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56:江南往事(三)

【塵封檔案】係列之156:江南往事(三)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9年第10期

 作者:魏遲嬰、 於公孫、 李西始

上期內容提要:

  全麵抗戰爆發,上海淪陷,緊跟著今州也落入日寇之手。孫景軒半推半就,出任偽商會會長一職,同時兼任駐今州日軍的醫療顧問,087情報站得以繼續活動,為地下黨收集了大量日偽在今州兵力部署的情報。不料,在傳送情報過程中被偽警察局的偵緝隊盯上,一源堂再次陷入險境。由於天益館老板井少嶽無意中的“攪局”,一源堂僥幸逃過一劫,但從此也引起了偽警察局長朱維信的高度警惕。087情報站的處境越來越艱難……

第十七章 特種物資

  行刺警察局正副局長的,正是朱維信的老對頭“中統”的特工。前麵說過,朱維信把“中統”在今州設立的情報站一舉摧毀,九名“中統”特工悉數殉職。消息傳到重慶,徐恩曾震怒,隨即下達了幹掉朱維信的命令。這個情況很快被汪偽“七十六號”特工總部偵知,上海日軍遂通知了今州日軍憲兵隊。水島提醒朱維信加強防範,並跟駐今州日軍城防司令官兵部孝三郎商量,調派了一個班的日軍對市警察局和朱公館加強警衛。

  過了一段時間沒什麽動靜,朱維信也好,水島也好,都認為“中統”方麵已經把這件事置之腦後了。可是,“中統”沒有半途而廢的習慣,隻要徐恩曾沒有收回成命,受命行刺的特務要麽完成使命,要麽自己殞命,反正必須有個結果。南北統貨行開張不到半個月,朱維信和警察局日本顧問野山、漢奸副局長巫慶三去下麵的郊縣視察,車隊在離今州城三裏地的接官亭遭到伏擊,連同警衛、司機在內的十多人中,隻有四人幸存,朱維信是其中之一,但也已是身負重傷,生命垂危。

  朱維信被急送上海治療,總算保住了一條命。在上海住了三個多星期醫院,又在今州日軍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這才拄著拐杖回到警察局。這段時間,由爺爺在幕後策劃、劉九齡台前指揮的南北統貨行已經做成了多筆生意,為根據地輸送了不少物資。但是,烏雲也漸漸在南北統貨行上空積聚。

  朱維信是水島崗次郎跟前的第一紅人,住院期間前往探視的人絡繹不絕,連一向對警察局長看不入眼的湯宗俊也不得不放下架子親往上海探視,朱維信回今州後,他更是隔三岔五的前去問候。朱維信身負“軍統”使命,認為湯宗俊乃是一個搞地下工作時用得著的對象,早就想跟湯宗俊改善關係。湯宗俊主動登門修好,他自是求之不得,兩人幾番聊下來,竟是相見恨晚,就差拜把子了。

  盡管傷勢不輕,但朱維信的腦子沒毛病,對於南北統貨行,他一直心存疑慮。可是,這事不能跟水島崗次郎報告,隻有懷疑是說服不了水島的,自己又不好明目張膽調查——水島可是在南北統貨行門口掛了軍刀的。那怎麽找證據呢?隻好利用一下湯司令這個二愣子了。

  朱維信向湯宗俊透風,說水島司令官最近對皇協軍的便衣隊不甚滿意——便衣隊一直沒有什麽像樣的成績,對於這次行刺案件,事先也未查摸到一丁點兒線索。朱維信還暗示,以水島司令官的性格,他既然這樣說了,就有可能會動一動便衣隊,要麽解散,要麽劃出去。湯宗俊一聽就急眼了,便衣隊是他那支部隊的骨幹,更是他的親信,一旦劃出去,他豈不成了孤家寡人?於是,湯宗俊就向朱維信求教:“那該咋辦才好?”

  “你隻有幹出點兒名堂來,他才會改變想法。”

  湯宗俊愁眉苦臉:“我的便衣隊跟你的偵緝隊不在一個檔次上,要說立功,那還得請兄台點撥一二。”

  “我手頭倒是真有條線索。”接著,朱維信就說了他對南北統貨行的懷疑,“此事水島司令官還不知情,我本想讓偵緝隊秘密調查的,既然你老兄急需,我就把這條線索讓給你。”

  就在朱維信慫恿湯宗俊調查南北統貨行的時候,087接到上級指令,新四軍根據地急需西藥、醫療器械以及醫務人員,這些藥械、人員已由上海地下兵站解決,可是他們麵臨著運輸問題,組織上要求087交通站設法協助新四軍上海兵站把這些物資、人員運送到蘇北根據地。

  上海是根據地在敵占區采購戰略物資的最重要的一個來源地,因此,日偽把上海的水陸通道控製得極嚴。日軍對於從上海外運的物資開列了一係列禁運清單,稱為“特種物資”。凡屬特種物資,別說運輸出去了,哪怕就是超量購買,都會被汪偽“七十六號”特工總部或者憲兵隊特高課盯上。可是,既然組織上已經下達指令,爺爺就必須無條件完成這個任務。

  這幾年來,由於地下工作的需要,087交通站的規模有了不小的擴展,除了一源堂中藥店的總站,下麵還另設了三個分站。分站設在哪裏?隻有爺爺知道。解放後我父親方才得知,兩個在城外,一個在城內。城內的那個屬於備用站,平時不開展交通工作。交通站擴展後,人員增加了,唐季嫻也入了黨,不過跟爺爺是兩條線上的。關於這一點,隻是父親的猜測——087為完成上述任務召開“特總”擴大會議時,她沒有在場。

  所謂“特總”,就是087交通站特別總支,爺爺是總支書記,劉九齡是副書記,老柯、老沈是委員。我父親和小瑞、小慶幾個是一般黨員,平時爺爺和劉九齡他們商量核心機密時,是沾不上邊的,這次是擴大會議,所以也坐了個位置。可是,這個擴大會議並沒有商量出什麽結果,他們麵臨的這個難題實在太棘手了。最後,父親聽劉九齡說了一句:“看來,這事還得跟唐老爺子商量一下,請唐季昌幫個忙。”

  在日軍禁運的特種物資中,西藥和醫療器械是最難運送的。其他物資,哪怕是收發報機什麽的,都可以拆散了混裝在其他貨物裏,但藥品不行,尤其是西藥的藥片和藥水,一旦拆了包裝,就無法保存了;醫療器械也不能拆——根據地缺乏此類技術人才,要是把X光機拆了,運到根據地也無法複原。沒辦法,這類物資隻能在包裝上做文章,可偽裝得再好,也不敢保證能通過日偽關卡的嚴密檢查。而這種運輸通常隻有一次機會,成就成,不成則不但會損失掉這些好不容易才搞到的重要物資,往往還要把運輸者(不一定是交通員,還有不少專業運輸戶)的性命搭上,失敗一次,下次就沒人敢幫你運了。因此,087執行此項任務,必須萬無一失。於是,爺爺就想到了唐四海父子,想通過唐季昌弄一紙特種物資準運證。

  唐季昌在憲兵隊幹的其實是文職工作,他給水島崗次郎當翻譯官屬於兼職,其專職是憲兵隊普通檔案的管理。根據日軍的規定,機密檔案都由相應的軍官各自保管,比如軍事情報由情報科長保管,特工方麵的材料則由特高課長鈴木三郎保管。唐季昌盡管是日本國籍,但機密檔案他是接觸不到的。另外他還有個差事,即水島崗次郎的副官,這個職務聽起來煞有介事,其實不過是在水島崗次郎跟中國人打交道時待在旁邊擺擺樣子而已。總之,日本人極其精明,不可能讓磯穀季昌這樣一個角色占據有實權的職位。

  那麽,即使爺爺說通了唐四海,唐老爺子也說通了兒子,這個磯穀少尉又有什麽本領幫助他們搞一紙特種物資準運證呢?這就要說到前麵那位在西門事件中打了苟霄漢兩個耳光的日軍少尉河上清本了。

  早在十多年前唐季昌到日本留學時,就已經與河上結識,而且相處得一直不錯,後來又一起進入陸軍部隊。不過,和唐季昌一樣,河上清本並未真正上過戰場,水島崗次郎顯然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把他安排在需要動刀動槍的崗位上,而是讓他負責管理戰略物資的審查。現在,爺爺就把主意打在這層關係上麵。

  爺爺跟唐四海商量,蘇北泰州那裏有商人願出高價收購藥械,想通過南北統貨行進一些貨,如果成交的話,可以大賺一筆。唐四海當然知道泰州乃是日偽軍和新四軍的拉鋸地區,就問對方是不是“老四”(當時民間對新四軍的稱謂)。爺爺說不是“老四”,是泰州一帶赫赫有名的“大三福行”。

  唐四海依舊擔心:“藥械是禁運物資,如果大三福行把這批貨轉賣給‘老四’怎麽辦?”

  爺爺讓他放寬心:“最近因為戰事導致的交通問題、物資禁運問題,在蘇北地區普遍存在。西藥、醫療器械這類物資,‘老四’固然奇缺,民間也好不到哪裏去。因此,大三福行沒必要跟‘老四’做這種買賣,光是賣給當地的西藥商、醫院,就有豐厚的利潤。再者,泰州屬於皇軍和‘老四’對峙的前沿陣地,那邊的皇軍對於戰略物資的控製理應比今州更嚴。大三福行是泰州有名的商行,家大業大,他們敢冒著一旦敗露就會人頭落地的風險跟‘老四’做這種買賣嗎?”

  在經商方麵,唐四海肯定比我爺爺能幹;可說到政治敏感,他給087當學徒都不夠格。當下,唐四海聽爺爺如此這般一分析,覺得似有道理,就有興趣往下進一步探討了。他問爺爺:“做這筆生意,南北統貨行會不會有什麽風險?”

  爺爺就繼續給他分析:“天下哪有沒風險的買賣?生意人圖的就是一個‘利’字,我們所要考慮的,無非是所獲的‘利’,與我們承擔的風險是不是成比例。如果風險過高,那就不值得,否則獲利再多,到頭來也是給皇軍沒收,還得搭上身家性命,犯不著。那麽,怎麽降低風險呢?就眼前這樁買賣來說,我覺得可以請大三福行設法搞到一紙泰州皇軍司令部的準運證明。當然,根據皇軍的規定,蘇北地區和蘇南地區的準運證明不能混用,隻有大三福行的準運證明還不夠,我們還需要弄一紙蘇南地區的準運證明。蘇南這邊的情況要比蘇北複雜些,根據皇軍最新出台的規定,從上海運出來的離埠準運證是由上海方麵的皇軍出具的,有效範圍到我們今州為止;到了今州再往南京方向運,那就得向今州的憲兵隊申領了。上海方麵的準運證,隻要找到肯供貨的對象,按規矩對方是應該提供的。我們今州這邊的,那就需要您老出馬了。隻要您老解決了今州這邊的準運證明,這筆買賣肯定能夠做成。”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如此,087交通站完成組織上下達的這項特別使命應該沒有問題了吧?當時交通站的同誌都是這樣想的,可是,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變故馬上就來了……

第十八章 突擊結婚

  湯宗俊受朱維信慫恿,決定秘密調查南北統貨行,隨即跟偽軍便衣隊長藍壯壁密商應該如何實施。藍壯壁說司令您放心,這事兒就交給卑職了。

  藍壯壁之所以敢說這話,是因為他自認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刺探到南北統貨行的情況。這份底氣從何而來?前文曾經交代過,湯宗俊的皇協軍聘請劉九齡擔任醫療顧問。藍壯壁的便衣隊閑著沒事就習練擒拿格鬥,完全按照實戰標準,湯宗俊自己也來得幾下拳腳,常常親自到場觀摩,每次來都在場子旁邊置張桌子,或是放上數枚銀元,或是放上幾瓶老酒,作為獎品。便衣隊自是個個踴躍,把訓練搞得仿若生死之搏。如此較量,負傷率自然猛增,這就需要劉九齡為他們治療了。時間稍長,那些偽軍特別是便衣隊的特務跟劉九齡都混熟了。

  讀者也許還記得警察局的偵緝隊有個隊員叫李二狗,抗戰前,就是這個李二狗給藍壯壁通風報信,導致087遭遇險情。不久,這廝終於從偵緝隊跳槽去了保安團便衣隊,因為跟藍壯壁關係不錯,雖然沒什麽本事,還是混了個分隊長的職務。今州淪陷,保安團投降日寇搖身一變成了皇協軍,日本顧問要求加強體能和戰術技能訓練,湯宗俊也非常重視,李二狗這方麵卻是弱項,不久就讓日本顧問撤了職,仍在便衣隊當一名普通隊員。藍壯壁受命調查南北統貨行,遂以李二狗在訓練中受傷,不適宜留在便衣隊為由將其開革,然後找到劉九齡,請他給李二狗在行裏安排一份差使。

  湯宗俊受朱維信慫恿,決定秘密調查南北統貨行,隨即跟偽軍便衣隊長藍壯壁密商應該如何實施。藍壯壁說司令您放心,這事兒就交給卑職了。

  藍壯壁之所以敢說這話,是因為他自認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刺探到南北統貨行的情況。這份底氣從何而來?前文曾經交代過,湯宗俊的皇協軍聘請劉九齡擔任醫療顧問。藍壯壁的便衣隊閑著沒事就習練擒拿格鬥,完全按照實戰標準,湯宗俊自己也來得幾下拳腳,常常親自到場觀摩,每次來都在場子旁邊置張桌子,或是放上數枚銀元,或是放上幾瓶老酒,作為獎品。便衣隊自是個個踴躍,把訓練搞得仿若生死之搏。如此較量,負傷率自然猛增,這就需要劉九齡為他們治療了。時間稍長,那些偽軍特別是便衣隊的特務跟劉九齡都混熟了。

  讀者也許還記得警察局的偵緝隊有個隊員叫李二狗,抗戰前,就是這個李二狗給藍壯壁通風報信,導致087遭遇險情。不久,這廝終於從偵緝隊跳槽去了保安團便衣隊,因為跟藍壯壁關係不錯,雖然沒什麽本事,還是混了個分隊長的職務。今州淪陷,保安團投降日寇搖身一變成了皇協軍,日本顧問要求加強體能和戰術技能訓練,湯宗俊也非常重視,李二狗這方麵卻是弱項,不久就讓日本顧問撤了職,仍在便衣隊當一名普通隊員。藍壯壁受命調查南北統貨行,遂以李二狗在訓練中受傷,不適宜留在便衣隊為由將其開革,然後找到劉九齡,請他給李二狗在行裏安排一份差使。

  劉九齡和我爺爺當然知道藍壯壁揣的是什麽心思,那麽,該如何應對呢?爺爺說了四個字——先收後辭。如果當場回絕,那就得找個不收的理由,回頭藍壯壁據此再另派一個人過來,這人沒有李二狗的那種不適宜在南北統貨行打工的理由,你收還是不收?不收,那就更加深了藍壯壁的懷疑。而先收後辭,隻要做得巧妙,就可以一次性堵住藍壯壁的嘴。

  於是,李二狗歡天喜地進了南北統貨行,劉九齡也像真的一樣給他安排了一個崗位。哪知好景不長,也就不過三五天,平日難得露麵的南北統貨行大股東唐四海忽然來行裏坐坐,劉九齡讓李二狗給老爺子奉茶。唐四海看李二狗眼生,劉九齡介紹說是新來的夥計,皇協軍的藍隊長薦來的。唐四海一聽就火了,把茶杯擲於地上摔得粉碎,質問劉九齡:“這商行老板是哪個?行裏進人,你連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個?你膽子也太大啦……”

  唐四海把劉九齡罵了個狗血噴頭,直到隔壁一源堂的爺爺聽見動靜過來勸解,方才讓唐四海息怒。

  這樣,李二狗就隻好走人了。誠如爺爺所估料的,如此一來,藍壯壁不好再開口往南北統貨行安插特務了。他自然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隨即物色了一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客邊人,在南北統貨行對麵擺了個大餅攤頭,白天賣大餅,天黑後,竟然就用一塊破油布搭個小窩棚棲身。光是前麵監視還不夠,藍壯壁還學著以前警察局偵緝隊長苟霄漢的招術,在南北統貨行後麵的大盈河上安排了一條漁船,從水陸兩個方向對南北統貨行進行監視。

  巧的是,藍壯壁在大盈河上安排水上監視哨的前一天,087已經把新四軍上海兵站采購的那些西藥、醫療器械運到南北統貨行裏了。為防萬一,爺爺把這些貨物通過暗道運至一牆之隔的一源堂。所以,便衣隊並未察覺到任何動靜。

  準備去根據地的那幾位西醫也已經抵達今州,爺爺沒有安排他們進城,而是去了北門外我家祖墳所在地龍須灣,看墳人洪坤此時已是中共黨員,087交通站第一分站的負責人。那幾位醫生在龍須灣住了一晚上,次日就由洪坤派人把他們護送去了南京,從南京過長江,再轉赴根據地。那時候,送人比運貨便當得多。

  貨物運抵南北統貨行當晚,唐季昌約請河上少尉去家裏喝酒。之前,唐季昌已經跟河上少尉打過招呼,河上行事爽快,也不“一番手腳兩番做”了,幹脆帶來了一紙空白準運證和幾張蓋了章的空白表格,讓把貨物名稱、數量填上去就是。

  以爺爺的想法,最好是準運證一到手,立馬就把貨運走。可是,晚上所有城門都是關閉的,由湯宗俊的偽軍和日軍城防部隊嚴密把守,沒有水島崗次郎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出。爺爺隻好打消這個念頭,靜候天明。

  誰也沒有想到,當晚河上少尉竟然出事了——他是駕著憲兵隊的軍用摩托車到唐公館喝酒的,那時候沒有“酒駕”之說,喝了老酒隻要覺得自己還行,那就可以開;同樣,也沒有駕駛摩托必須戴頭盔的規定。日軍當然有鋼盔,但那是為了打仗,而非交通安全。因此,以上兩點河上都不在意,駕著摩托車返回憲兵隊。喝了酒開車,感覺肯定很爽,爽了就會加速,河上把摩托開得風馳電掣,抵達憲兵隊門口時,大概還有點兒犯迷糊,刹車不及,徑直撞到崗亭上。河上被甩出去,腦袋撞到牆上,當場斃命。

  水島崗次郎是住在憲兵隊司令部的,聽到消息,當即下令特高課對此進行調查。那晚唐季昌陪河上喝了不少老酒,特高課的電話打過來時,他還以為是在夢裏,待到聽說河上出車禍當場死亡,頓時被嚇醒了,立刻趕回憲兵隊。

  河上酒後駕車發生意外之事很快就查清楚了,確係其自己的責任。不過,事情並未到此結束,特高課出於職業習慣,又馬不停蹄地查了河上少尉生前主管的特種物資準運證發放情況。這一查,河上平時大大咧咧的作風就亮底了,這家夥經手的活兒要麽記錄不全,要麽就完全是一筆糊塗賬。

  唐季昌半夜接到電話前往憲兵隊,唐四海自然是知道的,馬上想到了準運證之事,想跟我爺爺商量應急方案,因為外麵街頭有藍壯壁安排的那個賣大餅的家夥,不得不通過裝修南北統貨行時修建的暗道潛入一源堂。聽唐四海一說情況,爺爺馬上意識到次日不能起運這批貨了,為防萬一,一源堂的幾位店員連夜行動,經由暗道把貨物轉移到唐公館。

  天明後唐季昌回家,把特高課發現河上少尉留下一筆糊塗賬的情況說了說。唐四海鬆了口氣,尋思既然是糊塗賬,那就沒法兒查清河上簽發的每一張準運證的下落。待一源堂開門後,唐老爺子過去把這個情況跟我爺爺一說,爺爺倒抽一口冷氣,說這件事大意不得!為什麽呢?結合之前藍壯壁想把特務安插進南北統貨行之事,可能已經有人在動著跟我們過不去的腦筋了,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唐老爺子舉人出身,做了一輩子君子,不善應付這類事情,就全權托付我爺爺料理。爺爺這時反倒泰然了,南北統貨行也好,一源堂也好,目前即使搜個底朝天,也查不出違禁品來——那紙準運證在唐四海那裏藏得好好的,敵人還不至於對唐公館進行搜查。眼下需要操心的問題是怎樣把貨運出去。要把貨運出去,先得把便衣隊的兩處暗哨調開。怎麽調?爺爺采用的是“故布疑陣”之計。一周內,劉九齡連續三四次帶著幾個夥計在後門往船上裝貨,故意弄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藍壯壁設在大盈河上的暗哨當然每次都要報告,湯宗俊則立刻向水城門的偽軍崗哨下令,搜查南北統貨行出城的貨船,自然是一無所獲。接連幾次下來,湯宗俊自己都覺得無趣了,還得擔心唐大少爺是否會找他興師問罪。沒辦法,他隻好愁眉苦臉地去找朱維信問計。

  朱維信說:“其實兄台根本不必費勁兒設什麽暗哨,隻要去找一個人,他如果肯助你一臂之力,南北統貨行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你的視線。”

  朱維信讓湯宗俊去找的那位,就是天益館的老板井少嶽。今州全城都知道,井少嶽是一源堂老板孫景軒的冤家對頭,天益館還沒開張時,兩家就已經結下了梁子,這一晃已經近十個年頭兒了。

  湯宗俊還有些遲疑:“井少嶽敢得罪唐家?”

  朱維信嘿嘿一笑:“井少嶽這個人,青幫出身,膽大包天,別說得罪唐四海了,就是你湯司令,他想得罪也就得罪了,而且你隻好白白給他得罪。否則,他一狀告到水島太君那裏去,我估計吃虧的肯定是你。記住,井少嶽是水島太君的草根朋友,太君是很看重這層關係的。”

  湯宗俊聽從了朱維信的建議,先把南北統貨行前後的暗哨撤了,然後攜了禮物前往天益館拜訪井少嶽。一說來意,井少嶽一點兒不客氣:“朝廷不差餓兵,幫忙可以,報酬多少?湯司令你別笑,井某是商人,商人言利,無利不起早嘛!”

  湯宗俊算是領教了這個幫會出身的飯館老板的厲害,隻得當場支付了銀元。這井少嶽還真不含糊,兩天後的上午,就向湯宗俊提供了一條情報:昨天半夜,南北統貨行經理劉九齡坐著一輛黃包車不知從哪裏回來,把一個大號板條箱搬進了統貨行。那個板條箱用繩子捆得很結實,上麵還貼著洋文說明——乃是一部醫用X光機。這是“老四”最短缺的醫療設備。

  湯宗俊下令立刻行動,藍壯壁隨即作了布置,先征用了兩條民船,把南北統貨行後麵的碼頭封住,防止貨物從水路轉移,他則率領二十名便衣隊員強行闖入統貨行進行搜查。很快,就發現了那個貼著洋文說明的板條箱,外麵捆綁的繩子還沒有解開。藍壯壁如獲至寶:“劉經理,這是啥貨啊?包得還挺嚴實。”

  劉九齡微微一笑:“來人,給藍隊長把這箱子打開!”

  箱子打開了,藍壯壁頓時傻眼。裏麵裝著什麽東西呢?一箱子筍幹!

  藍壯壁灰溜溜回到皇協軍司令部向湯宗俊報告,那邊唐四海的告狀電話已經打到憲兵隊了。水島崗次郎大怒,隨即派了一輛汽車前往皇協軍司令部把湯宗俊、藍壯壁請過去。湯宗俊知道事情做拙了,正想解釋兩句,水島卻不給他機會,不問別的,單問便衣隊在南北統貨行搜到什麽了。藍壯壁戰戰兢兢說什麽也沒搜到。水島點點頭,朝一旁的兩個憲兵打個手勢,那二位一左一右把藍壯壁給架走了,很快,外麵操場上就傳來了殺豬似的慘叫。

  湯宗俊頓時嚇得渾身篩糠。水島崗次郎說:“湯司令,你目無皇軍,擅自行動,按說我可以直接槍斃你。不過,看在你並非故意給皇軍找麻煩,隻是一時失察的分兒上,槍斃就免了,但也得幫你長長記性——你去外麵操場上站兩個小時吧,站到時辰,自己回去。”

  這事很快就讓朱維信知道了。當時藍壯壁挨了一頓惡揍,還在憲兵隊裏關著,朱維信立刻前往求見水島崗次郎,原原本本把自己對南北統貨行的懷疑和盤托出,請水島手下留情,饒藍壯壁一命。水島歎了口氣:“看來我們之間還是缺乏溝通啊,現在事情到這一步了,那就必須溝通了。”

  早在全麵抗戰爆發之前,水島以老師的身份為掩護潛伏今州從事情報工作時,就已對一源堂產生了懷疑。因吳明全事件和護送烈士遺孤事件,一源堂兩次被警察局和保安團盯上,水島作為一個資深情報人員,自然不會認為這僅僅是巧合。不過,他當時的主要任務並非對付共產黨,也就隻好把他的懷疑放在一旁了。日軍占領今州,他被任命為今州憲兵隊司令官,按說不會容忍一個有共黨嫌疑的人在他眼皮底下活動。如果換了別人,恐怕就要對一源堂動手了,但水島有更深一層的考慮——

  首先是沒抓到證據,貿然動手,出師無名。其次,即便有證據,充其量也就是打掉共黨的一個交通站,對共黨方麵來說,算不上傷筋動骨;不如欲擒故縱,讓一源堂放鬆警惕,放長線釣大魚。所以,水島不但沒動一源堂,還讓我爺爺出任偽職,當了日軍的醫療顧問。第三,就不得不佩服水島的老謀深算了。打掉一源堂這樣一個交通站,在水島看來,並不是最緊迫的事。今州地理位置重要,早在戰前,這裏就是各方特工活動非常密集的區域,明爭暗鬥、刀光劍影,幾乎天天都在上演。孫景軒主持的交通站能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下存在這麽久,必有其過人之處。水島的打算是,摸清孫景軒的底細,想辦法籠絡他,讓他為己所用;如果孫景軒拒絕合作,水島甚至願意退讓一步,允許他同時為第二方甚至第三方效力。水島是科班出身的老牌特工,深知雙麵間諜甚至多麵間諜乃是情報界的普遍現象,不值得大驚小怪。

  這些年來,水島崗次郎一直沒有中斷對一源堂的秘密監視和調查。讓他沒料到的是,一源堂竟然滴水不漏,他沒有抓到我爺爺的任何把柄。正因如此,水島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爺爺不但是一名秘密情報人員,而且是一個可以跟他水島崗次郎媲美的高級特工,從而,他也就愈加想把我爺爺拉攏過來。

  聽說一源堂要跟唐四海合作開設南北統貨行,水島馬上意識到我爺爺想幹什麽——為中共在北方的根據地運輸戰略物資。水島認為這是一個促使孫景軒暴露的缺口,他決定給我爺爺創造條件。於是,就有了南北統貨行開張時水島到場祝賀、懸掛軍刀的一幕。河上少尉出車禍橫死,起初水島崗次郎懷疑這是我爺爺策劃的謀殺,可特高課連夜調查的結果表明,這的確是一起交通事故。水島決定按兵不動,繼續對南北統貨行和一源堂進行秘密監視。

  但水島畢竟不是神仙,他再能幹,也不可能對南北統貨行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同樣,他也不清楚警察局長朱維信故意找唐、孫兩家茬子的念頭,更不曾料到朱維信會讓湯宗俊出麵對南北統貨行進行如此露骨的監視。湯宗俊所為,無異於打草驚蛇。

  聽水島如此這般一說,朱維信不由得頗為後悔——早該把自己對南北統貨行的懷疑告訴水島才對。那麽,如今有什麽補救措施嗎?水島思忖片刻,讓朱維信做好兩件事——

  第一,讓湯宗俊派人去把天益館砸了,目的是讓一源堂方麵知道這是他們的老冤家井少嶽在跟他們過不去——孫景軒不一定會相信,但作為湯宗俊方麵來說,這是必須要作出的反應。當然,井少嶽肯定不服,估計會向警察局或者憲兵隊告狀,不管告到哪裏,朱維信都要好好安撫,讓湯宗俊悄然做出賠償。

  第二,估計經此一來,南北統貨行最近階段不敢再購入特種物資,而且,由於已經打草驚蛇了,孫景軒會設法把已經購置的特種物資迅速運出今州城——他手裏有河上少尉出具的準運證,河上少尉雖然死了,但準運證依然有效。朱維信的任務是把南北統貨行盯緊了,但務必吸取湯宗俊的教訓,不見兔子不撒鷹。

  朱維信立刻著手布置。當天晚上,受湯宗俊指派的一夥偽軍荷槍實彈闖入天益館,把桌子凳子鍋碗瓢盆一頓亂砸後揚長而去。井少嶽果然到警察局報案,朱維信於次日約見井少嶽和湯宗俊的副官張茂生,說此事驚動了水島司令官,指令警察局出麵協調。張副官早有湯宗俊的授意,立即向井少嶽道歉,表示願意賠償。糾紛處理完畢,朱維信暗示井少嶽,湯宗俊此舉,是受了與天益館有矛盾的某方的挑唆。井少嶽恨得咬牙切齒:“朱局長,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回頭一定要他好看!”

  盡管我爺爺並不知道水島的計劃,但由於河上少尉意外身亡,他簽發的準運證肯定不能在本地使用了。如何把這批貨物偷運出城,對於087來說依然是個難題。這乃是一樁絕密大事,爺爺口風甚嚴,就連劉九齡都不知道我爺爺到底是怎麽考慮的。

  便衣隊搜查南北統貨行後的第三天中午,爺爺跟我父親正式談了一次話,談話的內容讓我父親大吃一驚——他說已經跟唐四海商量過了,近日為我父親和唐季嫻舉行婚禮。

  那年我父親二十三歲,唐季嫻和他同歲。在當時,男女雙方這個歲數,都屬於大齡晚婚了。其實,之前我父親和唐季嫻討論過他們的終身大事,兩人的一致意見是,要等到打跑日本鬼子再成家。現在爺爺突然提出要給他們操辦婚事,我父親對此沒有心理準備,但他知道這絕對不是爺爺心血來潮想抱孫子了,爺爺找他談這事,也不是征求他的意見,他必須服從爺爺——服從組織的安排。

  一切都是緊鑼密鼓進行的。次日,唐公館和一源堂就向親朋好友發出請柬,七天後在“集賢樓”舉行孫恩亭、唐季嫻的結婚典禮。水島崗次郎自然是受邀人士中第一個收到請柬的,後來朱維信交代,水島崗次郎收到請柬後立刻提醒他注意,南北統貨行要轉移特種物資了,你必須盯緊了,做到萬無一失。

  朱維信對於水島這個指示的理解是,南北統貨行轉移貨物的手法肯定絕對狡猾,連水島崗次郎也沒有頭緒,而水島又是個很注重麵子的人,不可能讓憲兵隊去偵辦這種沒有把握的案子,否則,如果也像湯宗俊、藍壯壁那樣空手而歸,那不是給人看笑話?所以,水島就決定把該案交給警察局偵辦。可問題是,連憲兵隊都沒把握,警察局難道就能摸著邊?當然,這隻是朱維信心裏的不滿,絕對不能說出來,水島的指示不但要照辦,還必須“萬無一失”。

  怎麽才能萬無一失呢?無非就是在對方轉移物資時,出其不意一舉拿獲。想要做到這一點,有個先決條件——準確的情報。偵緝隊長苟霄漢出主意說:“在南北統貨行前後布置暗哨的做法不能再用了,這個招數用的次數太多,人家有防範了,不如還是請天益館的井老板幫忙吧?”

  朱維信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你先代表我去跟井老板商量商量,聽聽他開什麽價碼。”

  苟霄漢去得快回得也快,他讓井少嶽打了回票——井少嶽說:“上次那事是皇協軍湯司令親自出麵找我,我才答應下來的;你一個小小偵緝隊長,就跟我井某談斤論兩了?”

  朱維信聞言大笑:“這個井老板架子真不小,看來還得我親自出馬。”

  果然,朱維信把井少嶽請到警察局,井少嶽答應得很爽快。當然,銀元肯定是少不了的。收了錢,井少嶽辦起事來絕不含糊,很快就報來一個消息:唐四海明天要把女兒的嫁妝送往西門外玄妙庵,存放三天後,於唐季嫻出嫁前一日再運到一源堂男方家裏去。

  苟霄漢乍聽之下一頭霧水:“這是什麽意思?”

  朱維信的腦子轉得快:“還能有什麽意思?你就準備行動吧,那批貨肯定混在嫁妝裏,在玄妙庵存放期間伺機轉移。”

  真讓朱維信猜著了,087轉移貨物的主意確實是打在這上麵。其實,這個主意還是唐老爺子想出來的,趕緊把貨物轉移出去,他比087還著急。因為貨就放在他家裏,一旦發生類似藍壯壁突襲南北統貨行那樣的意外,那批貨是藏不住的。唐四海對水島崗次郎根本不抱什麽從寬發落的幻想,水島對朱維信之子朱耀先的處置就是一個最能說明問題的例子。

  所謂婚事,不過是一個幌子,重點在玄妙庵。玄妙庵建於清朝光緒年間,其建造資金主要靠民間募捐,據說其時如日中天的唐家一次性捐了白銀一萬兩。可以想見,玄妙庵與唐家的關係非常密切。直到抗戰勝利前,唐四海每年還要向玄妙庵捐贈不菲的香火錢。唐季嫻出生時,其母難產,據說是唐四海跑到玄妙庵許願,才保得母女平安。這樣,唐季嫻就有了一位菩薩寄娘(今州人對“幹娘”的稱謂)。此後每年母難日,唐季嫻都要去玄妙庵給菩薩寄娘燒香磕頭,如果生日逢五(歲)逢十(歲),還要在玄妙庵住上一宿。我父親晚年時回憶,小時候有一天他正在家門前玩耍,遇到唐季嫻去玄妙庵燒香,唐季嫻邀他同去,他竟然就真的跟去了。到了庵裏,唐季嫻給菩薩娘娘磕頭,父親少不更事,也跟著跪下磕頭,惹得眾人大笑,說按規矩這個小少爺就該是唐四海未來的女婿了。沒想到,這話還真應驗了。

  按照今州的風俗,出嫁的新娘凡是母親已經去世的,她拜認的菩薩寄娘所在的觀庵就算是她的娘家,所以要有一個表示——事先把嫁妝運至觀庵,停放三日後再運送到男方家裏。唐四海的主意就是把那批貨物混在嫁妝裏運至玄妙庵,晚上借著月黑風高的掩護,從玄妙庵後麵的河上悄然轉移。

  玄妙庵位於西門外三裏地的莫家灣,嫁妝要從水路運過去。唐家是今州首富,嫁妝自然豐厚,特地準備了兩條木船,唐四海從親朋好友裏挑選了十來個身強力壯的青年相幫運送。運送嫁妝是女方家的事情,按規矩男方是不能參與的,我父親事後方才知道途中發生的驚險一幕——

  兩條運送嫁妝的木船在爆竹聲中離開唐公館後門的石駁岸,沿著大盈河行駛,在前麵的三江口拐彎折向西門。就在這時,隻聽一陣嗩呐聲響,從三江口另一側拐出一條木船來。這條船的大小和式樣跟唐家的兩條船差不多,不過除此之外,都截然相反:唐家船上搭著的蘆席棚子罩著一色的大紅綢緞,那條木船的蘆席棚子上蒙著的是黑布;唐家船的船頭船尾懸掛著鬥大的紅綢花,那條船的船頭船尾掛著黑綢花;唐家船上的人穿著清一色的紅馬褂,那條船上的人穿著清一色的白布袍子;唐家船上載運的是用紅綢帶紮著的形形色色的嫁妝,那條船上載運的是一口陰森森的黑漆棺材;唐家船上的吹鼓手吹著喜慶調子,那條船上吹的則是《大出喪》……

  今州地麵上的規矩,不管水路陸路,倘若婚喪隊伍途中相遇,喪事隊伍必須停止奏樂,陸路上往路邊靠讓,水路則往岸邊靠讓,待喜事隊伍行進一箭之地後方可移動,兩箭之地後方可奏樂。唐家船隊遇到的這條喪船卻不管不顧,不但不靠邊,船上的那班吹鼓手反而更起勁了。如此,唐家船隊這邊自是要發話了,負責主持的唐四海的內弟賈玉祥高聲喝問:“這是誰家辦喪事?”

  話音方落,對麵船上那口棺材旁邊站起一個一身重孝的幹癟老者,陰沉著臉道:“是老朽!”

  賈玉祥是應唐四海之邀特地從上海趕到今州參加婚禮的,對今州地麵並不熟悉,當下就要發作,旁邊有人附耳悄言,介紹了老者的身份。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這老者正是天益館的賬房先生寶錦國,也是今州公認的第一國術高手!賈玉祥知道碰上硬茬子了,遂小心翼翼問道:“寶先生這是……”

  喪船上有人代為回答:“寶先生今日為夫人落葬。”

  寶錦國的夫人是去年去世的,大殮後將棺木停於天益館後院專門搭建的一個草亭內,聽說要停三年方可移送湖州老家。當下,賈玉祥聽旁人一說就覺得今日這事有些蹊蹺,對方怎麽提前移送棺木了?而且恰恰趕在唐家運送嫁妝的當口兒,像是事先等候在三江口的樣子,這不是存心跟唐家過不去嗎?

  賈玉祥雖然不是今州人,可是從唐家人嘴裏多次聽說過天益館跟一源堂結冤之事,知道對方的厲害,再者今天這種日子,也不好公開翻臉,那就隻有忍了,於是下令停船,讓寶先生他們先走。不料,唐家的船停了,對方也停。那麽,讓唐家的船先走吧?可唐家的船隊一動,他們的《大出喪》便響了起來,又緊緊尾隨在後。唐家船上的人包括賈玉祥在內,自然不知道對方的真實目的——他們是奉井少嶽之命故意找茬兒生事,為的就是製造糾紛,以便讓偵緝隊有理由搜查嫁妝。如此走走停停幾次三番,船隊行至水城門前,賈玉祥終於忍無可忍。

  要說唐季嫻的這個舅舅,在上海灘也不是個善茬兒。他以前是法租界的巡捕,上海被日軍占領後,跳槽去了汪偽“七十六號”特工總部。這次到今州來,他是帶著手槍和“七十六號”的派司的。平時他在上海橫慣了,哪受過這般窩囊氣?賈玉祥當即亮出手槍,吩咐船上的幾個小夥子:“過去幾個人,把他們的絲竹家夥卸了!”所謂“絲竹”,指的是喪船上那班吹鼓手的樂器。

  這樣,雙方就發生了衝突。賈玉祥倒是沒有開槍,寶錦國坐在棺材旁邊,也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雙方下人互毆,各有負傷,還有掉河裏的。正酣鬥間,偵緝隊的汽艇疾馳而至。苟霄漢站在汽艇船頭朝天鳴槍,喝令眾人住手。

  賈玉祥見偵緝隊來了,覺得屬於“自己人”,剛要上前盤盤道,哪知人家二話不說下了他的槍,還給他銬上手銬。賈玉祥大怒:“老子是‘七十六號’的,你們吃了豹子膽了?”

  苟霄漢冷冷道:“到了今州,你就是一百五十二號也沒用。”

  偵緝隊讓雙方所有人上岸排隊站好,互相指認都有誰參與了鬥毆——當然沒幾個人是沒動過手的。苟霄漢宣布,包括賈玉祥在內,凡是動過手的全部暫扣。

  唐四海獲知消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一源堂來找我爺爺。我爺爺安慰他說:“親家不要緊張,即使有事,人家也該是先找劉九齡的,他是貨行經理嘛。我已經跟九齡關照過了,他會把這件事承擔下來的,你我是投資方,不管經營上的事務,責任可有可無,再說季昌也會周旋打點的。事到如今,我們急也沒用,還是靜觀事態發展吧。”

  事態往下的發展卻頗有些奇怪,警察局也好,憲兵隊也好,哪家也沒找上門來。然後,賈玉祥就罵罵咧咧地領著船隊回來了。不但唐四海給弄得一頭霧水,我父親也是很久以後才明白其中的緣故。

  究竟是怎麽回事?這裏我先賣個關子,按下不表,稍後自有交代。

第十九章 祖傳絕技

  水島崗次郎接到華東派遣軍司令部的命令:晉升陸軍大佐,以今州日軍憲兵隊司令官的名義兼任城防部隊司令官。

  別人升官歡喜都來不及,水島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知道,日本要投降了。日本天皇發布投降詔書那天,他連夜將特高課長鈴木三郎、城防部隊副司令官川崎中佐和已晉升中尉的磯穀季昌召至跟前,宣布自己決定“玉碎”,留下遺書一封,拜托鈴木、川崎二君日後轉交其家人;至於遺產,公物交由憲兵隊收存,私產有字畫三幅,分贈鈴木、川崎、磯穀,還有一些積餘的錢鈔,統統贈予他以前潛伏時曾執教過的今州一小和今州第一中學。

  交代完畢,水島崗次郎取出一瓶葡萄酒,請在場三人舉杯同飲。喝過訣別酒,水島崗次郎從牆上摘下軍刀,遞給唐季昌:“磯穀中尉,我指定你擔任我‘玉碎’的介錯人(日本武士道傳統,武士切腹使用肋差即短刀,切腹者不會當即死亡,所以一般要指定介錯即助手,負責砍下切腹者的頭顱,以減輕其痛苦),給你添麻煩了!”

  水島崗次郎還請鈴木三郎拍攝了現場照片。這些照片後來落到了警察局長朱維信手裏,解放後又被我公安人員查獲,我父親也見過,確實是他的大舅子唐季昌砍下了水島崗次郎的頭顱。

  水島崗次郎一死,皇協軍司令湯宗俊和便衣隊長藍壯壁隨即失蹤——腳底下抹油遠走高飛了。朱維信接管了皇協軍,維持政權交接空白期間的治安。不久,國民黨接收今州,朱維信這個人皆言可殺的漢奸不但什麽事沒有,繼續當他的警察局長,而且公開了“軍統”潛伏特工的身份,《今州日報》還專門做了一整版的人物專訪,對其極盡吹捧。

  然後,就開始懲辦漢奸了。第一個被捕的是我父親的嶽丈唐四海,他擔任過一年多維持會長和偽市長,這在老冤家朱維信腦子裏是牢牢記著的。抓捕名單上的第二位,就是一源堂老板、我爺爺孫景軒,他擔任了八年偽商會會長和日軍醫療顧問,這是今州盡人皆知的。他們兩人一被捕,我父親和唐季嫻立刻感覺天塌了。

  劉九齡馬上去上海找組織匯報這一情況,從上海回來的時候,他同時也帶回了組織上撥給的一筆營救經費和兩個關係——新任國民黨今州市長和市黨部主任,這二位是如假包換的國民黨官員,不過,他們同時也是我黨的社會關係。通過那二位的幫忙,又花費了一大筆錢鈔(除了組織上給的那筆經費,奶奶拿出了我家的全部積蓄,變賣了一源堂的貴重中藥),才算把爺爺營救出來。

  爺爺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營救親家唐四海。唐四海名下的工廠、商店以及鄉下的田產,都作為敵產給沒收了,好在唐季嫻名下還有一家店鋪,由我爺爺相幫盤了出去,打點了方方麵麵的關係,甚至還求到了天益館老板井少嶽那裏(新任保安團總馮老七,是井少嶽的青幫師弟),唐四海終於獲釋。那年唐四海已經六十七歲,入獄後又受了些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身體極其虛弱,是我父親和劉九齡幾個從看守所將其抬回家的。

  爺爺隨即給唐四海治病調理。可是,正所謂在劫難逃,唐四海上了朱維信的死亡名單,不把老爺子送進閻王殿,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之所以肯把唐四海放回家,是因為他手裏還有一張牌——唐季昌。

  今州日軍投降後,全部被集中在原日軍兵營就地圈禁。唐季昌是正式軍官,又是日本國籍,自然也在其中。唐四海獲釋後,想見兒子一麵,向當局提出申請,被朱維信從中作梗弄黃了。唐季昌得知父親獲釋,也向管理日俘的保安團長官提出申請,獲準,批給他半天假,讓他自己去自己回。唐季昌回家看過老爹,卻沒能回到兵營。去哪裏了呢?回兵營的半道兒上被抓進了警察局。日軍雖然已經投降,但原先的建製還在,最高長官川崎中佐便出麵跟當局交涉,要求放人。朱維信的回答是——派警察到兵營抓走了九名日軍軍官,說連同磯穀季昌在內總共十人,是今州民眾控告最甚的戰爭罪犯,將押解上海交軍事法庭審判。

  朱維信這一手對於唐四海的打擊比將其本人關起來還要厲害得多,老爺子原本已經可以在北大街拄著手杖漫步了,這下又臥床不起。隻有救出唐季昌,才能保住唐四海的命。於是,我爺爺登門求見警察局長。朱維信的條件就一個——錢。唐家偌大一份產業,如今隻剩一座空宅子,而朱維信看中的就是這座宅子。爺爺把朱維信的意思告訴了唐老爺子,唐四海長歎一聲:“罷了,都給他吧!”

  辦理了交割手續,朱維信用其原先居住的朱公館跟“敵產管理處”交換了唐家宅子,和一源堂做了鄰居。唐四海無處可去,爺爺就把他接到家裏,內堂二樓的那間書房成了老爺子的臥室。

  不久,日俘遣返。又是朱維信暗中使壞,原本可以恢複中國國籍留在今州的唐季昌硬是被遣返日本了。唐四海的大限就在遣返這天,老爺子斷氣之時,正是載運日俘的列車汽笛長鳴離開今州火車站的那一刻。當時是我父親陪同老爺子去火車站為唐季昌送行的,嶽丈就死在我父親的懷裏。唐季嫻本已懷孕,受此刺激,回家就流產了。

  接二連三的折騰,一源堂的經濟狀況一落千丈,老冤家天益館還落井下石,公然掛出招牌,上書:“井氏傷科,手到病除,滬上一絕,馳名江南”。飯館後院特辟一間診室,井少嶽和寶錦國輪流坐堂,凡是入內診療的病家,可免費吃一碗肉絲湯麵。還有更狠的,以往天益館也跟一源堂作對,但他們開了藥方,病家依然到一源堂贖藥;現在,藥方上注明去北大街上的另一家中藥店“五珍堂”贖藥,藥費由天益館連同診療費一起收取,月底雙方再結賬。

  給天益館這麽一逼,一源堂幾乎維持不下去了。無奈,爺爺隻好施出了我家祖傳的獨門絕技——金針刺瘋,據說是我父親的高祖從一位遊方僧人那裏學得的。不過,這手絕技操作時頗有些恐怖,患者脫去上衣後捆綁於柱子上,以特製的藥酒擦拭心髒位置,然後以一枚五寸金針刺入心髒,一針見效。

  金針刺瘋作為孫氏傷科的獨門秘技代代相傳,傳到爺爺手裏,他也實踐過,可後來卻不用此術給人治病了。為什麽呢?因為爺爺接觸了一些現代醫學知識,發現老祖宗傳下來的秘技對於不同類型瘋病的治療效果似有差別,這可能涉及瘋病類型、瘋病成因等方麵的專業知識,而我爺爺並不具備這種知識。本著對患者負責的想法,這門秘技就停用了。反正那時爺爺光靠中醫傷科、外科就已經名滿今州,不在乎金針刺瘋這點兒診療費。

  如今的情況不同了,一源堂已經被天益館擠兌到即將關門歇業的程度了,再不設法重振雄風,不但我們家的生活成問題,地下交通站也沒法兒維持下去。不得已,爺爺在《今州日報》上做了一個廣告,介紹金針刺瘋獨門絕技,包治包好,診金也的確不便宜——黃金一兩!不過爺爺有言在先,隻治十人,所以掙的也有限——原本就是為了救急嘛。

  當天,就有一個抗戰勝利後從上海遷回今州家鄉養老的陳姓資本家來一源堂探問情況,說他有個兒子,十七歲上因失戀成了瘋子,現在已經三十歲了,發病時力大無窮,三個漢子也控製不了他,問是否可以治。爺爺說你把病人帶來,先容我搭搭脈再說。陳老板就派人去上海把瘋兒子接來,爺爺上門診脈,說可以治療,讓陳老板明天上午帶病人來一源堂。

  次日,陳老板一家帶著兒子來到一源堂時,聞訊來看熱鬧的人已經把一源堂門前的那段路堵死了。

  那瘋子是被麻繩綁在椅子上抬過來的,我父親和劉九齡作為助手,給病人脫去上衣。劉九齡用浸濕的毛巾擦拭患者胸膛,父親則將藥液塗在擦拭過的位置。爺爺從一個鹿皮袋裏取出一枚半尺長的金針,陳老板看著臉色就變了:“這麽長一根針要紮進心髒?會不會把人紮死?”

  “一源堂又不是三天門(今州北門外的刑場),不是要人性命的地方!”嘴裏說著,爺爺手中已有動作,金針閃電般刺入患者心髒位置,稍稍攪動,迅即拔出。“鬆綁!”

  爺爺話音未落,劉九齡一刀砍斷繩子——這個動作有講究,意即毛病已治好,不必再用這根繩子了。再看那患者,跟先前掙紮拒綁時判若兩人,呆呆地靠柱而立,一動不動,不聲不響。店堂內外一時鴉雀無聲。陳老板愣怔片刻,趕緊上前拉住兒子的手,一迭聲地呼喚兒子的乳名。患者恍若夢醒,盯著陳老板一臉疑惑地問道:“阿爸,我這是在哪裏啊?”

  圍觀眾人頓時一片叫好,掌聲、喝彩聲不絕於耳。陳老板夫婦一把抱住兒子,又哭又笑,然後拉著兒子給我爺爺磕頭。陳老板掏出一根五兩“小黃魚”雙手奉上:“孫老板,這是診金,略表謝意;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爺爺微微一笑:“一源堂的廣告上說得明明白白,包治包好,診金一兩。陳老板付得多了,孫某不敢破例領受。”

  消息傳出,遠近患者家屬紛紛來一源堂聯係治療事宜,爺爺卻隻肯收治十人,都是一針見效。十人看畢,爺爺再次在《今州日報》刊登廣告,宣布診療業已結束,恕不再接收患者。廣告刊出的第二天,一個不速之客登門,請爺爺破例再施展一次金針絕技,而爺爺呢,不得不違心地點了頭。

  這個不速之客,就是一源堂的新鄰居、老對頭——今州市警察局長朱維信。

  朱維信的兒子朱耀先因行刺唐四海被捕,讓特高課折騰成了瘋子,釋放後圈禁在家,又因其胡言亂語,蒙特高課特別關照,變成了啞巴。失語之後,朱耀先倒是消停了些,也就不必關小屋子戴手銬腳鐐了。不過,朱維信接受了以前的教訓,即使成了水島崗次郎跟前的第一紅人,也堅決不讓朱耀先出門,唯恐他再被日本人盯上。

  直到抗戰勝利,朱耀先才被解除圈禁,允許上街。這時,他已經恢複了部分說話功能(由此看來,憲兵隊給的那種致啞藥物,也是有時效的),但腦子依舊不清楚。我父親曾數次在大街上見過他,可能是長期服用激素類藥物的緣故,也可能是遺傳,這家夥像他爸爸一樣肥頭大耳。突然間沒了約束,不過兩三個禮拜,朱耀先的武瘋子做派又回來了。那些日子,今州城裏頻發“調戲婦女、搶奪食物、拳打交警、阻礙交通、追毆孩童”之類擾亂公共秩序的事兒,不用說,肇事者多半都是我父親那位老同學。麵對民眾輿論,朱維信隻好重新把兒子鎖在家裏。

  爺爺施展了一手金針刺瘋絕技後,朱維信不禁心動,就備了一份厚禮前來一源堂拜訪爺爺。爺爺聽朱維信說明來意,為難地說:“朱局長,按說您有啥吩咐,隻要差人送一紙條子就行了,不過,貴公子這個毛病,當初起得蹊蹺,孫某醫術膚淺,不明病根,不敢伸手啊!”

  “犬子這毛病是給東洋人害的,上次我去省裏開會,上峰說起這事,認為犬子是抗日英雄——孫先生,其實這事也涉及你的已故親家,不過人都不在了,也就到此為止吧。”這話裏威脅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但朱維信點到即止,話鋒一轉,“今天拜訪孫先生,懇請先生萬勿推辭,救犬子一把!我知道先生的意思,是怕萬一失手不好交代。我想以先生的醫術,應該不會發生這種情況,如果萬一出現這種不幸,也是犬子命中注定,跟先生沒有任何關係——這話,朱某願刊登於報端,讓今州全城民眾作證!至於診金,一定從優!”

  話說到這份兒上,爺爺隻好點頭。這時懲辦漢奸的風聲還沒過去,今州警察局的大牢裏還押著一些漢奸未決犯,惹惱了朱維信,他隻消一個電話就可以把爺爺以漢奸罪重新收監。

  隔日,爺爺給朱耀先進行治療。這次治療的效果跟前麵那十名患者相比,明顯不在一個檔次上,不過,朱公館上上下下都已經感到喜出望外了,至少朱耀先不再發狂,並且恢複了大部分記憶。不久,朱維信替兒子物色了一個媳婦。結婚那天,爺爺和我父親被請去吃了喜酒,爺爺還坐了首席。

  世界是舞台,人,就是演員。這是當年被很多學生愛戴的水老師、後來又被今州人民切齒痛恨的水島司令官在組織學生排練話劇時說過的話(很久後我父親才知道,其實這話最早的出處是莎士比亞),我父親覺得這話太有哲理了,包括水老師抑或水島司令官在內所有他熟悉的這些人——當然也包括他自己,都在這個大舞台上跑龍套。

第二十章 拜師學藝

  龍套跑到1948年,我父親和朱耀先極為巧合地在同一天做了父親。我母親唐季嫻生的是女兒,就是我的大姐。爺爺有重男輕女思想,再說我母親自家中遭遇巨變,健康狀況一直不佳,大姐出生時隻有四斤零半兩,先天不足,一直生病不休,所以爺爺主張多生幾個孫輩。如此,母親在之後的二十年間,又陸續生了五個子女,我是最晚出生的一個,今州人稱為“奶末頭”。

  朱耀先的老婆陸巧玲是比我父親小幾屆的校友,從小就是個胖妞,成人後人稱“柏油桶”,朱耀先也是胖子,兩個胖子生出來的兒子一稱分量,十斤整。朱維信做了爺爺,朱門香火得以延續,自是十分激動。那天他登門拜訪,跟我爺爺商量,說是兩家近鄰同一天添丁,屬於異數,理當珍惜,不如合辦滿月酒。這個提議爺爺沒有理由回絕。後來知道,這隻是朱維信針對一源堂一係列行動的第一步。

  其時“軍統”早已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朱維信依舊是“保密局”今州站站長,不過,由於其在抗戰期間的“貢獻”,他的軍銜已經是陸軍少將了。具備警察局長兼“保密局”高級特工的雙重身份,朱維信可以獲得許多信息。但有時信息太多也未必是好事,他在抗戰勝利後的兩年多裏對087交通站的誤判,就是因為這些信息。具體來說,他獲得的信息是——抗戰勝利後,由於形勢的變化,中共地下黨的組織人事發生了很大變動,這些變動導致不少情報員、交通員和組織脫離了聯係,有的甚至自動脫黨。

  早在全麵抗戰爆發前,朱維信就盯上了一源堂和我爺爺,全麵抗戰期間更是變本加厲。可即便是在朱維信力量最強大的抗戰後期(有水島崗次郎的支持),他也未能抓到087交通站的把柄。抗戰勝利後,朱維信以漢奸罪逮捕我爺爺,主要目的固然是報複孫、唐兩家,但也有深層次的因素,那就是想通過逮捕我爺爺,暗查他背後的共產黨地下組織。好在,得到我爺爺真傳的劉九齡在解救我爺爺的過程中表現得十分老到,前往上海向組織求助時,並未讓朱維信派出的密探嗅到任何氣息。一源堂確實給朱維信折騰得傷筋動骨,可是,朱維信還是沒能發現孫景軒“背後的秘密”,再結合前麵所說的那條信息,朱維信就得出了一個結論——即使孫景軒從事過中共的秘密工作,目前也由於某種原因脫離共黨了。這種情況,在當時不算罕見。這樣,朱維信就決定暫時把一源堂放到一邊,畢竟死盯著一源堂並非他的專職,他還有其他更要緊的活兒要幹。

  可是,就在半個月前,朱維信接到上峰密令:據最新情報表明,上海共產黨地下組織最近頻繁活動,時有重要情報傳送北方,其中除了使用電台,還大量沿用抗戰期間甚至抗戰前就已經建立起來的秘密交通線;“保密局”的特工專家對此進行了分析,列出了幾處很有可能被中共地下組織作為情報中轉站的地方,排在第一的就是今州。因此,上峰指令朱維信對此進行調查。

  朱維信尋思,這還有啥可調查的,如果今州果真存在上峰所說的共黨地下交通站,那肯定就是一源堂了。由此,朱維信決定重新開展對一源堂的調查。這回,他不啟用偵緝隊長苟霄漢了,他覺得目前階段的調查隻能算是捕風捉影,把握不大,沒必要弄出那麽大的動靜來,這方麵,以前的保安團也好,後來的皇協軍也好,都是有教訓的。那就先來小的吧。不過,小的也需要人來幹呀,朱維信準備請哪位出馬呢?這個,他已經考慮好了,就是他的寶貝兒子朱耀先。

  朱耀先讓我爺爺紮了一針後,被特高課折騰出的瘋病基本痊愈。這兩年,他的小日子過得很滋潤,和其妻陸巧玲兩人都用不著工作,就是整天吃喝玩樂,反正朱維信通過巧取豪奪斂財無數,坊間傳言說朱家是繼唐家後今州的第一富豪。有時候,他也會來一源堂坐坐,跟我父母聊天敘舊。不知是由於生病的原因已經忘記了呢,還是刻意掩飾,反正他從未提及以前曾追求過我母親的事。

  朱、孫兩家聯合給第三代辦滿月酒的那天,一共擺了八十桌,一源堂方麵的賓客隻占了十分之一,其餘的都是朱家的親朋好友、各路官員,今州的頭麵人物包括市長、市黨部的頭頭兒都到場了。朱維信事先吩咐,收取的禮金禮品一律打統賬,回頭朱、孫兩家均分,所以,那天我父母算是發了點兒財。

  次日,朱維信把我爺爺請到朱公館去結賬。借這個機會,朱維信向我爺爺提出,是否可以恢複原南北統貨行,由朱、孫兩家合股經營,經理仍由劉九齡擔任,朱耀先可以充當劉九齡的助手。爺爺聽後,搖頭不語。朱維信以為爺爺是慮及資金,又提出了另一方案:可以像當初跟唐四海合夥一樣,一源堂占三分之一股份,資金嘛,象征性出一點兒就可以,其餘概由朱維信負責,用今後的盈利抵消,不必支付利息。可是,爺爺麵對如此優厚的條件,還是搖頭。

  這下,朱維信弄不懂了:“孫老板,你是否對朱某抱有成見?”

  爺爺說:“成見沒有,主要是孫某已經對經商心灰意冷。你看我的金針刺瘋何等掙錢,一針就是一兩黃金。當初上海灘有人得知此事,曾專程來找我,邀請我每周一次前往診療,由他們派汽車接送,一針二兩黃金。即便是這樣,我都沒答應他們。朱局長,我老啦,不想再折騰什麽了。”

  合夥做生意的事,就這樣沒了下文。不過,朱維信那邊可沒打算消停。過了兩天,朱維信來一源堂拜訪爺爺,又提出一個建議,他這個主意真可以用“異想天開”來形容——

  朱維信說,之前提出的跟爺爺合夥經營南北統貨行的用意,是想給朱耀先物色一條人生之路。以朱耀先目前的狀態,長期不務正業,早晚會毀了他,所以,應當讓他學一門本領。原準備合夥開商行,讓朱耀先跟著爺爺、劉九齡學一些經商本領,也算是掌握了一門生存技能。可既然爺爺無心經商,那也不好強求。這兩天,朱氏父子很認真地談了談,朱耀先難得地表示願意聽老爸的話學一門技能,不過他有條件:具體學什麽,要由他自己選擇。

  那麽,朱耀先打算學什麽呢?他想跟隔壁一源堂孫恩亭的爹爹孫老板學醫,專攻金針刺瘋這門絕技!

  我父親在旁邊聽著這話,立馬有一股想打人的衝動。且不說金針刺瘋乃孫氏祖傳秘技,傳子不傳女,就說我父親吧,跟著爺爺學醫這麽些年,爺爺也從未提過要把這門絕技傳授給他的話頭。想不到朱耀先竟然有這等野心,而朱維信呢,還真厚著臉皮敢開這個口!

  爺爺聽著卻是一臉的平靜,臨末還笑嗬嗬地說:“朱局長啊,既然貴公子有這等鴻圖大誌,這個弟子我可以收下。不瞞您說,這門技藝我還沒傳給恩亭,正好,就讓他們一起學吧。他們原本就是同窗,現在再做一次同門,也是緣分。不過,孫某有話在先,別說學這門絕技了,就是尋常的傷科推拿之術,也得看天分,還得打基礎,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學會的。朱少爺來一源堂,也得按老規矩從尋常學徒做起,一步一步來。”

  朱維信聽著連連點頭,雙方議定擇日行拜師禮,讓朱耀先入一源堂正式學藝。

  朱維信一走,我父親就急煎煎問爺爺,怎麽能答應朱維信的這種要求?爺爺微微一笑:“恩亭啊,你沒察覺嗎?敵我之間的又一輪鬥爭已經揭開帷幕了——你看這個朱維信,又是兩家合辦滿月酒,又是提議重開南北統貨行,還薦子拜師學醫,這些,全是表麵上的幌子。他的真正目的,無非是要在我身邊安插一個人,好日夜監視一源堂究竟在搞些什麽名堂。”

  父親聽得冷汗涔涔,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爺爺卻是一臉輕鬆,說他之所以爽快地收下朱耀先,是因為朱維信派來臥底的這塊料實在太差,他相信完全能夠對付得了。

  對於來一源堂當學徒,朱耀先覺得很新鮮,也很興奮,不過,這跟讓他當臥底沒有關係。後來我父親承辦朱維信的案子時了解到,其實朱維信並未跟兒子提起過臥底的話頭。他很清楚,朱耀先此時的智力,還沒有恢複到能夠當眼線的程度。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有一個借口,可以隨時以找兒子為名來一源堂查看動靜,又不必擔心打草驚蛇。當然,朱維信也不能總是親自出馬幹這種事——兒媳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可以一日數次前往一源堂去看丈夫,反正就在隔壁,方便得很。朱耀先腦子有毛病,不適宜從事眼線工作,兒媳陸巧玲可沒毛病,甚至還機靈得很,他完全可以關照兒媳應該怎麽怎麽留意。

  朱耀先來一源堂後,名義上是今州名醫孫景軒的弟子,可爺爺並不教他任何內容,而是把他交給劉九齡管教。這叫“代師授徒”,是江湖上流行的做法。劉九齡對我父親這位老同學很負責,要求甚嚴,一天到晚從頭管到腳。朱耀先這樣的大少爺當然不習慣,幾次想打退堂鼓,都被他老爸揪著耳朵送回來,這倒使得陸巧玲有借口經常來一源堂陪伴丈夫,借機監視一源堂東夥在做些什麽。

  這正中爺爺下懷。一源堂其時所做的地下工作全是轉送情報之類,通過下麵的幾個分站派交通員以贖藥或者沿街沿河叫賣的方式進行情報交接,這是今州家家戶戶每天都在進行的日常生活內容,別說陸巧玲了,就是朱維信這個刑偵專家親自盯著,恐怕也發現不了什麽端倪。

  隨著戰爭形勢的發展,087交通站的情報轉送工作越來越繁忙。為防敵人突然對一源堂進行搜查,爺爺用中藥藥名、中醫古方、中醫病曆中常用的一些文字編製了一套簡單的密碼。當時已臨近解放,大部分情報都與軍事相關,無非是地名、武器、人員、日期、時間,盡管這套密碼算不上完備,但也可以將就著用。

  以往轉送情報,都要把紙張折疊得小而又小,以便交通員藏在身上或者隨身攜帶的物品中。這自然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不過,一旦被敵人發現,交通員的身份也就暴露了。而采用爺爺編製的這套密碼書寫的情報,表麵上看就是一紙藥方,上麵無非是患者姓名、症狀、需要使用的中藥名稱、用量以及熬製方法和忌口,交通員可以直接放在口袋裏,以贖藥為名來取情報的,幹脆就按中藥店的規矩,把“藥方”和包裝好的中藥用紙繩紮在一起,遇到敵人搜查,就大大方方讓他們搜。

  每份情報都用這套密碼轉譯,087交通站的工作量無疑是大大增加了,情報轉送特別頻繁的時候,整個兒一源堂從爺爺到資曆最淺的學徒朱耀先,甚至我母親唐季嫻,都得相幫用毛筆“抄方”。陸巧玲有時來看丈夫,也被我父母喚住,讓她幫忙謄抄一紙“藥方”什麽的——本來是負責監視一源堂的兒子兒媳竟然以這種方式為中共地下黨的情報工作作出了貢獻,怕是朱維信做夢也想不到的。

  1949年早春,解放軍已經飲馬長江準備渡江戰役了。一天深夜,今州發生了一起大案,保安團總馮老七在其住所被人打了黑槍,當場一命嗚呼。解放後我父親才知道,這是中共今州地下黨幹的(087交通站屬中央情報部門直管,與地方地下黨組織不發生任何關係)。他們奉命策反這位團總,已經做了三四個月的工作,組織上甚至應其要求為其撤離家屬支付了一筆數額不菲的費用。馮老七答應屆時率部起義,並逮捕包括朱維信在內的今州敵方黨政軍警特的頭頭腦腦。哪知,這家夥竟然出爾反爾突然變卦,跟江蘇省保安總團通了長途電話,約定次日前往省城鎮江報告重要機密。今州地下黨在郵電局總機的內線竊聽到了這個電話,及時報告組織。組織上果斷行動,連夜將馮老七幹掉了。

  這個案子驚動了南京,“保密局”局長毛人鳳指派特派員郭秋風前往今州調查,郭還獲得授權,在今州期間暫時代理保安團團總之職。這家夥是本著“懷疑所有人”的思路進行調查的,結果竟連朱維信也受到了懷疑。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一源堂有朱公子這位高徒,自然也被郭特派員盯上了。爺爺是按照正常邏輯思維來分析這個案子的,認為該案可能出於以下幾方麵的原因:第一是地下黨鋤奸,第二是江湖仇殺(馮老七是青幫成員),第三,則是由死者的私事引發。不管是何種原因,都牽扯不到一源堂,即使栽贓也很難栽到他們這邊來。不像抗戰期間有唐四海父子那樣的關係提供便利,如今,087對於今州敵人內部情況的了解渠道非常貧乏,爺爺根本不可能估計到南京來的特派員居然對警察局長朱維信也產生了懷疑,更來不及采取什麽防範措施。

  盡管有兩樣可以證實郭秋風懷疑的證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晃悠,這個老牌特工卻沒有留意到

  來不及采取防範措施的另一個原因,是郭秋風的動作實在太快。據說他是後半夜抵達今州的,上午聽取警察局、保安團方麵的案情匯報,那最快也得下午開始行動吧?這廝卻是一散會就召集人馬,親自帶隊直奔北大街,第一個搜查的就是一源堂!

  解放後,郭秋風在南京被捕,我父親奉命前往外調其與朱維信的關係時,曾問過他怎麽會想到搜查一源堂。郭交代,關於一源堂有可能涉嫌通共的材料,早在抗戰前就已經出現在複興社特務處(即“軍統”前身)的情報檔案裏了,他曾看到過;抗戰期間,他在“軍統”情報處參與整理各地匯總到重慶的情報材料,其中也有關於今州一源堂的內容。由此,他就產生了這樣一個印象:一源堂很可能是中共的一個情報點。

  郭秋風一行是坐夜班火車從南京赴今州的,途中,他跟同車的今州旅客聊了點兒今州民間的八卦,無意間得知朱公子的瘋病被一源堂孫老板治愈,現在已經在孫老板門下學醫了。這時的形勢於國民黨極為不利,時不時傳來某地國民黨軍政官員投誠起義的消息,“保密局”掌握的關於這方麵真真假假的線索更是多如牛毛,郭秋風受此影響,神經高度緊張,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之前並不認識朱維信,想當然地認為朱維信跟中共方麵有所勾結,把兒子送一源堂學醫之舉,是為使中共放心而采取的措施,相當於讓兒子當了人質。所以,郭秋風決定以突然襲擊的方式搜查一源堂,指望發現蛛絲馬跡,把朱維信一起扯出來。

  搜查進行了三個小時,盡管有兩樣可以證實郭秋風懷疑的證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晃悠,這個老牌特工卻沒有留意到——

  一是正在處理的至少二十份情報,其中有的隻謄抄了一半,還在桌上攤著,有的和贖藥的方子夾在一起,有的作為一筆生意的賬目記載在賬冊裏。郭秋風都一一查看過,卻沒跟情報聯係起來;至於爺爺親手編製的那套簡易密碼,一源堂根本沒留下底稿——全在087的腦子裏裝著。二是內宅客廳裏緊挨天花板懸掛著的家堂(抗戰前曾藏過烈士遺孤柳毅君),這時裏麵還存放著準備寄發給今州地區敵方黨政軍警特的警告信。

  搜查一無所獲,那郭秋風倒也願意尊重事實,對爺爺拱手道:“孫老板,奉命行事,多有得罪。”遂帶著保安團士兵揚長而去。

  一源堂不涉案,朱維信自然也就沒事了。郭秋風隨即就把朱維信引為同盟,這才得知一源堂其實是被長期監視著的。既然在朱局長的監視下都沒發現什麽異常,那應該跟馮老七被殺無關了。

  馮老七命案最終未能偵破,郭秋風卻向毛人鳳謊稱破案了,案犯是兩個江洋大盜,多年前曾跟馮團總結下私怨。二犯落網後,又被今州警察局查出另有多起命案,應地方民眾強烈要求,已經處決。處決倒是真的,不過被市警察局槍斃的那兩個大盜,跟馮老七命案無關。郭秋風怎麽這麽大膽子,敢謊報軍情呢?因為此時毛人鳳已經逃往廣州,哪裏還顧得上這起案子?無論郭秋風報告什麽,他都沒有意見。

第二十一章 機關算盡

  南京解放後,還占據著上海的敵人在進行垂死掙紮。黨組織根據形勢,決定在087交通站設置一部電台,以便可以迅速把上海傳送出來的情報通過無線電波及時報告中央。

  這時的今州,正處於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朱維信的警察局長職務是省政府任命的,可鎮江已經解放,省政府有沒有還不知道,當然就顧不上管他了。幸虧朱維信長期以來腳踏兩隻船,另一隻踩在“保密局”船上的腳還有人管,“保密局”通知朱維信:做好動身準備,隻要共軍打到蘇州,就以“赴滬開會”為名撤往上海;在撤離前,須把今州共黨分子、異黨幫夥(指民主黨派和無黨派進步人士)、黨國叛徒等解決掉。

  朱維信明白大勢已去,遂著手做逃亡準備。到這當口兒,朱耀先就沒必要再留在一源堂了,朱維信打算安排妻子、兒子、兒媳、孫子先行赴滬。出於保密和安定人心的需要,他想把這件事做得從容些,不料這一從容,差點兒導致朱耀先又變回瘋子。之所以說“差點兒”,那是因為我爺爺手下留情——

  一周前,組織上派來的地下報務員小莫攜電台來到今州,住在一源堂內宅二樓以前兩個孃孃所住的臥室,電台則密藏於家堂內。小莫白天休息,晚上工作,我父母給他打下手。午夜過後,他們就把電台從家堂裏取出,在臨河的陽台上架起天線,小莫發報,我父母望風放哨。一般都是在拂曉前結束工作,他們再把天線收起、電台藏好,然後休息。父親最多隻能睡到七點就必須起來去前麵店堂準備營業,不是人手不夠,而是生怕引起朱耀先的懷疑。

  那天,朱維信來一源堂對爺爺說,他在上海的一個長輩親戚病危,朱耀先是過繼給對方做義子的,要去盡一份孝心,為老人送終,辦理繼承遺產的手續,所以要請一段時間的假。爺爺自然看穿了朱維信的意圖,知道他打算腳底抹油了。

  次日中午,爺爺讓劉九齡從天益館訂了一桌酒席為朱耀先餞行。事後回想起來,朱耀先那段時間的精神似乎有些異常,可能跟暮春季節精神病人容易情緒亢奮有關。朱耀先嗜酒,學徒期間他在一源堂吃午飯,是沒有酒喝的。今天情況特殊,爺爺允許他喝一點兒,他就更興奮了,絮絮叨叨不算,還不著邊際,令人摸不著頭腦。席間,陸巧玲不住地跟我母親抱怨,說朱耀先如何如何精力過剩,經常半夜突然起來,打開留聲機,拉著她一起跳舞,把一家人鬧得不得安生。

  酒席結束,朱耀先喝得有些過量,已經歪在椅子上睡著了。陸巧玲想把朱耀先弄醒,卻是徒勞。我父親說,那就讓他在這兒睡會兒吧。我母親隨即取來一條毛毯給朱耀先蓋上。陸巧玲惦著家裏的兒子,就先回去了。

  如果不是這時正好有一份緊急情報送來,我父母是不會離開客廳讓朱耀先一個人待著的。這是一份手繪的上海浦東高橋一帶國民黨部隊防禦陣地的草圖,爺爺先用他那套簡易密碼進行了轉譯,再讓我父母把他轉譯出來的文字譯成電碼。根據情報工作的保密規定,報務員不能知曉他所收發的電報內容,他經手的不過是一組組阿拉伯數字而已,所以,盡管時間緊迫,小莫這會兒在樓上的小屋裏閑得沒事幹,看《三國演義》打發時間,也不能勞駕他動手相幫。

  我父母和爺爺正在內堂樓上書房裏緊張工作的時候,忽然一陣腳步聲,奶奶急促地叩門:“不好了,耀先跟小莫打起來了!”

  用“石破天驚”來形容他們三人當時的震撼毫不為過:一源堂的地下電台是絕密,別說電台和報務員小莫了,就是天線也不能讓外界察覺到一絲一毫。一源堂的員工中,除了朱耀先都是清一色的地下黨,即便如此,也隻有劉九齡和我父母知曉這個機密。朱耀先剛才明明睡在客堂裏,怎麽跟小莫撞上了?

  小莫是偵察兵出身,已經把朱耀先製服了。爺爺看看現場,還真有點兒驚心動魄,朱耀先竟然已經掀開了與家堂連通的那兩塊地板,正要把收發報機從裏麵拎出來,讓聞聲出來查看的小莫逮個正著。

  爺爺看著灰頭土臉的朱耀先,吩咐我母親打盆水上來讓他擦拭幹淨,然後讓眾人回避,他單獨跟朱耀先聊了一會兒,總算弄清楚,朱耀先此舉並非受其老爸指使,而是純屬偶然——

  剛才大家在後麵忙活的時候,朱耀先睡醒了,卻不想起來,躺在藤椅上仰臉望著天花板,看到了外表髒兮兮的家堂。精神病人的想法誰也猜不透,天知道他怎麽突然對家堂產生了興趣,隨即搬了張凳子過去,站上去還夠不著,又把吃飯的八仙桌搬過去。這回他看清了,家堂的頂部竟是緊貼著天花板(即二樓地板)的。完全是出於好奇,他跑到樓上的相應位置,想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挪開小床後,竟然發現了多年前藍壯壁那幫特務都沒發現的機關。

  朱耀先是否知道他看見的東西是電台呢?知道。因為朱維信是“保密局”高級特工,家裏就有一部這樣的電台,朱耀先平時經常看老爸擺弄。這樣,087交通站的重大機密就因一個瘋子的誤打誤撞暴露了。現在該怎麽辦呢?爺爺當即下令,讓劉九齡護送小莫,帶著電台立刻轉移至郊區備用點。

  轉移了小莫和電台,接下來就是處置朱耀先了。按照地下工作的規矩,遇到這種情形,朱耀先隻有死路一條——不能說他一定會出賣一源堂,但同樣也無法保證他能對其老爸、老婆守口如瓶。可是,如果朱耀先在這個世界上憑空消失,朱維信那一關怎麽過?因此,爺爺要想出一個辦法,既保住朱耀先的性命,又不讓他泄露機密。

  這個辦法很快就出台了:爺爺當初是用一根金針把朱耀先從瘋子變成正常人的,現在,還是用一根金針把他打發回瘋子時代。不過,爺爺手下留情,他這一針起作用的時間不長,大約三至六個月,朱耀先就可以自行康複。

  朱耀先挨了一針,立刻睡覺,還是躺在客堂裏的那張藤椅上。一小時後,陸巧玲來了,他還沒醒。我父母都心情緊張地盯著他,隻有爺爺心裏有數,一臉淡定地去店堂忙生意去了。

  陸巧玲把朱耀先搖醒,朱耀先茫然地看著她:“你是誰?”

  陸巧玲還以為丈夫在開玩笑,正要說話,猛不丁兒就挨了一記耳光!朱耀先從藤椅上站起來,推開陸巧玲,在客堂裏東奔西突,見什麽砸什麽,被我父親抱住。他已經不認識老同學兼師兄了,而且突然間變得力大無窮,小慶、小瑞加上我父親三人合力,才勉強將其控製住。

  陸巧玲立刻回家給朱維信打電話,朱局長帶著兩個警察趕到一源堂時,朱耀先正開始第二輪發作,不得已,朱維信讓那兩個警察給他銬上了手銬。朱維信向爺爺請教應該怎麽辦,是不是需要再往他心髒紮一針。爺爺說沒必要,他這發作跟季節有關,過一段時間會好的。隨即給開了點兒有安神鎮靜作用的中藥。

  爺爺開的藥朱耀先有沒有服用、效果如何,我父親不清楚。當天深夜,朱維信就按照原計劃把他老婆、兒子、兒媳和孫子送到上海去了。幾天後,蘇州解放,朱耀先一行從上海乘坐“國泰號”軍艦去了台北。臨離開上海前,朱維信給老婆打了個長途電話,說你們先去吧,在台北等著我,我很快就過去。可是,朱維信的這個承諾未能兌現。

  改革開放後,跟我父親一樣已是耄耋之年的朱耀先從美國回今州探親。幾個還活著的老同學相聚,聊起往事,朱耀先說,他去台北三個月後就恢複了正常,隻是記不起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更不知道是怎樣從今州來到台北的。

  朱維信把家眷打發走後,遂著手執行上峰的命令,一天之內,他下令殺害了三十一名被捕的中共黨員、民主進步人士、有投誠意向的國民黨官員。接下來,就輪到一源堂了。

  此時的形勢已經不容朱維信樂觀,保安團官兵開小差者過半,剩下的正在打點行裝準備逃跑;警察局也不斷傳來警官不辭而別的消息,甚至還有人自殺。到最後,他身邊隻有偵緝隊長苟霄漢等七八個親信了。朱維信最好的選擇是趕緊逃跑——對於一源堂,他本可以網開一麵,因為並無證據表明一源堂是中共交通站,他也不會因此承擔任何責任。但朱局長惦記著一源堂,他必須把心上掛著的這筆賬了結掉。朱維信跟苟霄漢商量下來,決定以“告別”為名在天益館設宴,把一源堂東夥、家眷請去,席間一並解決,一個不留!

  於是,朱維信驅車北大街,向爺爺發出邀請,爺爺連個隔頓都沒打就答應了。我父母等人都認為朱維信可能要圖謀不軌,爺爺卻微笑道:“解放軍的炮聲已經聽得這麽清楚了,他朱維信還敢怎樣?我還要勸他投降哩!不必擔心,我們都去赴宴!”

  朱維信離開一源堂,直奔天益館,讓井少嶽安排一桌豐盛的酒席。井少嶽還是那張見錢眼開的商人臉孔:“朱局長啊,聽說共軍就要打過來了,炮聲都聽得見了,這當口兒飯館進貨難啊,那價錢……”

  “啥都別說了,這是飯錢!”朱維信掏出一根沉甸甸的“小黃魚”塞到井少嶽手裏,井少嶽立刻眉開眼笑,連連表示沒有問題。可是,朱維信往下的話卻把井少嶽嚇了個激靈,“這是一桌斷魂酒,我要借貴處殺幾個人,回頭你們把屍首拖到後院挖個坑埋了。”

  井少嶽有些為難:“朱局長啊,您當著警察局長,幹的就是殺人的活兒,可是,不是有規定殺人是在城外三天門嗎,怎麽殺到天益館來了?此事一旦傳出去,誰還敢來敝號吃飯?還有啊,也不知您殺的是什麽人,回頭人家江湖上的朋友找上門來,這個……”

  “這是上峰的命令,我必須照辦,否則就是抗命。說實話,以我跟他們的交情,還真不忍下手,可我還能怎麽辦呢?不瞞你說,我的家眷都已經送到上海去當人質了,我不幹他們就沒命了。沒辦法,隻好自掏腰包置辦一桌上等酒席為他們送行。至於你擔心是否有人找天益館尋釁,這個我已經考慮過了。”朱維信掏出一紙布告遞給井少嶽,“回頭你派個夥計貼到城門口去就是了。”

  井少嶽展開布告一看,上麵寫的是:“查一源堂中藥店自老板孫景軒、孫恩亭父子以下各犯劉九齡、唐季嫻、柯根發(老柯)、沈龍發(老沈)、歐小慶、顧小瑞係共匪,長期以來屢屢從事危害黨國、禍亂民眾之活動,今奉江蘇省政府令,即予處決!”布告上每個人名都用朱筆打了勾,落款是今州市警察局,還蓋著大印。

  井少嶽喜出望外:“朱局長啊,您這可是替井某人出了一大口惡氣啊!一源堂這夥人早該解決了。行了,就照您吩咐的辦,不過,我想請朱局長在布告下麵簽上您的大名,免得回頭您手下的弟兄把孫老板他們幹掉後,一時手癢,把我井某也捎帶了。”

  朱維信嘿嘿一笑:“井老板,還真有你的。我這是執行上峰命令,何須滅口?好吧,權當讓你放心辦事,拿筆來,我簽。”

  井少嶽隨即把朱維信簽了名的布告交給賬房先生寶錦國,吩咐說:“馬上派個夥計送到可靠地方去,萬一朱局長手下的弟兄真的衝我們下手,這份布告也可為我等作個證。”

  朱維信哭笑不得:“井老板,你可真是名不虛傳的老江湖!行了,趕緊準備吧,客人馬上就到了。”

  待天色盡黑,我父親幾個隨同爺爺走進天益館。這等形勢下,商店都已早早關門,誰還出來下館子?飯館裏隻有他們這一桌人,安排在雅間裏,朱維信叫了苟霄漢陪同,還有七個特務藏在外麵,苟霄漢一旦發出信號,他們就會衝進來動手。

  正應了《紅樓夢》裏那句“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他們還沒來得及發信號,劇情突然反轉,井少嶽、寶錦國閃電般出手將兩人控製住,外麵埋伏的特務也被天益館的夥計拿下。爺爺和井少嶽四手相握,互稱“同誌”。這一聲“同誌”,已在爺爺和井少嶽心底深埋了整整十四個年頭兒。

  說到這兒,讀者應該知道井少嶽和寶錦國的真實身份了吧?

  1935年,組織決定在今州設立087地下中心交通站,考慮到白色恐怖下從事秘密工作的艱難程度,另設一個專門保護087交通站並協助交通站開展工作的小組,這就是以井少嶽為組長的“032小組”——天益館。井少嶽、寶錦國都是參加過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的老黨員,具有豐富的從事秘密工作的經驗,同時又是幫會人士,對江湖上那一套了如指掌。他們針對今州地區複雜的鬥爭環境研究了一套工作策略:處處跟一源堂作對,使外界形成一個認識,即天益館跟一源堂是一對冤家,以便可以在暗中更好地保護087。032小組的秘密,一源堂方麵隻有爺爺一個人知道。

  這些年來,天益館默默地做了大量工作,及時把收集到的敵方動態提供給087,在一源堂麵臨危機的時候,一次次巧妙地、不動聲色地出手相助:為了安全轉移烈士遺孤柳毅君,向朱維信提供錯誤信息,以誤導他的判斷;在“西門事件”中故意攪局,使我父親得以順利把情報送出今州;協助一源堂為新四軍運送特種物資(我父母“突擊結婚”往玄妙庵運嫁妝那次,實際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寶先生為首的天益館那夥人是敵人請來故意跟一源堂過不去的,敵人隻想到搜查婚船上的嫁妝,根本沒想到特種物資就藏在寶先生的那條喪船上)……

  這次,032又及時出手,挫敗了朱維信把一源堂趕盡殺絕的計劃。這本來是一次非常完美的行動,哪知在最後的節骨眼兒上發生了意外。苟霄漢表麵上服服帖帖,實際上一直動著反抗的腦筋。剛才控製住朱維信和苟霄漢時,兩人的手槍已經給繳了。沒想到,苟霄漢身上還藏著一把袖珍勃朗寧手槍,趁眾人不備,他突然拔槍。寶先生離苟霄漢最近,見苟霄漢把槍口對準爺爺,飛身上去奪槍。苟霄漢是玩槍高手,瞬間調轉槍口衝寶先生連開三槍。寶先生在胸部中彈的情況下,還是衝到苟霄漢跟前,伸手捏斷了對方的喉管。

  今州第一國術高手寶先生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第二十二章 越獄潛逃

  隨著今州的解放,087交通站的使命也宣告完成,機構撤銷,其成員的組織關係轉到地方上,由中共今州市委分派新的工作。我爺爺孫景軒被市軍管會任命為今州市工商聯主席;我父親孫恩亭接到命令,讓他去市公安局報到;我母親唐季嫻被分派到市財政局;劉九齡的願望是去部隊,但這個願望未能實現,組織上指派他擔任一源堂所在的北區副區長。

  當時尚未成立工商局,工商聯行使著部分工商局的職能,但畢竟是社會團體,因此,我爺爺還是經營著一源堂中藥店,照常行醫。一源堂的四位店員老柯、老沈、小慶、小瑞,組織上對他們也有安排,但他們跟我爺爺感情深厚,不願離開,仍舊留在一源堂。

  032小組也已經完成了使命,天益館關門了。這個小組的成員當時全部是從上海抽調來的,按照規定應該返回上海安排工作。但今州這邊也非常需要人手,最後協商的結果是,井少嶽留下擔任今州市公安局局長,其餘幾位返回上海。聽說組織上最初是要安排井少嶽擔任市軍管會副主任、市委副書記兼主管政法的副市長的,但因為寶錦國的犧牲,他一怒之下把朱維信和苟霄漢埋伏的那七個特務都幹掉了,要不是我爺爺及時製止,朱維信的狗命怕是也保不住。這種行為是違反政策的,上綱上線的話,還屬於嚴重錯誤,所以隻好讓他這個1926年入黨的老革命屈尊一下了。

  井少嶽的辦公室就是原警察局長朱維信的那間,不過,朱局長的那些豪華家具都被搬走了,井少嶽隻保留了一件——那口德國製造的保險箱。軍管會的通知上隻寫著讓我父親去公安局報到,沒說具體幹什麽。報到那天,井局長告訴他,讓他擔任偵訊科長。我父親十分意外:“井局長,我從來沒接觸過這種活兒,恐怕幹不好。”

  井少嶽當了局長,還是以前那副江湖腔調:“誰敢說你幹不好老子抽他!凡是在白色恐怖環境中從事過黨的秘密工作的同誌,都能勝任公安局的任何一個崗位。好了,閑話不說,言歸正傳。你上任後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審查朱維信。”

  今州解放前夜,朱維信在天益館被擒,次日解放軍就進城了,爺爺把他交給了接收警察局的軍管組,強調這人是今州地區最大的反革命分子、特務、漢奸,必須嚴管。因此,朱維信被關進了看守所裏的單人牢房。

  井少嶽出任公安局長後,曾去看守所看過朱維信,兩個老熟人聊了兩個多小時。本來,朱維信已經上了軍管會首批處決的罪大惡極敵對分子的名單,可是這次談話延長了他的生命行程。井少嶽跟他聊下來,認為此人值得深挖一番,把他的曆史和現行罪行都查一查,對今州的反特工作肯定有利。

  主持對朱維信的調查,對我父親來說是一個挑戰。他的工作有幾個線頭要抓:一是爭分奪秒見縫插針地學習如何做好偵訊工作,除了閱讀大量專業書籍、敵偽留下的技術培訓資料、敵偽檔案中的案例,更多的是向留用舊警察討教;二是要安排偵訊科的日常工作;三是跟朱維信直接接觸,通過訊問向其了解情況。這幾個線頭同時抓,我父親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吃住都在公安局,有時去看守所跟朱維信聊得晚了,幹脆找間空監房湊合一宿。

  後來父親對我說,他之所以能夠迅速上手偵訊科長的工作,最好的老師不是別人,正是朱維信。朱維信是留學德國的刑偵專家,又是經年特工,可以想見他在偵查和訊問方麵的功底。當然,如今他們的身份各異,朱維信是未決犯,又是父親的主要工作對象,父親不會主動向他請教,朱維信更不會主動指點我父親。我父親從朱維信那裏學到的東西,都是在訊問時同這個家夥的較量中獲得的。

  朱維信顯然沒把我父親這個初出茅廬的小輩兒放在眼裏。麵對訊問,他要麽抵賴狡辯,要麽就把責任都推給死人。比如,在日軍占領今州期間,他多次破壞中共地下組織,瘋狂屠殺共產黨員、民主人士和抗日誌士,這是今州百姓人所共知的事實,對於這類情況,朱維信無法抵賴,就推說是水島崗次郎逼著他幹的,反正死無對證。

  但是,隨著父親大量查閱敵偽檔案以及對其他人犯的訊問、對留用警察的調查,掌握了更多的情況後,朱維信的謊言被一個個戳穿。這種訊問從1949年6月上旬持續到10月下旬,折騰了四個多月,朱維信的精神防線終於瓦解。

  一個星期天,父親得知朱維信發高燒,立刻趕到看守所,把朱維信從監房裏開出來,急赴醫院治療。在醫院輸過液,高燒暫時退下去了。回看守所的路上,吉普車經過原朱公館(霸占唐公館之前的朱宅)附近的“良肴館”,那是今州城一家比較有名的蘇錫幫菜館,朱維信以前經常光顧。正好前方有馬車堵路,吉普停下,朱維信大概是觸景生情,呆呆地望著外麵,眼眶濕潤了。於是,父親決定私人掏錢請朱維信吃頓飯。

  這件事惹得全局議論紛紛,有人還給市軍管會打了小報告。軍管會主任蘇大任讓井少嶽了解一下是怎麽回事,是否妥當。井少嶽當場回答:“妥當不妥當我最知道了,如果不妥當,我早就抽孫恩亭了!我正盤算著找個由頭把他請客的費用報銷呢。”

  井少嶽力挺我父親,是因為次日朱維信就請看守所長何明暉給父親捎話,要求提審。父親知道,這塊頑石終於低頭了。這次見麵,朱維信沒管我父親叫“孫科長”,用的是曾經叫了二十年的“恩亭”:“恩亭啊,我知道我這回是必死無疑了,不過,我還是願意把你要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也算是對你善待我的一個回報吧。”

  井少嶽聽了我父親的匯報,大喜:“你去對老朱說,隻要他徹底交代,我自帶食材去看守所給他做兩個菜,好好犒勞他一下。”

  朱維信用十七天時間寫了一份自傳式的交代材料,父親根據朱維信交代的情況,頻頻外調,上海、南京、蘇州、鎮江是跑得最多的地方,對交代內容反複進行核實,基本無誤。井少嶽沒有食言,還真自掏腰包買了豬肉、黃魚,去看守所親自掌勺,給朱維信燒了他開天益館時的兩道拿手佳肴蔥烤大排和糖醋黃魚,還掏錢讓看守員去買了一瓶酒。本來井局長準備叫上我爺爺,三個老熟人一起喝一杯,因為軍管會臨時有急事找他,就讓朱維信獨自享用了。饒是如此,後來搞運動時,此事也成了老井的一個大汙點。

  井局長還有一個把柄被人捏著,時不時要拿出來敲打一番——朱維信寫了自傳式的交代後,井少嶽說老朱認罪態度不錯,根據黨的政策可以給予優待,把他的鐐銬去了吧。本來,這根本算不上是一樁什麽事,那時的看守所對於如何使用械具並無規定。可讓人沒想到的是,朱維信卸掉鐐銬後,竟然成功越獄了。

  朱維信越獄的日子很好記,那是1950年2月16日,庚寅年的除夕之夜。之前十來天,井少嶽給我父親下達了另一項使命:調查今州的第二號反革命分子、原今州保安團團總、偽軍司令湯宗俊及其心腹、便衣隊長藍壯壁的下落。

  湯宗俊、藍壯壁是抗戰勝利的消息傳到今州的那天晚上雙雙失蹤的,國民黨接收今州後,曾調查過這二人的下落,還將湯宗俊列入“華東地區必須嚴懲的漢奸”名單,國民黨江蘇省政府特地派員前來督辦,但最後還是不了了之。現在,人民政府要為吳明全等革命烈士報仇,要為今州地區的人民群眾出氣,決定調查湯宗俊的下落。軍管會還專門提出了要求:如果二犯還在大陸,哪怕躲藏在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們緝拿歸案,如果已經死亡或者逃離大陸,也要求拿出確鑿證據,而不能是什麽“據說”、“好像”之類含糊其辭的說法。

  我父親被任命為調查湯宗俊、藍壯壁二犯下落的專案組長。領受任務後,我父親首先提審了朱維信,抗戰勝利後今州地區追緝漢奸的活兒就是由朱維信主管的。

  據朱維信說,當時江蘇省政府和“軍統”都下令要求追查湯、藍二犯的下落,他就指派苟霄漢負責此項調查。苟霄漢領著幾個特務東奔西跑折騰了一段時間,經費花了不少,卻沒什麽實質性進展。警察局財務科長苗辛鑫幾次三番跑到朱維信跟前嘀咕,說這等開支有貪汙、挪用之嫌。大約在1946年深秋,苟霄漢曾向朱維信報告,有線索表明湯宗俊、藍壯壁在上海董家渡一帶做生意。朱維信給苟霄漢增派了人員,可是,二十來人在上海查找了半個多月,還是一無所獲。朱維信意識到,這案子是個無底洞,不能再糾纏下去了。再說那時候社會上懲辦漢奸的呼聲也不如抗戰剛剛勝利那會兒強烈了,他決定把這個案子掛起來,偃旗息鼓。

  如果苟霄漢還活著,也許能夠提供一些比較詳細的材料。可惜,苟霄漢在今州解放前夜被結果了,那些曾參與追緝湯宗俊、藍壯壁的特務也是死的死、逃的逃,一個也找不到了。父親隻好另外尋找調查途徑,查摸了幾天,從一個留用警察那裏得知,藍壯壁在南京夫子廟有一個同胞姐姐,就帶了助手小紀奔南京調查。

  他們在南京待了數日,沒有找到藍壯壁的姐姐,但據夫子廟派出所的同誌說,轄區裏的確曾經有過這麽一個婦人,後來不知搬到哪裏去了。那時候沒有電腦,南京這麽大一個城市,要想從浩如煙海的戶籍檔案中查找一個人,難度之大可想而知。2月16日下午,我父親打電話向井局長匯報情況,井局長說先回來過年吧,年後再作計議。

  兩人抵達今州時,已是大年初一上午八點多了。按照出差紀律,他們要先去市公安局報到。還沒進大門,就覺得似乎氣氛不對,門衛室的警衛從平時的一個增加到了三個,進進出出的各科室的同誌,個個表情嚴肅,不論穿軍服(當時還沒有警服)還是便衣,腰裏都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揣著家夥,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父親跟小紀悄聲嘀咕:“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的確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朱維信越獄逃跑了!

  兩天前,看守所對春節期間的值班作了安排,決定除夕到年初三這四天的值班排班按照平時星期天的方式來執行,即兩班製,日班警員從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晚上接班的警員則要值到次日上午八點才能下班。值班人數跟平時一樣,每班四名警員,其中兩人在監房區域中間的崗亭裏值守,另外兩人則在監區外麵的工作區域值守,分別稱為“外班”、“裏班”。至於看守所的警戒,則由公安部隊(相當於現在的武警)負責,不過,未經看守所允許,崗哨是不能進入監區的。

  這天晚上值班的四個警員中,三個是留用警員,一個是解放後在社會上招收的。新招收的那位,可能大家還記得,他是我父親的小學、初中同學,名叫封炳麟——抗戰前087交通站為轉移烈士遺孤柳毅君策劃的那場生日宴的受邀者之一。封炳麟的老爸是開豆腐店的,利潤微薄,故其家境屬於中等偏下,能供他讀到初中實在不易。可惜,封炳麟初中畢業後未能考取高中,先是在家幫著老爸磨豆腐,後來當了一名代課老師。

  封炳麟曾為087交通站送過幾次情報,但他本人並不知情。當時,他在東門外六裏地的小升莊小學做代課老師,小升莊有個譚木匠,是受爺爺領導的地下交通員,經常利用走鄉串村幹木工活兒的機會傳遞情報。憲兵隊對城門控製得甚緊,時不時的,水島崗次郎還會突然出現在某個城門口,親自指揮對進出人員進行搜查。為防萬一,爺爺就讓我父親出麵,以給譚木匠帶東西為名,讓封炳麟把情報送出去。東門的偽軍班長係封炳麟的表兄,一般不搜查他,如果有特高課的人盯著,也隻是象征性搜一下。偶爾遇到水島崗次郎,封還會主動上前給水老師行禮,水島崗次郎從沒對他起過疑心,跟他閑聊幾句後就揮手放行,有時還會送他一盒日本煙什麽的。

  為此,父親對封炳麟總是有一種內疚感——萬一出點兒什麽意外,封炳麟就會稀裏糊塗地跟著087一起掉腦袋。

  解放後,學校編製壓縮,封炳麟的代課生涯結束,重新回家做豆腐。正好軍管會招收警員,父親就跑了趟封家,鼓動老同學去報名,並竭力向經辦同誌推薦。經辦人把封炳麟的名字報上去了,政審卻沒通過,有人說他老爸是豆腐店老板,出身不夠條件。父親隻好去找井局長。井局長馬上拍了板:“豆腐店、煙紙店都是小本經營,勞動人民啊,這個人我要了!”

  封炳麟總算進了公安局。以他初中畢業的水平,在當時應該算是一塊材料了,可還是給打發去看守所當了一名看守員。不過,他的工作表現不錯,何所長兩個月後就任命他擔任組長,那天值班的另外三個留用警員都是他的部屬。

  這三個留用警員,年歲最輕的老容也已經四十四歲了,封炳麟就把老容和他自己安排在監區內的值班室,讓另外二位在外麵的工作區域值守。

  今州市公安局看守所的監區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靠近工作區域那麵牆的正中裝著一道堅固的鐵門,這是監區和工作區域之間的唯一通道。鐵門兩側以及院子的另外三麵都是監房。監區值班室位於院子的正中,這是一幢炮樓式樣的兩層建築物,底層是值班室,四周都有窗子,二樓是休息室,但值班時通常是不能休息的,所以基本不用。二樓的樓頂是一個平台,四周砌著一米多高帶有槍眼的圍牆,人犯放風時,看守員就在這裏監督。

  晚上八點鍾,封炳麟、老容進入監區值班,兩人先在監房走廊裏巡視一圈,檢查了每個監房的門鎖、柵欄以及人犯,對關押朱維信的那個位於角落裏的小監房查看得特別仔細,並未發現異樣。兩人就放心了,回到值班室作了首次巡視監房的情況記錄,然後就是喝茶抽煙、看報紙聊天。

  按照規定,他們應該每隔半小時出來巡查一次。起初,他倆也是這麽做的,但在巡查過晚上十點半那次後,兩人不知不覺都睡著了。這一睡,直到下半夜三點多鍾方才醒來。一看牆上的掛鍾,兩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封炳麟沒有表,馬上讓老容掏出懷表核對,確實無誤,三點半!像是要印證這個時間似的,遠處傳來了雞鳴。封炳麟叫聲“不好”,拔腿出了值班室,直接就往朱維信的監房奔。可是,已經晚了——監房的後牆被掏了一個大洞,朱維信沒影了!

  要犯越獄,堪比天塌。看守所以及公安部隊營房都亂成一鍋粥,公安部隊隨即全體出動,會同公安局全城搜索,折騰到天明也沒發現逃犯的蹤跡——打自今州解放的第一天,城門就日夜開啟不再關閉了,朱維信顯然已經遠走高飛。

  刑警對監房進行了勘查,斷定朱維信是挖開監房後牆後,遊過外麵的小河脫逃的。監房的牆壁是磚砌的,磚與磚之間則用混合著糯米漿的黃泥作為黏合劑,沒有合適的工具根本別想挖出一個大洞來。從現場情況判斷,朱維信做這件事時應該比較從容:他把挖出的磚頭一塊塊鋪墊於其睡覺的那個位置,連同衣服枕頭臉盆等擺成人形,蓋上被子,用以誤導半夜巡查的看守員;挖牆洞的工具沒有留在現場,無從判斷那是什麽東西。

  監房後牆外有一座二層樓高的崗亭,井少嶽查問了看守員打盹兒期間站崗的三個公安部隊戰士,竟然誰也沒有聽見動靜。分析下來,其原因一是朱維信的動作很穩,沒發出過大的聲響;其二呢,當晚是大年夜,就算有點兒響動,也被不時爆響的煙花爆竹聲給掩蓋了。封炳麟和老容隨即被限製行動,接受審查,公安部隊的那三個戰士也進了禁閉室。

  往下,就是追捕逃犯了,這是我父親負責的偵訊科的活兒。可是,當我父親出現在井少嶽麵前時,他卻不提追逃之事,讓我父親還是繼續調查湯宗俊的下落。

  後來知道,越獄事件發生之後,軍管會蘇主任立即來到公安局詢問情況。他第一個見到的不是局長井少嶽,而是另外兩個頭頭兒——副局長老秦和政委老程。那二位是山東老區來的幹部,老區幹部一般都比較牛,對井少嶽被任命為市公安局局長頗有意見,早就憋著一股勁兒想把井少嶽攆走了,這回朱維信脫逃,正好是個機會。可能平時他們就已經在收集材料了,這會兒立即呈給蘇主任:昨晚看守所四個值班員中的組長封炳麟,出身資本家(其實豆腐店老板應該算是小業主),由也是資本家出身的偵訊科長孫恩亭反複說情方才得以進入公安局工作。有同誌反映,孫恩亭和其父孫景軒解放前跟朱維信走得很近,朱的兒子是孫恩亭的同學,曾拜孫景軒為師學醫。而井局長不顧局黨委多數成員的反對,力主讓孫恩亭負責朱維信專案。在此期間,孫恩亭曾把朱維信帶到外麵去喝酒吃飯,井少嶽還授意看守所卸去了朱維信的鐐銬……

  蘇主任聽了這番反映,立刻找井少嶽談話,井少嶽隻好打消了讓我父親領銜追逃的主意。朱維信脫逃後,今州市公安局、蘇南行署公安處、華東公安部都采取了追逃措施,還對看守所內部進行了調查,封炳麟和老容被關押了半年才釋放,但朱維信依舊不知所蹤。

  由於朱維信的脫逃,對湯宗俊、藍壯壁下落的追查也沒有結果,井少嶽的壓力很大,被今州市委蘇書記(即軍管會蘇主任)、蘇南行署公安處黃赤波處長數次當眾點名批評。井局長自然惱火,但惱火也沒用,這兩個案子就懸在那兒了。直到1950年11月,朱維信和湯、藍兩個專案組已經解散,偵訊科突然接到上級轉來的一份材料,兩個案子才露出冰山一角。

第二十三章 “啟明星計劃”

  這是一份我方截獲的由台灣“保密局”總部發給代號為3011的潛伏特務的密電,內容是:務須在11月底前執行“啟明星計劃”中的“今州方案”。

  市委社會處、市公安局領導當即舉行聯席會議,我父親作為偵訊科長列席。會議決定,立刻組建專案組偵查該案,井少嶽任組長,孫恩亭任副組長;由於敵人將在11月底前執行“今州方案”,要求專案組必須在十天內破案。

  這是今州市公安局成立以來陣容空前的一個專案組,光偵查員就集中了三十名,全局僅有的兩輛小汽車全部歸專案組使用,十輛摩托車分了四輛過來,還有若幹輛自行車,經費無須審批,需要其他單位協助,隻要給市委社會處打個電話就行了。

  要在十天之內破獲這樣一起大案,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可是全組人員信心都很足。命運之神也很眷顧他們,專案組成立當天,井少嶽正準備召集偵查員開會分析案情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接聽後,立刻把我父親叫過來:“恩亭,你趕緊帶個同誌開車去一趟上海。”

  去上海幹什麽呢?昨天,上海方麵破獲了一起大案,敵特分子準備在永安公司頂樓的七重天露天花園製造爆炸。被捕的特務供稱,這起未遂案件係“保密局”局長毛人鳳批準的“京滬杭地區係列行動”(這裏的“京”,指的是南京)即“啟明星計劃”中的第一個行動,上海方麵隨即向蘇南行署公安處、浙江省公安廳通報情況,提醒注意防範。蘇南行署公安處接到通報,馬上聯想到了“今州方案”。

  趕到上海後,父親和助手小紀提審了昨天落網的幾個特務,為首的行動組長交代,他從台灣潛入大陸前,“保密局”為其餞行,酒席上,一位據稱代表局長毛人鳳的倪姓特派員曾對他說:“不必擔心安全問題,這個係列行動由一位少將級特工專家策劃,這位專家早年曾留學德國,專攻刑事偵查專業,在反偵查方麵具備豐富的實踐經驗,你盡可放心前往執行使命。”

  我父親尋思,這個什麽專家別是朱維信吧?回到今州,他連夜向井少嶽匯報。井少嶽聽著也很興奮:“既然是朱維信在幕後策劃,看來他跟今州這邊還是有聯係的,我們可以循著這條線索往下查……”說著說著,井局長突然停住話頭,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父親,“恩亭,你是不是已經有主意了?”

  父親一臉無辜:“我哪有什麽主意?”

  “嗬嗬,恩亭啊,我認識你那年,你還在讀小學三四年級吧?一源堂、天益館,咫尺之距,可以說我是看著你小子一天天長大的,你肚子裏的蛔蟲隻怕也認識我老井哩!有什麽主意就趕緊說出來,十天期限,我們得分秒必爭啊!”

  父親歎了口氣:“井局長,其實這也不是什麽主意,隻能算是我的一個思路吧。不是我不想說,我是怕說了反而引火燒身啊!”

  井少嶽的臉色鄭重起來:“此話怎講?”

  “朱維信越獄脫逃,那天當班的封炳麟給關了半年,放出來後打發到食堂去幫廚,到現在也沒個說法。把我的這位老同學弄得灰頭土臉不說,連辭職離開公安局另找出路的自由也給剝奪了。”

  井少嶽點點頭:“這個情況我知道,我已經在最近的局務會議上說過了,要重新安排小封同誌的工作,如果認為他不適合在看守所,也可以讓他去派出所嘛。”

  “井局長,你難道真的認為朱維信的脫逃是封炳麟的責任?”

  “當晚值班的四個人,我都一一問過。小封、老容打盹兒和朱維信脫逃之間確有直接關係,這一點,小封、老容自己也承認。”

  “那麽,朱維信用來挖牆洞的工具是怎麽獲得的?難道也是小封、老容提供的?”

  “這也是當時調查組的重點調查內容,把小封、老容關押起來,就是為了查清這個情況,不僅是他倆,對看守所包括所長在內的其他人也進行了審查,但是沒有找到任何線索……”說到這裏,井少嶽不禁搖頭,“唉,在這個案子上,我們其實是打了個敗仗啊!”

  父親說:“這個案子,我是另有想法的,本來不想說,一是有點兒拿不準,第二嘛,原因你也知道,這本不是我管的案子,怕有些人說三道四,可能還會連累你井局長。這次去了上海之後,基本認定‘啟明星計劃’是朱維信在幕後操縱,我的這個想法就越來越強烈了……”

  接下來,父親就談了自己的看法——

  最初聽說越獄事件後,我父親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封炳麟不可能在值班期間睡覺。封炳麟的性格我父親很了解,為此,我父母之間還交換了意見——封炳麟也是我母親的同學。他們兩口子的看法差不多,認為封炳麟不是那種粗枝大葉、不負責任的人。況且,他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非常珍惜,他很清楚自己的名額是我父親費了好大力氣幫他爭來的,不能弄出什麽事故讓我父親難堪。我父親越想越覺得此事蹊蹺,以他的性格,是應該馬上提出異議的,可之前的臨陣換將(指不讓我父親參與此案的調查)已經引起了他的警惕,加之封炳麟和老容也承認值班時睡覺了,還有關係好的同事悄悄向我父親透露,調查組的領導曾經提到,“孫恩亭跟封炳麟的關係也要細細查一查”。這麽一來,我父親就不便再說什麽了。

  對封炳麟的審查結束後,我父親曾把他請到家裏,置酒為他壓驚。席間,自然要聊到那樁事兒,他說那天是除夕,他在家裏吃年夜飯時喝了半斤黃酒。他的酒量不行,上班後擔心打盹兒,而且確實有些口渴,就喝了好幾杯茶,可還是沒管用,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我父親當時就有些懷疑,封的酒量雖然不咋樣,可半斤黃酒應該是放不倒的。

  過了兩天,我父親聽說同樣是剛剛審查完恢複自由的另一看守員老容突發闌尾炎開刀住院,就前往探望。聊起越獄事件,問他那天怎麽睡著了,是不是年夜飯喝酒了,老容說他酒精過敏,從來不喝酒,隻是嗜煙嗜茶。那天上班後,茶喝了不少,他還記得那天小封也喝了好幾杯,一小時裏,兩人把一熱水瓶開水都喝光了。他給外麵值班的老丁打電話,讓送一瓶開水進來。按規定,在外值班的人員夜間是不能進監區的,他就去監區鐵門那裏去取。等他拎著一瓶開水回到值班室,小封已經睡著了,睡得很沉,還打起了呼嚕。不久,老容也覺得倦意頻襲,很快就睡著了。

  聽到這裏,井少嶽不由得皺起眉頭:“你說的這些情況,調查組的材料中都有啊。”

  “有是有,但沒人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小封、老容以前值夜班從來不打瞌睡,那天為什麽都打瞌睡了?如果說小封是因為喝了半斤黃酒,那老容的瞌睡又怎麽解釋?他沒喝酒啊。不但沒喝酒,因為晚上要值班,當天下午他還特地睡了三個小時。這種情況下,接班僅僅兩個小時,他怎麽就睡著了?而且一睡就是幾個小時。這難道不值得我們懷疑嗎?”

  “你是說,這是人為製造的?”井少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行了,立即重啟調查!”

  已經封存了的越獄案材料被連夜調出來,由剛剛成立的專案組偵查員加班閱讀。但我父親申請回避了,因為這些材料裏有關於他與封炳麟關係的調查筆錄。他剛從上海趕回來,正好可以睡一覺。

  一覺醒來,天色已明。下樓來到院子裏,井少嶽正在練八卦掌。一趟八卦掌打完,他朝我父親招招手,遞過一個信封:“恩亭,你去執行。”

  信封沒有封口,裏麵是一張由井少嶽簽發的逮捕證,逮捕對象的姓名是“陶喜仁”。父親一怔:“井局長,這個任務我不便執行吧……”

  陶喜仁是今州本地人,跟父親已故的嶽母(即我的外婆)沾著點兒親戚關係,管我外婆叫表姨。以前在保安團管理夥食,後來跟便衣隊長藍壯壁鬧得不開心,跳槽去了偽警察局,因為會撥拉算盤,就當了會計。解放後,國民黨警察局被接管,他雖然符合“沒有血債,沒有民憤”等舊警察留用條件,但肯定是不能留在財務科了。讓他當普通警察吧,他盡管穿了十來年的黑製服,卻沒接受過一天相關的訓練,連槍也沒摸過。眼看飯碗要丟了,他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求人。不知怎麽想到了我爺爺,他跑到一源堂來苦苦哀求,盯著我爺爺一迭聲亂叫“姨夫”(這個稱謂是他硬栽到爺爺頭上的,他以前管唐四海叫姨夫,尋思爺爺跟唐四海是親家,也就繼續叫姨夫了)。爺爺看他可憐,去跟井少嶽說了說,他就被破例留用了。留下來幹什麽呢?井少嶽說去看守所吧,他會財務活兒,就順帶著管管看守所的賬目,反正看守所是不設專業會計的。

  一次父親去看守所提審案犯,正巧遇到了陶喜仁。陶這才知道原來我父親也在公安局工作,還是偵訊科長。此後,他就時不時來一源堂套近乎,不過父親工作忙,陶登門時基本上是見不著我父親的。前幾天,陶喜仁還來過一源堂,正好父親在家,他便期期艾艾地提出了一個要求,說他神經衰弱,在看守所上班是三班倒,日夜都睡不好,長此以往會扛不住的,想請我父親幫忙給他調個部門,還拿出了醫生出具的證明。父親問他想去哪裏,他說想去治安科,他打聽過了,治安科基本上日班,大約十天輪一個夜班,比看守所好多了。父親本來不想管這事,可礙著母親的麵子(他管我外婆叫表姨,我母親算是他遠房表妹),隻好答應試試。

  其實,他屬於我外婆上三代的親戚,也就是“三表”,按照“一表三千裏”的民間說法,他跟我母親的親戚關係應該超過一萬裏了。可不管怎麽說,也是沾親帶故,公事不可兒戲,該頂真的就要頂真——你不頂真,到時候人家跟你頂真,沒準兒就要步封炳麟的後塵了。這時候父親還不知道逮捕陶喜仁的原因,隻是猜測跟昨晚專案組加班查材料有關。所以,父親向井局長提出了回避申請,順便說了說陶喜仁想調到治安科的事。

  井少嶽一聽這話,神情頓時嚴峻:“還有這事?那倒是該仔細考慮考慮了。”

  那麽,究竟為什麽要逮捕陶喜仁呢?昨晚,專案組循著我父親之前向井局長匯報的那個思路(即封炳麟和老容打盹兒前都喝了大量茶水,符合被人投放安眠藥的特征),分頭查閱朱維信脫逃事件的調查材料,又派車把兩個當事人接來當麵詢問,終於發現了問題——

  看守所不為值班警員提供茶葉,他們的茶葉是各自從家裏帶去的,小封喝綠茶,老容喝紅茶;泡茶的開水是接班時上一班留下的,滿滿一瓶,溫度接近沸點,明顯是特意為他們打好的。這種情形以往是否有過呢?封、容兩人都說從未有過,一般接班時熱水瓶都是空的,或者是剩下的小半瓶。

  這樣,專案組就有理由懷疑是上一班看守員投放了安眠藥。一查值班表,上一班是看守組長小康和陶喜仁。小康是河南商丘人,三野某部的班長,為充實地方公安隊伍留在今州,到看守所當了組長。專案組認為小康不會涉案,隨即去公安局宿舍把小夥子接來問了問,得知值班室的開水一直是陶喜仁打的,至於出事那天晚上交班前陶有沒有特地去打過一瓶開水,他就記不起來了。

  井少嶽認為這個陶喜仁有問題,遂簽發了逮捕令。我父親也有同感,認為陶喜仁可疑,既然是他投放的安眠藥,向朱維信提供挖掘工具的多半也是這廝了。本來抓他也沒什麽,可敵特的“啟明星計劃”暴露出來之後,陶喜仁的問題就變得複雜了。這時候動他,會不會打草驚蛇呢?

  父親把這個想法一說,井少嶽認為有理,遂決定不公開抓捕陶喜仁,而是將其秘密傳喚到專案組進行訊問。父親的回避申請被井少嶽駁回,而且被指定擔任井少嶽的助手,兩人一同對陶喜仁進行突審。

  陶喜仁被押進訊問室,見是井局長主審,當即被嚇破了膽,涕淚交加跪地求饒。井少嶽說:“陶喜仁啊,以我對你的了解,殺人放火的事你肯定是沾不到邊的,大不了是給在押人犯捎件東西而已。你隻要老實交代,我可以擔保留你一命,說話算數!”

  陶喜仁點頭如搗蒜,連說“我交代”。他這一開口,我父親和井少嶽皆暗吃一驚!怎麽呢?這案子竟然還牽涉到湯宗俊和藍壯壁!

  去年冬至那天,陶喜仁帶著全家老少前往西門外五裏地的陶家涇老家祭祖。他們是雇了一條烏篷船去的,待到拜祭結束家人一個個上船後,陶喜仁也準備登船,忽然從旁邊的樹林子裏閃出一條彪形大漢,喚聲“老陶”,擋住了他的去路。陶喜仁並不認識對方,正要開口詢問,對方一把搭在他的肩膀上,他頓覺半身酸麻,反抗不得,被對方連推帶扯地進了樹林。樹林深處,一座倒塌的石獸前站著一個當地農民打扮的男子,頭戴一頂羅宋帽,胡子拉碴,滿臉麻子。待那麻子一開口,陶喜仁大吃一驚——竟是原保安團便衣隊長藍壯壁!

  藍壯壁吩咐把他挾持來的那個漢子:“你去跟陶先生的家眷說一聲,陶先生在這邊跟老朋友說幾句話,請他們稍等片刻。這一帶有點兒荒僻,為了陶先生家眷的安全,你就待在那裏保護他們。”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陶喜仁全家都被藍壯壁扣下了。

  藍壯壁找陶喜仁,為的是營救朱維信,還說這是湯司令的命令。陶喜仁嚇得差點兒尿了褲子:“藍隊長你是知道我的,手無縛雞之力,在看守所當一個小小的獄卒,哪裏有本事救得了朱局長啊!”

  “怎樣營救,湯司令自有辦法,你隻要聽吩咐就是。放心,到時候照我們說的辦,絕對不會連累你。”說著,藍壯壁掏出一根“小黃魚”塞到陶喜仁手裏,“這是湯司令讓我捎給你的,回頭救出了朱局長,還有重賞。”

  陶喜仁倒也並非貪圖錢財,但他知道湯宗俊、藍壯壁的手段,如若他不答應,全家做鬼可是眨眼間的事,隻得點頭。這番遭遇,前後不到六七分鍾,陶喜仁回到船上,也沒跟家人解釋什麽,更不敢露出心事重重的樣子。

  之後的日子,陶喜仁白日提心晨昏吊膽,簡直是度日如年。一個月過去了,藍壯壁並未來找他,陶喜仁就起了僥幸之心,祈望湯宗俊已經被人民政府拿下,或者迫於形勢放棄了營救朱維信的計劃。

  回過頭來,有必要交代一下湯宗俊、藍壯壁的情況。1945年8月中旬,日本投降的消息剛剛傳到今州,這兩個家夥料想國民黨接收今州後不會放過他們,於是連夜結伴潛逃。湯宗俊在上海有一個早年結拜的弟兄杜琨,是太湖湖匪出身,曾經跟湯宗俊一起幹過殺人越貨的勾當,後來金盆洗手去上海做起了生意,成為法租界小有名氣的五金商人。湯宗俊便帶著藍壯壁去投奔這位盟弟,受到了杜琨的熱情接待。杜琨建議他們也做五金生意,這行當杜琨比較熟悉,可以幫他們一把。湯、藍兩人就用逃跑時帶出來的錢鈔開了一家五金商店,湯宗俊是老板,藍壯壁當賬房先生,兩人改名換姓,通過杜琨的關係在國民黨警察局申報了戶口,搖身一變成為上海灘的合法市民。

  抗戰勝利後的兩年間,國民黨今州警察局一直在追緝湯、藍二人。有一次打聽到兩人在滬經商,苟霄漢還帶人跑到上海調查了一番。但這二位已經改名換姓,湯宗俊故意猛吃猛喝,變成了一個大胖子,藍壯壁則幹脆炒了些黃豆為自己製作了一張大麻臉,苟霄漢在上海調查多時,沒能發現他們的蹤跡。

  1948年初夏,湯宗俊、藍壯壁雙雙娶了老婆,置了房產。他們的五金生意做得還不錯,盡管國民黨方麵的形勢日益惡化,但他們商量下來,認為即使共產黨得了天下,也是允許老百姓經商的,他們應該可以繼續混下去。意想不到的是,1948年12月,早已對懲辦漢奸不感興趣的“國防部保密局”不知怎麽盯上了他倆,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忽然把這二位一並拿下,他們合夥經營的五金店也被查抄。

  兩人被押到南京,扔進大牢不理不顧。三個月後,已經遷往廣州的“保密局”總部忽然派了個姓馬的少將來南京找湯宗俊談話。馬少將說:“以你的漢奸罪行,槍斃幾個來回都夠了。即便我們把你放出去,共產黨也容不得你,這些年你殺了多少共產黨?有幾顆腦袋也得給砍下來。想活命,那就隻有跟我們合作。如今形勢於黨國大為不利,不過這隻是暫時的,最遲一年,我們就會卷土重來,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你湯司令呢,可以作為保密局的地下人員潛伏下來,立功贖罪。待光複之後,不但漢奸罪行一筆勾銷,你湯司令還是有功之士,黨國不會虧待你的。”

  此時湯宗俊別無選擇,隻有點頭的份兒。他又去跟藍壯壁談了談,藍自然也無異議。當天兩人就獲得了自由,查抄的五金店發還。“保密局”任命湯宗俊為“保密局京滬杭地區特種行動總隊上校總隊長”,藍壯壁則是他手下的少校大隊長,隨即配發了電台、報務員、武器以及特工器材。為了讓湯、藍應付解放後共產黨方麵可能進行的核查,“保密局”還修改了他們的戶籍檔案和工商登記材料,把五金店開張的時間提前到抗戰前。

  上海解放後,湯宗俊、藍壯壁潛伏下來繼續經商。1949年9月底,湯宗俊接到了來自台灣“保密局”總部的第一個命令:發展成員。兩人一番商議後,把之前已經有聯係的七八個原太湖湖匪和今州保安團的嘍囉發展為潛伏特務。1949年11月中旬,台北來了第二道命令:設法營救朱維信。

  湯、藍首先指派兩個特務前往今州刺探情況,得知朱維信被囚於今州市公安局看守所,還弄到了看守所留用舊警察的名單。藍壯壁一看名單中有陶喜仁的名字,立刻說有辦法了,這個姓陶的膽子特別小,當年就是因為我跟他有點兒小矛盾,對他狠了一回,他就嚇得跑去警察局幹財務了。我們隻要對這個人施加點兒壓力,他準保乖乖聽話。於是,湯、藍就製訂了計劃:收買陶喜仁給朱維信捎去挖牆洞的工具,再設法用安眠藥迷倒值班看守員,待朱維信越獄後,及時接應。

  這樣,就有了冬至那天藍壯壁的今州之行,一番威脅利誘,陶喜仁果然就範。原準備在1950年元旦那天行動,可市麵上購買的普通安眠藥效果很差,需要在飲水中投放多粒,開水的口感會受到影響,容易暴露。湯宗俊就向台北總部發報求助,台北總部隨即設法給他們從海外寄來了特工專用的強效安眠藥。挖掘工具倒是好辦,五金店裏就有。湯宗俊、藍壯壁決定於除夕晚上行動,因為那天人們都放煙花爆竹,能夠掩蓋朱維信越獄時發出的聲響。

  春節前夕,藍壯壁二赴今州,約見陶喜仁。得知朱維信並未戴鐐銬,心裏一喜,尋思那就更容易了。於是就向陶喜仁作了如何行動的交代,讓陶利用值班之便把挖牆洞的工具給朱維信送去。除夕當晚,陶喜仁在交班前重新打了一瓶開水,在其中投放了強效安眠藥。午夜,朱維信成功越獄,藍壯壁帶著兩名特務在看守所外麵接應,連夜逃離今州,藏匿於上海浦東。

  “保密局”對湯宗俊大加讚賞,指令湯宗俊負責朱維信的安全和日常生活,同時命朱維信從反偵查的角度對“保密局”製訂的“啟明星計劃”予以審查、修正,承諾完成使命後派員接應他撤往台灣。朱維信遂躲藏在浦東的密點裏,以刑偵專家的視角對一係列破壞計劃進行修改和完善。

  盡管永安公司爆炸未遂案被上海市公安局破獲,但台灣“保密局”經過審查,認為與朱維信對其進行的修正無關,完全是行動特工的責任,所以,其他計劃還要照舊實施。計劃中的下一步就是在今州製造爆炸,“保密局”總部要求要有聲勢,還要有實效——必須衝今州的中共黨政軍首腦下手,那就隻有在今州舉行重大活動或者會議時方可實施。湯宗俊再次想到了陶喜仁。共產黨搞重大活動也好、會議也好,事先肯定要通知公安局做好安保工作。陶喜仁是警察,具備獲得此類消息的條件,不過,在看守所裏消息比較閉塞,如果能調到治安科之類的部門就更好了。陶喜仁已經上了賊船,想下也下不來了,隻好按照湯宗俊的指令行事,如此,就有了他到一源堂向我父親提出調往治安科的一幕。

  之前湯宗俊與陶喜仁約定,調動部門成功後,找個借口去趟上海,下榻金陵路上的“靜仁旅館”,到時自會有人跟他聯係,向他下達新的指令。陶喜仁落網後,表示願意立功贖罪。井局長隨即製訂行動方案,於當天傍晚將其釋放,次日宣布把他調往治安科。為防止敵特起疑心,同時對五十八名警員的崗位進行了調動。

  陶喜仁如約前往上海,今州警方一路秘密跟蹤,很快就查摸到了有效線索。次日中午,藍壯壁前往旅館與陶喜仁接頭時,被偵查員擒獲。藍壯壁被捕後,供出了朱維信、湯宗俊的藏身地,這二人也隨即落網。

  今州最危險的一夥潛伏敵特被一網打盡,一源堂的故事講到這裏也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讀者也許想象得到,如我爺爺和井局長那樣的經曆(都是長期潛伏的地下工作者,而他們的公開身份,一個是資本家,一個是幫會人士),以及和他們有著密切關係的我父親,在今後的歲月裏必將遇到無數的挑戰、考驗和磨難,不過,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全文完)

【評論摘要】

  1. 樓主推薦的小說很精彩,期待繼續!
  2. 請問樓主 該文是小說還是個人家族傳記?
  3.  
  4. 接著往下貼,快,我這胃口已經給吊起來了,不往下看老難受了。
  5. 其實看完有很多感觸,文中所寫其實都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就像永不消失的點播一樣, 都是真實發生的故事,可惜了,那麽多信仰堅定的先烈 奮鬥的結果。
  6. 好,吊胃口,本來想趁來台風看看呢,等。
  7. 好故事,估計下部分隻能等9月份了。另外樓主“今州”是蘇州嗎?是掃描的問題還是原文如此?我覺得即使是小說,用真名蘇州也沒什麽大問題啊
  8. 這一篇說實話感覺有點玩了,跟以前很多佳作不可同日而語,尤其現在說到追小孩,這又不
  1. 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小說了,不應該發在這
  2. 看了這期,發現真是不能小瞧人,那位檢查坤包的可是真牛啊,而且還能相當去商店看原始貨,從華東特案組裏幾根案件的描述來看,真是不能小瞧人。而目前關於軍統的書都一般,特別是關於各站站長及沿革,抗戰軍統有蘇州站,戰後是蘇北、蘇南站,不知道在哪?因為軍統成為站的不多,另外大家的稱呼也是隨心,1937年的大軍統,以及38年成立的軍統、中統,初創階段的國民黨特務機關,組織機構變動相當頻繁,有時候看資料相當頭痛。另外文中說火車站在民國通車,江蘇南京、鎮江、常州、蘇州、揚州、泰州、無錫、南通幾個城市,南京當時首都,鎮江是省會,常州、蘇州、無錫都是清朝建的,其他幾個通車就更晚了,可是文中說不想去蘇州讀書,而且民國江蘇設市的不錯,蘇南好像就隻有蘇州。
  3. 1930年代極盛時期因其影響力僅次於青島市政府而一度被稱為“二衙門”,除一般的商業管理外,還擁有部分社會管理職能(見於華中師範大學碩士論文)。
  4. 本篇真夠長的。內容虛虛實實,不過故事還是蠻精彩的
  5. 蠻精彩的  找個靠譜的編劇 可以拍一部電視劇了

“········或坐著一輛車前一側插著太陽旗的吉普車,·········”

1:1938年吉普車還在繪圖板上吧?就算美國人造出來了,日本鬼子怎麽得到的?

2:也可以理解為後來的人把那種類似的軍用小車一概泛稱為“小吉普”。

3:這個回複太解釋牽強

話說唐季嫻不該是主人公的母親嗎?怎麽直呼其名?難道後有變故,還有那個唐季昌不會是地下黨吧

1: 開始有這想法,後來想想也許幾年後唐季嫻因為什麽原因去世了?

2: 看來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那個唐小姐與筆者是啥關係?親媽?

今州肯定不是蘇州,蘇州文中到蘇州了。估計常州,常州去鎮江近,常州的南大街跟文中的今 州商業街南大街符合。

1:看這一段

      父親先是繞道鬆江,在黃浦江上遊過了江,抵達奉賢縣後再從浦東進入市區。

      如果是常州,那就不可能這樣走。而蘇州、無錫都有可能這樣走。正常的蘇州到上海那時候應該走水路,沿青浦一線到上海市區,從鬆江就明顯的繞路了。

那個抗戰開始時候的遊行讓人印象深刻

第二季一上來,那個水老師出場就倒了胃口,過於戲劇化,太假了。如果這是真有其事,那就太可怕了。

2:這種事原型是應該有的……

3:太過於戲劇化了,很假。

4:太過於戲劇化了,很假。如果是真的就太可怕了,日本人這是提前多少年布局啊

5:不看了,太假

6:如果是真的就太可怕了,日本人這是提前多少年布局啊——就是瞎扯淡。

7:我覺得塵封檔案就像是三國演義一樣,是在曆史的基礎上在加工,可是像水老師這樣的間諜,卻有不少,宗方小太郎,近代日本第一批在華間諜代表人物,1884年潛赴中國,先後在北京、漢口等地以經營樂善堂藥鋪為掩護,搜集軍事、經濟情報。1890年,協助日本著名間諜荒尾精在上海設立以日清貿易研究所為掩護的特務機構,任學生監督,培養通曉中國內情的間諜人才。甲午戰爭期間,充任日本侵略軍翻譯。大陸有一本書是侵華日軍間諜活動紀實,裏邊很詳細的介紹了日軍的間諜活動和特務機關,裏邊介紹過一個女間諜,河原操子,就是1902年派到中國以教師身份作掩護的。

我最喜歡塵封檔案對於民國或者建國後風土人情的描述,尤其是一些關於商會、工會、青幫、土匪的描寫,有些真的讓人大開眼界,不去搜資料還真是不知道,都是好多大學曆史係的畢業論文啊,我覺得看了這麽多年後,自己沒事查查資料,可真是漲了不少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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