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57:華南特案組之(一)卅號密裁令(上)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9年第12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一、三天五命
1949年12月21日至23日,廣州市連續有五名在職警員遭到暗殺。因為這一係列謀殺案,華南特案組正式走上舞台。
讓我們先還原一下這五起命案發生的情形——
第一個遇害人名叫郭振堂,四十掛零,原係國民黨廣州市警察局(舊稱“省會警察局”)大東分局刑警,廣州解放後被新政權留用。按照當時華南區域的做法,留用刑警若無突出業務本領,手頭拿不出絕活兒的,先得離開刑偵崗位,分流到其他業務部門去幹一段時間再作計較。郭振堂雖是老刑警,但業務平平,聽說還有海外關係待查,分局領導就把他暫時安排至交警隊。
得以被新政權留用,郭振堂內心已經感激不盡,交警就交警吧。他患有比較嚴重的類風濕病,其實是不適宜長時間站立街頭的。這個,領導上倒是也考慮到了,關照交警隊說讓老郭做機動頂班吧,不必天天上街。老郭聞知,更是感激涕零,逢人便說還是新社會好,分局長官體恤屬下,連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兒都想到了。自此努力工作,不用頂班時也不再像以往似的坐在辦公室裏喝茶看報侃大山,而是主動幫內勤幹些零星活兒。
12月21日那天,原本輪到郭振堂休息,但他還是來分局了,說在家裏待著沒事幹閑得慌。交警隊領導說今天隊裏也沒啥事兒,你還是回家歇著吧。老郭看看也確實沒啥事可幫忙的,於是返身回家。可是,下午兩點他又來了,說要寫幾條宣傳標語,明天頂班時張貼在崗亭上。標語還沒寫完,副隊長老王匆匆進屋,說東華路東川路口發生交通事故,一輛摩托超速行駛,跟卡車相撞,還把執勤的小梁給蹭倒了,人已送到醫院,說是右腿骨折。現在那邊缺人,要不麻煩老郭去頂一下?
郭振堂二話不說,出門跨上自行車就走。這一去,就不幸謝幕了!
據目擊者反映,車禍發生後,路口交通暫時由恰好經過的公安總隊巡邏小組接手指揮。老郭趕到現場,換下巡邏小組,指揮兩撥車流通過後,路口出現了一個短時的空隙。這時,不知從哪裏閃出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一手拄著一支竹杖,一手拎著一個補丁層疊的破布口袋,來到崗亭前,把竹杖往台階邊上一靠,掏出一張紙條,似是向交警詢問地址。路口比較喧鬧,老郭可能聽不清對方說的什麽,便從崗亭裏出來。那男子遞上紙條,老郭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紙條上,男子忽然轉身離開。與此同時,老郭一頭栽倒——鮮血汩汩而淌,一柄尖刀從腰部側麵捅入體內,直沒至柄!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人喊車鳴。待到人們醒悟過來,凶手早已不見影蹤,連往哪個方向遁去的也沒人留意到。
這樣一起惡性凶殺案,警方自是重視。大東分局當即組建專案組開展調查,結果到第三天第五名受害人被害時,依舊沒發現任何線索。
第二、三起命案發生在次日,即12月22日。這天遇害的兩個受害人,分別係供職於廣州市公安局蒙聖分局、黃沙分局的刑警陳明貴、鄭應富,都是三十四歲。兩人同為廣東人氏,分別來自陽江、清遠,全麵抗戰爆發前三年考取警校,是刑偵班的同窗,畢業後同時進了國民黨廣東省會警察局警探處。1938年10月,廣州淪陷,陳、鄭兩人繼續在日偽警察局當刑警;抗戰勝利,兩人又被國民黨警察局留用,還是幹的刑警老本行。
陳、鄭都是刑偵科班出身,在曆年來多起重大刑案的偵破中頗有建樹,算是技術人才,手裏也沒沾上血債,廣州解放後亦被新政權留用,仍然從事刑偵工作。不過,待在市局顯然不合適了,便將他們分別調往蒙聖、黃沙分局。
12月22日傍晚,蒙聖區同福路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案,陳明貴奉命隨同數名刑警出現場。勘查、走訪、分析等一番程序結束,陳明貴騎著自行車離開分局回家,抵達寶崗街住所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他在底樓客堂停自行車時告訴妻子,剛在阿珍店裏吃了碗餛飩,就不用再給自己熱晚飯了。然後上樓,照例先去父母臥室請安問候。哪知剛推開門還沒說上一句話,突然臉色慘白、冷汗滿頭,捂住胸口倒地昏迷。
家人將其急送醫院搶救,但沒有救過來。經法醫解剖證實,陳明貴生前服用過某種可以引發心髒搏動障礙的藥物,至於是誤服還是遭人謀害,那就需要警方調查了。
另一刑警鄭應富的遭遇跟郭振堂類似。12月22日輪到他休息,當天晚上,鄭應富攜妻女前往距家不過一街之隔的黃沙區叢桂路“祥雲影劇院”看電影。電影散場,一家人隨著眾多觀眾擠出影劇院大門,下台階時,鄭應富忽然“哎喲”一聲,整個人就癱軟下去。可以想象,這種狀況下人群中猛不丁出現一個“空缺”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台階上頓時堆起了一座小小的“人山”。幸虧一輛滿載解放軍的卡車經過,軍人及時伸以援手。饒是如此,也有七八人受了踩壓傷,至於充當“人山”基座的鄭應富,則再也沒有站起來——他的身上血流如注,跟昨天遇害的交警郭振堂一樣,腰間插著一柄尖刀,也是直沒至柄。據法醫檢驗,這一刀是致命傷,即便沒遭到多人踩壓也沒救了。
蒙聖、黃沙分局分別立案偵查這兩起命案,暫時未能獲取線索。這三起命案都是即時報至廣州市公安局(其時稱“廣州市人民政府公安局”),自然引起了市局領導層的重視。23日午後,局領導們正在局務會議上討論上述三起案件的情況時,忽然傳來消息:又有兩名警員殞命!
這兩名警員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上午遭遇厄運的那位名叫黃瘦竹,係舊省會警察局的高級警務督察官,解放後被留用,調至總務處當了一名科員。老黃的健康狀況一直堪憂,因為患著肺結核,常年咳嗽,臉色蒼白,終日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這幾天正是冬至時令,毛病發作,苦不堪言。23日上午,他實在受不住了,就去中央醫院看病。
黃瘦竹的妹夫是中央醫院的外科醫生,留洋海歸,後起之秀,一把手術刀在羊城乃至廣東全省小有名氣。自打抗戰勝利後妹夫從美國回來供職於剛組建的中央醫院,老黃就把該院作為自己的定點醫院,院裏的內科大夫對他一向認真負責。這次給他一檢查,說有炎症,需要掛點滴,醫院正好從香港搞到了少量盤尼西林(即青黴素),就給他用上了。盤尼西林是特效消炎藥,當時國內無法生產,而帝國主義對新中國進行經濟封鎖,正常的進口渠道是搞不到的。這個情況老黃自然知道,當下連連稱謝。沒想到,一劑盤尼西林還沒有掛完,患者本人竟然先“掛”了!
老黃死得無聲無息,躺在病榻上就像是熟睡了一樣。等護士發現情況不對,急按電鈴召喚醫生趕到時,已經回天乏術了。
前高級警務督察官黃瘦竹死得莫名其妙,而這天的另一位受害者洪秋笙的遇害經過,更是令人瞠目結舌——
洪秋笙這個名字在廣州、廣東乃至整個華南甚至港澳警界的知曉度頗高。此人早年留學英國,專攻刑偵,兼習刑事鑒識,回國後先後供職於漢口、上海租界巡捕房和廣州警局,對刑事偵查與痕跡鑒識在破案中的結合頗有心得。解放前夕,國民黨曾動員他“撤台”,香港警務處也向其發出加盟邀請,均遭謝絕。然後,洪秋笙就消失了。
廣州解放後,隱藏於郊區的洪秋笙返回市區,被新政權留用。還沒安排崗位,敵特的警告信就接二連三以各種方式送達,有的還夾著子彈,對其發出死亡威脅。新政權為保護洪秋笙的生命安全,決定將其“軟禁”起來。洪秋笙幹脆不再回家,就住在市局,內部活動和以往一樣不受任何限製,生活待遇從優,隻是不能隨意外出。當然,像老洪這樣一個有名的專家,肯定是閑不住的。當時廣州的治安狀況也不可能讓他閑著,他每天幾乎從早到晚都要參與分析大案要案的案情,以及指導技術室鑒識痕跡的工作。有時下麵分局遇到疑難案件,幹脆就將其接去待上數日。
兩天前,沙麵區發生一起涉外刑案,當天就破獲了。當事人是一個英國老者,對警方向他作出的案情解釋不滿意,點名要求當麵聽取洪秋笙對此的分析。建國伊始,英國在西方國家中跟中國的關係比較微妙,我方對涉英事宜的態度跟其他西方國家有所區別。於是,警方同意了老外的要求,派一輛吉普車將洪秋笙送往沙麵分局。
洪秋笙的一番分析讓老外折服,立刻表示接受警方的解釋並表示感謝。事兒辦完了,洪秋笙應該可以返回市局了吧?還不能。沙麵刑警知道他的本領,正好請他傳授些痕跡鑒定方麵的經驗。當然,這是經過市局同意的,老洪本人也樂意。沒想到,今天上午他竟被射殺在沙麵警方給他安排的那間位於二樓的臨時居室裏!
子彈是從馬路對麵那幢大樓裏射出的,正中老洪的頭部。當時,分局大部分民警正在飯廳開大會聽領導傳達文件,洪秋笙遭到暗殺卻無人發現。那麽,沒去飯廳開會的民警或門衛就沒聽見槍聲嗎?門衛是個五十出頭的留用老警察,他倒是聽見聲響的,不過並非槍聲,而是一陣鞭炮聲。七十年前的民間習俗,人們動不動就喜歡放鞭炮,紅白喜事自不待說,小孩兒出生,大人過生日,學生上榜,冤家解怨,逢凶化吉……等等,值得燃放鞭炮的事兒多了去了。如此,盡管傳達文件的時間不算長,等到有人發現老洪倒在血泊中,警方再想到對麵大樓裏抓凶手,肯定黃花菜都涼了。
三天五命,死的還都是警察,那還得了!23日下午,命案發生地大東、蒙聖、黃沙、沙麵分局的局長接到緊急通知,讓他們立刻趕往市局開會。等他們匆匆來到市局,卻被告知會議取消,讓他們各自回分局。
怎麽回事呢?這就要說說中共中央華南分局了。
1949年8月1日,中共中央發布《中共中央關於成立華南分局的電報》,其中第三項明確由葉劍英、張雲逸、方方分別出任華南分局第一書記、第二書記、第三書記;第五項明確華南分局受華中局領導(建國後華中局改稱中南局)。根據規定,中共中央華南分局是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駐華南地區的領導機關。同年9月,在江西省贛州市組成華南分局(因之前曾有過一個華南分局,故史稱“新的華南分局”)。1949年10月14日,廣州解放,12月14日,華南分局社會部與廣東省公安廳在廣州市同時成立。中央決定廣東暫不設立省委,由華南分局代行省委職責,所以,最初華南分局社會部與廣東省公安廳係“兩塊牌子、一套班子”。
廣州解放後,中央曾將其列為直轄市(後又重新調整為省會),廣州市公安局既受中共廣州市委領導,又受華南分局社會部節製。社會部的重點工作是情報,而廣州市的地理位置和政治作用又極為重要,因此華南分局社會部的情報部門自然把工作重點放在羊城。廣州地麵上發生五命係列案,社會部當然會迅速知曉,並立刻報告華南分局領導。後來知道,華南分局領導層聞訊立即作出反應,認為“該係列命案頗顯蹊蹺,由於死亡者都是警員,故擬由南社部(華南分局社會部的簡稱)組建專案組負責調查”。
這就是四名分局長赴市局匯報案情卻又被突然叫停的原因。當天稍後,華南分局社會部組建的一個代號為“55”的特別專案偵查組即投入秘密偵查工作。
二、“55小組”
專案組的代號之所以叫“55”,據說是緣於華南分局社會部一位領導的隨口之語,他說案件死了五人,我們派出的偵查員也正好是五人,那就叫“55小組”吧。建國伊始,秘密工作中所起的代號不像後來那樣有比較明顯的借喻性,一般都是隨口一說,在場其他領導也就都點了頭。 就是這個“55小組”,不久之後被組織上正式命名為“華南特案組”。
“55小組”的五名偵查員,分別是亓舞牧、尹小白、麥善謀、張百行、陳君臨。其中亓舞牧、麥善謀、張百行係南下幹部,奉命充實到華南分局社會部擔任專職情報員。陳君臨來自中國人民解放軍粵贛湘邊縱隊。他原是東江縱隊偵察員,奉命在廣州開了一家中醫診所,成為一名集情報員、交通員、鋤奸員為一身的秘密工作者,後因身份暴露撤離廣州。1949年1月1日,粵贛湘邊縱隊正式成立,陳君臨歸隊,前往惠東縣安墩鎮中共粵贛湘邊區黨委駐地報到,繼續從事情報工作。廣州解放後,奉調成為華南分局社會部的專職情報工作者。
專案組五名成員中年齡最小的是二十二歲的尹小白,上周剛剛奉調來到華南分局社會部,但對於組織上安排他幹的工作卻不甚滿意(具體是什麽工作,後麵會說到),此時接到通知讓他參加“55小組”偵查專案,自是喜出望外,連忙前往專案組辦公室向組長亓舞牧報到。
組長亓舞牧是河北保定人氏,中等師範沒有讀完就奔太行山參加了八路。這人平時戴著一副深褐色玳瑁框眼鏡,麵皮白淨,看上去俊朗書生一個,殊不知他出身武術世家,身懷絕技,臉上不動聲色,出手毫不留情。抗戰中後期,亓舞牧組織鋤奸行動上百次,讓日偽聞風喪膽。抗戰勝利後,根據組織決定,亓舞牧由以行動為主改為專搞情報,先後供職於晉察冀邊區社會部、華北局社會部,華南分局成立後調到廣州。
專案組駐地設在一座頗具南方特色的獨立小院裏,尹小白前往報到時,亓舞牧正在室門一側窗前拉小提琴,曲調悠揚婉轉,對尹小白進屋的動靜似乎充耳不聞。尹小白站在一旁聽了片刻,有點兒不耐煩了,幹脆上前打斷:“大哥大哥,沒想到您老還有這等雅興,兄弟佩服!”
亓舞牧並不答話,小提琴奏出的曲子卻變成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曲。尹小白微微一愣,似有所悟,迅速正裝,跨近兩步立正敬禮:“報告!尹小白奉命向專案組報到!”
琴聲戛然而止,亓舞牧上下打量眼前這個膚色黝黑與其名字正好相反的小夥子:“尹小白,革命隊伍中互稱同誌,如果你喜歡稱兄道弟,那就給我滾出去!”
“55小組”正式成為華南特案組後不久,在一次民主生活會上發言時,尹小白提起這事,說自己當時心裏就在嘀咕,老亓此舉違反了“八項注意”中的第五條“不打人罵人”。
此刻,尹小白並沒有被老亓的疾言厲色嚇住,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我覺得吧,你應該改變一下對我的稱謂,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
“不叫你名字叫你什麽?”
尹小白大言不慚:“叫尹老師唄!”
亓組長的吃驚程度簡直可用瞠目結舌來形容,眼鏡片後麵兩道犀利的目光把這個新部屬從頭到腳作了一番全方位掃描。換了旁人被他這樣盯著,早就嚇得腿軟了,不想這尹小白居然大大方方坐下了,還打開桌上的茶葉罐給自己沏了一杯茶,而且茶葉放得還挺多。那罐西湖龍井是昨天一位老戰友贈送的,亓舞牧看著心疼,心說這麽好的茶葉給這小子糟蹋了。更令他惱火的是,你給自己沏茶沒問題,亓舞牧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水就放在一邊,尹小白卻一點兒眼力見兒沒有,竟然沒幫自己的頂頭上司把茶水添滿。
尹小白留意到專案組長嫌棄的眼神,隻當是沒看見,大大咧咧吹著茶水上的浮沫。參加革命九年的正營級幹部老亓同誌長期從事情報工作,可以說閱人無數,卻從沒遇到過這種料,當下真有一種“這小子欠揍”衝上去給他幾下的衝動,眼睛不住地瞄著掛在牆上的軍用皮帶。不過,尹小白接下來的話讓專案組長打消了這個念頭。
尹小白說的是什麽呢?他說:“兄弟參加革命已經十年……”
亓舞牧更是吃驚,這小子歲數不大啊,怎麽參加革命比自己還早一年?
要說這尹小白的經曆,堪稱傳奇。他出生於1927年,土生土長的廣州市區人。其父母均是中共早期黨員,父親老尹供職香港輪船公司,母親孫嫂是廣州大茂紗廠的女工。在1925年發生的世界工運史上罷工時間最長(十六個月)的“省港大罷工”中,老尹係罷工委員會成員。1926年秋罷工結束,老尹被英帝國主義和國民黨通緝,組織上將其從香港撤回,改名換姓進了船廠,以機修工身份為掩護繼續從事黨的秘密工作。1927年初冬,黨組織下達指令,調這對黨員夫婦前往上海,充實“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被嚴重削弱的上海地下黨的力量。
老尹、孫嫂帶著出生十個月的兒子尹小白到達上海後,不辱使命,很快就站穩腳跟,為地下黨做了大量工作。一晃兒三年多,1931年初夏,厄運突降。由於叛徒出賣,尹、孫夫婦在英租界被捕,又引渡到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兩人受盡酷刑,堅貞不屈,半月後英勇犧牲,遺下四歲獨子尹小白。
尹小白對專案組長鄭重強調:“我小時候皮膚很白的,估計不亞於您,所以先父給我取名小白。但是父母犧牲後,組織上派人把我接回廣州,到十二歲參加革命時,竟然跟非洲哥們兒有一比,小白變成了小黑,連綽號都叫‘阿黑’。這一黑,就一直黑到現在。不瞞您說,兄弟到現在還在放單,凡是我瞅得中的靚女,人家都看不上我,就是因為我皮膚太黑!”
那麽,從四歲到十二歲這八年裏,尹小白究竟幹了些什麽,會變得這樣黑呢?尹小白向亓舞牧報出“沙彌、道士、乞丐、唱戲、行船、報童、聽差”等一連串職業後,亓舞牧的目光頓時變得柔和了,不由緩緩頷首。
尹小白十二歲時,廣州已經淪陷。當時他是芳村一帶小叫花的頭兒,一次去“福仁堂國藥號”門前行乞,巧遇其父當年的戰友閔伯伯。老閔一下子就認出眼前這個小叫花是烈士老尹的遺孤——老尹夫婦犧牲後,就是他奉組織之命把孩子從上海接回,送往羊城尹家親戚處寄養的。後來,組織上得知尹小白走失,還曾指派專人尋找過。當下,老閔跟尹小白扯了兩句,證實自己沒有認錯,就把這個可能是羊城各路丐幫中年齡最小的幫主帶走了。
帶到哪裏去了呢?香港。中共在香港有地下組織,老閔就是其中一處地下機關的領導。尹小白到香港後,被安排在一座公館裏生活。該公館其實是中共的秘密據點,全宅上下所有成員——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女傭、廚子、花匠、司機、聽差,都是地下工作者,尹小白是以少爺名義入住的。不久,他就開始接觸秘密工作,利用其年齡優勢探聽消息、接送同誌、跑交通。 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占領香港。由曾生將軍率領的中共廣東人民抗日遊擊隊東江縱隊派出武工隊(就是著名的“港九支隊”)進入香港、九龍地區,開展城市遊擊戰。尹小白奉命調往武工隊,當了一名偵察員。後來武工隊撤出港九地區,尹小白作為東江縱隊的秘密情報人員留守香港,由於表現出色,於1943年加入中共,時年十六歲。抗戰勝利後,尹小白的組織關係轉到中共香港工委,繼續從事情報工作。
根據前述1949年8月1日中共中央決定成立華南分局的電文第四項“華南分局領導廣東、廣西和香港工委”的規定,華南分局可以從香港工委調人。華南分局社會部成立後,工作計劃中有一項是組建一所公安學校(即廣東省公安幹部學校,廣東警官學院的前身)。由於教程中有關於在港澳地區開展秘密工作的內容,急需熟悉香港情況並有豐富實踐經驗的同誌來擔任教員,香港工委就向華南分局推薦了尹小白。
當時流行不拘一格選人才,手裏拿得起活兒加上政治可靠就行,不在乎學曆、職稱什麽的,華南分局在對尹小白進行審查時,認為這位同誌雖然年輕且文化低,但有實踐經驗,就給開了綠燈。哪知尹小白來廣州報到後,得知要讓他當教員,立刻要求返回香港重操舊業,如果一定留在廣州也行,那就還是幹老本行。組織上一時說服不了他,隻好先將其晾在一旁。這當口兒正好發生了“三天五命”係列謀殺案,急需抽調精幹力量組建“55小組”,領導就想起了尹小白。
尹小白滿心歡喜前來報到,不曾料到專案組長竟想退貨。他出道早,經曆豐富,接觸過的高級幹部、社會名流數不勝數,生性又向來無拘無束,對亓舞牧這樣一個上級不大買賬,於是就懟上了。
起初,亓舞牧的確對尹小白的油腔滑調頗為反感,但一聽他的經曆,也就理解了。不但理解,還多了幾分敬重——年方十二就參加革命,而且從事的是最危險的地下工作,敢在自己麵前擺譜,那是因為人家有這份資曆!正在心裏感歎著,門外一聲“報告”,進來兩個男子——專案組偵查員麥善謀、張百行。
這兩個原本就是亓舞牧的下屬,不需要什麽客套。專案組長微微點頭,說:“人到齊了,咱們這就開始吧。”
尹小白一怔,不是說專案組有五名成員嗎,此刻連我在內不過四個,怎麽說“到齊了”呢?一邊想著,一邊四下打量,這才發現靠門邊的那把椅子上不知什麽時候坐了一位,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好像還沒睡醒似的。尹小白暗暗吃驚,尋思這人進屋一點兒動靜沒有,能在我這個出了名的“小機靈”眼皮底下玩這一手,定然不簡單。
這位,就是“55小組”年齡最大的一個,三十八歲的老情報工作者陳君臨。
專案組的首次會議時間甚短,也就不過偵查員自我介紹,再由亓舞牧作案情介紹。臨末,亓舞牧安排大家一人對應一個被害者,分別去了解案情,辦理案卷移交手續。當晚七時許,諸偵查員都已返回,匯總情況如下——
係列命案中最後一個死者洪秋笙的被害屬於典型的暗殺,凶手槍法精準,還有疑似故意燃放鞭炮以掩蓋槍聲之舉,顯然是經過縝密策劃的。案發後,沙麵分局刑警立刻出動,對街麵進行訪查,拘留了燃放鞭炮的三人。稍後該案的偵查被叫停,三人即被移押市局看守所。專案組認為這是一條有希望追查到凶手的線索,但後來查明,三人並不涉案,一年前三人之一的女兒因車禍身亡,放鞭炮是為其女兒進行周年祭,這事半月前就定下了。凶手應該是正好趕上這個機會,就趁機利用了。
死於醫院的黃瘦竹係舊省會警察局的資深刑警,擔任高級警務督察官之前,曾是國民黨廣東省警察訓練所的教務主任,在兩廣警界有廣泛的人脈關係,在社會上也頗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解放伊始甄別舊警察時,將其留用。當然,留用不是重用,就將其降職調至市局總務處當了一名普通科員。
中央醫院屬大東公安分局轄區,黃瘦竹死亡後,分局接到報警,立刻派員前往。得知死者身份,又通知其供職的市局。至調查被截停的這段時間,承辦警員所做的工作有限,隻找到醫務人員和七八個在場的患者及陪同家屬談了談。醫務人員說他們的診療是嚴格按照職業規範進行的,懷疑老黃之死跟某種隱性疾病有關,比如心髒病。在場患者和家屬則說,老黃進入觀察室掛點滴期間,一直比較安靜,沒有和醫務人員之外的任何人有過接觸。
分局警員離開醫院時,帶走了老黃在醫院期間接觸過的所有物品——被褥、枕頭、掛針的藥水和醫療器械、病曆卡,送市局封存。死者的遺體則送到市局停屍房解剖。法醫檢驗結論是:黃瘦竹死於心跳驟停,其生前沒有心髒疾病。經對其掛針的藥水進行檢驗,發現其中有與醫院藥方中的藥物不符的化學成分,但受條件限製,目前無法鑒別。法醫認為不排除他殺的可能。
這個情況與12月22日死亡的蒙聖分局警員陳明貴類似,陳也是生前未患心髒疾病,卻死於心跳驟停,兩個死者的血液中檢出的不明化學物質成分相同。專案組由此認為,黃、陳兩人極有可能是被毒殺的。這種毒藥無論是注射還是口服,均可致命。
而另兩個死者郭振堂、鄭應富,則應是被同一個凶手殺害。郭、鄭都是在公共場合遭的毒手,凶手使用的是一種小型牛耳尖刀,江湖上稱為“攮子”,攮子均未拔出,留在受害者的身上,警方在兩把攮子上發現了相同的指紋。
先前外出調查的偵查員尹小白、張百行兩人帶回的物證中包括那兩把攮子,此刻放在大家麵前,每個人都翻來覆去查看了一番,一致確認這是由同一工匠製造的同一批產品中的兩把——不但大小式樣一致,上麵還有流水編號“016”和“017”。這個細節首先引起了尹小白的注意,他那雙不大的眼睛看看凶器,又輪流掃視其他幾個偵查員,那意思很明顯:我已經有發現了,你們呢?
亓舞牧見狀開腔:“小白是不是有什麽想法?”
尹小白故意把眼光掃向牆上的軍用皮帶:“我生怕講錯了,會被您特殊教育……”
亓舞牧神色略微尷尬,好在尹小白見好就收,馬上進入正題。
他到底在香港混過多年,從接觸江湖黑道來說,可能是專案組一幹偵查員中最有見識的一個。那麽,這兩把攮子讓他想起了什麽呢?他給眾人講起了一樁發生在香港黑道的係列凶殺案——
有個劉姓武館教頭,因為得罪了香港黑社會中有名的幫會老大任飛天,被整得家破人亡,不得已亡命海外。三年前,這個劉教頭突然出現在香港地麵上,不過已經改頭換麵,即使熟人當街相遇也未必認得出他。他此時的身份是舊金山某黑幫老大,回香港的目的就是找任飛天複仇。當初任飛天殺了他父母妻兒四口,他發誓要以三倍之數,殺掉包括任飛天本人在內的任家十二口。 任飛天喜歡尋花問柳,正式和非正式的老婆有九個,生下的子女總共二十九人。劉教頭不想一鍋端,就撇開任氏的老幼婦孺,選擇了任飛天及其十一個成年的兒子,花重金請鐵匠精心打製了十二把匕首,每把上麵都刻上一個姓名。然後複仇開始,他自己加上三個手下,每人三個目標,在二十四小時內,十二把匕首對號入座,居住在香港本島和九龍的任飛天及其十一個兒子無一幸免。此案轟動全港,香港警務處全力偵破,倫敦蘇格蘭場也派來刑偵專家團指導。劉教頭雖然在案發後逃離港島返回舊金山,但迫於各方壓力,最終還是不得不蹈海自盡。
尹小白為何要介紹這起“港九父子係列命案”?專案組偵查員立刻領悟了他的意思:眼下的“三天五命”係列凶殺案的作案動機可能也是出於報複目的。
如果這個分析對路,該如何進行調查呢?專案組討論到午夜,決定調查工作分以下五步同時進行——
第一,對黃瘦竹案的調查。根據法醫解剖以及對打點滴的藥水、醫療器械上殘留物質的鑒識,確認黃死於毒殺。因此,該案的調查重點是凶手是如何將毒物摻入藥水的。此項調查由組長亓舞牧主持。
第二,對郭振堂案的調查。老郭是在公共場合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捅死的,大東分局在案發後走訪了多名現場目擊者,移交給專案組的筆錄約摸有寸餘厚,但據稱並無有價值的線索。該案唯一可以追查的似乎就是凶器來源,那就責成大東分局先盯著凶器進行調查。
第三,對鄭應富案的調查。鄭案與郭案的作案手法類似,凶手也基本可以認定為同一人。黃沙分局對該案的前期調查跟大東分局調查郭案是一個路數,結果也一樣。往下的調查,也隻能由其盯著凶器來源進行了。
因此,組長亓舞牧決定,對上述兩案的調查在目前階段可以串並。兩案先前分別是由尹小白、張百行去分局了解情況的,那就讓尹、張兩人搭檔繼續調查。
第四,對陳明貴案的調查。盡管陳的死因與黃瘦竹相同,但兩個案件一個發生在醫院,一個發生在家裏,環境還是有些區別,而且致兩個受害人死亡的毒藥究竟是何種物質也弄不明白,那就更談不上追查來源了。因此暫不串並,由偵查員麥善謀主持調查。
第五,對洪秋笙案的調查。洪的被殺跟其他四人不同,市局刑技專家對從現場護牆板裏挖出來的那顆子彈頭進行了鑒定,確認凶手使用的是美國造柯爾特M1911A1自動手槍。這是世界著名的軍用手槍,口徑達到0.45英寸(11.43毫米)。這種手槍發射的子彈如果不幸挨上一顆,哪怕是四肢部位,也攤上領傷殘證了——老洪被子彈貫穿頭部,真容都不太辨得清了。此外,一般手槍的有效射程不過五十米,這種遠距離的精準射殺,很少有使用手槍的。M1911A1自動手槍的重量達四斤,尋常人擺弄起來都困難,更何況是遠距離一槍爆頭?凶手露了這麽一手,顯然不是尋常的江湖混混兒,很可能是專業級別的槍手,最起碼也是慣匪一類。因此,亓舞牧決定把該案的調查交由對廣州黑社會比較熟悉的陳君臨主持。
分工安排妥當,專案組長亓舞牧宣布:明天上午各自行動,晚上返回駐地匯總調查情況。開展偵查時的人力物力支援,概由案發地分局負責;遇到突發情況,隨時可以華南分局社會部名義與市局及各分局相關部門聯係。
三、“見血堂”軼事
12月24日,“55小組”五名偵查員按照分工分頭調查,先說說由專案組長亓舞牧主持的那一路。
亓舞牧徑直前往中央醫院,沒有驚動任何人,首先悄然察看了黃瘦竹死亡的那間觀察室,然後去醫院門衛室往大東分局打了個電話,要求昨天前來勘查現場的三名警員放下手頭的活兒,換上便衣,立刻趕到醫院來跟他會合。
稍停,徐成鋼、老蔣、小王三警員匆匆抵達。亓舞牧讓他們把昨天談過話的兩個醫生、四個護士請到臨時征用的一個有內外套間的空房裏,自己待在裏間,把這幾位醫務人員輪流喚入詢問。問題一共十來個,不算多,但都是亓舞牧事先反複考慮過的。一個個聊下來,眾人的說法和亓舞牧之前掌握的情況沒什麽出入。
接下來,亓舞牧讓徐成鋼三人陪著他一同去走訪昨天談過話的那八位患者和家屬。三人怔怔地望著兩手空空什麽也沒帶的專案組長,誰都沒吭聲。怎麽回事呢?昨天他們已經奉命把卷宗上交了,今天亓舞牧又沒帶來,可三個人做的筆錄,包括被詢問人的名址什麽的都放在卷宗裏,根本沒往腦子裏記,此刻怎麽登門走訪?亓舞牧見三位這副神色,已經心知肚明,當下漫不經心地將八人的名址隨口報出,那三位頓時麵麵相覷,差點兒驚掉下巴。
八戶人家不是住在一起的,待一家家跑完,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亓舞牧說咱們還得回醫院。徐成鋼三人不知何故,又不好問。大半天折騰下來,他們頗覺疲乏,心裏暗忖:看來還是待在分局好,市局(亓舞牧是以市局名義找他們三個來的)工作節奏太緊張,以後若有調市局的機會,還得三思。
而此時的亓舞牧正處於興奮狀態。因為這大半天沒有白折騰,通過這番走訪他已經發現了疑點——
據醫生、護士陳述,在老黃輸液的大約四十分鍾時間裏,醫生並未接觸過該患者,四護士中有三人接觸過,其中一人為老黃插針輸液,幾分鍾後又去查看過輸液是否順暢;另兩人是例行巡查時在病榻前停留過。但是,八名患者、家屬中的兩個經亓舞牧反複啟發後回憶起一個細節(昨天分局警員詢問時他們說“沒留意”),在老黃出事十來分鍾前,他們曾看到一個身穿白大褂、頭戴護士帽、身形稍顯豐腴的女護士進過這個病室,在老黃的病床前停留過片刻,是否跟老黃說過話或者進行過什麽操作,他們都沒注意。
亓舞牧馬上意識到有問題。先前他在醫院調查時曾仔細詢問過三個護士跟老黃接觸的時段,昨天分局警員的筆錄中也記下了護士巡查的時間,均與那二位所說的有差異,所以,他認為有必要再去醫院核查一下。
核查結果,四個護士互相作證,再三確認她們之前的說法無誤。而且,科室裏的護士都是典型廣東少女的苗條體形,並無胖子——在她們眼裏,豐腴就是胖子了。護士長唯恐偵查員不信,特地把半月前醫院搞院慶活動時給各科人員拍攝的合影拿給亓舞牧過目,被亓舞牧老實不客氣地收入囊中帶回駐地。
這番調查的結果說明,有一個護士打扮、體態稍顯豐腴的女子在老黃的病床前停留過,亓舞牧高度懷疑此人就是殺害老黃的凶手。於是立刻通知醫院院部,全院醫務人員一律延緩下班,禁止離開醫院,集中於各自科室,等候警方調查。然後致電市局,以華南分局社會部名義要求臨時調派十二名偵查員來醫院協助。
這一查,直到晚上九點多才結束。折騰算是大了,卻沒查到老黃出事前曾出現在內科觀察室的那個“豐腴護士”。不過,不止一個醫務人員反映,昨天上午他們確實在院內遇到過這麽一個體態特征與偵查員查找目標相符的護士,都以為是新來的,但也有人注意到,她所穿的白大褂胸前並無“中央醫院”字樣。
這裏先把亓舞牧主持的對“豐腴護士”的調查往旁邊擱一擱,說說另一路偵查員尹小白、張百行對郭振堂、鄭應富兩起命案的調查情況。
張百行是北京人氏,二十五歲,大尹小白三歲。小夥子是典型的北方男子體形,高大魁梧,張嘴一吼,聲若雷鳴。張家祖上是河北吳橋,那是著名的雜耍之鄉(舊時雜技稱為“雜耍”),張百行的祖父、父親都是雜耍藝人,兼通古彩戲法,早年來到北京謀生,後來就在北京落腳安家。張百行原本也是該吃這碗飯的,他本人也喜歡,自三歲開始就自個兒折騰著玩兒了。六歲時,祖父、父親開始正式傳授技藝。不料,到十一歲那年,張百行又喜歡上了武術,拜了個北方有名的武師學內家拳,家中長輩也就由他去了。
這孩子不但在雜耍、武術方麵頗有天分,讀書也很勤奮,學校裏大大小小的考試,成績總在前三名。老爸尋思,既然如此,那就幹脆供他繼續把書念下去吧,畢竟靠讀書能謀個飯碗的話,總比當雜耍藝人體麵。就這樣,張百行一路學了下去,最終考進了大學。
對於一個平民家庭來說,孩子考上大學自是一樁大好事,可是,家人的希望落空了。他們不知道,張百行讀到高二時,就參加了地下共青團,大一下半學期,張百行已是地下團組織的支部書記。1947年深秋,張百行讀大二時,被敵特列入了黑名單,接到組織上的緊急通知,撤離北平前往解放區。
張百行先是被安排在解放區的縣政府當了一名稅務員,這是看中了他的文化,大學生嘛,還是學數學的。哪知不到一個月,上級就派人持調令來挖人了。原來,人們發現這位大學生最擅長的其實是格鬥術和雜耍、魔術,再加上他的文化水平,簡直文武全才,整個解放區也不一定能找到這麽一塊從事情報保衛工作的好料!於是,張百行就進了華北局社會部,不久入黨。1949年初,他又作為接管幹部進了北平城,分配到亓舞牧手下。後來亓舞牧調到華南分局社會部,點名把張百行和麥善謀要了過來。
張百行有著北京人特別能侃的特點,加之出身藝人家庭,有遇人自來熟的遺傳基因。“55小組”是華南分局社會部成立以來組建的首個專案組,他對於自己能夠躋身其中感到非常自豪。小夥子為人實誠厚道,擔心自己對粵語比較生疏,影響偵查工作。他來廣州沒多久,聽著人家刻意放慢速度的廣東話也像聽外語一樣。昨天亓舞牧還沒宣布郭、鄭兩案串並調查時,他已經打定主意,請分局派一個既會講廣東白話又會講官話的人給他當助手,同時心裏又犯嘀咕,擔心會不會遭人笑話,畢竟自己是代表專案組的,而專案組成員都應該是精英才對,怎麽能連當地話都聽不懂?待到聽組長說郭、鄭兩案串並偵查,心頭一塊石頭方才落地。跟他搭檔的這個“阿黑”不但是本地人,還能說一口流利的官話,這就沒問題了。
昨晚的案情分析會結束後,張百行跟尹小白私下聊了聊。
“多大啦?”
“二十二。”
“比我小三歲,那咱就不謙虛自稱哥了。”
“該當的。小弟少不更事,凡事還望大哥多多提攜。”
“在黨了吧?”
“正在努力哩。”
“對,這次查這麽大的專案是一個機會,好好幹,回頭哥做你的介紹人。哥已經入黨一年了!”
尹小白努力憋住笑,抱拳作揖:“仰仗!仰仗!”
沒了對語言障礙的顧慮,張百行就吹上了:“哥在華北局社會部幹過,在北京也幹過,見得多哩;另外,老弟你可能不知道,哥拳腳還不錯,三五條漢子近不了咱的身,遇到緝拿罪犯時膽敢拒捕的,你站遠點兒瞧著,哥準保手到擒來……”
第二天天色未明,張百行早早起床,先練了一趟拳,見夥房已開始打早飯,就把尹小白叫了起來。尹小白漱洗一番,在院子裏發動了摩托車。張百行說還沒吃早飯哩,要不咱拿幾個冷饅頭帶上,路上瞅個空填肚子?
尹小白說:“我們去館子吃早茶。”
張百行瞪大眼睛驚問:“聽說廣州館子的早茶挺貴的,這鈔票……哥可掏不出啊!”
“不用大哥掏,公家請客,我昨晚已經向亓頭兒領了。”
張百行雖然是雜耍班子裏長大,有著江湖藝人的世故圓滑,但長期在革命隊伍裏熏陶,原則性還是很強的:“這是公款吃喝啊,要犯錯誤哩!”
“咱可不是想占公家便宜,這是開展工作的需要。再說了,大哥新來乍到,嚐個新鮮,不吃早茶等於是沒到過羊城嘛。”
兩人去的是位於南華路上的“早相知”茶樓。尹小白從叫花子到闊少爺都做過,從事情報工作後,經常往返於省港(“省”即省會廣州)之間,時不時就要出入賓館飯店茶樓戲園夜總會之類。跑堂一看他進門那副架勢,以為是紈絝子弟,立刻熱情招呼。上到二樓,在臨窗一副座頭落座,尹小白用粵語向跑堂吩咐了幾句。跑堂點頭哈腰喏喏而去,不一會兒,便走馬燈似的端上若幹茶食,至於茶水,光綠茶就有龍井、碧螺春,此外還有紅茶和茶樓自製的涼茶。
張百行看著,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正要提出異議,尹小白忽然一躍而起,衝著樓梯口方向疾迎上去,朝一個五十出頭身材粗壯的絡腮胡子拱手作揖:“李叔!您老來啦!請——”
一邊說著,一邊親熱地挽住對方的胳膊,將其引領到桌前,也不給張百行作介紹。而那絡腮胡子似對張百行也不感興趣,連掃都沒掃他一眼,大模大樣地在對麵坐了下來。“哈,小白老弟每次約我,都是在這家茶樓,想得周到,就在我家對麵,出門抬腿就到了。”
不過,絡腮胡子說的是粵語,張百行自是一頭霧水。茶樓沒有獨立包房,尹小白招呼跑堂取來折疊式屏風擺上,就算是雅座了。
稍後才知道,這個“李叔”以前曾是羊城鐵工行業人數最多勢力最大的“鐵錘鋼鉗幫”的老大,後來雖然“讓賢”隱退,但勢力還在。尹小白以小叫花為業時就跟李老大認識,參加革命後,組織上讓他放單飛在省港之間從事地下交通,就跟李老大搭上了線,利用幫會勢力掩護秘密工作。李老大跟尹小白很投緣,兩人算是忘年交。
這次尹小白奉命調查郭、鄭命案的凶器來源,馬上就想到了李老大,尋思此人鐵匠出身,又做過行業幫會老大,對這方麵的情況應該清楚。於是,就向專案組長申領經費。亓舞牧是業內老手,知道與李老大這樣的角色打交道時需要擺闊,尹小白提出的金額雖然讓他有點兒肉疼,但還是爽快地批了。
尹小白和李老大這對忘年交你一句我一句都是“鳥語”,張百行在旁邊傻聽著,雲裏霧裏。直到尹小白把那兩把攮子取出來請李老大過目,張百行方才意識到,原來“阿黑”此舉是為了請專家鑒定,不由暗暗佩服:這小弟在廣州的人頭真熟啊!
尹小白沒告訴李老大自己已經常住廣州,仍說在香港生活,受朋友委托,特地前來請李叔看看這兩把攮子的出處。李老大把攮子翻來覆去端詳了片刻,放下,卻不說話。尹小白看似隨意地把茶房先前送上的毛巾輕輕覆蓋在上麵,又朝張百行使個眼色,後者會意,便把鑒定物收了起來。
兩個偵查員都看著李老大,靜候他開口。李老大端杯啜了幾口茶,用筷子夾了塊熏魚,放在碟子裏耐心地剔除骨刺,看得出他是在考慮應該怎樣開口。尹小白馬上意識到:看來這兩把攮子大有來頭,大到竟然連李老大都要斟酌該怎麽說!
一塊熏魚吃完,李老大又喝了兩口茶,終於開口:“尹少爺,不知你是否聽說過以前羊城地麵上有個‘見血堂’?”
尹小白一怔:“我在香港聽道上朋友閑聊時說起過,後來不是被日本憲兵隊給端掉了嗎?”
這回兩人說的是官話,顯然是為了張百行也能聽明白。此前他們用粵語聊天,張百行反正也聽不懂,那就隻管悶頭吃喝——專案組成員平時也是吃大灶,夥食沒啥油水,正好打個牙祭。此刻聽尹小白用官話一說,當下一個激靈,也不管合不合適就插嘴了:“‘見血堂’?我知道啊!”
他確實知道。還沒進廣州時,上級就下發了廣州解放前的社情資料讓他們認真閱讀,其中有不少關於幫會的內容,他是大學生,文化高,記性好,“見血堂”這個幫會名稱起得又比較生猛,他自然印象深刻——
大約在1928年前後,原先活躍在伶仃洋的一幫海盜不知何故宣告“金盆洗手,不問江湖”,數十人各奔東西。其中有十八人進了廣州城,為首的是海盜頭目“伶仃王”王搏,這時換了個名號,氣派更大,叫作“陸上龍王”。“陸上龍王”以低價半搶半買弄到了一個碼頭,搖身一變,由海盜轉為惡霸。經營碼頭不是一樁平常活兒,不但要有經商本領,還要掌握跟黑白兩道周旋的技巧。結果,他們的碼頭差點兒被本地惡霸強占。於是,這夥人決定恢複海盜本色。
他們原本就是刀頭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個個通曉武藝,又有生死格鬥的實戰經驗,要說動武,可真算得上黑道正規軍。跟幾個同樣屬於黑惡勢力的競爭對手武鬥了幾次,對方無不折服。嚐到了甜頭,王搏決定組建一個幫會,以鞏固戰果。從此,廣州地麵上就有了一個名喚“見血堂”的黑幫組織。當時,王搏找李老大打製五十把鐫刻編號的攮子,李老大知道不妥,又不好直言拒絕,隻得找個借口把這活兒轉給了別人。
憑借“要麽不出手,出手必見血”的宗旨——不是對手的血就是自己的血,經過多次血腥械鬥和暗殺行動,“見血堂”終於在廣州站穩了腳跟。“陸上龍王”深諳見好就收的江湖準則,在站穩腳跟後,沒再動擴展勢力的腦筋。這樣,總算平安度過了十個年頭兒。
全麵抗戰爆發,1938年10月,日軍侵占廣州,強行征收十三個民用碼頭作為軍用,“見血堂”的碼頭也在被征收之列。這下,“陸上龍王”不樂意了,決定抗爭。他聯絡了也被征收碼頭的另外幾個幫會頭目,經過一番密謀策劃,用軟硬兩種方式同時跟日本人周旋。軟的是賄賂負責此事的日本軍官,要求放過他們的碼頭;硬的就要見血了,“陸上龍王”一聲令下,一夜之間就幹掉了數名熱衷於為征收碼頭之事向日軍獻計獻策的漢奸。
這下日本人被惹惱了,廣州日軍頭目安藤利吉下令特務機關長矢崎勘十嚴查。矢崎勘十指揮偽廣東省治安維持委員會(簡稱“維持會”)治安處負責調查該案,最終查明係“見血堂”所為。1939年2月23日夜間,矢崎勘十調動日軍憲兵隊,配合維持會治安處出動的警探包圍“見血堂”掌控的碼頭,連殺帶抓,把“見血堂”成員悉數給解決了。“陸上龍王”王搏被捕,稍後死於維持會治安處看守所。自此,“見血堂”這個名字就成了廣州黑道的一段短暫的曆史,漸漸被人遺忘。
李老大說:“當時這事是日偽報紙上的一件大新聞……你問什麽報紙?讓我想想……”老鐵匠雖做過幫會頭目,卻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要他回憶十年前的這麽一張報紙,顯然是太難為他了。尹小白、張百行見他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了半晌沒有動靜,也就不抱希望了。沒想到竟然還有峰回路轉——想起來了,李老大說,“那張報紙好像叫《東亞新粵報》,我還用它糊過老宅子貯藏室的天花板呢。可惜老宅子一把火燒掉了,不然說不定能給你們找來看看。”
跟李老大分手後,尹小白、張百行商量下來,認為有必要去查閱一下那份《東亞新粵報》,看看當時日本憲兵隊解決“見血堂”一案是怎麽回事,也許記者會寫到跟“見血堂”那個“要麽不出手,出手必見血”的幫會宗旨密切相關的五十把刀具,那就可以作為追查下去的線索了。
《東亞新粵報》是廣州淪陷初期由幾個漢奸文人用日軍提供的經費辦的一份漢奸報紙,存在時間隻有十個月,是否能找到比較難說。尹小白、張百行先去了市圖書館,沒有;又去省圖書館,也沒找到。尹小白嘀咕:“兄弟我沒有上過一天學,參加革命後刻苦鑽研,好歹能識幾個字了,也可算自學成才。不過,遇到這種文化含量高的活兒,走到這一步就傻眼了,那就隻有靠大哥您了。大哥,您說往下我們再往哪裏去找?”
張百行畢竟是上過大學的,馬上想起大學裏的圖書館也許會收藏這種漢奸報紙作為研究曆史的資料。兩人直奔中山大學,還真撞到了運氣,中大果真收藏著全套的《東亞新粵報》。因為知道事件發生日期,輕而易舉就查到了相關報道。報道寫得比較簡單,但對攮子的下落倒是提了一句的,說“繳獲左輪手槍、火藥槍、鐵尺、長短刀器,其中有該惡幫賴以成名的特製精鋼匕首數十件,均交由市維持會治安處封存”。
尹小白大喜,說折騰了大半天,原來要找的東西在咱們自己手裏。為什麽這麽說呢?上述偽廣東省治安維持委員會治安處即稍後的日偽警察局,抗戰勝利後由國民黨政權接管,解放後由我軍管會公安部接管,故相關線索還是要回到公安局查找。當然,這麽一折騰,一天時間就過去了。是否能夠找到跟攮子有關的線索,隻有明天再說。
同一天,另兩位偵查員麥善謀、陳君臨分別對洪秋笙案和陳明貴案進行調查,麥善謀未能查摸到線索,陳君臨這邊倒是有些小小的進展——
12月22日晚上,陳明貴下班後,路過那家沒有店招的小店鋪,在那裏吃了夜宵才回家。據店主夫妻說,陳吃夜宵時店堂裏還有另外兩個顧客在,一男一女,看似一對伴侶,年齡都在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男的體態墩實,有著一張凶相十足的馬臉,剃光了胡子的兩個腮幫子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隱閃青光,更是憑空增添了幾分猙獰。馬臉漢子的女伴個子不高,偏胖,一張鵝蛋臉,長相還不錯。
兩人是與陳明貴相隔兩三分鍾進來的,跟陳坐裏側靠牆的同一副座頭,那個位置離廚房最近,是店堂裏最暖和的地方。店主妻子阿珍上前詢問吃什麽,男的低聲問店裏有哪幾樣夜宵,阿珍說了說,女的問“他吃什麽”(指陳明貴),阿珍說這位先生吃餛飩,正在包,您二位如果也吃餛飩,那就一起包了。鵝蛋臉女子卻說要吃麵條。這對男女說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廣州本地粵語。
麵條是和餛飩一起下鍋的,但麵條熟得快,所以先上桌。兩人吃得也快,陳明貴那碗餛飩才吃了一半,那對男女已經把麵條解決了,付了錢鈔拔腳就走。
陳明貴和次日死亡的黃瘦竹都是被同一種毒物毒死的,可以認定係同一個或同一夥凶手所為。陳君臨聽店主夫妻如此這般一說,對那對男女產生了興趣,尤其是那個女子。阿珍說那個鵝蛋臉女子有點兒偏胖,陳君臨馬上聯想到曾在黃瘦竹命案現場出現過的“豐腴護士”。當下,陳君臨拿出隨身攜帶的工作手冊,在空白頁上草草幾筆就劃拉出一個女性臉型,問阿珍是不是這樣一張麵孔,又根據阿珍的回憶作了修正。最後重新畫出一張,阿珍看著連連點頭,嘴裏一迭聲道:“像!像!”
陳君臨這一手畫技是祖傳基因+童子功+拜師學藝+地下情報工作實踐練就的,看似簡單隨意,其實卻是繩鋸木斷水滴石穿的深厚積累。露了這麽一手,不僅店主夫婦嘖嘖稱奇,分局臨時指派給陳君臨做助手的那三個刑警更是暗翹大拇指,隻是奇怪以前怎麽沒聽說過市局(陳君臨是以市局偵查員名義來調查的)有這樣一號人物——根據陳君臨那口粵語,他們想當然地認為他肯定是廣州地麵上的偵探,此刻才能獨當一麵主持陳案的調查,說不定是一位有著地下黨身份的舊刑警。
不過,佩服歸佩服,陳君臨“沒來由”地對那對男女產生懷疑(“55小組”的調查在內部也是保密的,他們並不知道黃案的細節),他們還是感到難以理解。三刑警一致提出,被害人老陳並非尋常警員,他是1934年省警校刑偵班出身,畢業時因成績優異還受到過主政廣東的“南天王”陳濟棠的接見,畢業後先後供職於廣東省會警察局(即廣州市警察局)警探處、日偽廣東省警務處、抗戰勝利後的省會警察局刑偵大隊、廣州市公安局,幹的都是刑偵的活兒。可以想象,這樣一位年富力強又經驗豐富的老刑警,那份機警已經滲到骨子裏,什麽人能當著他的麵往他的碗裏下毒?更別說是兩個素不相識的男女?
陳君臨當然不可能向臨時助手作進一步解釋,他把這個懷疑帶回駐地,在匯總情況時和盤托出。專案組長亓舞牧遂作出決定:從明天開始,全組偵查員連同分局調派的臨時助手,集中力量盯著“豐腴護士”和兩把攮子展開調查。
四、武師之子
計劃趕不上變化。12月25日清晨,偵查員還在用早餐時,組長亓舞牧接到市局總值班室的電話:午夜稍後,大東分局打來電話,說接到被害人郭振堂遺屬來電,稱在整理郭的遺物時,發現一封已經拆開的信函,信紙上沒有文字,隻畫了一把尖刀,刀尖上滴落著紅色顏料繪就的形狀不規則的一顆顆血珠。分局即派警員前往郭宅了解情況,做了筆錄,並帶走了那封無字警告信。
半小時後,筆錄和警告信已經放在專案組駐地會議室那張長方形大桌子上了。偵查員傳閱後,具有不凡繪畫特長的陳君臨對警告信的畫技作了等同於技術鑒定的結論:繪畫者並沒有任何繪畫功底,連最基本的素描、寫生訓練課也沒有上過。這把攮子看著很逼真,其實要做到這一點並不犯難,把凶器放在紙上直接描下來就行了;至於血珠,看著好像自然,但仔細分辨就會發現,那是從另外的什麽畫上用描圖紙先畫出輪廓,複製到信紙上然後再上的色。
亓舞牧從辦公室的保險箱裏取出凶器,放到信紙上一比照,果不其然!
接下來,輪到尹小白發表意見,他提出一個問題,從信封上的筆跡判斷,寫信人多少還是有點兒文化功底的,比如字寫得就比他這個“小黑”漂亮得多。那麽,寫信人為什麽不寫上幾句話,而是要畫一張圖作為警告呢?況且,根據老陳的說法,寫警告信的這廝在繪畫方麵純屬外行,可能比我都不如——說到這裏,尹小白隨手在一張空白紙上幾筆劃拉出一把西洋匕首,眾人瞧著都表示讚賞,連陳君臨也翹起了大拇指。
尹小白也不謙虛:“這是一把西班牙海盜專用的匕首,比小攮子難畫得多,我……”忽然瞥見專案組長的眼神,他連忙打了個哈哈轉換話題,“Sorry!言歸正傳。對於那主兒來說,畫畫比寫幾句話應該更犯難些。可他為什麽舍易求難呢?這一點我覺得似乎反常。再者,剛才老陳說過,這張圖上麵的血珠可能是先用描圖紙把其他圖畫上的圖案描出輪廓再複製到信紙上的,我想這圖案可能也包括雨珠、水珠之類,再往下想,這廝搞得這麽複雜,會不會弄了不止一封警告信?也許正因如此,他才不寫文字而是要用圖畫作為警告信的內容。我們是否有必要對其他四名被害人也做一個調查,看他們是否也收到了類似的警告信?”
尹小白的觀點引起了大家的重視,亓舞牧立刻接過話頭:“小白分析得有道理!五個被害者會不會隻是一係列凶殺案的開始?凶手的名單上會不會還有其他對象?這個,我們需要向領導報告,通知全係統對此進行有效防範。現在散會,大家馬上分頭去走訪其餘四名被害人的單位和家庭,看看他們是否也收到了警告信。”
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其餘四名被害人都收到了警告信,其中陳明貴、鄭應富是寄到家裏的,洪秋笙是寄到市局的,信封上的郵戳日期與郭振堂收到的那封相同,而且都是同一郵局寄出的。黃瘦竹收到警告信後將其燒毀了,隻在台曆上注了一筆,曰:今收滴血匕首圖片一紙,無聊至極,付之一炬。
那麽,收到這種喋血警告信後,五個受害人為什麽都沒有張揚此事,甚至沒跟供職的警務機關領導說一聲?這種情況如果換一個城市、換一個時段,肯定會被當事人當一回事的,可是,在1949年12月的廣州,就另當別論了。
當時的廣州,敵特分子活動猖獗,給人寄警告信算不上新聞,寄子彈、毒藥的都有。對於收信者來說,收到也就收到了,大多不願報案,也缺乏向領導匯報、跟同事說一聲的興趣。特別是此刻正在偵查的五命係列案的被害人,都是留用警察,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他們積極追求進步,主動加班加點,熱情為群眾服務,有人甚至還向上級遞交報告要求減薪。一旦有什麽急難險重的任務,更是爭先恐後衝在前頭。試想,在這樣的大環境中,如果誰收到警告信,他會拿出來嗎?這位,您這是幹啥?出風頭?炫耀?
事後經內部調查,不僅是公安局,全市各機關的留用人員收到諸如書麵或者電話等形式警告的,占大約九分之一的比例。郭振堂、陳明貴、鄭應富、洪秋笙、黃瘦竹顯然都沒對此事引起重視,認為這不過是一封尋常警告信,當不得真的,就更不會去驚動領導了。
但是,既然占不小比例的留用警察都曾接到過警告信,為什麽其他人沒被謀殺,恰恰是這五人不幸遇害了呢?專案組決定對此進行調查。如此,調查方向就由原先的兩個增加到三個,除了攮子和女護士兩條線索,還要調查五名被害人的曆史情況和社會關係等。
訪查女護士這項由亓舞牧、陳君臨兩人帶著分局臨時調派的六名偵查員進行。一幹偵查員先列出了目標的個體特征:年齡在三十歲出頭,身材矮小,體態偏胖,鵝蛋臉,燙中波浪發型,發色偏黃,操廣州本地口音;穿淺色外套、黑色燈心絨褲子,足蹬白色運動鞋;對醫院情況似較熟悉,能熟練操作注射器械,動作麻利。
根據上述特征分析,偵查員認為該目標係廣州人氏,應該接受過醫務專業訓練,很有可能從事過較長時間的護士職業;從其動作麻利、心理素質穩定這兩點判斷,應曾供職於正規醫院的外科手術室、急診室之類的崗位,不排除有過戰地醫務經曆。
鑒於黃案發生時該醫院有醫務人員注意到該女所穿白大褂胸前未印醫院名稱,估計其作案時所穿的那件白大褂應是來自私營小診所。偵查員認為這倒是一個尋覓其蹤跡的切入點,亓舞牧決定先去市衛生局了解全市私營小診所的情況。
衛生局提供的私營診所數字使偵查員暗吃一驚,廣州全市二十八個區竟然有三百七十多家私營診所。亓舞牧跟陳君臨商量:“挨家挨戶走訪恐怕不大現實,弄個人仰馬翻不說,時間也耗不起。老陳你是本地人,又是長期在廣州市區活動的,肯定熟悉社會情況,此事看來要請你拿主意了。”
陳君臨思索片刻:“據我所知,並不是每個私營診所都有女護士,比如一些小診所,或者牙科診所,可能就隻有一個男醫師,先把這些診所從調查名單中剔除就是。剩下的數字可能還是有點兒驚人,我們可以翻翻解放後衛生局的登記表,診所的醫生、護士各多少人,姓甚名誰,是男是女,應該都有記錄,然後再把有女護士的診所挑出來。這麽一來,範圍又縮小了一些,我們八個人再分頭前往調查。”
這一查,很快就發現了一條線索:東山區署前路“明康診所”12月17日晚遭竊,竊賊什麽都沒動,隻把一件小號白大褂連同帽子一起給順走了。由於損失微小,所以診所並未報案。
前往走訪的偵查員是東山分局治安股的老金,他跟診所五名醫護人員聊下來,得知竊案發生前一天下班前,曾有住在附近的一個男青年前來診所詢問治療老年關節炎的情況,還貌似隨意地打聽白大褂在哪裏可以買到。護士回答說,市麵上並無白大褂出售,各醫院、診所需要的白大褂都是憑營業執照向廠家直接購置的。青年似乎有點兒失望,離開後,大家也都沒當回事,結果,次日晚上就遭竊了。
專案組對此自是要作出反應,就把提供情況的女護士阿娟請到管段派出所,讓所長把一幹戶籍警集中起來,聽阿娟對那男青年的外貌進行描述,對照著回憶自己管段內是否有這麽一個主兒。陳君臨則邊聽邊畫,一連畫了好幾張。
阿娟說完,有三個戶籍警開口了。一個說這個對象跟我管段裏的某某某相似;另一個說這主兒好像是17號院裏的混血兒假洋鬼子;第三個則說好像是我管段裏“熔旺煤球行”的小開葉惠良。專案組長亓舞牧把陳君臨剛剛根據阿娟的描述畫的那幾張畫像拿給三個警員看,他們卻沒有反應。又給阿娟看,阿娟也是搖頭,說不像。亓舞牧便讓她重新陳述,陳君臨對畫像進行修改。沒想到陳君臨的那份靈性此刻卻發揮得不咋樣,修改了好一陣也未獲得阿娟的認可。亓舞牧正感失望,一直沒有開過腔的戶籍警小何說話了:“我想起來了,我管段裏有一個叫阿勇的,可能就是你們要尋訪的對象!”
二十一歲的阿勇出身武師家庭,家裏原是開武館的,他自小跟著老爸練功夫,一手詠春拳打得像模像樣,抗戰勝利那年不但獲得過廣州市國術大賽少年拳術組亞軍,實戰能力也不錯,前年秋天一個夜晚路遇搶劫,曾以一敵三打跑了三個流氓。這時他家的武館已經關閉了,其父受邀擔任“亞細亞機器廠”鍾老板的保鏢,兼任鍾家子女的國術教練,兩份收入頗豐。阿勇是獨生子,家裏上下都寵著他。他長到這麽大了還沒份像樣的工作,卻也不缺錢鈔用,家境不錯,加上社會上巴結他的狐朋狗友不少,日子過得倒也蠻滋潤的。
此刻,戶籍警小何懷疑上他,倒並非這小夥兒會拳術,跟陳君臨的即興劃拉也沒有關係,而是突然想起了上周下街巷時偶爾聽居民聊起的一樁傳聞——
阿勇被他那保鏢兼教頭的老爸揍了一頓,據說這是這小子出世以來所挨的第一頓揍。挨揍的原因呢?那天,阿勇到“亞細亞機器廠”去,跟廠醫務室的一個護士套近乎,兩人談得很熱絡。可是,阿勇告辭後,那護士發現自己掛在牆上的白大褂連同帽子不翼而飛了!這姑娘倒是沒懷疑到阿勇頭上,但丟失了白大褂,要從薪水裏扣下相應的錢鈔才可重新申補。那年頭兒工廠員工收入不高,姑娘一急,禁不住就哭起來了。這一哭,驚動了同事,聽說丟失了東西,馬上通知廠保安隊。保安隊來人一了解,就疑上了不速之客阿勇。隊長去董事長辦公的那幢小洋樓找到保鏢老任,悄然說了此事。老任武師出身,講江湖,自是知道對方來訪是什麽意思,便說此事由我處置,若真是犬子所為,準保完璧歸趙。
當晚老任回家後直趨阿勇臥室,見牆角衣帽架上赫然掛著一件白大褂和一頂白色醫務無簷帽。大怒之下,從床上把業已熟睡的阿勇揪起來,沒頭沒腦揍了一頓。這下驚動了全家三代,頓時,老母妻子女兒女婿都像出了火警似的出動,圍著站著坐著跪著,老母哭妻子鬧,女兒女婿哀告,總算把老任拉開。
戶籍警小何並未把這件事當成什麽治安糾紛,聽過算數。而“明康診所”遭竊後因損失微小也沒報案,派出所並不知道。如果不是今天專案組偵查員來尋訪線索說起診所失竊白大褂之事,他肯定就把老武師教訓兒子的傳聞丟到腦後了。剛才在旁邊聽了片刻,他尋思同樣是跟白大褂相關的事兒,會不會跟老任的兒子有關呢?
小何這一說,頓時引起偵查員的興趣。亓舞牧當即要求派出所看看老任家的戶口底檔裏是否有阿勇的照片。建國初期城市戶籍管理並未要求每個上戶口的成年人必須提供本人照片,那時的經濟條件普遍不高,付不起照相錢鈔的家庭不在少數。亓舞牧要查看的所謂戶口底檔,其實是日偽時期成年人領取“良民證”留下的照片。所方查了查,沒有。
小何想起轄區居民老時是太極拳好手,抗戰勝利那年也參加過廣州市國術大賽,獲得了成年太極拳組季軍,小何曾在他家裏的牆上看見過一張全體獲獎者的合影,記得老時還指著照片跟他說過,本街坊有兩人獲獎,另一人是阿勇,就是站在他前側的那位。當下一說,亓舞牧即要求借來一閱。
稍後,照片取來了。請阿娟辨認,說“很像”。
亓舞牧跟陳君臨商量下來,放棄了立刻拘拿阿勇的打算。五命係列案案情重大,阿勇又身懷武技,他們擔心白日傳喚不穩當,萬一發生差錯打草驚蛇,會影響整個案件接下來的偵查。於是,決定先悄然監視任宅,待深夜采取行動。
對付詠春拳亞軍,而且必須保證生擒活捉,專案組自然要五名偵查員一齊出馬。作為華南分局社會部的情報骨幹,他們不一定算得上身懷絕技,但擒拿格鬥方麵都是拿得出手的,尤其是亓舞牧和張百行,一個是家傳武學,一個拜過名師,而且實戰經驗豐富。行動時排出的陣勢是:亓舞牧、張百行兩個同時出馬打頭陣,麥善謀、陳君臨跟進,尹小白殿後。
當天午夜,專案組全體出動。兩輛美製小吉普開到距任宅一箭之遙的街口熄火停車,五名偵查員悄然朝任宅逼近,行至宅前,黑暗中閃出派出所長,以手勢示意目標在宅內。亓舞牧一努嘴,尹小白手腳並用,以猿猴般的輕靈動作攀到行道樹上,稍作觀察,悄無聲息地下到地麵,朝專案組長亓舞牧點點頭——院內各個房間已經關燈,歲末嚴寒天,老任全家料想已經各自安歇了。
那就開始行動吧。按照計劃,為防對方持有武器,故不采用破門而入的方式突入宅內。任宅大門上安裝著司必靈鎖,但裏麵又上了粗杠門閂,盡管專案組五位都有開鎖技能,此刻卻是沒什麽用處,隻好翻牆而入再從裏麵把大門打開。這活兒又是尹小白的,他的搭檔大個子張百行充當人梯。尹小白站在他肩膀上,兩手攀住牆頭一個引體向上的動作,無聲無息地進入院子。
哪知,尹小白剛溜到大門後取下門閂,隻聽身後一陣風聲,情知有異,一手打開司必靈鎖,一手從懷裏掣出手槍,同時腳下移動閃離原位。饒是如此,還是被人一腳掃在小腿上,頓時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偷襲者正是緝拿對象阿勇。事後專案組根據現場痕跡以及向其家人拳友了解到的情況分析,阿勇正在習練氣功,每天午夜後須露天站樁個把時辰,當時阿勇已經處於類似老僧入定的狀態,這時的感覺是整個人仿佛站在水底下,對外界的感受比較朦朧,而且靠的不是聽覺和視覺,而是一種類似直覺的感應。阿勇無聲無息地往那兒一戳,還是站在樹下的陰影裏,尹小白攀牆而入時竟沒有注意到。他進入院子時的動靜很小,但取下門閂發出的響聲,卻被阿勇感受到了,換句話說,是把入定狀態的阿勇驚醒了,於是迅即出手。
這時大門已經打開,亓舞牧、張百行兩個幾乎不分前後地衝了進來,雙雙直撲阿勇。阿勇果真身手不凡,把詠春拳拳掌快疾、步法靈活、防守嚴密、攻守同期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專案組的突擊行動失去了突然性,亓、張兩個打頭陣出其不意下手拿獲阿勇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不得已和阿勇纏鬥在一起,一時難解難分,另兩個助拳的偵查員麥善謀、陳君臨隨即加入戰團,混亂中,不知誰“哎呦”了一聲,被阿勇一拳擊翻在地。
幾個回合鬥下來,屋裏睡覺的人都被驚醒,任老拳師以為家裏來了賊人,隻穿著棉毛衫褲,手裏提著一柄雪亮的單刀衝出來,被亓舞牧一聲大喝“公安執法”嚇了個激靈,駐步呆立。趁這個空當兒,阿勇避開張百行的一記飛腿,縱身上躥,雙手抓住二樓陽台欄杆飛快攀爬上去,繼而又踩著陽台欄杆,探身反手攀住屋簷邊緣,一個鷂子翻身,竟然上了房頂!
專案組事先了解過任宅的建築結構,知道該宅沒有後院,後牆與鄰家連砌在一起。現在阿勇上了自家屋頂,隻要縱身一躍,就可以跳到鄰家屋頂上,專案組沒在周邊鄰居處布防,一旦發生這種情況,可就隻有幹瞪眼了。情急之下,不知誰喊了一聲:“開槍!打他腿!”
話音未落,槍聲真的響了!這一槍的後果,使專案組原先想通過訊問阿勇獲取突破口的希望變成了一個肥皂泡——阿勇死了!
阿勇的直接致死原因,倒並非一槍斃命。那一槍是張百行打的,小夥子是雜技世家出身,又是武術好手,雖然接觸槍支比較晚(從北平撤往解放區後才開始擺弄槍支),但於槍械卻有點兒天賦,加之喜歡鑽研,到1949年2月初以接管幹部身份進入北平城時,槍法已經練得不錯,在接管幹部中小有名氣。
行動前,專案組長亓舞牧強調過多次,必須抓活的,因為這是到目前為止我方唯一的有效線索,指望將其拿獲順藤摸瓜。在驅車前往任宅的路上,亓舞牧再三叮囑,“沒我的命令不能開槍”——其實這話也不過說說而已,如果真的需要開槍解決,那亓舞牧的動作比誰都快。亓舞牧是鋤奸英雄,長期從事鋤奸工作,那是要真刀真槍和敵人玩命的,槍法不是一般的出色,說他是神槍手也當之無愧。
亓舞牧尋思,他這麽一下令,肯定是沒問題了,哪知張百行竟然擅自開槍。要說張百行這一槍的準頭還是不錯的,打在阿勇的右小腿上,並不致命。問題是,阿勇當時站在房頂的邊緣,突然間腿上挨了一槍,自是立足不穩,一頭栽了下來。出於練家子的本能,下墜過程中,他下意識地調整體位以減輕墜地造成的傷害。但小腿骨頭被打斷了,這種調整就不太到位。調整不到位,其後果是比不調整還糟糕,竟是頭部先著地。如此,就摔斷了脖子,一命嗚呼了。
五、殺人滅口
前麵說過,亓舞牧這人雖然長相斯文麵皮白淨,但脾氣卻是不敢恭維,和尹小白初次見麵,因為聽不慣對方的江湖口吻,就能聲色俱厲出言訓斥讓尹小白下不來台,由此可見一斑。當然,此刻當著分局、派出所的十幾個警員,他還不至於立馬發作,臉色依舊如常,指揮眾人檢查屍體、勘查現場、搜查任宅,直到通知市局派車把屍體拉走。忙活了一晚上,眾偵查員返回駐地時,雞鳴聲已是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待偵查員們吃過簡單的夜宵,就聽見亓舞牧在院子裏吹響了集合哨。五人在駐地小會議室內坐定,陳君臨知道亓舞牧沒吃東西,給他帶了兩個饅頭。亓舞牧點頭示謝,微歎一口氣:“此刻縱然是山珍海味我也咽不下啊!諸位,現在開會,為啥事兒大家自是心知肚明。”說到這兒聲調倏地拔高,“張百行!”
張百行已有心理準備,應聲起立:“有!”
“你小子就站著回答問題——是你開的槍沒錯吧?出發前我再三交代要抓活的,你肯定聽明白了,那為什麽還要衝目標開槍?”
“報告!因為那主兒身手利索,已經上到屋頂,如果不把他打傷,隻怕他就開溜了。” “是你自己想開槍?還是因為聽了其他人的提醒開的槍?”
“是我自己下意識開的槍!”
亓舞牧一聲冷笑:“前麵把開槍的動機說得很清楚,現在又說‘下意識’……”說著一拍桌子,“下意識個頭!一邊兒站著去,麵壁反省!”
張百行遵命照辦。亓舞牧依舊滿臉寒霜:“繼續往下捋——你們三個,是哪位在現場咋呼開槍的?”
尹小白起身幾步走到牆邊,和張大個子並排麵壁而站:“是我。”
亓舞牧是何等人物,在現場就聽出嚷嚷開槍的是這黑小子。原以為尹小白會裝傻不認,沒想到這主兒幹脆主動麵壁了。
“你叫別人開槍,你自己為什麽不開槍?”
“我給那主兒整了一招掃堂腿,現在走路還瘸著呢,那當口兒站都站不起來。目標已經上房了,我在地上那個角度瞄不到他的腿,隻能打上半身,現移動找合適的角度也來不及了,情急之下,張嘴就嚷了。如果要追究責任,跟張百行沒關係,由我全部承擔就是!”尹小白依舊對著牆壁,一口氣還說了這麽多,這場麵看上去就顯得很古怪。
亓舞牧“哼”了一聲:“有我亓某在,誰能從我的槍口下開溜?你們倆,都轉過身來!” 呈現在亓舞牧眼前的是兩張明顯不服的臉,尤其是尹小白,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微帶嘲諷的壞笑。亓舞牧沉聲低喝:“尹小白、張百行聽命!向右轉,起步——走!”
尹、張兩個年輕人以及坐在一邊的麥、陳二位,都以為亓舞牧要把兩個闖禍分子攆出會議室,沒想到亓舞牧卻讓他們在另一側牆邊的大黑板前駐步。亓舞牧用粉筆在黑板上寥寥數筆,就把現場草圖勾勒出來了,嘴裏一邊念叨著在場人的名字,一邊用粉筆標出所在位置,然後把尹小白的位置、他自己站立的位置以及目標阿勇的位置劃上連線:“尹小白,你先看這個,當時現場是不是這樣?”
尹小白緩緩點頭:“是。”
“你再看這個……”亓舞牧接著又畫出任宅以及周邊房頂的俯視圖,用虛線標出目標當時可能逃竄的三個方向,甚至估算出了他自己的位置與這三個方向之間的夾角,畫完,他盯著尹小白,“明白了嗎?”
尹小白沒上過一天學,靠著自學識得幾個字而已,此刻麵對亓舞牧勾勒出的幾何草圖,一臉茫然。
“張百行,你是讀過大學的,給他講講。”
不想尹小白心眼玲瓏剔透,張百行還沒開口,他的臉上已然露出頓悟的表情:“我看明白了。組長您這是說,目標當時隻有三個方向可以逃竄,不管他往哪個方向逃,您所在的那個角度,都可以輕鬆擊中他的腿。最關鍵的是,阿勇當時站在房頂的邊緣,在百行那個角度射擊,阿勇身子向後倒,肯定是頭朝下直接從房頂栽下來,而從您那個角度射擊,阿勇首先會倒在房頂的斜坡上,即便是從斜坡上滾下來,也不至於摔斷脖子了……”
亓舞牧微微點頭:“明白了就好。不過呢,當時那個情況,稍微猶豫一下就可能喪失戰機,所以也不全怪你們。這件事由我承擔全部責任,我會向上級寫報告說明的。”
這話讓尹小白頗為感動:“組長,還是由我承擔責任吧。”
亓舞牧擺擺手:“你們倆坐回去吧,這事就這麽定了。”
“要不,咱倆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尹小白還想討價還價,見亓舞牧盯著自己的眼神又淩厲起來,趕緊閉嘴。
現場複原完畢,亓舞牧說到正題:“目標見閻王去了,咱們得重新查線索。尹小白、張百行,你們二位昨天外出調查的結果如何?昨天一回來就點了你們的將,讓你們參加緝拿姓任的那小子……我記得你倆昨天返回駐地時好像一副興衝衝的樣子,不知是否可以理解為,那兩件凶器有眉目了?”
“組長您真行,火眼金睛啊,什麽都瞞不過您。”雖然是誇組長,尹小白的語氣卻顯得相當得意——當然是得意自己了。
亓舞牧最看不慣的就是他這一套,不由皺起眉頭:“那就快匯報吧,天都快亮了,長話短說!”
前天,尹小白、張百行兩個調查命案凶器的來源,運氣還不錯,到傍晚總算查明,當年“見血堂”的這批攮子被日軍憲兵隊收繳,送維持會治安處了。治安處就是日偽時期的警察機構,偵查員推測,解放後接管的廣州市警察局應該有這方麵的檔案記載。昨天他們本打算一早就前往市局查閱這方麵的資料,不想出了警告信的事,又是開會分析又是分頭找受害人家屬了解情況,小半天時間就這麽過去了。等他倆騰出工夫趕到市局,已經快中午了。
在市局倒是比較順利,很快就在舊檔案中查到了當年“見血堂”被收繳的那批特製攮子的下落:起初是在治安處封存,稍後,廣州漢奸政權成立,治安處轉為日偽警察局,那些攮子就繼續封存在警察局裏。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接管日偽警察局,清點物資,登記造冊。檔案顯示,在移交物資賬冊的草稿上有關於那批攮子的記載,總共五十把,按編號順序盛放於五個木盒中;但在正式移交的物資賬冊中,卻不見這些攮子的記錄,隨同消失的還有其他一些物資,都是些不值錢的零碎物品。估計是負責清點物資的人員認為過於繁雜,而且也不是什麽重要東西,幹脆就清理掉了。
清理掉也該有個去處吧?偵查員向市局人事處打聽,得到了三個名址,說這三人是當年日偽警察局負責管理收繳物品的警官,抗戰勝利後被國民黨警察局留用,工作也沒變,依然是管理收繳物品。不過,廣州解放後,這三人都未被新政權留用,各自回家了。
尹小白、張百行便按照名址前往走訪。第一個姓謝,家住高第街,過去向派出所打聽,答稱有這麽個人,但在上月已經病故。尹小白在香港從事秘密工作多年,殺人滅口這種事聽多見慣,尋思怎麽這麽巧?會不會有詐?把懷疑跟張百行一說,張百行提議,不如登門了解一下。兩人向謝家以及鄰裏多人打聽下來,得知老謝真的是病歿了,他患有高血壓,上月孫子滿月,擺宴慶賀應酬親朋好友時喝酒過量,情緒過於亢奮,當場犯病,送醫不治。於是,滅口猜測被排除。
第二個對象姓蘇,住在萬福路。也是先去派出所,進門前尹小白直犯嘀咕,心說這老蘇千萬別也弄個心髒病腦溢血什麽的。一問,老蘇身子板兒倒是硬朗著呢,不過沒法兒見麵——廣州解放一周後,他就去香港投奔其經商的兒子了。
第三個對象叫苗求旺,謝天謝地,這人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想去哪兒也去不成,隻能老老實實等著偵查員來調查。怎麽說呢?三個星期前,苗求旺早年參與幫會活動致人死亡之事被檢舉,現正關押於小北分局看守所。
這回真是撞著了運氣,苗求旺不但知道攮子封存之事,而且恰是1945年秋處置那五十把攮子的經手人。他對這事記得很清楚,言之鑿鑿地說,當時是把那些從封存物資中清理出來的零碎物品拿到馬湧舊貨市場上出售了,所獲錢鈔則被他們幾個負責處理物資的警員瓜分。那些攮子,由於是整賣,問價的人不少,真下手收購的卻沒有。盡管花不了多少錢鈔,但一下子吃進五十把匕首,容易引起坊間議論,再說又不準備做強盜頭子,擱在家裏幹什麽?到了第三天,苗求旺正準備稟報上峰,請求拆零出售,忽然來了一個買家。
這個買家跟苗求旺相識,名叫伊勒德,家住小北區小北直街(今小北路),坊間都喚其“老伊”。老伊是蒙古族,祖籍歸綏,生於廣州。老伊之父是清末兩廣總督張之洞的戈什哈,精通摔跤,拳腳功夫也厲害。這種家庭講究傳承,老伊自幼就習練摔跤、格鬥。十六歲時,他報名參加兩廣青年摔跤大賽奪得名次,正盤算著藉此謀得一份理想的職業,辛亥革命爆發了。其父當時任廣州新軍武術教頭,據說已經投靠革命黨,但不久突然失蹤。
失去父親的庇護,老伊開始走下坡路,幹過武館武師、私人保鏢、中學體育教師、銀行守夜人等職業,全麵抗戰爆發後,一度在日偽警察局當巡警。後來,被一學生說服,赴重慶擔任警備司令部武術教官。戰後,老伊回到廣州,用複員費作本錢經商,賺了點兒小錢。老伊就是在抗戰前期供職日偽警察局期間跟苗求旺相識的。
老伊出身武人家庭,酷愛冷兵器,他的名字“伊勒德”在蒙古語中就是“戰刀”的意思。因此,他所做的買賣門類中就包括販賣各種冷兵器。聞知警察局拋售的封存物資中有“見血堂”的攮子,就奔馬湧舊貨市場來淘寶。他跟苗求旺相識,價錢上可以商量(老苗有在一定範圍內削價之權),談攏後,就把五十把攮子一股腦兒全買了去。
總算探得攮子的線索,尹小白、張百行兩個都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感覺。這時已是下午五點,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刻按照苗求旺提供的地址前往拜訪。
跟老伊一見麵,兩個偵查員頗為吃驚。之前聽了苗求旺的介紹,在他們的想象中,今年不過五十來歲的老伊應該一副虎背熊腰寶刀不老的模樣,哪知眼前卻是一個老態龍鍾、說話含糊、口水流淌的病者。陪同前往的戶籍警小柳告訴偵查員,早在兩年前老伊就已經中風,這可能與其長期嗜酒有關;今年初夏,又患上了類風濕性關節炎,一直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不過,老伊的神誌還算清楚,如果你們需要問什麽問題,他應該能聽明白。他也願意配合我們的工作,前不久武漢市公安局的便衣來外調,他就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情況。
張百行聞言鬆了口氣,連聲說:“這就好!這就好!”
尹小白剛想附和,卻見小柳微微一笑,就知道對方還有交代。果然,小柳繼續說,想要老伊配合,得滿足兩項條件——
其一,他是蒙古族人,嗜酒,酒量還特別大,年輕時一頓喝兩斤燒酒,喝完沒事人一樣,該幹什麽還幹什麽,讓他摔跤的話,力量比平時更大,技藝也發揮得特別到位。中風後照樣嗜酒,隻是不能再做生意,他平時大手大腳的沒有積蓄,生活全靠親友救濟——他沒有結過婚,至今孤身一人。所以呢,喝酒的機會基本沒有了。他現在最盼望的就是逢年過節,親友接他去吃飯,他可以喝個痛快;還有就是有人找他外調。不管什麽來頭,哪怕是北京公安部的,找他了解情況就必須請他下館子,尋常的雞毛小店還不行,必須是招牌叫得響的飯館。他最喜歡去的是“祥元閣”,菜講究,酒更是特別講究,須得由他自己點,他點的肯定都是名酒,價錢自然便宜不了。 其二,老伊喝夠了酒,心緒大順,思路特別活躍,記憶超常發揮,問他什麽,隻要他知道的,準保知無不言,絕不會隨便謅幾句忽悠人。不過,不論是您二位,還是派出所民警,或者是鄰居,都休想聽得懂他說的話。自打中風後,老伊說話口齒不清不說,還經常夾雜大量蒙古話,所以,得有人在旁邊翻譯。擔任翻譯的人既要懂蒙古話,又要分辨得清他含糊的口齒,還得耐心。具備這三個條件的人隻有一位——老伊的嫡親外甥薑孝順。
偵查員聽著,覺得這兩項條件似乎不難,請老伊下館子隻要公家掏錢就是,向亓舞牧申報應該不會打回票,前麵已有先例,請李老大吃早茶就是。勞駕薑孝順做譯員,應該也沒有問題吧?尹小白問:“不知這位薑先生是何許人?操何營生?”
小柳說:“薑孝順是小北區稅務所的留用稅務員,平時表現不錯,人緣也好。如果你們同意,那我就打電話通知他,還得跟稅務所領導說一下,要給薑孝順放大半天假,讓他明日午前過來把他老舅接到館子去。”
尹小白問張百行意下如何。張百行說:“當然沒問題,不過經費得由你老弟去跟組長說,不知怎麽的,我好像對老亓有點兒怵頭。這是心理障礙吧……”
接下來就是征求老伊的意見。尹小白湊到老伊跟前:“不知您老明天中午是否有空閑,咱們準備請您吃個飯,萬望賞光。”
老伊說話有障礙,聽覺沒問題,剛才小柳說的那番話他早已聽進耳朵,此刻連連點頭,一張斑駁陸離的老樹臉麵上笑意盎然,嘴裏嗚嗚地說著什麽,偵查員和小柳一句也沒聽清。老伊哆哆嗦嗦從破藤椅的棉座墊下麵取出幾張紙,張百行接過一看,竟然是點菜單子。老伊識字,眼睛也不老花,手指在其中一張單子上點了點。小柳看看那張單子,說看來他是選中“祥元閣”了。一問,果然點頭。
於是就約定明天中午飯館見,之前由薑孝順來接老伊過去。
尹小白一五一十把上述情況說了一遍,亓舞牧點點頭:“像老伊這樣的角色,應該是老江湖,他已經聽清了專案組想了解什麽情況,既然肯接受飯局邀請,那就說明他是知道那些攮子的去向的。明天……哦,是今天,你倆去會會他。經費沒問題,我這就開條子給你。”說著亓舞牧看看手表,“哦!已經四點了,你倆先去休息。老陳、善謀,你二位暫留片刻,咱三個再商量一下如何調查阿勇生前的社會關係,分析分析黃瘦竹案件的線索。我們兵分兩路雙管齊下!”
因為有使命在身,尹小白、張百行兩人不敢貪睡,上午起來,兩人先去華南分局,尹小白拿著專案組長亓舞牧開的條子去財務室領中午請客的費用。財務是個女同誌,拿著條子看了又看,好像懷疑這是尹小白偽造的。又是打電話核實,又是請示領導,耽誤了不少時間。實在看不出有啥破綻,這女同誌還不肯放款:“我記得你前天剛來領過一筆錢,怎麽轉眼就花光了?”
尹小白好不耐煩:“你就甭管怎麽花的了吧,隻要手續齊備,別說我隔三天來領一次了,就是一天領三次你也得給啊。我說,你是不是在拐著彎兒打聽我們專案組的辦案情況?” 聽了這話,財務果然緊張,隻好給辦手續。
這麽一耽擱,時間就有點兒緊了。尹小白扯上張百行,開了摩托車就走。張百行倒是有心,給揣了兩個饅頭,說由他駕車,讓尹小白坐著把饅頭啃了。尹小白說不餓,還是由我來開車吧,廣州的路你沒我熟。他心裏打的如意算盤是:不吃早飯也好,清空腸胃,中午請伊老爺子時多上幾個硬菜,老子好好吃一頓。
沒想到,老天爺大概是成心不想讓他打上這頓牙祭。這天道路有些堵,尹小白抄近路七拐八彎,總算在約定時間前七八分鍾趕到了“祥元閣”。昨天傍晚,小柳已經奉偵查員之命來這裏訂了二樓一間小包房,尹、張兩人入內,跑堂奉上毛巾香茶,兩人慢慢喝著,尋思薑孝順和老伊應該很快就會到了。可是,轉眼過了二十分鍾,卻沒動靜,偵查員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先前跑堂已經進來問過是否要點菜,尹小白尋思跟這種江湖人物打交道,要講究禮數,說等客人來了再點。這時,跑堂又叩門而入。張百行以為還是催他們點菜,就跟尹小白商量,不如先把菜點了,酒可以等老爺子到了之後讓他親自點。誰知跑堂說的卻不是這事,他告訴兩位偵查員,對麵“興隆汽修廠”的門房過來說,有一個電話請二樓包房的客人去接聽,來電人姓薑。 兩個偵查員聞言幾乎同時一躍而起。奔下樓梯時,尹小白對張百行說:“我去接電話,大哥你把摩托開到對麵工廠門口——肯定出事了!”
由於過於著急,尹小白下到底樓時,跟樓梯側邊走過來的一個中年男子撞到一起,兩人各打了個趔趄。尹小白隨口道聲“對不起”,快步出門穿過馬路直奔對麵的汽修廠。
昨天派出所民警小柳陪同尹小白、張百行走訪老伊時,跟老伊約定,通知其外甥在十一點鍾趕來把老爺子接往飯館,之後以警方名義跟區稅務所和薑孝順本人通電話時也是這樣說定的,薑做這種特殊翻譯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一口答應。稅務所有一輛三輪摩托,是用出售廢舊物資攢下的錢淘舊貨和零部件再請人拚湊起來的,這天中午就給薑孝順使用了。薑在十一點前駕車趕到老舅這邊,卻是鐵將軍把門,不禁奇怪,向鄰居打聽,得知有人把老伊接走了。
薑孝順不知道此次找老舅外調的是“55小組”的偵查員(“55小組”在內部也是保密的,派出所民警小柳以為尹、張二位是市局刑警),更不知對方想要了解什麽情況,隻道和以前的幾次外調差不多,無非是解放前某某人某一段時間在廣州或者重慶的活動諸如此類。所以,他也不太著急,以為老爺子是被外調警員接走了。
既然老舅被接走了,那就直接去飯館吧。薑孝順開著摩托來到巷子口,路過賣烤紅薯的小攤,見攤主正好閑著,就上前打聽剛才老伊是不是從這個巷口離開的。攤主說沒錯,一個男子攙扶著老爺子到了巷口,招停了一輛出租車,兩人上車走了。攤主還告訴他,接走老爺子的那個男子不像公家人,四十來歲,黑色西裝,外罩咖啡色薄花呢風衣,頭戴藍色寬簷帽,高鼻梁上架著一副淺褐色細框眼鏡,那副裝束派頭,像是富家公子之類。
這下薑孝順心裏犯嘀咕了,幹脆先給飯館這邊打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外調警員把老爺子接走的。 尹小白聽薑孝順如此這般一說,便知情況不妙。掛斷電話後,尋思看來要先去小北直街走一趟了。這才想起剛才從飯館出來時曾讓張百行把摩托車開過來,怎麽這會兒沒見動靜呢?正想著,忽見一個夥計從飯館裏跑出來,隔著馬路就衝他揮手大喊:“這位先生,您的同伴請您趕緊過來,這邊出大事啦!”
飯館裏確實出了大事。剛才尹小白急匆匆跑出去到對麵汽修廠接電話,張百行按照尹小白的吩咐,打算出門去開摩托車,卻被跑堂攔住,讓結了賬再走。張大個子聽不懂粵語,費了半天口舌才讓對方明白,自己雖然訂了包房,但並未點菜,隻喝了一杯飯館免費提供的茶水,現在有急事必須離開,又出示了市公安局的證件。就在這時候,另一個跑堂突然發出一聲驚叫。
底樓樓梯側麵有一個用活動屏風攔出的雅座,負責往那個雅座送菜的跑堂慌慌張張跑出來,說這裏有人生急病昏迷不醒,像是已經斷氣啦!張百行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也缺乏特別敏感的直覺,聽到這一消息,並未馬上跟自己正在偵辦的案子聯係起來,他隻想著趕緊出去發動摩托車,和尹小白一起去小北直街老伊的住所,看看那裏發生了什麽情況,為什麽老伊到現在還不過來?
大概是為了搶救的需要,飯館夥計按照老板的吩咐撤去了雅座屏風。正要邁步出門的張百行目光掃過雅座,頓時站住了。躍入眼簾的是一件髒兮兮的美式軍大衣和一頂明黃色無簷絨線帽——這不是昨天伊老爺子的打扮嗎?趕緊上前查看,果然!
張百行是專案組五名偵查員中參加革命最晚、辦案最少、曆練最淺的一個,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突發情況。但他畢竟是華南分局社會部領導精挑細選出來的,能加入“55小組”的人,素質都不一般,他也隻是在最初幾秒鍾裏懵了一下,隨即就作出反應,立刻出示證件上前喝令老板、夥計退後,攔住圍觀食客,然後指派一名夥計把正在對麵汽修廠門衛室接聽電話的尹小白喚過來。
兩人一檢查,發現老爺子已經斷氣,但還是讓老板去對麵打電話叫救護車送醫院搶救。斷氣不是斷頭,是有搶救及時活過來的先例的。
等候救護車時,尹小白悄聲對張百行說:“看來,咱們的對手非常厲害啊!”
張百行咬牙切齒:“竟然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下手,真是膽大包天啊!”
尹小白點頭:“看來是老手,待破了案,我得好好跟這主兒聊聊。”
說這話時尹小白還不知道,其實他已經跟殺害老伊的凶手見過麵了——就是剛才他從二樓下來時不小心撞上的那位。
六、小號白大褂
獲悉老伊突然死於“祥元閣”,專案組長亓舞牧跟尹小白的感受差不多。對手搶在老伊的外甥薑孝順之前把老伊騙離住所,要說為了安全起見,應該到別處下手,或者哪兒也不去,幹脆就在老伊家裏動手得了。可是,凶手卻把老伊送到偵查員的眼皮底下殺害,這也太猖狂了!
他當即把電話打往廣州市公安局,以華南分局社會部的名義,要求立刻指派刑警、刑技鑒定員、法醫前往“祥元閣”現場。隨後,他叫上麥善謀、陳君臨一起驅車前往飯館。途中,亓舞牧想到一件事,停車借用一家公司的電話跟老伊住所地的管段派出所聯係,要求馬上派員前往伊宅,嚴禁任何人(包括親屬)進入;如有非親屬前往,則暫行扣留,待專案組偵查員到場後處置。
趕到飯館時,市局人馬已經抵達,由於沒有接到亓舞牧的勘查指令,隻是把飯館包圍起來,會同分局、派出所警員對包括飯館東夥、食客在內的所有人進行登記盤查。尹小白、張百行則把屏風重新架起來,守護現場。
現場勘查未能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對飯館東夥和食客的詢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收獲。那麽,老伊是怎麽來的呢?
據底樓跑堂夥計說,今天中午食客比平時多一些,兩個夥計忙於點菜、上菜、擦拭桌子以及奉上茶水毛巾,就沒像平時那樣站在門口迎賓。等到看見那個病懨懨、拄著一根竹杖的老頭兒時,他已經被人扶著走到樓梯口拐彎處了。攙扶老頭兒的那個先生顯得很有派頭,衣著打扮也體麵。兩人坐下後,那位先生就吩咐架上屏風,特地關照說老人怕風,讓用厚布條把屏風連接處的縫隙蒙上。夥計一一照辦,那先生看著覺得滿意了,隨口報了幾樣菜肴,又要了兩瓶茅台酒。酒菜上齊,那男子吩咐跑堂:“不招呼你,不必來打擾。一會兒有客人來找老爺子,你把他們帶這裏來就是了。”
跑堂離開時,隱約聽見老伊口齒不清地說:“快把酒打開,多少年沒喝茅台了,饞死我啦……”
現場詢問的同時,尹小白、張百行奉命前往小北直街伊宅執行搜查任務,他們在派出所民警協助下,翻遍了全宅旮旯,找到了一些老伊做冷兵器買賣時未曾處理掉的長短寶劍、匕首、腰刀、三節棍、九節鞭等業已生鏽的武術器械,其中包括一盒攮子,跟係列案件中的兩件凶器一模一樣,其編號是041至050,共十把。
稍後,市局法醫進行屍檢,結論是老伊死於某種毒藥,該毒藥的成分與之前被害的黃瘦竹、陳明貴體內的致命化學物質相同。飯館提供的菜肴和茅台酒的酒瓶內均未檢出有毒物質,由此可以推斷,毒藥是由那個出麵請客的男子在給老爺子斟酒時偷偷下的。
根據上述情況,專案組經過研究,決定從以下幾方麵開展調查——
第一,對伊宅的鄰居進行走訪,弄清楚把老伊接走的男子和請老伊喝酒的男子是否為同一人。
第二,跑堂曾聽見老爺子說過“快把酒打開……”之語,聽上去,他跟請他喝酒的那個“體麵男子”並不陌生,甚至可能是朋友。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很明顯那男子可以和老伊進行交流,而不必借助“翻譯”,隻有和老爺子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老爺子上一天已經接受專案組偵查員的邀請,說明他願意提供有關攮子的情況,派出所民警小柳也與其約定,今天午前由其外甥薑孝順前往接他。老伊性格直爽,又是練武的,按理說應該很講信用,怎麽不等侄子來接,就跟別人出門了呢?
聯係到“體麵男子”對跑堂說的那句話,即“一會兒有客人來找老爺子,你把他們帶這裏來就是了”,偵查員推測,對方是這樣忽悠老伊的——你外甥單位臨時有事過不來了,讓我接您老去飯館。雅座已訂好了,他們讓我照料您,還說您老可以先把酒喝上。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說明來人和薑孝順是相識的,老伊也知道這一點,才肯跟來人出門。因此,有必要跟薑孝順接觸,向他了解相關情況。
第三,有必要對老伊生前做冷兵器生意時的情況進行調查。
上述三項調查應同時進行,亓舞牧遂向市局和相關分局臨時借調了十二名偵查員,分成三撥,由他自己、尹小白、張百行各領一撥分別進行調查。
專案組原已指定麥善謀、陳君臨兩人負責主持調查阿勇的社會關係,希望通過這項調查發現在醫院殺害黃瘦竹的“豐腴護士”的線索。可今天中午老伊突然出事,亓舞牧就帶著麥、陳二人到現場去了。現在,亓舞牧認為阿勇那條線的調查不應因為伊案暫停,還是繼續進行,仍由麥、陳二位主持。
麥善謀這年二十七歲,廣東人,出生在韶關,三歲隨父母來到廣州。二十歲那年全麵抗戰爆發時,他還是廣東省立體育專科學校的學生,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次年寒假,他決定輟學入伍。當時,街頭上時見國民黨方麵的黨、政、軍、警、憲等招兵買馬的攤位,特務機構則幹脆把攤頭設在省體專校園裏,鼓動學生從事“行動工作”。麥善謀的姐夫是中共地下黨,知道小舅子的心願後,悄然支招讓他前往延安投奔中共。
麥善謀的延安之行可以說是磨難重重。他先是聯絡了數名同窗好友,拿著姐夫通過組織出具的密函,前往武漢中共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換得正式介紹信,然後奔赴陝西。不料,途經開封時,被國民黨軍隊攔下,得知他們是廣東省體專的學生,強行“挽留”,分派到新兵營去充任教官。麥善謀企圖逃跑,未遂,被抓回來了。按照戰時條例,逃兵是要被槍決的。但軍方考慮到這是“人才”,網開一麵免其一死,麥善謀挨了一頓軍棍後,被分派到夥房去打雜,部隊開拔時又強迫他當了挑夫。1940年,麥善謀隨軍入川,才算恢複正常士兵有限製的自由。不久,又因在重慶街頭巧遇廣東老鄉,兩人聊得太熱絡,被特務疑係“共諜接頭”被捕入獄。這一關就是兩年,最後總算伺機越獄成功,又是一番艱難旅程,終於抵達延安。
對於麥善謀來說,抵達延安,隻算萬裏長征走了一半。這話怎麽講呢?麥善謀學的是體育,但他另有一項常人不及的天賦——各種方言一學就會,而且講得非常地道。這五年中,他先後隨軍在中南、西北、西南多個省份駐紮,在軍隊和監獄裏更是接觸了來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學會了“諸般鄉談”。這樣一個對象投奔延安,歡迎當然是歡迎的,不過,這人的特點跟特務比較接近,先得好好審查一番。受當時種種條件的限製,這種涉及天南地北、敵我陣營的調查,其難度之大可想而知。這一審查,又差不多是一個年頭兒,直到1944年底,麥善謀終於通過審查,安排了工作。
組織上自是要發揮其特長,在接受一段時間的特殊訓練後,他被派往淪陷區從事情報工作。抗戰勝利後,奉組織之命,他在武漢開了家商號,以此為掩護繼續幹老本行,組織關係則轉到了中共華北局。北平解放後,又調到北平市委社會部,成為亓舞牧的部下。前不久,組織上根據其特長和籍貫,將其調往華南分局社會部。報到後還沒分派工作,正好趕上組建“55小組”,像麥善謀這樣的人才,自然被選上了。
麥善謀和陳君臨都是廣東人,語言溝通沒有障礙。以前雖然不認識,但這幾天接觸下來,都覺得比較投緣。亓舞牧可能也感覺到這一點了,所以安排他倆搭檔,調查阿勇生前的社會關係以及那個鵝蛋臉女護士的情況。
兩人接受任務後,就商量著該如何開展調查。他們都有豐富的實踐經驗,思路一致:阿勇年紀雖輕,但由於其家庭出身以及本人的習武經曆,社會交往比同齡人要複雜得多。這些社會關係不可能都跟案情有關,有關的隻有一個方麵,那就是——是誰要阿勇去“明康診所”踩點的? 繼續往下分析,對於阿勇社會關係的查摸,也沒必要覆蓋他的整個兒人生,因為阿勇涉案也就是最近一兩個月內——廣州解放至今不過兩個多月嘛,而目前知道的涉案情節,不過就是他去“明康診所”踩點。因此,係列命案的案犯與其接觸應該也是在最近,甚至有可能就在本月。目前對其社會關係的調查,隻需著眼於本月他在幹些什麽、跟什麽人有接觸等。
主意打定,兩人分別帶上分局、派出所各兩名警員開始調查。
一連兩天,六名偵查員分為兩撥,走訪了近日與其接觸過的家屬、鄰居、親戚、朋友、同學,以及沒有直接接觸但見過麵的商家、攤販、路人等,共上百號人。白天走訪,晚上六人則聚合匯總材料,並把阿勇自12月1日以來的大致活動情況逐日按時段列表記錄。當然,受訪人的記憶不可能百分之百準確,其中有些內容肯定有差異,這種記錄隻能作為參考。
如此進行到12月28日晚上,沒有查摸到任何有效線索。12月29日,陳君臨和分局警員老馬前往管段派出所跟民警小邢會合,進門時見一個四十多歲工人模樣的男子正在跟小邢說話。小邢見到他們,立刻起身,指著陳君臨對那男子說:“領導來了,老傅,你快跟領導說說這事!” 老傅是船廠電焊工,這幾天為趕修軍方的一艘炮艇,夜以繼日忙得不可開交,一連六天沒有回家。昨晚總算忙完了活兒,軍方為表示感謝,晚上十點派車把幾個負責各相關工種的工匠師傅逐個送回家。老傅已經累透了,到家後連臥室也沒進,往客堂那張白天給患病老母親躺臥的軟榻上和衣一倒,隨手扯過一旁的棉被往身上一裹,眼睛一閉就睡過去了。這一睡直到早晨六點多才醒,是被剛起床的妻子喚醒的,想讓他去臥室繼續休息。
但老傅一醒就睡不著了,就讓妻子給準備早茶喝。喝茶時,妻子告訴老傅阿勇出事的情況。老傅聞訊大吃一驚。他跟阿勇的父親任拳師是多年鄰裏,鐵杆茶友兼棋友,當下就要去任家探望,卻被妻子一把扯住,說你可去不得啊!老傅說怎麽去不得?阿勇出事是阿勇的事,對於老任來說,阿勇再混賬也總歸是親生兒子,我去勸慰幾句又怎麽了?怕什麽?我是工人階級,政府還會因此怪罪我嗎?
說到這裏,老傅忽然意識到妻子今天似乎有些反常。她是一個老實厚道的傳統家庭婦女,平時在丈夫麵前一向唯命是從,即使有異議也不敢提出,今天是怎麽啦?這麽一想,就不由得多打量了妻子幾眼。老傅的眼光在船廠是有名的“毒”,意思是看人很準,這一看,就發現妻子神色異樣,於是就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麽情況?”
到這時,妻子就不得不吐露真情了——他們的大兒子傅小瑋平時一直很活躍,喜歡在外麵折騰,可自從阿勇死後,他就不出門了。傅妻就覺得可疑,因為這兩天警察一直在附近調查最近誰跟阿勇有過接觸。昨天晚上,傅小瑋晚飯都沒吃,早早就上床了,可屋裏的燈卻一直亮到半夜,還不時傳出唉聲歎氣的聲音。由此,傅妻擔心傅小瑋可能跟阿勇之死有關。現在丈夫要去老任家慰問,她擔心引起警察的注意,才忙不迭地阻攔。
老傅聽著就火了:“這麽大的事,你竟然瞞著掖著,那不是跟人民政府兩條心嗎?這事,我得去派出所說清楚,請他們來查一查這小子!”說著,出門徑往派出所來了。
陳君臨就讓小邢去傳喚傅小瑋。原來,那小子是阿勇的非正式徒弟,十二歲就跟人家學拳術了,一手詠春拳似是已打得像模像樣,平時連上街走路都是“初學三年,天下去得”不可一世的架勢。可這當口兒卻換了個人似的,進門見到麵如寒霜的陳君臨、虎背熊腰不怒自威的老馬,已是渾身打顫,瑟瑟篩糠。這樣一來,倒是省了偵查員的事,不用費心思研究訊問對策了。
傅小瑋管阿勇叫“勇哥”,從小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麵。自從阿勇教他打拳練功,他對這個大哥加師父更是倍加敬重,人家說什麽他應什麽,指哪兒打哪兒。17日那天,阿勇找上門來,說有樁小事請他幫忙。傅小瑋馬上站得筆挺,靜候吩咐。阿勇輕描淡寫:“有朋友托我弄一件醫務人員穿的白大褂和帽子,這事小瑋能幫我辦嗎?”
傅小瑋說:“沒問題!我表姐在西山醫院工作,我去問她要一套,或者,轉悠一下順一套也方便。”
阿勇嗤之以鼻:“小孩子見識。聽著,人家要的是沒有印醫院名稱的白大褂。而且,沒有必要驚動親戚熟人。這樣吧,署前路有家小診所你有印象嗎?就是那家‘明康診所’。今晚你去那裏遛一趟,撬窗撬門打牆洞鑽陰溝我不管,反正把牆上掛著的白大褂給順到手就是了。有兩點你記著:一是拿最小號的那套,二是絕對不能拿其他東西,否則,我剁了你的手!”
傅小瑋雖然屬於頑劣少年一類,但他除了跟著阿勇打架生事,惹點兒小麻煩,倒也沒有什麽大的劣跡。當然,順手牽羊的小動作是做過的,所以才有去表姐供職的醫院順一套白大褂之說。但是,讓他深更半夜去撬竊診所,那就是標準的小偷動作了,他多少還是有顧慮的。隻不過超級偶像阿勇既然開了口,他也不敢說一個不字,隻有點頭。
這種事,難度自然是沒有的。當晚,傅小瑋便潛入診所,順利竊得了一套小號白大褂。次日交給阿勇,後者誇讚了兩句,說“回頭有賞”。原以為不過是戲說之語,哪知過了一天,阿勇果然邀請傅小瑋去“富味小館”搓了一頓。
“富味小館”是家小飯店,開了有些年頭兒,菜肴樣式不多且常年不變,但比較精致。那天中午下著小雨,食客不多,兩人選了副角落的座頭,淺斟慢飲,邊吃邊聊天。阿勇顯得很興奮,說他即將有工作了,是去某商號當櫃員,兼帶守夜,薪水開得挺高。一會兒又說到今天這頓午餐,是他新近認識的那位大姐姐給的錢,姓田,他管她叫“田姐”。席間,阿勇還透露,前幾天“田姐”曾請他來這家館子吃過一餐。
“田姐”這個人,偵查員在之前兩天的調查中從未聽說過,此刻傅小瑋如此這般一說,自然引起了陳君臨的興趣。中午,他跟麥善謀碰頭交換情況,麥善謀跟他的想法差不多,把這個女人跟專案組正苦苦尋找的鵝蛋臉聯係起來,原因有三:一是阿勇以前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有這麽一個女性友人,他自己也對傅小瑋說是“新近認識的”,符合對方為作案需要故意拉攏阿勇的動機;二是既然被二十出頭的阿勇稱為“大姐姐”,其年齡應該跟那個涉嫌警員命案的女凶手相符;三是阿勇去診所踩點後,指派傅小瑋下手撬竊,次日請傅下館子,並透露這頓飯錢就是“田姐”出的,那看來這是對方犒賞示謝之舉。
因此,專案組決定將其作為重點調查對象。這回運氣不錯,也就不過一天多時間,12月30日晚,“田姐”就被拿獲了。
七、“田姐”的野望
“田姐”的被捕帶有比較大的偶然性——
阿勇意外死亡後,其屍體被專案組送往廣州市公安局設在大德街的停屍房,由法醫解剖檢驗,很快就得出了結論。對於專案組來說,關心的自然是結論,而於死者家屬而言,領回屍體,辦理後事入土為安則是全家的一樁大事兒。阿勇之父老任就去派出所要求領回屍體,派出所因為專案組沒有提及過此事,不敢做主,就幾句話把老任給打發走了。哪知不久老任去而複歸,再次提出要求,說派出所如果做不了主,向分局、市局報告就是了,不能把死者家屬這樣打發了。
進入任宅大門的一瞬間,那女子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
老任平時在街坊人緣好口碑佳,又是武師,舊警察新警察中向其請教過擒拿格鬥術的不少,一般民警還扯不開麵子,不好直接拒絕。不得已,南下幹部身份的所長親自出馬,想凶他幾聲先把他給打發走,領屍體的事反正總歸要解決的,估計就在這一兩天內。哪知,所長還沒開口,就被老任出示的一張照片給鎮住了。
這是老任跟曾生司令員(建國前任東江縱隊司令員,時任廣東軍區副司令員兼珠江軍分區司令員、政委,開國少將)的合影,是怎麽合的老任沒說,但顯然是有一段故事的。所長尋思,看來這老任以前肯定幹過對革命有功的事兒,否則曾司令員怎麽能跟他合影呢?於是,就向分局轉達了老任的請求。這是華南分局社會部偵辦的案件,分局做不了主,就向市局報告。市局給專案組打了電話,亓舞牧這才想起還有這檔子事,自是沒有意見。
老任就把阿勇的遺體運回家,按照當地習俗停屍三天辦理喪事,然後入殮安葬。
12月28日清晨,老任家正式開喪。老任家親屬頗多,他又是武師出身,多年經營武館,江湖朋友、徒子徒孫少說也有上百。消息傳出,親友紛紛前來奔喪吊唁。誰也沒有留意到,自前一天傍晚阿勇遺體運回,任宅對麵“張記成衣鋪”的樓上就已悄然入駐了三個便衣,那是麥善謀和兩個分局偵查員,他們的任務是監視前來奔喪吊唁的所有人員,甄別是否有可疑對象。
午前,麥善謀鎖定了一個目標。那是一個穿深紫色棉旗袍的女子,頭上戴著一頂有帽簷的淺色絨線帽,一個白色大口罩把大半張臉蒙得嚴嚴實實。這女子最先出現在麥善謀的視線內時貌似尋常路人,偶然途經任宅門前,見在辦喪事,駐步作好奇觀望,逗留片刻即離開了。
起初,偵查員對此也並不在意。可是,也就不過五六分鍾,那女子又轉回來了,在任宅門口猶豫片刻,像是下了決心似的,伸手摘下口罩,邁步入內。進入任宅大門的一瞬間,那女子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就是這一回頭,讓麥善謀從望遠鏡裏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麵容,頓時一怔——鵝蛋臉!
麥善謀立刻向分局偵查員老程下達指令:“跟蹤這個穿紫色衣服的女子,注意不要驚動她!”
臨時借調的外援便衣都是經驗豐富的精幹警員,老程這一跟蹤,一去三個多小時,不但查摸到目標的住址,還去管段派出所了解到了目標的若幹情況——
該女子名叫田潔石,二十九歲,家住百靈路77號。田係羊城本地人,其父是國際海員,在女兒十歲時遇海難身亡;其母是教會醫院護士,丈夫遇難後,再婚嫁給了一個在廣州行醫的美國醫師。田與母親及洋繼父共同生活多年,通曉英語。1940年,其母隨洋丈夫去美國定居。當時田潔石已從初級醫科學校畢業,在美商工廠醫務室任廠醫。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商工廠被日軍強行接收,田離職。此後直到廣州解放前一年,其生活、工作狀況不詳。
1948年夏秋之交,田經人介紹在“仁民私立中學”擔任校醫。廣州解放後,因其曾係“一貫道”成員,在“一貫道”被政府取締後仍參與“一貫道”組織的非法活動,被校方辭退,現無業。田至今未婚,但據街坊鄰裏反映,多年來她與數名男子有過不正當來往,時常夜不歸宿甚至多日不回家,有時則與不明身份的男子一連多日窩在家裏廝混。
田的學醫經曆與女凶手的作案條件相符,其年齡、體態、臉型也均與謀殺黃瘦竹、陳明貴兩警員現場目擊者反映的凶手特征相似。根據上述情況,專案組決定拘拿田潔石。
當晚八點多,田潔石在飯局結束回家途中被捕。一起被捕的還有與其同居的一個身材粗壯麵目猙獰的三十多歲男子。
麵對警方的訊問,田潔石一言不發,玩起了零口供。不過,零口供也可以作為“確實有嫌疑”來理解——若是守法良民,晚上回家途中無緣無故被警察攔下銬上手銬,至少要為自己辯解幾句,大吵大鬧也可以理解,一言不發是什麽意思?
一起被捕的男子姓單,果然並非善主兒,乃是沙麵區一個惡名在外的流氓,不久前被派出所傳喚後當場拘留。在押解分局看守所途中,這家夥竟然襲警逃脫,已上了市局內部的通緝榜。單某供稱,他是在12月中旬襲警脫逃後跟田潔石偶然相識的,對田的底細不清楚。他是逃犯,平時基本窩在田宅不出門,隻有夜晚才敢去外麵溜達溜達,有時和田一起吃頓飯看場電影什麽的。那麽,黃瘦竹、陳明貴被害的兩個時段,田潔石是否跟他在一起呢?單某的回答是:“沒有。”
田潔石死不開口,是不是繼續和她耗下去?亓舞牧跟麥善謀、陳君臨交換了意見,決定連夜派車把在黃瘦竹、陳明貴兩起命案現場曾跟女凶手打過照麵的七名目擊者接來,當麵辨認。
嚴格說來,應該物色數名與田潔石年齡、體型接近的女子,讓目擊者一起辨認。但建國初期辦案並無這種條條框框,再說係列命案的偵查又受時間限製,“55小組”也不具備這種條件。因此,專案組也就不考慮其他了,趕緊把人接來就是。
七名目擊者分別住在五個區,一輛軍用卡車輾轉行駛,直到午夜時分方才把其中的六人接來,另一人不在廣州,隻好作罷。六人辨認下來,認定田潔石與凶手相似的有兩人,三人否定,另一人的說法是“有點兒像”。這樣的辨認結論專案組無法采納,那就隻有另辟蹊徑了。
偵查員訊問撬竊診所順走白大褂的傅小瑋時聽傅說起過,前幾天“田姐”曾請阿勇在“富味小館”吃過飯。偵查員尋思,田的住所距這家飯館比較近,不知她是否經常光顧。如果是熟客,飯館東夥可能對她留有比較深的印象,沒準兒能提供些有用的線索。所以,有必要去飯館查摸一下。
元旦那天上午,偵查員麥善謀、老程兩個前往“富味小館”,老板楊金富聽他們說明來意,馬上點頭,說這位田小姐是敝店常客,隔三差五就來用餐。她出手很闊綽,比如付款吧,不是吃一頓結算一頓,而是記賬;她的記賬也跟別人不同,不是月末憑賬單付款,而是每個月的頭幾天來用餐時,就把大致上夠一個月花銷的錢款交賬台擱著,所以,田小姐是唯一先付款後用餐的顧客。另外,小費也給得爽快,而且比別的顧客大方。
那麽,田小姐最近在這裏請什麽人吃過飯嗎?這一問,夥計就想起了阿勇。這位夥計十七八歲,是武術愛好者,對詠春拳頗有興趣,阿勇在周邊的年輕人裏有點兒名氣,他不但認識,而且是阿勇的鐵粉。當然,阿勇對此並不知情,所以夥計隻能說“認識”,而不是“相識”。據夥計回憶,田小姐在冬至次日曾請阿勇來吃過午餐。看得出她對阿勇很好,就像是親姐姐對小阿弟一樣,把店裏最貴的菜肴點心都上了,還要了一瓶茅台酒。
麥善謀聞之一個激靈:冬至次日,也就是12月23日,不正是黃瘦竹在醫院被害的那天嗎?如果凶手是田的話,在醫院殺了人,然後到這裏來請客吃飯,時間上來得及嗎?於是他問夥計:“那天田小姐是什麽時候來你們飯店的?賬單上有記錄嗎?”
老板查閱賬本,上麵果然記載著當日午餐的消費金額,還附有酒菜、點心的明細賬。可是,七十年前的賬單是用筆記錄的,不像如今有電腦,可以精確到分秒,不過是午市、夜市之分。因此,無法得知田潔石具體是何時抵達飯店的。麥善謀心思縝密,並未到此為止,想了想,又問老板是否有人知曉田小姐來用餐的確切時間。老板有點兒為難:“這個……可能沒人說得清楚,要不,我再問問夥計?”
小飯館有夥計、學徒共兩人,喚來一問,所說時間不一,而且沒有佐證,都是“我記得”、“好像”之類。無奈之下,老板說要不問問拙內,她是收銀。
此時偵查員已不敢樂觀。收銀台一般是顧客用餐結束後才去的,顧客付款,賬台核對賬單。而現在要了解的是田小姐進店門的時間,但進店門的時候,哪個顧客會直奔賬台呢?不過既然來了,隻要想到的,還是要問一下。誰想老板妻子對此卻記得十分清楚,說田小姐那天進店的時間是十一點出頭。
偵查員聽老板娘言之鑿鑿,時間還這麽精確,不禁一怔。正要追問,對方解釋說,那天她剛買三天的手表忘記上發條停擺了,發現後打算叫學徒去對麵“恒祥堂國藥號”看看店堂裏的掛鍾校正時間,正好見田小姐進店門,田小姐自然是戴著腕表的,就向田小姐問了時間,因此印象深刻。
這就是說,田潔石沒有殺害黃瘦竹的條件。出於慎重,麥善謀反複詢問,還查看了購買手表的發票,沒發現老板娘的陳述有什麽破綻。
返回駐地,亓舞牧和陳君臨兩個都在。一說情況,亓舞牧皺眉沉思片刻:“即使可以排除田潔石參與黃案,也不能排除她參與了陳案,即便另有證據可以排除她參與了陳案,咱們也得把她為何零口供的原因查個清楚,所以,我們還是要設法突破。善謀,老陳,我看這事還是繼續辛苦你們二位。尹小白、張百行負責的那一路折騰到現在也沒什麽進展,黑仔已經來電求援了,我得過去跟他們聊聊。”
亓舞牧離開後,麥善謀、陳君臨兩個議了一陣,商量好方案,再次去看守所提審田潔石。
不過半宿搭一個上午,田小姐的臉盤看上去竟似瘦了一圈。麥善謀故意歎口氣:“田小姐啊,看來我們沒有錯逮你啊。你要是心裏沒鬼,何至如此?而且跟你說實話,你不開口,我們也不會放你,咱們看誰能耗得過誰。不說別的,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姓單的,是公安局的通緝逃犯,僅憑這一條,你包庇逃犯的罪名也逃不過去。更何況,你的事不是包庇逃犯這麽簡單,咱們逮你,是因為接到檢舉說你涉嫌故意殺人……”
田潔石渾身一顫,睜大眼睛盯著兩個偵查員,但依舊沒說什麽。麥、陳立刻注意到她表情的變化,迅疾交換了一個眼色——看來她確實跟係列命案無涉,否則,昨晚抓捕她時她就應該意識到是怎麽回事了,現在點穿,她也不至於露出震驚的眼神。
陳君臨繼續旁敲側擊:“故意殺人,兩條人命,你就是永遠不開口也是繞不過去的。”
“我沒有殺人!”田潔石脫口而出。
零口供終於被突破了。有了這個開頭,往下就好解決了。田潔石把其與阿勇的交往一五一十作了交代——
田潔石自1946年加入“一貫道”後,一直是該反動會道門組織的狂熱分子,隻是由於她的能力有限,財力也有限,“一貫道”上層對其不甚重視。田自認為是一個不凡之才,每每為此忿忿不平,感歎懷才不遇,甚至產生了出麵整一個“新一貫道”的念頭,還向他人透露過這個想法。當然,在聽者看來,都以為是說說而已,認不得真的,可她自己卻不是這樣想的,一直在尋找機會。她隻是與人同居卻不想正式成婚嫁人,就是生怕嫁了人會被家庭所累,失去自由,從而影響其“不凡抱負”的實現。
兩個多月前廣州解放,田潔石為之興奮。之前她一直悄悄收聽新華廣播電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前身,1946年9月1日在邯鄲正式播音,1949年3月24日遷往北平,新中國成立後改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節目,知道解放區是將“一貫道”視為反動會道門組織,予以限製、取締或者打擊的(全國性打擊“一貫道”行動是在1950年下半年為配合“鎮反”運動開始實施的,但在之前各地均已有不同規模、形式的打擊措施)。因此,她認為廣州解放後肯定會和其他省區一樣嚴厲取締“一貫道”。這樣,她就可以著手自己組建一個“新一貫道”。
這種打算聽上去似是天方夜譚,荒誕不經,但那個年月有這類想法的倒也不乏其人,田潔石便是其中的一個代表。廣州解放後,她一直留意著新政權對反動會道門的態度,果然不出所料,軍管會貼出的第一號通告中就有限製反動會道門活動的內容,在壇內擔任中層以上職位的成員必須主動前往登記,一些主要頭目則很快折進局子。田潔石沒有擔任什麽職位,不過是普通會眾中的積極分子,也被其供職的學校辭退。
田潔石對此並無怨言,她有美國父母、香港親戚的資助,結交廝混的男性中也不乏有錢人,生活無須擔憂,反倒覺得正好可以著手實施組建“新一貫道”的“宏圖大業”。這兩個多月裏,她就開始物色“人才”。阿勇就是因此被她看中的。
“一貫道”搞那些裝神弄鬼的迷信活動時,需要身懷“特異功能”的人士,舉凡拳師、魔術師、巫婆神漢中的高水平分子,都是最受歡迎的對象。田潔石的社會交際能力有限,真正的名流大師是根本挨不上邊的,更別說發展其為同道了。因此,隻能退而求次,拉攏幾個算幾個。阿勇這個詠春拳少年組亞軍,已經是她物色到的七八個對象中的重量級角色了。十幾天前,阿勇在公園裏練拳,她主動上前搭訕,兩人相識後吃過飯、看過電影戲劇、溜過冰,都是田掏的腰包,她還給了阿勇若幹鈔票作為零花錢。至於“建壇”,因交往時間短,她還沒開過口。
前幾天兩人曾約定去爬白雲山,阿勇無端缺席,引起田的不安,去任宅附近窺探,從鄰居口中得知阿勇身亡的消息。田做賊心虛,初時以為是東窗事發,難免膽戰心驚。但之後並無人來找她,才漸漸放下心來。12月27日傍晚,她再次“路過”任宅門前,得知任家已將阿勇遺體領回,次日開喪,不禁突發奇想,暗忖何不以“幹姐姐”名義前往吊唁,借機結識阿勇之父老任。老任是開武館的著名拳師,武藝高強人脈廣泛,如果能將其攬過來,那可比阿勇強多了!
田潔石遂於次日上門吊唁。不料,這一去就被專案組給盯上了。
偵查員對田潔石的交代進行了核查,基本屬實,這條線索就被排除了。麥善謀、陳君臨盡管已有思想準備,但難免有些沮喪。好在這時傳來消息,另一路對蒙古族老爺子伊勒德被毒殺一案的偵查取得了突破。
八、追查“鑫叔”
專案組本來對伊老爺子寄予很大希望,他的突然被害,就如給偵查員兜頭澆了一桶涼水。不過,單就其被害一案來說,倒也並非毫無頭緒。從表麵看,該案的情況比較明了:上一天,偵查員曾走訪過老伊,與其約定次日在“祥元閣”共進午餐,進行外調。同時,派出所民警小柳跟老伊的嫡親外甥薑孝順約定,午前前往伊宅把老爺子接往飯館,飯局進行時由薑孝順全程擔任“翻譯”。凶手肯定是事先得知了這個消息,趕在薑孝順之前把老爺子接走,就在已經先行抵達的偵查員眼皮底下將老伊毒殺。
該案發生後,專案組長亓舞牧率領尹小白、張百行以及從市局、分局臨時借調的十二名外援警員,分三路對伊宅所在的小北直街、命案現場“祥元閣”以及老伊生前做冷兵器生意時的社會關係進行調查。調查期間,疑似女凶手田潔石的線索顯現,亓舞牧前往支援,這三路的調查就暫由尹小白、張百行負責。
可以說,尹、張的調查比較順利,但查摸到的內容於破案來說卻隻能算是“厘清”,距抓到凶手還差得遠——
比如,有關毒殺老伊的那個西裝革履的“體麵男子”,偵查員從小北直街多名居民那裏了解到,那天午前確實是這樣一個男子前來伊宅把老伊接走的。廣州解放前,這個男子一度經常來老伊家裏喝茶飲酒,有鄰居曾聽老伊無意間說起過,這位先生是做生意的。不過,做什麽生意、在哪裏開店或者開公司、家住何處等情況,老伊從未對別人講過,不知是有意保密呢,還是因為別人沒問老伊也就沒說——老伊跟鄰居基本沒什麽交往,也沒有劈麵相遇時駐步聊上一陣的習慣。而他做的是非常冷門的冷兵器生意,整個巷子裏也找不到一個與他有共同話題的居民。
又比如,“體麵男子”是如何知曉老伊是日中午受邀去“祥元閣”的呢?調查結果表明,竟是老伊的外甥、區稅務所留用稅務員薑孝順親口告知對方的。據薑孝順說,這個“體麵男子”早在四年前就已經跟其舅老伊有來往了。有一段時間,那人隔三差五去小北直街,和老伊喝茶飲酒閑聊(這一點和鄰裏反映的情況相符)。當時老伊尚未中風,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薑孝順去小北直街的次數遠比現在少,即便如此,也曾數次碰見過該男子,有兩次還一起喝過酒。
老伊在待人接物方麵嚴格奉行江湖規矩,凡是他結交的朋友,隻要不是磕頭拜過師的,一概是平輩,視年齡大小稱兄道弟。該男子雖然隻比薑孝順大七八歲,老伊卻讓外甥喚其“鑫叔”。至於此人姓什麽叫什麽、操何營生、經常來訪的原因等,舅舅一概不向外甥介紹——老伊跟其他江湖朋友交往,哪怕是讓外甥當麵撞見,也都是這樣,時間長了,薑孝順也就不以為意了。因此,薑孝順雖然跟“鑫叔”見麵多次,算得上熟人,對此人的情況卻是一無所知。
自舅舅患病不能出門以來,薑孝順再也沒見過“鑫叔”上門,老伊也沒再跟外甥提到過此人。在老伊的社交史上,這種情況屬於正常。
頭天薑孝順下班(正好手頭有公事需要處理,所以這時已經天黑了)正要出大門時,門房喚住他讓接聽電話。電話是小北直街派出所民警小柳打來的,就是通知有外調人員走訪老伊之事,對方明天中午請老伊在“祥元閣”午餐,屆時請薑孝順作陪,一是照料老人,二是充任“譯員”。不過,小柳明天不到場,所以請薑孝順明日午前把老伊接往飯館,派出所可以幫薑孝順向稅務所領導請假。老伊行動不便,可以叫輛三輪車,費用由派出所報銷。
這種自廣州解放後臨時冒出來的差使,薑孝順之前已經遇到過數次,此刻他也不以為意。騎上自行車回家,途中經過惠福路一家鹵菜小鋪,薑孝順被散發出的香味所吸引,停下車想買兩樣帶回家去。排隊時,肩膀突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孝順!”
薑孝順轉臉一看,竟然是多年未見的“鑫叔”。“鑫叔”說,他也是途經這家小有名氣的鹵菜小鋪,見有新鮮鹵菜剛出鍋,打算買些回家下酒,不想那麽巧,居然遇上了老熟人。兩人就說起了閑話,“鑫叔”問起老伊的健康狀況,聽說每況愈下,便表示要抽個空兒去看看他。又問老伊中風後腦子是否還清醒,薑孝順說剛開始老犯迷糊,今年初夏有些好轉,還舉了老伊接受外調的例子。用薑孝順的話來說:“千不該萬不該,怎麽就一時嘴賤順口說起了這事兒!”
所謂“這事兒”,就是小柳告訴他有外調人員向舅舅調查當年“見血堂”那批攮子的下落,讓他明天中午將舅舅接到“祥元閣”。當時,“鑫叔”聽了沒有什麽反應,神色如常,倒是把話題轉移到解放後薑孝順的工作情況上去了。一會兒,排到窗口,薑孝順買了鹵菜,跟對方告辭先離開了。
事後看來,老伊之死,就源於薑孝順跟“鑫叔”的這次不期而遇。偵查員對這條線索進行過調查,除了請兩個相鄰分局發了協查通知,還動員了鹵菜小鋪所在地管段派出所全體民警以及二十四名青年治安積極分子,對以鹵菜小鋪為中心方圓一公裏範圍內的住戶進行訪查,但未能發現任何有關“鑫叔”的蛛絲馬跡。
麥善謀、陳君臨對疑似女凶手田潔石進行訊問時,尹小白、張百行兩個剛琢磨出一個之前調查時遺漏的問題——
“鑫叔”從薑孝順口中得知老伊次日將在“祥元閣”接受外調人員的宴請,知道不妙,遂決定將老伊滅口。至於如何幹掉老伊,“鑫叔”肯定經過反複考慮,最後選定了下毒的方式。其實,還有一種更省事的方法,那就是在伊宅將老伊一刀斃命,為什麽他不這麽做呢?“鑫叔”落網後交代,說對方是格鬥高手,雖然疾病纏身,但畢竟還有功夫底子,不是尋常的病號可比的,他擔心偷雞不著蝕把米,那就麻煩大了。
不過,在老伊家裏是沒法兒下毒的,那就隻有謊稱“孝順單位有事兒,一時脫不開身,讓我先把您老接過去”,將其騙去飯館下手了。去飯館的話,就必須去“祥元閣”,那是事先說好了的,換其他地方會引起老伊的懷疑。但這樣一來就有問題了,“祥元閣”名聲在外,生意火爆,客滿是經常的事,如果他把老伊忽悠過來,飯館卻沒有空座,那該怎麽辦呢?老伊是老派武人,又是天生一副倔脾氣,“祥元閣”是他親自點的地方,臨時換飯館他肯定不幹。到時候,“鑫叔”再會忽悠人隻怕也應付不了這場麵。所以,從常情來說,“鑫叔”在策劃時肯定會想到預訂雅座。
尹小白、張百行議到這裏,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這麽一個簡單的問題,怎麽事先沒有想到呢?
於是,下一步的調查思路也就出來了。兩人再訪“祥元閣”,“祥元閣”賬房先生告知,那天上午十時許,飯館還沒開始營業,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穿一件七八成新的藏青卡其布麵料短式夾風衣、黑色薄棉褲,頭戴米黃色鴨舌帽,說話語調節奏像打機關槍,先問是否有一位姓薑的先生訂過席,賬房答稱薑先生訂過席,在二樓;然後就說他中午也要訂一副雅座,就放在底樓那個不靠窗的角落裏吧。按照當時規矩,飯館訂座是不必付訂金的,但這個顧客卻執意要先付一萬元(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再三關照務必保留預訂的雅座。
偵查員聽著頓時來勁,張百行說這應該是一條線索,盯著追查沒錯。尹小白說這個訂座的主兒跟那個“鑫叔”似乎不是同一個人,可能是參與作案的同夥,也可能隻是被忽悠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實際上為一樁謀殺提供了便利。這麽一說,張百行不由連連點頭:“對啊!訂座這樣的事兒,‘鑫叔’可以自己出馬的,為什麽要另外差人呢?大概是不想給外界留下太多印象吧。”
尹小白說:“不瞞老兄,兄弟我早年在港島奉命給港九支隊跑腿打雜時,時不時也玩這一手,花點兒小錢讓乞丐、小混混兒、小販什麽的去替我跑腿。現在這個訂座的家夥,可能就是‘鑫叔’雇傭的臨時工。不過,即便如此,這也是條線索。‘鑫叔’以為這樣一來我們就找不到他了,可他不知道,咱是玩兒這個把戲的行家,不信就找不到他的蛛絲馬跡!”
接下來,兩人分析那個訂座男子的情況,發現這個人的衣服搭配有些蹊蹺:上身穿的是藏青色卡其布麵料的短式夾風衣,下身卻是一條黑色薄棉褲。此時已過冬至,差不多到了廣州一年中氣溫最低的時期,該男子穿一條薄棉褲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上身穿的卻是春秋季節的短夾風衣,這就似乎不大符合常理了。若說此人抗寒能力強吧,那棉褲怎麽解釋?而且,這個季節,很多人的穿著搭配恰恰與那個男子相反,上身穿薄棉衣,下身倒是可以穿夾褲之類。反正,專案組的這些偵查員中就沒有一個穿棉褲的。
因此,偵查員認為該男子的這種穿著搭配可能有其特殊性,有往下探究的必要。上下身衣服不搭配,是盯著上身的夾風衣尋覓疑點呢,還是從那條薄棉褲去考慮?尹小白、張百行最初的觀點是各一半,張百行主張從夾風衣考慮,尹小白則定位於棉褲。但最終張百行還是被尹小白說服了。因為尹小白提出了一個觀點:街頭四十歲以下的體健男子穿棉褲的不多,這廝應該不是身體虛弱畏寒,而是職業需要。
那麽,這廝從事的是什麽職業呢?張百行是北方人,而尹小白是本地人,這方麵隻有他最有發言權。
尹小白分析,廣州地麵上冬天穿棉褲的男性,一般都是從事室外工作的,比如清道夫、守夜人、從事室外工作的匠人、電燈廠的外線工、碼頭或者火車站的裝卸工、水上作業人員以及三輪車、黃包車夫等,該男子十有八九從事的是這一類工作。是日,此人應該是在工作時間臨時受凶手之托來“祥元閣”訂座的——如果他這天不工作的話,就不必穿棉褲了。至於那件夾風衣,則是為防止被人一眼判斷出其職業臨時換上的。為什麽會擔心被人看出職業呢?那是因為此人原先穿著的上衣上有明顯的職業標誌。由此推斷,此人很可能是三輪車夫,凶手搭乘其三輪車,有償委托讓其幫忙訂座。
那就著手找那個三輪車夫吧。尹小白、張百行隨即把外援便衣召攏,端出上述分析,征求大夥兒的意見,看如何開展訪查最為便捷。分局一名康姓留用老刑警提出,從那件短式夾風衣來看,很有可能來源於附近某家舊貨行或者專做舊衣衫生意的舊衣店,是否有必要先訪查這一類商家?這個建議立刻獲得認同,一幹偵查員分頭行動。
刑警老康的推測被證明是準確的。距“祥元閣”大約六百米的一條巷子裏有一個舊衣攤頭,偵查員從攤主那裏了解到,案發那天上午,一輛三輪車拉著一個穿戴體麵、嘴叼翡翠煙嘴、大約四十來歲的男子在巷口停下。男子下車往巷裏走,身後跟著那個穿一身黑布棉衣褲的車夫。攤主不禁覺得有些奇怪,乘坐三輪車、黃包車來小巷的人幾乎天天都有,但這種乘客和車夫一起下車進巷子的情景卻從來不曾見過,尋思是不是坐車的男子忘了帶錢包,欠著車錢,讓車夫隨其到家裏來取。正這麽想著時,兩人卻在攤頭前駐步。那男子對車夫說:“你看看,有沒有適合你穿的衣服。”
攤主這才知道,原來這二位是來光顧他生意的。車夫一雙眼睛在舊衣服上掃溜著,看那神色,似乎嫌擺出來的衣服太少,不甚滿意。攤主就從身後的紙板箱裏又拿出一些舊衣服供其挑選。那乘車的男子對此不感興趣,退後幾步,掏出香煙插在翡翠煙嘴上,一邊吸煙,一邊左右掃視。車夫終於選中了一件短式夾風衣和一頂帽子,攤主見其沒有侃價,也沒有掏腰包的意思,便知道付錢的應是那個男子,於是大聲報出價錢。男子把吸剩的半支煙扔在地上踩滅,過來看了看車夫選中的衣服,嘴裏吐出兩個字:“試試。”
車夫便脫下原先穿的那件棉衣,套上夾風衣,又把帽子戴上。男子又開腔讓“走幾步”,車夫照辦。看上去,那男子對車夫的扮相比較滿意,隨即就按照攤主報出的價錢付了鈔票。這時車夫已換回原來的裝束,兩人出了巷子,男子上車,車夫拉了車就走。
尹小白、張百行兩個分析下來,作出以下推測——
凶手在赴小北直街把老伊忽悠出來的途中,叫了一輛三輪車,用錢收買車夫,讓其前往“祥元閣”訂座。考慮到車夫那身行頭肯定會給飯館方麵留下深刻印象,覺察到此人可能從事的職業,就出錢買舊衣帽讓車夫改裝。當然,這般裝束踩著三輪車當街出現太過顯眼,容易引人注目,若是正好遇上相識的同行,那這把戲就留下明顯的後遺症了。所以,試過衣服之後,凶手讓車夫把衣服換回來,待到“祥元閣”附近,再找個偏僻地段把衣服換上,步行前往飯館。
偵查員為印證這個推測,立刻以“祥元閣”為中心在周邊小巷、空場等處進行訪查,果然在距“祥元閣”直線距離不過四五十米的一條小巷裏找到了三名目擊者。他們看到的那一幕跟偵查員的推斷幾乎如出一轍。
接下來,就是怎樣尋找那個三輪車夫了。尹小白、張百行與外援便衣一番討論後,決定先通過工商局把市人力車公會和各區分會的專職辦事員召攏,說明情況,要求在嚴格保密的前提下協助查摸這麽一個三輪車夫。
調查進行到這一步,尹小白、張百行都很樂觀,說看來此番已是“饅頭上籠八分熟”了。可是,盡管各區人力車公會集中全力協助排查,偵查員不但跟車夫逐個接觸,還調取了解放後車夫為領取執業證件拍攝的照片,請“祥元閣”賬房先生、夥計和舊衣攤的攤主辨認,遺憾的是,竟然沒有任何效果。尹小白、張百行不禁犯了嘀咕:這是怎麽回事?使那麽大的勁兒,按說方向也正確,怎麽就沒查到任何蛛絲馬跡呢?
無奈,他們隻好向專案組長亓舞牧求助。這時,對田潔石的調查已告一段落,亓舞牧可以騰出手對他們進行指導了。
聽了二人的匯報,亓舞牧提出了兩種可能性:一種是那個跟著凶手去買舊衣服的主兒並不是真正的三輪車夫,而是臨時客串的,當然,可能這廝以前曾做過三輪車夫;另一種可能是,這廝是如假包換的三輪車夫,不過不是羊城這邊的。據“祥元閣”的賬房說,此人也是廣州本地口音,那就可以在廣州周邊的地區找找看,比如新會、花縣(今花都)、番禺、中山、佛山等地。
尹小白、張百行兩個眼睛一亮,不約而同“哦”了一聲。張百行說:“這幾個地方都不大,三輪車的數量遠遠比不上廣州,我們分別帶幾個人分赴這五地,估計查上一兩天就能把當地的三輪車夫查遍了。”
尹小白卻有不同意見:“我傾向於組長說的第一種可能。據舊衣攤主和那幾個目擊者反映,那輛三輪車是廣州市裏隨處可見的營運三輪,也有牌照,可惜當時誰也沒留意過號碼。我們是否可以先查一下,老伊被害之前一兩天,廣州市區有沒有營運三輪車失竊過?”
亓舞牧點點頭:“小白這個想法有意思,假車夫真三輪,我們不妨查查看。”
接下來,三人分別向全市各派出所打電話詢問近日是否有報失三輪車的。一圈電話打下來,都說沒有接到過這種情形的報案。這不奇怪了嗎?三人繼續研究,最後決定再次在全市三輪車行業展開調查,弄清楚在涉案時段內是否有人丟失三輪車沒有報失(比如事後失物自動歸還了),或者把三輪車借給過非從業親友的。
這一查,又是將近兩天。1月4日,西禪區三輪車工人宋克禮在接受偵查員詢問時,承認曾把他使用的三輪車借給過其表兄林和萬。林借用表弟三輪車的理由是,朋友娶親接新娘,願意支付宋克禮當日的包車車資,借用時間說好是一天。表兄是上午九點把車騎走的,晚上還車時已是十一點。
當晚,林和萬被捕。專案組隨即進行訊問,林對去“祥元閣”訂座之事供認不諱——
林和萬以前幹過三輪車夫,前幾年跳槽幹起了珠江客輪上的水手。這人喜歡交際,在社會上頗有朋友。12月中旬,有個名叫何覺生的鰥夫朋友找他說準備娶一寡婦作續弦,定在27日成親,屆時將以五輛三輪車組成一個車隊前往女方住所接新娘,希望林和萬備一輛三輪車參加車隊。林和萬自無二話,一口答應。接著,他就去找了表弟宋克禮,約定是日借用其三輪車一整天。何覺生其實並沒表示過願意以包車價格給人家誤工補貼,但林和萬知道表兄經濟拮據且生性吝嗇,自掏腰包付了這筆錢。
是日上午,林和萬根據事先與何覺生的約定,蹬著三輪車前往何宅。途中被從路旁閃出的一個男子攔下,該男子顯然以為這是一輛正在營運的三輪車,二話不說就上車了。林和萬還沒來得及跟他說明情況,就被對方手裏亮出的一張五萬元麵值的人民幣所吸引。對方說我包你這車一個小時,載人的同時再順帶做一樁小事,去飯館替我訂個雅座,這張鈔票就是你的了。另外我再送你一件七八成新的衣服和一頂帽子,幹不幹?林和萬覺得這交易簡單又合算,不假思索地點了頭。
繼而就有了去舊衣攤買舊衣服和上“祥元閣”訂座的情節。訂座期間,那個特征與“鑫叔”相符的男子就在飯店外麵等著,林和萬訂座完畢出了飯館,“鑫叔”和他一起穿過馬路,就此各奔東西。此後,林和萬再也沒見過此人。
偵查員隨即找何覺生核實情況,何證明確實有迎娶新娘請林攜車幫忙之事。又分別讓“祥元閣”賬房先生、舊衣攤攤主辨認,均確認係林和萬無誤。由於林和萬堅稱他跟“鑫叔”素不相識,出於慎重,偵查員還去林供職的珠江客輪公司及其住所地管段派出所了解此人以往的社會關係,沒有發現可疑情況。
盡管找到了訂座的人,但那個“鑫叔”究竟是什麽來路,專案組依舊一籌莫展。根據薑孝順提供的“鑫叔”與老伊生前的交往情況,以及這個“鑫叔”對廣州的熟悉程度,專案組推測他應該是本地人,可是,廣州這麽大,應該到哪裏去找他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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