的說辭,以為是其家族將他訪查到的,此去香港一步登天當少爺,自是為其高興。其後,尹小白經常往返於省港之間跑交通、收集情報,到廣州時隻要有機會就會去看望李老大,還是像以前那樣機靈有眼色,兩人成了忘年交。組織上指示尹小白,在秘密工作中注意爭取李老大的幫助,李老大卻從未想到過他是在幫共產黨的忙。現在,李老大忽然對尹小白的身份有了猜疑,聯係到以往多次為尹小白幫忙的事,終於醒悟:這孩子像地下黨啊!
這麽一想,李老大就更不敢赴“方頭”之約了。一旦人家跟他聊起尹少爺,他該怎麽回答?這孩子若真是地下黨,或軍方、警方的便衣,那現在幹的都是事關生死的大事兒,我隻要說的一個不對,那就是害了小白,更壞了共產黨的事兒,於公於私都沒法兒交代,即便人民政府不來找我算賬,我也沒臉在這個世上活下去啦!於是,李老大作出決定:不理睬對方,今晚找個地方去避避風頭,明天再作計議。
“方頭”說過,若是不赴約的話,他們就要登門拜訪,那該怎麽辦呢?這個,李老大倒不太擔心。李老大本身是廣東洪門出身,輩分較高,三十多年前又參與創建相當於“鐵業從業人員協會”的“鐵錘鋼鉗幫”,被選為龍頭老大。後來,他對幫會事務不感興趣了,所有職務統統辭去,隻保留會籍。但因名聲已響遍粵省,徒子徒孫數百,影響照樣不減。現在,他就把腦筋動到這份影響上,吩咐妻子把當年留作紀念的“鐵錘鋼鉗幫”的幫會旗幟從箱底取出,掛在大門口。“鐵銷鋼鉗幫”未被人民政府列入“反動會道門”名單,隻是要求“有限製活動,做好改組為行業公會的準備”,因此,掛出這麵具有護身符作用的旗幟,政府不會幹涉,但對“方頭”及其後台會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
傍晚李老大出門前,洪非登門稟告:經查,那個“方頭”名叫宋鼎,係新近開張的“福福米行”老板;此人原在新會開米行,半年前其在廣州的伯父病歿,給他留下一份遺產,他就關了新會的米行,跑到廣州來新開一家。這主兒以前是青幫成員,輩分不高,但流氓習性嚴重。移居羊城後,因其名聲不佳,廣州青幫對其不怎麽待見,他急於借助外力改變這種狀況,就跟龍吞雲一夥搭上了關係。據說,“方頭”前兩天曾跟人提起過,龍吞雲邀其“出山”,他婉拒了,但答應捐贈兩石大米,還沒送過去,龍吞雲就被捕了。
李老大對洪非說,自己年前跟六榕寺方丈承諾過,新年期間會去該寺坐坐,陪方丈下幾盤棋。他今晚就打算在六榕寺過了,估計明天傍晚可以回家,萬一有事,可去六榕寺找他。
李老大在六榕寺住了一宿,今天上午正跟方丈下棋,洪非突然來了,告知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李老大唯一的兒子李德馨昨晚下班後沒回家,家人以為他所供職的鐵路機務段活兒忙加班,並未在意。今天清晨,其妻馮金鈴去給他送早飯,沒想到機務段說他昨晚沒加班,上完中班,午夜稍後就騎著自行車回家了。李、馮兩口子婚後未與父母住在一處,兩人結婚已七年,生有有一雙子女,由馮金鈴的寡母幫助照料。馮金鈴沒有工作,母女倆閑來做些刺繡織品出售,貼補家用。
李德馨下班後整晚不回家,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馮金鈴著急了,趕緊往回奔,指望丈夫此刻已經到家。結果家裏依舊沒見丈夫,倒是母親指著桌上的一封信說,這是剛才你出去後我在窗台上發現的。馮母是文盲,不知信封上寫著什麽。馮金鈴上過四年小學,接過一看,信封上沒貼郵票,顯然是寫信者悄悄塞進來的,上寫四字:“轉交昌公”。
信封是封著口的,馮金鈴沒敢拆,她料想這封信肯定跟丈夫昨晚沒回家有關,立刻去了公公家。李老大不在,婆婆章氏聽兒媳婦一說,也急了,和馮金鈴一起去了鄰居陸先生家。陸老爺子是前清秀才,後來做過衙門書辦、教師、豪門管家、大商號總賬房,處世經驗豐富,當下拆信一看,說德馨被綁架了,這封信的落款署名“一葉”,料想是綁匪化名。二位先別著急,這事別說你們了,就是老朽這個前清巡防衙門的書辦也應對不了,還得請昌公出麵處置。
正說到這裏,洪非因不放心師父家昨晚情況如何,叫賣糕點路過這邊順道來探望,聽說此事,立刻放下糕點擔子,自告奮勇去向師父稟報。
李老大沒想到對方竟然使出這等卑鄙手段,頓時大驚失色。洪非問是否需要先把昨天傳話的“方頭”扣了,被李仁昌製止。此時他已穩住心神,說如今是新社會,不能像以前那樣意氣用事,不計後果。放心,他們把德馨綁去,目的是要我露麵,德馨眼下暫無性命之憂。這樣吧,你先去告訴你師母和金鈴,就說還沒找到我。德馨肯定沒危險,讓她們該幹什麽還幹什麽。我在六榕寺的消息,就你一個知曉即可,不能向其他人透露。
洪非離開後,李老大反複思量,最後決定悄然前往廣州市公安局找偵辦“武裝暴亂案”的負責人,反映一應情況,問明政府他是否適宜跟對方見麵。主意打定,李仁昌悄然離開六榕寺,沒馬上去市局,而是到市電話局給一個身份為留用警察的弟子打了個電話,請其代為向領導報告,並說自己不宜公然在市局門口露麵,請市局派輛車到電話局接一下。
李仁昌的大名是上了社會部、公安局編印的內部社情手冊的,在社會、治安、刑偵、政保各部門幾乎可以說是盡人皆知。這個電話一打,十來分鍾後警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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