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51:華東特案組(七)“十三太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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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51:華東特案組(七)“十三太保”(上)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9年 第5期

作者:東方明、魏遲嬰

  • 越獄潛逃

  一九五〇年春的甬城行動之後,華東特案組得以休整一月有餘。休整就是練兵,白天進行體能、格鬥、射擊等業務技能訓練,由組長焦允俊負責;晚上是政治學習,由指導員郝真儒主抓。焦允俊對業務抓得緊,不但規定每天的訓練量,還別出心裁想出了新花樣兒:休整期間夥食好,但體重不能增加。誰的體重增加了,那就隻有兩個選擇,要麽少吃,要麽加大訓練量。焦允俊可不是說著玩的,為此特意自製了一台土秤,特案組成員每隔幾天都要上去稱一下。

  4月22日下午一點,焦允俊吹響了集合哨,準備開始下午的訓練。站隊時,幾個組員發現少了孫慎言,不禁互相對視,用目光交流——老孫哪裏去了?這時,焦允俊開腔了,說別瞅了,老孫這家夥沒控製住體重,一下子胖了兩斤,我執行紀律,上報了,剛才上邊兒來人把他提溜去聽訓了。

  話音甫落,月亮門那裏出現了馬處長的身影,後麵跟著孫慎言。隔著老遠,馬處長的聲音就傳過來了:“小焦又在胡扯什麽吶——”

  焦允俊立正敬禮:“報告領導,我們正在訓練。”

  “訓練?我看你是在拿下級開涮吧。”

  “小焦不敢!”焦允俊嬉皮笑臉,“馬處,您老大駕光臨,是不是有活兒下達了?”

  馬處長微微頷首:“你倒猜猜是個什麽案子。”

  焦允俊不假思索:“俺估摸八九不離十是越獄案。”

  “說說理由。”

  焦允俊看看馬處長身邊的孫慎言:“領導事先把老孫召去了嘛——他至少從日本鬼子、國民黨那裏成功越獄過不下二十次吧,算得上越獄專家了。”

  果然被焦允俊猜中了,馬處長就是為一樁越獄案而來,而且這樁越獄案還不小:昨晚,關押於皖南行署駐地蕪湖市、即將於今天執行槍決的十三名死囚集體越獄!

  安徽(當時分皖北、皖南兩個行政區)解放初期,土匪活動猖獗,據不完全統計,皖北皖南共有土匪三萬餘人,有組織地殺人放火、劫掠財物、綁票勒索、破壞交通,甚至實施暴亂。為此,中共中央華東局、華東軍區部署剿匪行動,派遣野戰部隊進行剿匪作戰,皖南、皖北各級人民政府亦積極清剿。經中央軍委批準,還成立了由王樹聲擔任司令員兼政委的鄂豫皖邊區剿匪指揮部。經過近一年的打擊,至一九五〇年初,皖南、皖北社會治安秩序趨於平穩。但是到了3月初,殘匪活動又有死灰複燃的趨勢。為此,皖南行政區黨委、皖南軍區聯合發布《關於肅清殘餘土匪的通知》,要求全區軍民積極行動,徹底消滅殘匪,杜絕匪害。

  皖南行政區黨委和皖南行署計劃在行署駐地蕪湖市召開一次公審大會,集中判決一批罪大惡極的土匪、惡霸和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刑事犯罪分子。公審大會定於4月22日下午召開,屆時將有三十四名罪犯受到公審,其中十三名將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這十三名即將伏法的盜匪被民間稱為“十三太保”,自新政權加大剿匪力度之後便四處流竄,不久前,分別於皖南、皖北、長三角等地落網。

  按照當時的規定,這種在異地落網的案犯,抓捕方一般都是通知原籍地或者主要犯罪地公安機關派員押解回去處置。但這十三名罪犯卻不適用這個規定,因為他們一路流竄一路作案,而且隻要下手,必是大案。原本這十三名罪犯都應由抓捕地公審處置,這次屬於特殊情況,皖南行署分別向涉案地政府發函予以說明,經過協調,這才把各犯押解至蕪湖。

  皖南行署主管警務的機構原稱公安處,一九五〇年四月一日剛升格為公安局。上述關於在蕪湖市舉行公審大會的決定作出後,皖南行政區黨委、行署責成皖南公安局落實。皖南公安局專門舉行局務會議進行研究,決定把即將公審判決的三十四名罪犯集中關押於蕪湖。行署公安局沒有專設的看守所,平時承辦刑案所捕的案犯都是寄押於蕪湖市公安局看守所的。但這次集中公審的案犯多,而且多係重犯,蕪湖市公安局看守所表示有困難,建議將其中的死刑犯寄押到監獄。

  蕪湖市有一座民國監獄史上有名的監獄——安徽省第二監獄,又稱“蕪湖模範監獄”。1949年5月11日,蕪湖市法院和市公安局第六科聯合接收該監獄。新中國成立後,該監獄成為專囚女犯的女子監獄(皖南皖北二行署合並為安徽省後,改稱安徽省第一監獄,仍是專囚女犯;上世紀六十年代前期,該監獄移交給安徽省少年犯管教所)。把男性要犯寄押於女子監獄,涉及監房、警衛措施、看守人員等方麵的一係列改變。行署公安局經過研究,沒有采納這個建議。不過,市看守所的軟硬件條件確實不適宜集中關押十三名死刑犯,行署公安局最後決定把這十三名要犯單獨關押於正在籌建的行署公安局看守所。

  攤開蕪湖市老地圖,可以看到一個湖泊橫跨當時的第一區、第二區,即鏡湖。鏡湖的東南畔有一條修築於1875年的東西方向的馬路——渡春路。馬路西側靠鏡湖即1952年建造“三八公園”的那個位置上,舊時有一座可能稱得上蕪湖最牢固的建築物——“隆盛當鋪”。“隆盛”老板姓謝名經緯,來曆不明,清光緒中期來蕪湖定居,親自設計、督造了這家當鋪。“隆盛”的建築格局跟傳統的江南庭院建築不同,七開間五進深,圍牆四角還各有一個角樓,用於夜間登高值守。因此,謝經緯經營該當鋪二十年,沒有匪盜動過“隆盛”的腦筋。老爺子死後,產業由其子謝乾坤繼承,兒子的生意做得不及老爹,但安全防範仍然一流,始終保持著零發案的紀錄。

  抗戰爆發那年10月下旬,日軍出動戰機對蕪湖進行空襲,有一顆炸彈竟然不偏不倚投到了“隆盛當鋪”的天井裏。幸虧這是一顆啞彈,沒有爆炸,但這對於謝老板來說已經是一樁天大的事兒。之前他正在為是否要舉家逃離蕪湖舉棋不定,日軍送給他的這件禮物幫他下了決心,立刻著手處理財產轉移事宜,一家人於1937年12月9日上了去漢口的輪船。第二天,蕪湖就淪陷了。

  謝乾坤這一走,從此下落不明,渡春路上的“隆盛當鋪”自然也沒了,但房子還在。日軍侵占蕪湖後,看中了這座建築物,先是把宅院作為特務機關駐地,後又用來儲存軍火,還關押過犯人。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政權接收當鋪舊址,作為敵產處置。從1945年9月到1949年4月蕪湖解放,原“隆盛當鋪”做過物資倉庫、海軍駐蕪留守駐地、軍官宿舍。蕪湖解放後,該處由軍方接管,又先後做過臨時醫院、軍管會倉庫、傷員休養處。一九五〇年三月,最後一批傷員離開後,皖南行署決定將這裏改建為行署公安局看守所。本案發生時,改建工程剛剛完成六分之一,五進建築中的第四進已被改建為監房,並在院內建了一間四麵有窗的平房,作為監區值班室。

  皖南公安局決定臨時啟用尚未完工的看守所,於是,工程停工。由於事關重大,行署公安局正副局長蘇毅然、蘇傑實地查看現場,抽調局審訊科、警衛科的副科長等人組建臨時看守所工作隊伍,審訊科副科長林一興負責管理,下屬是臨時從市局看守所抽調來的看守員;警衛科副科長朱德平負責警衛,下屬是從蕪湖市公安局公安大隊抽調來的一個分隊。看守、警衛加起來一共有四十三人。上述人員在4月11日進駐看守所,次日,從各地移送過來的“十三太保”陸續入所,到4月19日,十三名要犯全部押解到所,關押於六間監房內。

  4月21日晚上,已接到明天要開公審大會通知的負責人林、朱自是不敢掉以輕心,八點多時,和接班的兩個看守員曹瑉、小祝一起進入監區,又叫上即將交班的兩個看守員,六人來到監房走廊,檢查每個監房的鎖具、柵欄是否完好,並隔著柵欄反複清點囚犯人數。一切確認無誤,這才和兩個已經交班的看守員一起離開監區。

  按照規定,夜間值班的看守員從八點接班到次晨六點下班,兩人須整夜待在監區內不得離開。這項規定嚴格到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監區有兩個出口,即是與原當鋪的第三進、第五進相通的兩道鐵門。但那都是上了鎖的,通往第五進的那道門是值班看守員自己鎖上的,鑰匙當場交給林一興了;而通往第三進的那道鐵門(也即前往當鋪大門的必經之路),門裏側沒有門閂,門閂隻安裝在外側,由離開監區的林一興親手鎖上,收起鑰匙。這一鎖,得次日接班看守員進監區時方能打開。

  再看監房內的那十三名死囚,個個都戴著鐐銬,稍稍移動就叮當作響,肯定會驚動院子中央值班室裏的兩名看守員。這些人犯如果想脫逃,從理論上來說有兩個選擇:一是打開監房門後,再設法弄開通往第三進或者第五進的鐵門。從第三進出去的話,還得對付宿於第二進、第一進的林一興、朱德平和公安分隊戰士,以及前麵圍牆兩側角樓上的崗哨。從第五進出去則相對比較省事,鐵門是從裏麵上鎖的,便於撬鎖,進入第五進後,隻要不驚動後麵圍牆兩側角樓上的崗哨,又有本領攀越八尺高、牆頭布滿碎玻璃和鐵棱尖刺的風火牆,那就算是逃出生天了。此外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從監房後牆挖洞爬到第五進,再攀越風火牆逃走。

  行署公安局領導選擇把“隆盛”作為關押這十三名死囚的地點,事先當然經過充分考慮,對監房管理和警衛措施也都是反複論證過的。按說,這十三名死囚越獄的念頭隻能屬於夢想,可誰也沒料到,這個夢想竟然在行刑前夜得以成功實現!

  馬處長介紹完情況,微歎一口氣:“這十三個人犯不但全部逃走,還把兩個看守員幹掉了!”

  焦允俊聽得一臉茫然,不由得喃喃自語:“這可真應了一句老話,叫匪他姨什麽的……”

  眼見郝真儒已經皺起眉頭,譚弦擔心特案組長再說出些什麽不著調的話,趕緊接口:“匪夷所思。”

  焦允俊連連點頭:“對對,就是這個詞兒……哦,那這些家夥到底是怎麽逃出去的呢一”

  馬處長說,今天早上六點,當班看守員去第四進監區接班時方才發現出事了。皖南行署公安局現場勘查發現,關押這十三個死囚的六個監房的門鎖全部被開啟,監房裏遺留著十三副手銬——這些家夥中有開鎖高手,用隨身夾帶(也可能是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的鋼絲捅開了手銬和牢門上的掛鎖,潛入院子殺害看守員,掠走了第五進門鎖的鑰匙——那是前清年代的特製大鋼鎖,盡管古老,卻是鋼絲無法捅開的,必須使用鑰匙。

  這種被特案組長稱為“匪他姨什麽的”作案手法,聽著已經覺得不得了了,往下的情況更是不可思議,恐怕要被焦允俊認為是“匪他奶奶什麽的”了——十三個戴著腳鐐的家夥,深更半夜潛入第五進院落,竟然沒發出聲響,兩側角樓上的當班崗哨也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的動靜。這些家夥就這樣消失了,腳印到第五進門內為止,風火牆上也沒有攀爬的痕跡。

  說到這裏,馬處長把目光轉向孫慎言:“剛才我向小孫請教,小孫認為現場可能有不為人知的密道。小孫,是不是這樣?”

  孫慎言一向惜字如金,當下隻是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馬處長最後說,這十三名逃犯原本就是十惡不赦之徒,此番僥幸脫逃,必然愈加窮凶極惡,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必將受到嚴重威脅。華東公安部接到皖南方麵的報告,下令盡快破獲該案,擒獲全部逃犯。這個使命,就交給華東特案組了。

  • 查找密道

  特案組接受使命後,當即趕到江灣軍用機場,搭乘軍用飛機,於當天傍晚抵達蕪湖剛修複的灣裏機場。皖南行署公安局副局長蘇傑和公安局指派給特案組的聯絡員、局秘書室幹部童心印在機場等候,接上特案組一行前往行署公安局。皖南警方的案情介紹如下——

  越獄脫逃的“十三太保”,都是多年來在皖南及周邊地區包括皖北、皖西和與皖交界的江蘇、江西、浙江橫行多年的慣匪、大盜,每個人身上都有命案,其他諸如搶劫、盜竊、縱火、強奸等刑案更是舉不勝舉。“十三太保”很早就上了民國徽、蘇、贛、浙四省警察廳的通緝名單,有些也曾落網過,但都越獄脫逃了;抗戰時期,他們也是日偽軍警特的追捕對象;新四軍江北指揮部軍法處、新四軍二師鋤奸部、皖中(江)行署公安局也曾組織力量緝拿,都未成功;抗戰勝利後,這些家夥繼續作惡,國民黨警方依舊對其進行通緝。與此同時,皖北解放區公安總局、皖西解放區下轄的四個專署公安局亦將其列入追緝名單,但這些家夥極為狡猾,覺得風聲不對立刻逃離。其時他們已糾合為數十人規模的團夥,江湖上報出的匪號喚作“太保團”,有人落網,同夥即設法營救,屢屢越獄成功。1949年初夏,“太保團”意識到形勢於他們大為不利,遂散夥各自行動,日後視情況再作計議。不過,十三名首犯(坊間稱為“十三太保”)終究還是沒能逃脫法網,在蕪湖的看守所重新聚首。隻是我方還是低估了這夥人的能力,盡管戒備森嚴,“十三太保”還是成功越獄了。

  越獄案發生後,行署公安局刑警立即出動,對現場進行勘查。兩名被害看守員係被凶手持刀割斷頸動脈而死,法醫認為,從技術角度來說,凶手的殺人手法堪稱完美,簡直等同於做外科手術,必定是專業殺手。“十三太保”殺人後,掠取了通往第五進院落那道鐵門的鑰匙,但並未立刻離開值班室,而是從死者身上割下一方衣角,蘸著鮮血在牆上寫下一行字:“十三太保到此一遊”!那字體竟是頗有功底的行楷,漂亮得可以為商家店鋪寫招牌了。法醫還注意到一個情況,兩名被害人中的一位,血液中酒精含量較高,說明他在被害前喝過不少烈酒,可能被害時還處於瞌睡狀態。

  現場遺棄的手銬和監房門鎖是怎麽打開的呢一刑警請鎖匠進行了破解分析,從鎖具裏麵零件上的金屬擦痕判斷,應該是用鋼絲製作的開鎖工具打開的。“十三太保”是聞名江湖的江洋大盜,至少有兩人於溜門撬鎖頗有心得,捅開手銬和監房門鎖對他們來說不是難事。可是,他們的開鎖工具是怎麽獲得的呢一行署警方知道“十三太保”本領了得,每個主兒押解到蕪,進入關押場所前,都進行了全身檢查,脫下的衣服全部焚毀,另給內外衣服鞋子穿上。如此,他們還能獲得開鎖工具,刑警認為很有可能跟看守所內部人員有關。因此局領導下令,把之前所有跟“十三太保”有過接觸的看守員集中一處,接受組織審查。

  最為蹊蹺的是,“十三太保”逃入第五進院落後,竟然就地消失了。警方對第五進院落進行了非常仔細的搜索,卻沒有發現任何痕跡。

  當天下午一時許,從蕪湖縣公安局傳來消息,蕪湖縣城灣沚鎮外一座廢棄的土地廟裏發現一具屍體,死者遭利刃割頸,凶手的殺人手法也是完美得如同外科手術。死者的身份正在調查中,不過,從作案手法來看,很明顯是“十三太保”所為。由此推斷,“十三太保”越獄後逃往郊區了。追捕指揮部當即作出兩項決定:一是電告與蕪湖市接壤地區的公安局、駐軍,要求組織力量全力堵截;二是把正在市內進行搜查的皖南行署公安局、蕪湖市公安局的部分警力調往以命案發生地灣沚鎮為中心的區域進行搜索。

  聽蘇傑副局長介紹了上述一應情況,焦允俊立刻提出要去看現場,兩個現場都要看,先看看守所,再去土地廟。

  到得看守所,天色早已全黑。行署警方點上了汽油燈,把整個監區照得亮如白晝。焦允俊讓一幹偵查員分開各自查看,他和郝真儒把關押“十三太保”的六間監房一一看過,又轉到院子裏,進了看守員值班室。郝真儒看著案犯留在牆壁上的那行字,不語。焦允俊碰了碰他:“老郝,這主兒的書法功夫跟你不相上下。”

  郝真儒緩緩點頭:“這人在作案後的這等環境中,能夠在牆上寫出這麽看得上眼的一手好字,真正不容易!”

  焦允俊搖頭晃腦吟哦一句:“卿本書生,奈何作賊!”

  郝真儒暗吃一驚,心說老焦一個老粗,怎麽也能說出這等文縐縐的話來,掃了老焦一眼,因門口站著行署公安局的聯絡員童心印,他把那句即將脫口而出的“你怎知此語”又咽了回去。這時,孫慎言進來了。焦允俊問他是否看出什麽名堂來了——指的是“十三太保”究竟是從哪裏脫逃的。孫慎言是越獄專家,但此刻也沒有什麽頭緒,隻得微微搖頭。

  稍後,大夥兒去第五進院落查看。那裏的格局跟第四進一模一樣,外圍是牆頭上布滿尖角玻璃和鋒利鐵刺的八尺高牆,沒有後門;距牆三尺建了一圈庫房,圍成一個院子,正中是一個涼亭,亭子一側有一口水井。空地上鋪著一抹平的青色方磚,那是以前當鋪晾曬庫存當物用的,以防質押物品發生黴蛀,客戶贖當時容易發生糾紛。偵查員進了院子,方才真正領會到先前蘇傑副局長介紹情況時所說的仔細搜查是怎麽一回事——整座院子中的方磚都已被撬起,正中那座涼亭地麵上鋪的漢白玉石板也被撬開了,水井井台和用整塊石頭雕鑿的井欄被掀到一旁,地麵上隻留下一個窟窿。

  焦允俊見狀吃了一驚,輕聲嘟噥:“這真個叫‘踢天弄井’啊!”

  譚弦聞之一怔,湊過來悄聲問:“老焦你也會玩成語啦?”

  焦允俊反倒吃驚了:“這是成語嗎?俺倒不知道。說書先生說孫悟空本領大,用的就是這個詞兒。”

  聽了他倆的對話,郝真儒恍然明白,先前這位仁兄的“卿本書生,奈何作賊”,大概也是這個來路。

  特案組的下一站是灣沚鎮土地廟。一幹人走出看守所時,孫慎言挨到焦允俊旁邊,說他是否可以不去土地廟了,想留在這邊裏裏外外再溜達一番。焦允俊知道老孫心細如發,多半是已經有了些思路,當下啥也不問,立刻點頭同意。考慮到已是夜晚,又在陌生地方,擔心孫慎言一個人遇到什麽情況獨木難支,遂讓支富德也留下,要求兩人必須一起行動,時刻注意安全。

  焦允俊等五人出了門,正要上車時,特案組長忽然有了新想法,說這案子要搶時間,咱們還是分兩路同時進行吧,老郝、老沙、寶賢,你們去土地廟看現場,我和小譚去醫院看三個受害人的屍體、遺物——這個程序肯定是要走的。老郝你看怎麽樣——

  郝真儒自無二話,於是分頭行動。兩路偵查員查看下來的情況是這樣的——

  三個受害人的致死方式完全一致,都是被割斷了頸動脈,刀口平整,即使不是法醫也一眼就可以看出手法老練,絕無拖泥帶水。兩個看守員的隨身物品手表、懷表、鋼筆、錢包一樣不少;死於土地廟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看衣著應該是城裏人,經濟條件中等偏上,其隨身攜帶物品包括錢包等均被掠走,手指上有明顯的戒指被擼下的痕跡,偵查員認為應該是凶手所為。

  多年從事鋤奸工作的張寶賢認為,三個死者都沒來得及作任何反抗便遭殺害,一方麵是凶手下手利索,另一方麵也應考慮到凶手與死者之間可能熟識,受害者沒防備,凶手才順利得手。因此,他建議從三個死者生前的社交情況、人際關係著手,指望能夠查到他們與“十三太保”之間的聯係。

  這是焦允俊、郝真儒分率的兩路偵查員返回特案組駐地後匯總的情況。支富德、孫慎言兩個沒有參加匯總,他們還沒回來。據童聯絡員告知,兩人之前已經完成了對現場的踏勘返回駐地了,剛剛坐下沏了壺茶,局值班室忽然打來電話,請聯絡員轉告特案組一個情況。支富德、孫慎言聽說後,立刻就出了門。那麽,電話裏說的是什麽情況呢一

  原來,位於“隆盛當鋪”附近的民生路上有一家“民生冰廠”。冰廠是三班工作製,晝夜二十四小時開工。午夜前,夜班工人接班後,帶班工長讓負責機修的保全工老蘇、小王去圍牆邊的廢品棚清理廢銅爛鐵,蘇、王上手不到十分鍾,發現廢品堆裏竟然藏著十三副腳鐐!

  “十三太保”越獄案發生後,皖南行署嚴令保密。但老百姓清晨出門看見軍警緊急出動多處設卡搜查,料想出了大事,自是傳說紛紛。“民生冰廠”跟原“隆盛當鋪”距離比較近,廠區又較大,所以被列入第一批搜查的名單。上午、中午已經搜查過兩次,參加搜查的警員中有蕪湖當地人,自有與冰廠員工熟識的,接觸間悄悄透露了些許信息。這等事兒自是百年也難遇上的特大新聞,馬上在冰廠員工中傳播開來。現在,兩個保全工在廢品棚裏發現了十三副腳鐐,第一時間就跟越獄聯係起來。廠部即向行署公安局打電話報告。

  當下,支富德、孫慎言前往冰廠,先檢查那些腳鐐。一看,就明白“十三太保”深更半夜戴著腳鐐逃跑竟然沒發出聲音的原因了,原來他們撕開衣服,用布條把鐵鏈給包起來了。不過,戴著腳鐐逃跑畢竟行動不便,遂攀越冰廠後麵的圍牆潛入廠區。昨晚,冰廠機器頻頻發生故障,夜班幾個保全工全部去了車間,忙得不可開交,逃犯就從空無一人的保全間裏順了兩把銼刀、一把鋼鋸,躲在廢品棚裏或銼或鋸,把腳鐐箍套上的鉚釘弄斷。十三副腳鐐就藏匿於廢品堆裏,銼刀、鋼鋸仍送回保全間,然後借著夜色的掩護逃遁。支富德、孫慎言看過腳鐐,又去查看圍牆,果然發現了攀進爬出的痕跡。

  孫慎言對腳鐐鐵鏈外麵包纏的布條產生了興趣,確切地說,是對布條上沾著的些許淤泥產生了興趣。在這之前,他和支富德一起踏勘“隆盛當鋪”外圍時,留心到一個很容易被別人疏忽的細節——附近路麵的窨井石頭蓋板上都鑿著“隆盛當鋪”四個字。這種情況,在舊時的城市中比較常見,那是比較有名望的商家所做的市政公益善舉。地方政府工務局修築街路時,商家捐資讚助製作一批窨井,井座由磚頭砌就,井蓋由石板鑿成,工務局允許讚助方在窨井蓋上留下自己的字號,起到廣告的作用。孫慎言當時心裏一動,暗忖這家當鋪不知是否有密道與外麵相通,如果有,這一個個窨井中是否就有密道的出口——

  發現腳鐐上的淤泥之後,孫慎言更加確認了自己的懷疑。他聞了聞,淤泥有一股潮腐味兒,那就是窨井裏才有的。既然在內部沒能發現密道的入口,那就試著從外麵找找看,密道出口十有八九就在這些窨井之中。不過,鑿有“隆盛當鋪”字樣的窨井蓋不下五六十個,憑他和老支兩個人顯然是沒法兒一一檢查下來的,即便特案組全員出動,恐怕也要花費不少工夫。

  那怎麽辦呢?孫慎言的想法是,“十三太保”不可能戴著腳鐐成群結隊公然穿街走巷,別說遇上夜間巡防人員了,就是尋常老百姓瞥見也立刻會明白是怎麽回事。所以,他們上到地麵後,肯定會選擇離密道出口最近的某個隱蔽處暫時藏身,把腳鐐弄下來。這個藏身處所就是冰廠,密道出口應該就在冰廠附近。這樣一來,需要檢查的範圍就大大縮小了。

  孫慎言把上述想法跟支富德一說,老支深以為然。盡管犯人已經脫逃,但若能查明密道在哪裏,不僅僅是亡羊補牢,而且很有可能找到“十三太保”越獄的線索,順藤摸瓜扯出他們的去向以及幫助他們越獄的同夥。

  兩人決定就地搜尋密道出口。他們都沒有料到,這個決定不但讓他們發現了密道,還遇到了腦洞再怎麽大開也想不到的驚險一幕……

  • 策劃越獄

  回過頭來,說說越獄團夥“十三太保”的事兒。“十三太保”分別是:“血滴子”包順帆,“小爐匠”應秉節,“獨角龍”陳行龍,王氏三兄弟“伏龍神”王知天、“伏虎僧”王知地、“伏牛漢”王知人,“滾地雷”莊盼泉,“鐵牛筋”馬琅,“大善人”高文斌,“降水鬼”史繼開,“腳踏兩岸”丁圖,“震三江”宋得寶,“黑白大盜”喻阿根。

  按照舊時黑道規矩,凡是有名號的都是江湖成名人物,但也有原本不夠使用匪號的資格,因後來參加了“太保團”,出於需要必須報一個名號的,那就由師爺給起一個,上述十三人中的後三位“腳踏兩岸”、“震三江”、“黑白大盜”就是這樣。這三位的資曆、本領跟其他人沒法兒比,師爺給他們起了匪號,他們還有顧慮,不敢亮出來,生怕道上同行對此有異議。總舵包順帆給他們撐腰,說有老子在後麵戳著,你們想怎麽用就怎麽用!於是,江湖上就出現了這麽三個匪號。後來道上同行知道原來就是丁、宋、喻三位,忿忿不平者有之,險些笑掉大牙的也不在少數。

  “十三太保”原來都是三五成夥,或雙雙結對,或者幹脆以“獨腳蟹”方式行走江湖作案,黑道上對此類分子稱為“散戶”,直到1948年秋,才組建起一個有六十三名成員的“太保團”。這個團夥注定是短命的,江南解放後,以包順帆為首的五舵把“領導班子”商量下來,決定大夥兒分散行動。日後如何一視情再作計議吧。

  這一分散,全團六十三名太保就各奔東西了。此後,耳朵長信息靈通又運氣較好尚在流竄的,就不斷聽說原“太保團”的弟兄被捕、被處決的消息——當初組建“太保團”時,由於擔心有人會“坦白從寬,將功折罪”,所以立下規矩,必須是有過至少三條人命血債的主兒方可成為太保,這路人一旦被捕,料無生路。此刻越獄的“十三太保”應該算運氣好的,竟然從牛年平安進入虎年。但進入虎年後這份運氣就轉了,先後在多地落網,押解至蕪湖。蕪湖是皖南行署的駐地,“十三太保”多年來的作案地大多在皖南,他們都意識到新政權費這麽一番周折把他們跨縣跨省押解過來的用意是什麽了。

  最先押來的是“血滴子”包順帆、“小爐匠”應秉節、“鐵牛筋”馬琅三個,頭兩天被關在一個監房。應秉節不是舵把,但他是“太保團”的師爺,該團夥的成立、解散以及存在期間的多次作案,都出自其策劃,他在“太保團”中的地位和影響可想而知。

  四十掛零的應秉節是貴池人氏,出身於書香門第,其父親、祖父都是前清舉人。他自幼就受到了傳統文化的教育,盡管當時已經廢除了科舉,但舉人老爸仍舊讓他攻讀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元曲,苦練書法、繪畫、金石。應秉節自己卻是喜歡習武,反正家裏有錢,老爸就專門請來武師教習武藝。哪知此舉竟是敗筆,數年下來,應秉節一邊練著功夫,一邊結交了一班江湖朋友,其中不乏匪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很快就學會了吃喝嫖賭,而且出手大方,把家裏的銀洋拿出去請客。老爸發現不對,對其實施經濟製裁,他就瞞著父母把家裏的財產乃至田地悄然變賣。等到家底敗光,應秉節幹脆遊蕩江湖,不再回家了。

  不久,官府登門,說應秉節結交匪類,參與犯罪,奉命緝拿。因為正犯不在原籍,就把父母抓走了。第三天,就傳來了父母雙雙自縊身亡的消息。應秉節由此就和官府結下了仇。半年後,一班江湖朋友襲擊了縣警察局,打死打傷多名警員,其中包括主持緝拿舉人夫婦的副局長。這是1936年的事兒。自此,應秉節就做起了職業土匪。他最擅長的是出謀劃策,製定作案方案,調解內部矛盾,以及跟官府或者其他幫夥以及綁票後與苦主談判。

  包順帆、馬琅兩個是在南京被捕的,應秉節則是在鎮江被捕的,但他的最後一次作案地在南京,故被捕後也囚於南京。不過,三犯互相並不知道對方亦已落網,直到4月12日上午,皖南行署公安局派員把他們分別押解到碼頭,上了長江航運公司的客輪。三個人都是要犯,長航公安處之前根據皖南警方的要求,已經通知客輪在底艙專門騰出一個獨立艙室囚禁三犯。於是,三個久別的老友終於重逢了。

  三個主兒都是鐐銬加身,盡管應、馬都有不遜於街頭鎖匠的開鎖技藝,但此刻別說手頭什麽工具都沒有,即使有鋼絲可以捅開手銬,也沒法兒對付扣在腳踝上的鐵鐐,那是用鉚釘砸死了的,必須用錘子和尺寸相符的衝頭砸開,或者用銼刀把鉚釘銼斷方能打開。三人以前都有過越獄成功的經曆,但此番已是籠中困獸,隻好等死了。當然,求生的希望還是有的,而且理應存在到上了刑場槍響前的那一刻。三人中,應秉節的情緒最為穩定,頭腦也最冷靜。他為包、馬分析接下來的形勢:此次登船,目的地必是蕪湖,途中應無滑腳可能,到了監獄或許還有一絲機會,到時候就看咱哥兒幾個的運氣吧,假若天不絕我,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都滅不了咱們弟兄。

  包順帆、馬琅兩個平時就對應秉節很尊重,此番大限臨頭心緒已亂,聽到應秉節這等有條有理的分析,自是隻有點頭稱是的份兒。

  當天抵達蕪湖,三犯被布袋蒙上腦袋上了囚車,押解到臨時啟用的行署公安局看守所。盡管是押進監房後才拿掉蒙頭布袋的,但應秉節熟悉蕪湖的地理環境,馬上就辨明此處是何所在。瞅個空當兒,他悄聲問包順帆、馬琅,蕪湖地麵上是否有靠得住的弟兄——所謂“靠得住”,指的是須掌握著對方的把柄,一旦抖摟出來,足以讓對方掉腦袋。

  五十八歲的包順帆是石埭縣人氏,他在土匪中屬於那種比較罕見的“世襲”角色,據說其祖上三代都是橫行長江蘇皖段水麵上的江匪,到他已是第四代了。如果“太保團”有人事部門讓他填履曆表的話,他在上麵寫“六歲為匪,七歲殺人”,人家決不會以為他吹牛。這老土匪早年報出的匪號是“快刀手”——他的祖上有一手單刀功夫傳下來,經三代土匪的不斷實踐和改進,最後定型的刀法可以用三個字概括,一曰快,二曰準,三曰穩,由此定名為“三字刀法”。包順帆憑著四代為匪的經驗、資曆、人脈,加上那手刀法,殺人如麻,故被道上朋友另送一個綽號“血滴子”。這個綽號不僅響遍皖南,整個安徽省乃至接壤的江蘇、浙江、江西黑道無人不曉,還曾上過國民黨中央機關報《中央日報》。

  皖南是包順帆自抗戰以來至今的主要活動區域,蕪湖是皖南名城,他在蕪湖朋友、弟子不少,還有若幹幫凶、同道。所以,應秉節要他想想當地是否有靠得住的朋友,他也不問幹什麽用,不假思索就報出了一連串。應秉節聽著,選定了其中一個——尚伯堂。尚伯堂是包的“三字刀法”嫡傳弟子,也是一個慣匪。後來定居蕪湖,貌似過著一份做小生意的良民日子,其實是匪夥的暗哨,其住宅則兼具交通站、贓物庫房等功能。“太保團”散夥後,尚伯堂主持的密點也就停止工作了。

  定下人選,應秉節這才透露他的發現:這裏就是當年赫赫有名的“隆盛當鋪”啊!

  應秉節跟“隆盛”的賬房先生繆雪初是表親,兩人年齡相差二十歲,起初來往不多。後來,應秉節跟黑道搭上了,憑著他跟繆表兄的這層關係,使“隆盛”成為黑道銷贓的一個渠道。那段時候,應秉節經常去“隆盛當鋪”落腳。繆雪初從銷贓生意中撈到不少好處,對表弟非常熱情,隻要應秉節去,一定好吃好喝招待。有一次繆喝多了,順嘴透露了“隆盛”的一個秘密:老東家謝經緯建造當鋪時,曾設計了一條通往外麵的地下密道,以備萬一匪盜侵入時作為逃生之用。應秉節當即追問密道出入口,但繆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事後,繆可能有所察覺,沒再透露過有關密道的信息。

  既然不知道密道的出入口,又如何從密道逃脫呢?應秉節的辦法是,物色一個肯幫忙傳遞消息的看守員,通過看守員建立一條與尚伯堂的聯絡渠道,讓尚去找繆雪初,逼其吐露密道的詳細情況。這老頭兒惜命,料想不敢不說。

  這個主意當然不錯,但包順帆、馬琅馬上想到一個問題:能碰上肯幫忙的看守員嗎?應秉節說這就要看天意了。三人正說著,看守員調班了。馬琅不無驚喜地發現,接班的兩人中竟有一個是他的哥們兒!隨即對應、包悄聲說:“剛才接班的那個高個子叫曹瑉,我救過他,他也幫過我的忙。”

  包順帆激動得雙手顫抖,應秉節依然鎮定:“犯過大事沒有?”

  “身上有兩條人命,不過是我動的手。當初他第一個老婆找了個洋學生做相好,他不想戴綠帽子,我就幫他把奸夫淫婦的頭割下來掛在城隍廟門前,這案子全蕪湖都知道。”

  應秉節說這就行了,回頭跟他打個招呼,送紙筆進來,我以包總舵的名義寫封信叫他送出去。你跟他講清楚,咱三個是待決之人,死不足惜,不過死前還可以說幾句話,比如城隍廟前掛著的人頭是怎麽回事之類的。你小馬的名頭和脾氣,他應該知道。

  馬琅的匪號“鐵牛筋”是道上朋友給取的,牛筋之韌可想而知,前麵還要加個鐵字,馬琅的強牛脾氣有多厲害那就要看人們的想象力了。這主兒曾經為表明自己說話算話,為一樁尋常糾紛將一家七口不分男女老幼悉數幹掉。此事一出,道上再也無人敢“青菜蘿卜不當菜”了。稍後曹瑉單獨巡視時被馬琅喚住(曹先前沒認出馬,名冊上也隻寫匪號沒標姓名,並不知道“鐵牛筋”光臨本所了),照應秉節的交代說了一遍,曹瑉就隻剩一個選擇——乖乖照辦。否則,隻怕眼前就會大禍臨頭,這活殺神隻要吆喝一嗓子,他馬上就跟這幫土匪關一塊兒了。

  那封由應秉節執筆、以“太保團”切口所寫的信函就這樣經曹瑉之手傳遞出去。接到信函的尚伯堂的心情跟曹看守一樣,知道隻要“血滴子”吼一嗓子,他的項上之物就得搬家,隻好按照吩咐,去跟繆雪初談密道之事。

  對於繆老頭兒來說,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隆盛當鋪”關閉後,他在當地一家糧行謀得了一個賬房位置。土匪對糧行沒有興趣,應秉節也就跟他中斷了聯係。沒想到十餘年後,這個小表弟竟然還沒忘了他!尚伯堂雖是匪類,在交際上卻有一套,見繆猶豫不決,就給予“善意提醒”:“應先生說他這些年一直惦念著跟您老的那份兄弟之情,知道您老洪福齊天,已經四代同堂,說他這個小兄弟應該登門關照的。”一言嚇得繆老頭兒血壓驟升,哪敢隱瞞,遂詳細說了密道的位置。

  應秉節開始走第二步棋,命曹瑉給尚伯堂捎話,備好鋼絲、匕首等一應越獄器具交曹送進來。曹瑉已經上了賊船,那就隻好聽天由命了。這時,其餘太保陸續押至,看守所加強了警戒,把準死刑犯一人一個監房單獨關押。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之間互相通氣。“太保團”有自己的切口暗語,又都是“大牌囚犯”,誰想著吼一嗓子就吼。一幹看守員的想法是,這些人犯隻要不鬧事不自殺自殘,叫幾聲或者哼幾句戲文也無非是發泄一下,哪個看守所沒有這種事,關的又不是死人。就這樣,“十三太保”之間傳遞消息,都知道包總舵要“發動”,大夥兒能有一條生路了。

  製訂越獄計劃當然離不開應秉節,至於“發動”的時間,倒並非看守員曹瑉向他透露了22日要開公審大會才定在21日夜間的(曹這樣的普通看守員並不知曉次日要處決“十三太保”之事)。如果一定要問一個為什麽,那就是這天值夜班的兩個看守員之一是曹瑉。

  曹瑉是留用警員,當晚值班的另一個看守員小祝則是解放後公安局招收的新警員。應秉節從曹瑉那裏打聽到小祝的嗜好,讓曹21日上班時帶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不要勸小祝喝,隻要讓他看見就行。結果,小祝的饞蟲上來了,半夜時分曹佯裝瞌睡,小祝從抽鬥裏取出來吃喝。因為是偷喝,速度比較快,很快就喝了半瓶,看看曹瑉要醒了,又趕緊收拾起來。曹瑉“醒”後,小祝酒勁發作,歪在一旁睡著了。曹於是發出信號,“十三太保”當即行動,捅開手銬和監房門鎖。包順帆、馬琅、應秉節三個先溜出監房,直趨院子中間的值班室。曹瑉還沒來得及跟他們打招呼(按照事先跟曹說好的步驟,是要把兩個看守員連綁帶銬並堵住嘴,演一出苦肉計的),包順帆閃電一般一刀將其結果,“三字刀法”名不虛傳,短刀再次劃了一道弧線,小祝的頸動脈也被割斷。

  眼看著就要死裏逃生,應秉節與生俱來的那份狂生氣上湧,想發泄一下,就從死者衣服上撕下一方布片,蘸著鮮血留下了一行字跡。與此同時,其餘十太保也躡足悄行溜出監房,先用值班室的鑰匙把通往第五進院落的門鎖打開,故意在那裏留下痕跡,然後返回第四進院落,通過密道成功越獄。

  • 去而複歸

  越獄外援尚伯堂是以經營“尚記土特產行”為掩護的,21日上午,他去了灣沚鎮。幹什麽呢一實施應師爺的調虎離山計。公安方麵發現“十三太保”越獄後,勢必會出動全部力量搜捕,如果“十三太保”像尋常越獄逃犯那樣鳥脫樊籠後立刻慌慌張張往郊區奔,大概率還要再次落網。應秉節的主意是,先隱藏在市內,製造假象使對手誤以為他們已經逃往郊區,把追捕力量調開,這樣,“十三太保”就可以從容上路了。

  糧行賬房先生繆雪初奉應秉節之命,以下鄉結算賬目為名去灣沚鎮做接應(當然是應師爺忽悠他的),尚伯堂的使命則是前去實施滅口。對於曾得包順帆“三字刀法”真傳的尚伯堂來說,幹這樁活兒真是易如反掌。次日上午,尚伯堂在灣沚鎮順利幹掉了繆雪初,掠走財物,棄屍土地廟內,當天下午返回蕪湖市區。

  “十三太保”越獄後,分別藏匿於蕪湖市內兩個不同的地方,其中的王知地、宋得寶藏匿在“尚記土特產行”。22日下午,王知地、宋得寶見尚伯堂回來了,就向他打聽外麵的情況。尚伯堂當然不會透露自己將繆老頭兒滅口之事,隻是告訴他們,原先設卡盤查可疑路人的軍警都走了,穿街走巷忙著向居委會幹部了解情況的戶籍警,以及治安積極分子也都不見了。其實,早在看守所時,王、宋就已知道要把繆滅口的計劃,包順帆關照過他們,借滅口行動把警方的追捕力量引到灣沚鎮之後,他倆還要去完成一項由應秉節策劃的特別行動——通過密道返回看守所盜槍。

  在策劃滅口行動時,包順帆曾向應師爺請教,成功把追逃力量引向灣沚鎮後,他們是立刻逃離蕪湖市區呢,還是待天黑後再滑腳。應秉節的觀點是,白天露麵安全係數太低,還是要等晚上。不過,不能空著手逃命,上路之前還得搞幾支槍。

  包順帆嚇了一跳,警方都是集體行動,咱們要下手奪槍,那就是硬碰硬了。當然,以咱們這班弟兄的本領,勝算是比較大的,但動靜肯定也不小,咱們之前搞調虎離山,那不是白忙活了?應秉節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十三太保”逃離看守所的那個密道入口設計得實在巧妙,常人根本想不到,加上應秉節對警方的誤導,甚至華東特案組全體偵查員看過現場後,也沒發現入口的位置。為了搞到槍,應秉節還是在密道上做文章。根據他的估料,看守所發生了這麽大的案子,一幹看守員都得被免職下崗,原地接受審查。而原先擔任警衛的公安分隊隊員,則已被派出去參加追逃了。此刻,看守所內隻剩下了一幹忐忑不安的看守員。按規定,看守員進監區不能帶槍,但他們中有一部分人應該是有手槍的,因為審查的緣故,手槍多半已經集中上交,放在那個姓林的副科長辦公室裏。隻要派兩個弟兄從密道潛入看守所溜達一圈,就能把槍順到手了。

  包順帆聽著,覺得可行。越獄成功逃出看守所後,遂把其他匪徒支開,與應秉節一起向王知地、宋得寶下達指令,讓他倆去“尚記土特產行”暫藏,待下午尚伯堂回來,向其打聽外麵的情形,如果軍警已經撤離,那就如此這般。臨末,包順帆囑咐:“兩位兄弟放心,市內軍警都已去郊區追逃了,看守所裏麵沒幾個人,再說還有我等弟兄在出口接應,安全絕無問題。”

  應秉節也跟著附和,說這是下地道幹活兒,知地老弟的名字中就有一個“地”字,前麵嵌個“知”字,那就再好不過了。“震三江”宋得寶老弟的名字也不錯,測字術中,“宋”作“送”解,亦作“鬆”解,後麵的大名是“得寶”,那就再明白不過,此番包總舵親自送你出陣,準定可以輕鬆得到寶貝——大吉大利啊!

  王知地、宋得寶的匪齡少說也有十幾年了,“業績”雖然跟“血滴子”、“小爐匠”沒法兒比,但也絕非泛泛之輩。“伏虎僧”王知地的江湖經驗尤其豐富,清楚的知道這兩人一去乃是重入虎穴,應師爺說得輕巧,誰知看守所裏麵有甚變化,再說那些看守員雖然在接受審查,但若發現有人潛入,那還不是個個踴躍,交出的手槍立馬會發還,人多勢眾,別說一陣亂槍了,就是圍上來群毆,他倆也就有去無回了。可這當兒沒別的辦法,大家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這活兒總得有人去幹,舵把發話指定了他倆,那就得不折不扣執行。

  誠如特案組偵查員孫慎言、支富德的估料,“隆盛當鋪”密道的出口確實在冰廠後圍牆附近。王、宋二匪穿小巷拐彎抹角到得那裏,掀開鑿刻著“隆盛當鋪”名號的石板窨井蓋,下去後從裏麵托著石蓋複原,順著原路潛入看守所。打開越獄時已經在密道裏麵還原的入口上到地麵,看守所院子裏果然空無一人,於是就壯著膽子往前麵的院落摸過去……

  再說支富德、孫慎言二位偵查員,他們勘查過冰廠後,從被“十三太保”拋棄的腳鐐上發現了端倪。兩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偵查員,稍稍商量就達成了一致意見,認為可從冰廠後圍牆外的窨井蓋逐個查起,隻要哪個石蓋能夠輕而易舉掀起來的,那就是密道出口了。

  如此,查找到第三個石蓋時,就發現了密道出口。他們當然想不到在這之前已經有兩個越獄的太保去而複歸,但出於長期從事隱蔽工作形成的職業習慣,還是輕悄無聲地進入半人多高的磚砌密道,連手電都沒打。

  快到密道入口時,忽然有一股新鮮空氣撲麵而來,走在前麵的孫慎言頓時一個激靈,暗忖這股氣流應該是密道入口進來的。難道密道的入口被打開了?可是,看守所裏麵的勘查工作已經告一段落,越獄案由華東特案組接手,這會兒七名偵查員都各忙各的,不可能再去看守所複勘。再者,如若密道入口果真被發現了,那接下來應該有人勘查才對。但此刻別說有人下來了,連一絲人聲都沒有。這是一個非常可疑的現象,孫慎言立刻駐步。後麵的老支也感覺到了氣流,往前湊幾步,兩人低聲交換了意見:前方情況不明,必須加倍提高警惕!

  很快就到了密道入口處,洞口果然開著。兩人側耳諦聽,外麵並無聲息,於是孫慎言把腦袋探出洞口。這天是農曆三月初七,已過午夜,上弦月隱去,但星光燦爛,眼前景象基本能看清楚。這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這個密道入口在哪裏呢?並非在幾乎被警方掘地三尺的第五進院落,而是在第四進;那位置實在巧妙,竟然就在院子中央由涼亭改成的值班室門前!

  “隆盛當鋪”第三、四、五進院落的結構完全一致,圍牆三尺之內是庫房,庫房圍成的院子中間是一個有三層石階的涼亭,密道入口就在第二級石階下麵。石階是特製的,表麵如常,內裏卻開了兩道陰陽槽,石槽內灌了清油,放置了白銅圓珠。遇到緊急情況需要逃生時,用腳猛蹬石階一頭即可滑動,露出狹長的洞口,人下去後,可以在密道內把石階複位,地麵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

  孫慎言馬上意識到,有人從密道出口反向潛入,已經進入看守所內部。是何方角色?是不是越獄的“十三太保”?難道這些家夥被困在市內,無處可躲,就來了個逆向思維,幹脆藏在看守所底下?這當兒也來不及細想了,得先上到地麵,否則一旦被對方發現,對密道裏進行火力壓製什麽的,或者幹脆扔個手榴彈進來,那就沒救了。

  孫、支兩人立刻上到地麵,躲在值班室裏觀察周圍的情況,忽然聽見第三進院落的鐵門被推開的輕微聲響。兩人閃至窗前,定睛看去,隻見兩條人影正朝這邊走來,其中一人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口袋。孫、支馬上意識到對方潛回老地方是來盜槍的,支富德朝孫慎言做了個擒拿的手勢,兩人便蓄勁準備,待對方走到涼亭前即將下密道時把人拿下。

  這兩個人影,自然就是王知地、宋得寶了。兩人順利潛入看守所,誠如應秉節所料,負責警衛的公安分隊因犯人悉數脫逃,也不需要警衛了,統統被派遣出去或設卡檢查,或參加追逃。那些看守員也被集中一處,背靠背接受由皖南公安局派下來的工作小組的審查。原先負責看守工作的林一興,出身革命烈士家庭,組織上認為其政治可靠,對黨的忠誠不容懷疑,但這樁事兒太大,小林晦氣,剛接手看守所工作就撞上了“十三太保”越獄,別的不說,領導責任少不了得承擔點兒。因此,越獄事件發生後,對看守員進行審查的工作就沒有他的份兒,領導讓他處理兩名被害看守員的善後事宜去了。

  工作小組共三名幹部,白天給一幹看守員開了一天會,除了說,還要動筆記錄,以及討論分析,緊張、勞累程度可想而知。晚上十時許,大夥兒休息。一幹看守員由一名幹部陪同,在公安分隊警衛戰士的宿舍集體休息;另外兩名幹部則在位於第一進院落的看守所辦公室裏架起幾塊木板當床。三位工作小組幹部覺得看守所已經沒有在押人犯了,原當鋪又是高牆深院的建築格局,大門一關應該就沒有問題了。至於“十三太保”會不會去而複歸,這個,抱歉,誰也沒想到過。這也不能怪他們,試想,專業搞疑難大案要案的華東特案組都沒想到這一點,難道能要求這三名非專業的搞組織人事工作的幹部未卜先知,預測到越獄逃犯會來一個回馬槍。

  王知地、宋得寶潛入看守所後,從第四進院落摸到第一進院落看守所辦公室的走廊裏,聽見裏麵有呼嚕聲,便知就是這兒了。兩個家夥都是夜間行動的老手,當下躡足靠近,試著推門,裏麵上鎖了,再看窗戶,卻是開著一條縫。這就好辦了,二人旋即輕輕推開窗戶,悄無聲息地進入屋內。借著走廊裏的燈光,可以看到牆上那排砸著多枚釘子的木條上隻掛著兩個挎包,並無手槍。繼而,他們注意到靠近走廊一側屋角的那個掛著一把新鐵鎖的鐵皮櫥櫃。看守員的手槍應該在這裏麵吧,兩人對視一眼,決定把櫥櫃打開。不過,即便王、宋擅長溜鎖撬門,要想在人家睡覺的臥榻旁不出聲響地完成作業,還是太難為他們了。於是,宋得寶就朝王知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出發前,“血滴子”包順帆把看守員曹瑉偷偷帶進來的兩把短刀給了他們,現在,宋得寶就想試刀。一是盜槍時省得驚動了這二位壞事,二是去晦氣(土匪裏有規矩,用殺人見血的方式去晦氣)。但宋沒有決定權,無論江湖名氣還是在“太保團”裏的地位,他跟“伏虎僧”王知地都是沒法兒比較的,盡管包順帆沒明說,宋心裏也明白,這次行動是王說了算。

  那麽,王知地是否主張殺人呢?若論殺心,“震三江”宋得寶隻及王知地的一個手指頭。但王經驗豐富,知道此刻必須慎而又慎。當鋪裏還有一幹看守員在,這邊幹掉兩個睡著的自然輕而易舉,可萬一弄出點兒聲音來——比如一刀下去沒馬上斷氣,驚動了其他人,那就麻煩了。所以,王知地果斷地搖了搖頭,否定了宋得寶的主張。問題是,要打開櫃子,不弄出聲響是不可能的,到時候還是會把兩個人驚醒。該怎樣把這口鐵皮櫃對付下來呢?王知地不愧是資深匪盜,他的主意是:把櫃子抬出去!

  隨即,王知地取了塊抹布把櫥櫃上的掛鎖包住,以免搬動時與櫥體碰撞叮當亂響。兩個匪徒都頗有膂力,四個看守員呼哧帶喘才勉強搬得動的這口櫥櫃,給他們一人一側抬起來,不聲不響地搬到了第三進院落。開鎖對他們二位來說就不是難事了,打開櫃子一看,裏麵有十二支手槍,百來發子彈。當下每人取了一支槍揣在身上,又從櫃子裏翻出一個不知幹什麽用的洋麵袋,把其餘的手槍都放進去,提起來直奔第四進院落。老大交代的任務順利完成,隻要進入密道複原石階就可以安全滑腳了,兩人都鬆了口氣,卻沒想到支富德、孫慎言正在密道入口守株待兔。

  原本支、孫料想,一人一個拿下這兩個太保應該不成問題。支富德是華東特案組裏的第一格鬥高手,如果當初華東地區警方內部有什麽大比武之類的,隻要他去參加,進前八名料無懸念;孫慎言的擒拿格鬥也上得了台麵,他以前多次成功越獄,其中當然不乏被敵人發現後憑武力脫險的經曆。再說,這是在自己的地盤上,他倆的主場,所以根本沒把這樁活兒特別當回事。待王知地、宋得寶來到涼亭前,支富德、孫慎言一人選了一個目標,倏然出手!

  再說說王、宋的格鬥水平。王知地與其兄其弟王知天、王知人自幼習武,拜過名師,還不止一個,所學的拳種比較雜,南北派都有涉獵。王知地因自己名字中有個“地”字,對北方的地趟拳頗有興趣,學得認真,練得也勤。江南武林練地趟拳的極少,他以這路拳法跟人較量,往往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當然,這跟他的所謂“天生神力”也有關係,這廝那把力氣,從其綽號“伏虎僧”也可見一斑。再說宋得寶,這主兒的格鬥水平跟王知地就不好比了,但他既然有“震三江”的名號,實戰經驗也不少。此刻,支富德、孫慎言當然不知道兩個對手的格鬥等級,選擇目標完全是隨機的,巧的是,支富德恰恰選擇了王知地,孫慎言的對手則是宋得寶。

  這場格鬥,其實也就不過一兩分鍾時間,但對於當事人來說,還是覺得有點兒時間進度的。王、宋並不像想象中那樣不堪一擊,可以手到擒來。甫一交手,支、孫發現對手居然是硬茬子,態度一下子認真起來,沒想到,這一認真,竟要了王知地、宋得寶的性命!

  支富德一出手就把王知地撲翻在地,他擅長巴西柔術,地麵技戰術是其特長。他參加革命以來,隻要是貼身近戰,鮮有對手。哪知這回遇到的王知地是地趟拳好手,正好可以跟支富德的柔術抗衡。當下,兩人在涼亭前的空地上翻滾騰挪,一時難分勝負;另一場打鬥發生在孫慎言、宋得寶之間。宋得寶仗著一身蠻力,跟人打鬥喜歡一上來就使出“三板斧”,力求第一時間將對手放倒。孫慎言實戰經驗豐富,哪能讓他得逞,兩人你來我往幾個照麵,宋的“三板斧”全部落空,但孫一時也奈何不了宋得寶。

  就在這時,前麵院子裏“砰”的一聲槍響,隨後便是一陣喧嘩——睡在辦公室的兩個幹部發現手槍被盜,從枕頭下抽出自己的手槍就往外奔。剛出門,聽見後麵院子傳來異響,果斷鳴槍示警,一幹看守員被驚醒,隨即吆喝著直奔後院而來。

  這下,兩個太保慌了,兩對選手高下立判。王知地在翻滾中倏然發力,欲將支富德控製住。但老支擅長的柔術講究巧勁,借力打力把對手壓在了下麵,以雙腿鎖住王知地的身體,騰出雙手對準王的頭部左右開弓。這種打法如果遇到尋常主兒,幾下就可使其失去戰鬥力。然而王知地是行家裏手,知道應該怎樣規避,馬上以雙手護住太陽穴。當然,支富德目前已占據絕對優勢,隻要奮力連續擊打,王的失敗隻在頃刻之間。

  那邊宋得寶呢,被槍聲驚得一個愣怔,孫慎言瞅著機會貼上去,正要使出擒拿手法,沒想到這主兒順手拔出了刀子,隻好閃電般地一個過背摔把他扔了出去。換了尋常人被這樣一摔,多半會摔個七葷八素,可宋得寶的平衡能力超乎尋常,身體著地時一個滾翻,居然又站起來了。而且,他起身的位置正好在支富德身後,立刻看到了支富德占據上風的一幕,當下不假思索,舉刀便朝支富德的背部刺去。

  這一刀如果刺中,特案組隻怕就得減員。但支富德的後腦勺好像長著眼睛似的,就在刀子即將觸及後背的瞬間,突然側身滾到一旁。一直被壓在下麵的王知地哪裏肯放過這等機會,立即騰身而起。而宋得寶是全力一擊,已經收不住了,這一刀堪堪刺中了王知地的胸口!

  幾乎是同時,有人打開了第四進院落的照明燈,院子裏頓時亮如白晝。之前特案組全體偵查員是來看過現場的,那三個工作組的同誌跟支富德、孫慎言見過麵,知道是自己人;其他看守員則認出了宋得寶,指著這廝大叫:“這是逃犯!”

  宋得寶知道大勢已去,轉身就要往密道入口裏跳,工作組三個幹部見狀舉槍齊射。這麽近的距離開槍,命中率可想而知。支、孫兩人趕過來一看,宋匪已經斷氣。而那個耍地趟拳的主兒,胸口插著匕首,也早已沒了呼吸。孫慎言、支富德原指望至少抓一個活口,沒想到竟是這麽一個結果,一時目瞪口呆。支富德不住搖頭歎氣,生性寡言的孫慎言倒是對那三個幹部說了一句話:“您三位……都是神槍手……”

  瞬間的沮喪過後,兩位特案組偵查員都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兩個匪徒在外麵是否有接應一支、孫一對眼色,一前一後跳入密道入口。三個工作組幹部不知這是鬧的哪一出,正麵麵相覷,密道裏傳來支富德的一聲大喊:“趕緊向上級打電話,調集力量嚴控外圍,快!”

  兩人一口氣趕到冰廠外麵的密道出口,那裏空無一人。打著手電查看下來,發現出口附近的草地上有新鮮的踩踏痕跡,還有七八個煙頭。先前他們發現密道出口的時候也仔細檢查過,並無這些痕跡,說明盜槍的兩個匪徒確實有外援接應,而且接應的人還不少,沒準兒其他十一個太保都來了。這就是說,“十三太保”越獄後根本沒外逃,就藏在蕪湖市內!

  • 土地廟命案

  支富德、孫慎言返回特案組匯報情況,一幹偵查員都大感意外。焦允俊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說這“十三太保”可真是了得,竟然玩了一手回馬槍!如果我們查看現場的時候,這十三個家夥從密道裏冒出來搞突然襲擊,這後果……說到這兒,他下意識看看郝真儒,見老郝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於是問:“老郝有什麽指示一”

  郝真儒說:“現在已是淩晨三點了,大夥兒自抵達後馬不停蹄忙到現在,剛才聯絡員來電話,食堂準備好了夜宵,要不讓大夥兒先吃了再說事一”

  焦允俊會意,這是老郝有話要私下跟自己說,馬上表示讚同。待大家離開後,焦允俊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郝真儒眉峰緊鎖:“這事兒往重裏說屬於事故,我們對於情況的估計嚴重不足啊!說輕點兒吧,至少是沒把那兩個匪徒活捉,斷了追查其餘逃犯下落的線索,同時還打草驚蛇,於下一步的追捕工作很是不利。還有,特案組麵臨著這種局麵,你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聽到這兒,焦允俊擔心老郝又要上綱上線,趕緊收起笑容。好在郝真儒沒借題發揮,繼續說:“咱們這次的對手比較厲害,特案組要作好不怕疲勞連續作戰的思想準備。大家今晚沒休息成,眼看就要天亮了,那就更沒法兒休息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還是要見縫插針讓同誌們小憩一下,哪怕片刻也好。我的意思是,就不舉行全體同誌參加的案情分析會了,改為支委會議,讓老沙他們四個先眯一會兒再說。你看這個建議是否可行一”

  焦允俊自無二話。

  吃過夜宵,郝真儒、焦允俊、支富德三個支委聚在一處。老郝說“十三太保”目前死了兩個,還有十一個尚未落網,這些匪徒在社會上流竄危害極大,影響惡劣,必須盡快把他們抓捕歸案。時間緊迫,咱們長話短說,老焦你是組長,咱們下一步怎麽進行,你有什麽看法一

  焦允俊說,既然讓長話短說,那我就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了。從時間判斷,這些匪徒應該尚未來得及逃離蕪湖市內,但他們剛剛在冰廠後麵的密道出口接應同夥失敗,倉惶逃離現場後,不會回到原先的藏身之處——他們吃不準盜槍的同夥是死是活,就必須做好同夥被活捉交代其藏身處的打算。我已經在第一時間跟行署公安局蘇局長通了電話,要求公安局組織力量封鎖通往周邊諸縣的水陸要道,嚴加盤查過往行人,決不能讓十一名匪徒逃出市區。蘇局長告訴我說,公安局正連夜開會布置追逃工作,有人提議在市內挨家挨戶進行搜查,蘇局長認為不妥,其一是工作量太大,需要調動大批軍警,這麽大規模的行動,容易造成不良政治影響;其二,會使市民產生恐慌情緒,而且逼得太緊,那些匪徒發現自己無法逃出包圍圈之後,可能狗急跳牆,濫殺無辜。

  那麽,該如何尋找這些匪徒的藏身之地呢?焦允俊的意思是分兩路進行調查,一路盯著“十三太保”成功越獄這條線索——匪徒知道看守所有密道,還能獲得鋼絲、匕首等越獄工具,顯然表明看守員裏有人與其勾結,要把這個人挖出來;另一路調查灣沚鎮土地廟被害的那個無名老頭兒。土地廟命案不會是孤立的,很可能與“十三太保”的越獄計劃有關聯,他們這是在調虎離山的同時殺人滅口。這個判斷的理由是,兩個被害看守員身上有手表、懷表、錢包、鋼筆等物,按說“十三太保”越獄出去是需要錢財的,把人殺了之後完全可以順手牽羊,他們卻未取分文,偏偏要在越獄後跑到離市區幾十裏開外的灣沚鎮土地廟殺人劫財。其目的就是要讓警方相信他們已經逃離市區,把搜捕軍警調往灣沚鎮方向。至於殺人滅口,焦允俊坦陳,目前尚無證據可以證實這一點,不過是直覺。

  針對上述分析,焦允俊建議進行如下分工:擅長調查命案的張寶賢和支富德一路負責調查土地廟命案;焦允俊、孫慎言、沙懋麟和譚弦負責調查看守員;郝真儒坐鎮特案組駐地負責協調。

  說罷,特案組長看著郝真儒、支富德:“您二位以為如何?”

  郝、支兩個均表示讚同。郝真儒補充:“我得馬上去見這邊的領導,作一個簡要匯報,以便雙方可以更好地配合。你們兩路遇到什麽情況,如果這裏找不到我,就直接打電話到蘇局長辦公室。”

  當下,兩路偵查員立刻投入工作。先說張寶賢、支富德這一路。之前,張寶賢已經和焦允俊等人前往現場查看過。法醫根據死者的傷口判斷,凶手就是對看守所兩個值班看守員下手的匪徒。張寶賢長期從事鋤奸工作,焦允俊就問他對現場的看法:“如果這個死者是你以前執行鋤奸任務時的目標,你怎麽策劃?”

  張寶賢的說法是,如果跟此人熟識,而且對方不提防你,那就設法將其約到土地廟來下手;如果不相識,就要事先收集他的活動情況、行動規律,算準時間,提前到土地廟等候,待他路過時把他弄進來下手。焦允俊聽著不住點頭:“有道理!如果這起命案果真跟越獄匪徒有關,就交給你辦了!”

  現在,張寶賢和支富德坐著一輛破舊的小吉普來到灣沚鎮,隨車過來的有行署公安局調派給華東特案組作為補充力量的十二名偵查員中的兩位小李和小盛,都是皖南當地人。支富德和張寶賢領受任務後已經交換過意見,對如何展開調查形成了一個總體思路——

  據法醫的解剖檢驗結果,案發當天早上,即死者被害前大約兩個小時,曾吃過有竹筍肉絲做澆頭的麵條。當時的皖南地區,老百姓平時以大米作為主食,一般家庭是把麵食(通常也就麵條、餛飩兩種)作為改善夥食偶爾吃一頓的,也不會作為早餐,多半是午飯或晚飯。所以,死者這碗作為早餐的竹筍肉絲麵,基本可以斷定是在麵館或街頭攤頭上吃的。張、支認為可以通過走訪麵館和麵攤頭來查找死者生前的活動軌跡。在這種小地方,隻要找到了活動軌跡,大致上也就能弄清楚死者的身份信息了。

  四名偵查員按照這個思路著手調查,很快就尋訪到死者生前吃最後一餐的地點,那是菜市巷口拐角處一個沒有字號的攤頭。攤主告訴偵查員,是有這麽一個老頭兒來吃過一碗麵,看上去有點兒幹癟,胃口倒是不錯,要求麵條要下得硬,雙份澆頭。攤主老婆補充的一點使偵查員少花了一番周折:這個主顧說一口地道的蕪湖話,但不是本鎮人,他是從攤頭旁邊的“和福旅館”裏出來吃麵的。

  偵查員進旅館一問,死者的身份馬上就清楚了——蕪湖市內“豐裕糧行”的賬房先生繆雪初,他是昨天即4月21日下榻“和福旅館”的。每年仲春、仲秋和冬月,繆必定會來這家旅館住幾天,因為灣沚鎮是糧行跟一些提供大米貨源的糧販子約定洽談業務的地點。這一行的上下家一年碰頭三次,仲春了解農民本年種植水稻的情況,仲秋估算產量,冬月則結算賬目。

  旅館老板、賬房先生、夥計都跟繆雪初熟識。偵查員了解下來,得知當天上午繆在旅館前的攤頭吃過早餐後,在房間裏接待過幾個糧販子。大約上午九點,繆先生送走糧販子後,又來了一個下家,那人向前台表明身份說要見繆先生時,繆正好從樓上下來,說抱歉,麻煩您下午兩點過來,這會兒我已跟他人有約,要出去一趟。說著,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向對方點頭致意,然後就出門了。偵查員從時間上推算,繆雪初這一走,就去了另一個世界。

  查明死者身份,支富德、張寶賢隨即調頭返回市區,向“豐裕糧行”了解繆雪初的情況。糧行還不知道賬房先生已經殞命,告訴偵查員說繆先生下鄉跟糧販子碰頭去了。偵查員也不透露繆雪初的死訊,從老板趙秋彬那裏打聽到,繆來糧行之前係“隆盛當鋪”賬房先生,而且與當鋪老板關係處得極融洽,簡直親如一家。至此,“十三太保”何以能夠得知看守所有地下密道的疑問算是解決了。

  支、張返回特案組駐地,向留守坐鎮的指導員郝真儒匯報。正說著,焦允俊幾個也回來了,他們一上午泡在看守所,跟那三個工作小組幹部以及一幹看守員分別談話,沒有什麽收獲。此刻聽了支、張調查到的情況,焦允俊說,接下來幹脆你二位去繆家了解一下吧。

  “十三太保”的師爺應秉節策劃越獄時,考慮的隻是越獄成功,以及越獄之後如何藏匿。以應師爺的慮事本領,原本是可以想得周密些的,但當時身陷囹圄,鞭長莫及,尋思隻要把警方的力量調開,躲過第一輪搜捕,就能尋機遠走高飛了,對於繆雪初、曹瑉,隻要滅口切斷線索即可。反正繆雪初是下鄉跟糧販子碰頭的,去一趟少則三天,多則五日,三五日沒消息,糧行那邊也不會著急打聽他的下落。等三五日後發現繆被殺,一幹太保應該早已離開蕪湖了,警方即便查明是怎麽回事也於事無補。沒想到特案組雷厲風行,由滬抵蕪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查到了繆家府上。如此,應秉節事後隻能感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偵查員向繆家人一打聽,馬上得知留用警察曹瑉近日曾數次前往繆宅拜訪,每次登門,老爺子都將其引至書房,關起門來密談。繆雪初的老伴、兒子、孫子都注意到了,自從曹瑉第一次登門後,老爺子情緒就顯得異常,心事重重的,原本因氣喘病戒了老酒,竟然重新喝上了,而且喝得很多,每次都是家人苦勸方才停止。

  特案組一幹偵查員分析下來,認為“十三太保”越獄所需要的一應條件,憑曹瑉和繆雪初兩個就能做到,因此,似乎沒必要讓一幹看守員繼續停職審查了。當然,這跟特案組的工作沒有關係,特案組隻要把情況向行署公安局領導如實通報就是。目前特案組的首要任務,是盡快弄清楚繆雪初、曹瑉兩人近日的活動情況,指望能夠順藤摸瓜,查到越獄匪徒在蕪湖的藏身地。

  用焦允俊的話來說,特案組這回到蕪湖執行任務,運氣不是一般的好,當晚就發現了“十三太保”越獄的密道,兩名盜槍匪徒作案未遂,一命嗚呼,盡管比生擒活捉差點兒,但若被他們盜槍成功,那對蕪湖的社會治安可是一個不小的威脅。然後就查摸到了土地廟命案死者的身份信息,大夥兒正在研究怎麽開展下一步工作的時候,又接到童聯絡員的電話,告知了一個重要情況——

  土地廟命案的死者曾下榻的那家旅館的老板向灣沚鎮派出所報稱,旅館夥計老陳跟附近賣香煙火柴的小穆閑聊時得知,4月21日午後,小穆曾看見繆先生和蕪湖市內“徐記棺材店”的徐老板在茶館裏一起聊天喝茶,看樣子聊得還蠻熱絡。鎮派出所當即傳喚小穆。

  七八年前,小穆十五六歲時,曾被其父送往蕪湖市內(當時還叫蕪湖縣,1949年蕪湖解放後設立蕪湖市)的“胡記鐵器鋪”當學徒,“徐記棺材店”就在鐵器鋪附近。盡管他隻在鐵器鋪待了一個月零三天就因為吃不了苦逃回了灣沚鎮,但對那家陰森森的棺材店印象很深刻,對一臉凶相的棺材店徐老板更是刻骨銘心。小穆不過是附近店鋪的一個小學徒,待的時間也短,徐老板對他自是沒有印象,小穆對徐老板卻是隻要看一眼就認得出的。派出所遂將這一信息急報行署公安局。

  當下,焦允俊聞之心裏一動,繆老頭兒、徐老板兩個都是蕪湖市內的人,有什麽事兒不能在市內說,偏偏要跑到離市區幾十裏的灣沚鎮見麵?繆雪初去灣沚鎮的理由還說得過去——蕪湖盛產大米,是江南著名的大米輸出地,徐老板特地去灣沚就使人不解了,那裏又不出產木材,徐老板去幹什麽?

  特案組立刻對徐老板進行外圍調查。焦允俊叫上偵查員譚弦、沙懋麟,以及行署公安局便衣老許、小甄,五人直奔“徐記棺材店”所在的管段派出所了解情況。

  徐老板名叫徐衝,曾用名金衝,三十五歲,出身廚師家庭,跟其父學過烹飪,據說曾受土匪雇傭做過一段時間的廚子,後來那股匪幫發生內訌,頭目死亡,嘍囉各奔東西,他也就回來了。其時,老父已病歿,家境不濟。金衝的廚藝跟著廚師老爸混混還能吃口飯,讓他放單飛就底氣不足了。這時,正好有人替“徐記棺材店”老板徐宗太張羅入贅女婿,聽說金衝的情況,覺得他倒是符合徐宗太招女婿的要求,就征求了金衝的意見,再向徐老板反饋。徐宗太跟金衝見麵聊了聊,點頭認可,不過有一個條件——按照規矩得改姓。金衝這時有口飯吃就成,也沒有別的選擇。

  徐宗太病歿,棺材店就傳到了徐衝手裏。徐之後沒有離開過蕪湖,一直在經營棺材店業務,沒聽說此人參加過任何黨團幫派會道門,淪陷時期也沒當漢奸,舊政權警方也沒有其參與刑事犯罪的線索,不過,他早年間畢竟做過土匪幫夥的廚子,其客戶中保不齊會有些黑道人物。專業土匪是一種高風險職業,死亡率比較高,按照黑道規矩,土匪死後隻要條件許可,都得弄一口棺材“睡”了下葬,頭目還得用上等棺材。至於棺材的來源,能搶則搶——搶有錢人家的壽材,搶不到,就隻好向棺材店買了(土匪的行規是不能搶棺材店的)。既然買棺材,最好是找熟人買,因此,特案組估計徐衝跟土匪之間肯定存在著這方麵的交易。

  偵查員就地交換意見,正準備找個由頭秘密傳喚徐衝,沒想到徐衝自己撞上門來了。棺材店老板來派出所,是想請戶籍警幫他解決一件糾紛。

  徐妻婚後連生五個都是女孩兒,前不久總算生下了一胎男嬰,一家人自是喜出望外,將其視為掌上明珠。徐衝自然要關照老婆,須注意營養和休息,保證有充足的奶水。徐妻也想這樣做的,她胃口很好,睡眠也好,因此信心滿滿。哪知幾天後鄰居卻出了事,女主人尹氏不知何故突然患了精神病,每天不分晝夜唱戲唱曲吊嗓子。尹氏原是唱黃梅戲出身,那嗓子扯開來,真個稱得上繞梁三日。不過此刻發病,那就是鬼哭狼嚎了。別說產婦嬰兒,就是徐老板聽著也坐臥不安、心緒難寧。如此鬧了半個多月,徐妻奶水沒了,嬰兒動不動就驚哭、抽搐。徐衝有心去跟鄰居說說,偏偏徐家跟隔壁是冤家,早在徐衝尚未入贅時就已結下了梁子。徐衝擔心自己找上門反倒弄巧成拙,無奈隻好來派出所求助。

  戶籍警聽明來意,讓徐老板暫候,自己去向領導報告。派出所長問焦允俊,是否這就把他拘了,焦允俊思忖片刻:“還是我先跟他聊聊吧。”

  焦允俊、沙懋麟、譚弦三人出來跟徐衝談話。徐老板突然見到三張陌生麵孔,不禁吃了一驚,麵露驚慌之色。這當兒他竟然還想滑腳,連忙說我這事兒不著急,晚幾天解決沒關係,要不您幾位同誌先忙要緊的事兒,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往外走。焦允俊三人也不吭聲,看他表演。待徐衝走到門邊,開門正要跨門檻,卻見門外豎著兩座鐵塔——行署公安便衣老許、小甄一左一右,衝他“嘿嘿”冷笑。徐老板當即愣在原地,進退不得。

  沙懋麟和顏悅色地招呼徐衝回來坐下,遞上香煙,說你先定定神,該談啥還談啥,你不是來向政府求援的嗎,咱們就先談這個。談完了,解決了,再聊其他,徐老板你看如何。徐衝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公家人,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當下顫顫巍巍接過香煙,一迭聲稱“是”。

  對於警方而言,要解決這種鄰裏問題易如反掌。焦允俊立刻把派出所長請來,問隔壁那戶鄰居是否有親戚朋友什麽的,派出所出麵先把人送過去暫住幾天,沒準兒換個地方毛病倒不發作了呢。徐衝說那病人信佛,平時蠻和善的,話也不多。派出所長一聽立刻有主意了,說不如把她送到隔壁街區的尼姑庵休養一陣兒,聽說庵裏的老師太精通中醫,請她開幾服湯藥,說不定能把毛病治好呢。說罷,就吩咐內勤女警小黃和戶籍警趕緊去張羅。

  徐衝不由得感激涕零,馬上表示:“您幾位要問我什麽,我一定實話實說!”

  • 兩箱手雷

  徐衝早年受雇匪徒幫夥做廚子的時候,結識了當時新入夥的菜鳥土匪尚伯堂,兩人攀談下來互覺投緣,就結拜了弟兄。後來匪幫內訌,徐衝回了蕪湖,但尚伯堂是正宗土匪,不像徐那樣屬於雇傭人員(舊時官府的規矩是不追究匪幫的受雇夥計),再說手上有人命,不敢回滁縣老家,遂托了門路投到“血滴子”門下,拜包順帆為師習練“三字刀法”。

  不過,這對結拜弟兄私下仍有來往,尚伯堂有一次負傷後到蕪湖醫治,還在棺材店藏匿了一個多月。所以,尚對徐極為信任,認為徐比其嫡親哥哥還貼心。平時他在匪幫內部經常一口一個“我哥”,使人誤以為他真有嫡親哥哥在蕪湖,連“血滴子”也深信不疑。後來組建“太保團”時,包順帆在蕪湖設立了兩個密點(即秘密交通站),其中一個指定由尚伯堂經營。這次包順帆與應秉節商議越獄方案,滅口繆雪初的使命自然就由尚伯堂去執行了。

  尚伯堂的密點是以經營土特產行為掩護的,行裏六名夥計都是土匪,受其指揮。他接到曹瑉送來的滅口指令後,盡管意識到解放後幹這類活兒風險極大,但因為有那段罪惡曆史,不敢推拒。此外還有一個難題,指令上說,讓他到灣沚鎮秘密解決繆老頭兒。一般來說,這種殺人行動,總得把對方約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再下手,可他壓根兒不認識繆雪初,兩人從未謀麵,繆老頭兒怎麽能那麽聽話,讓他去哪兒就去哪兒呢?灣沚鎮的情況他倒是知曉的,前一陣為收貨還去過一趟,解放前後該鎮治安情況的對比,讓他印象深刻。現在要他去該鎮殺人,下手後怎麽才能全身而退呢。

  想來想去,他決定把鎮口那個破土地廟作為殺人地點,不過,還需要派人去通知繆雪初,而且那人必須跟繆相熟。於是,他就讓行裏夥計把徐衝請來喝酒。兄弟倆相聚小酌,這種情況平時也有,徐衝不疑有他,加之他正為妻子坐月子弄得身心俱疲,跟尚伯堂喝酒聊天,放鬆一下也好。4月19日晚上,他如約去了土特產行。

  尚伯堂把徐衝視為自己人,說話比較隨便,但還不至於泄露“血滴子”讓他殺人的機密,隻說受人之托,要在秘密場合單獨跟“豐裕糧行”賬房繆先生說幾句話,須找一個跟繆說得上話的朋友去傳話,否則對方肯定不會赴約。尚不是蕪湖人,行裏夥計也都不是本地的,隻好煩請徐衝幫忙找一個。徐衝聽後滿不在乎,說道:找什麽,你麵前就是!

  原來,以前徐衝姓金時跟繆雪初是街坊,他和繆的小兒子是少年時常在一起玩耍的夥伴;不僅如此,繆雪初早年曾做過私塾教師,他是繆的學生。後來也有來往,他的嶽丈、前“徐記棺材店”老板徐宗太跟繆家是世交,繆雪初的老爸繆老太爺的壽材就是“徐記棺材店”打造的。

  有了這層關係,那就好辦了。4月21日,徐衝和尚伯堂一起去了灣沚。抵達後,尚伯堂讓徐衝到“和福旅館”請繆先生去附近茶館喝茶。徐衝依言而行,順利約出了繆雪初,佯稱自己是來看望一位朋友的,哪知不遇,隻好待一宿,明天再去拜訪。繆雪初借口和糧販子談生意前往灣沚鎮下榻“和福旅館”,都是按照應秉節在密信裏的安排行事,對徐衝能夠找上門略覺不解。徐則按照尚伯堂事先的交代,說自己先前在街上閑逛時,正好遇見一位相識的本地米販子,是對方告訴他繆先生住在這裏的。這番話其實是有漏洞的,繆雪初剛剛見過幾個米販子,如果他往下追問徐衝碰到的是哪個米販子,什麽時候碰上的,徐恐怕就難以自圓其說了。但繆雪初此刻正因協助越獄之事煩惱,沒心思深究,否則他可能就不會死在土地廟裏了。不過,話說回來,即便不死在土地廟裏,破案後他的罪行也夠吃槍子了。

  次日上午,徐衝和尚伯堂上街準備找個攤頭吃早餐,鎮上氣氛已經不對,派出所警察和鎮上的民兵在鎮口設了卡子,大街小巷不時有巡邏人員走過,河裏經過的舟船也不時被攔下接受檢查。尚伯堂見狀,忽然提議去茶館喝茶,反正可以叫跑堂去外麵叫早點。茶館是個傳播真真假假新聞的場所,兩人一壺茶還沒喝完,就聽說市裏出了大事,近日要被槍斃的“十三太保”悉數越獄了!這下,徐衝坐不住了,萬一越獄的匪徒闖進家裏,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他馬上跟尚伯堂說了自己的擔心,尚表示理解,讓他一個人先回市裏。

  直到坐在特案組偵查員麵前時,徐衝還不知道繆雪初已經被害。那他為何一見特案組偵查員的麵,就驚慌得要滑腳呢?這就要說到前麵提到過的特案組撞到好運的話頭了——

  蕪湖解放前夕,其時“太保團”已經散夥,但包順帆設置的兩個密點還在,其中一個由尚伯堂主持。蕪湖解放前三天,尚伯堂約見徐衝,說馬上要變天了,為防萬一,他要把一些東西轉移到棺材店請徐老兄代為保存,徐衝一口答應。當晚,尚就用土特產行的小舟把東西運到棺材店後門口的河埠。那是兩口沉重的木箱,外麵套著麻袋。箱子抬進棺材店後院,尚伯堂把麻袋揭開,徐衝馬上看到了箱子上麵印著的東洋字,還有提醒安全的圖形,一看便知是坊間所說的“甜瓜”(即手雷)。尚伯堂也沒隱瞞,讓徐衝千萬小心,不能放在灶間,也不能放在冬天生火取暖的屋子裏。徐衝諾諾點頭,親自將兩個箱子藏匿在後院用來存放貴重木料的庫房裏,外麵用木料遮掩。

  4月22日上午,徐衝在灣沚鎮聽說“十三太保”越獄的消息,因為惦記著家眷,即與尚伯堂分手返回市裏。就在今天上午,尚伯堂忽然到訪,還是搖著當初運載手雷的那條小舟,說是要把那兩箱東西取回去。徐衝家裏藏著軍火,心裏總歸不安,此刻聽了,頓時鬆了一口氣,立刻照辦。

  蕪湖解放後,市軍管會發布的告示中,有一份專門告知民眾限期把私藏的槍支彈藥等上交政府,逾期不交者一旦被查出,將受到嚴厲處罰。徐衝起初並不當回事,他知道自己早年受雇土匪做廚子的行為不在新政權追究的罪行之列,也不算政曆問題,他算是尋常百姓,人民政府不會平白無故到棺材店裏來搜查。而尚伯堂是外埠人氏,蕪湖地麵上沒人知道他做過土匪,欠過人命血債,政府應該也不會找他的麻煩。隻要尚太平無事,自己就不會受到牽連,那兩箱手雷擱著也就擱著了。今天上午尚伯堂把那兩箱手雷取走,他更是徹底放了心。不料樂極生悲,來派出所想解決一下和鄰居之間的問題,卻發現自己被警察盯上了。

  根據警察辦案子的慣例,接下來就要到棺材店搜查了。不但搜查,還要把家屬、夥計挨個兒問遍,他剛剛把兩個沉重木箱從後門河埠抬上船讓尚伯堂運走之事肯定會被抖出來——這就是徐衝一見特案組偵查員就想滑腳的原因。

  為防止打草驚蛇,焦允俊決定暫不拘留徐衝,而是將其放回家軟禁,由行署公安局布置便衣對其住宅進行秘密監控。接著,焦允俊、沙懋麟、譚弦分析目前的情況。看譚弦躍躍欲試的樣子,焦允俊讓譚弦先說說看法。

  小譚認為,越獄後的匪徒很有可能就藏匿在土特產行裏。“十三太保”玩的這一手類似竊賊的“燈下黑”,他們認為躲在市裏最安全。不過,這種路數要看時間和地點,短時間玩一下可能僥幸奏效,地點呢,要在比較大的城市。而眼下的情況是,蕪湖市並不大,他們這招玩得也不算太成功,由於我方反應迅速,他們已經被困在市裏了,此刻肯定是心急如焚,時時想著要突出重圍。

  沙懋麟提出一個問題,匪徒們是否有武器呢?小譚說此前應該沒有,尚伯堂以及土特產行的那幾個夥計也沒有,否則就不必策劃盜槍了。盜槍失利,還損失了兩個同夥,他們隻好退而求次,讓尚伯堂把解放前夕秘密藏匿於“徐記棺材店”的兩箱手雷取出來。這一點也說明匪徒逃脫的計劃發生了改變——原先他們肯定知道尚伯堂那裏有手雷,出於動靜越小越好的想法,他們不想用手雷,所以盜槍,盜槍不成,反倒弄巧成拙,那就隻好強行突圍了。設身處地用匪徒的思維來考慮,他們應該已經做好了行動的準備,所以,我方的行動也是越快越好。

  譚弦的意見得到沙懋麟的讚同,小夥子有點兒興奮,把目光轉向特案組長。焦允俊緩緩點頭:“越快越好,這話沒錯。不過……我提一個假設,如果‘十三太保’越獄後並未藏匿在土特產行,如果‘十三太保’在蕪湖不止一個密點,而另外的密點尚伯堂也不知曉,一旦我們采取行動,會不會打草驚蛇一”

  毫無疑問,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譚弦和沙懋麟不由麵麵相覷。焦允俊繼續說:“所以,咱們不能有焦躁情緒,得穩住了。這樣,先回駐地,全組開個會研究研究。不過,我得馬上給老郝打個電話,請他跟老童通報一下這個情況,讓行署警方立刻布置精幹便衣日夜監視尚伯堂和他那家土特產行,如果真如你倆所說,土匪就藏在哪兒,那他們也跑不了。”

  回到特案組駐地,一幹偵查員討論下來,很快就達成共識,認為可以從兩方麵著手——

  一是對土特產行敲山震虎,看尚伯堂如何反應。如果越獄匪徒藏在那裏,那最先被觸動的肯定就是尚伯堂了,特案組可以根據他的反應采取有針對性的措施。二是詢問兩個死亡看守員的家屬,了解死者生前數日的行蹤以及跟哪些人有過交往。這兩人中,以留用警察曹瑉為主要調查對象。據行署警方目前掌握的情況,曹在解放前可能與土匪有勾結。就在出事那天(4月21日),皖南行署收到一封檢舉信,知情群眾檢舉曹在解放前有殺人嫌疑。該函由行署政府秘書科拆閱,當天下班前連同其他一些信函一起呈送主任魏明的案頭,魏主任還沒來得及看,當晚就發生了越獄事件。否則,肯定會第一時間把曹調離崗位。

  焦允俊對人員分工作了安排,支富德、張寶賢、孫慎言負責監視尚伯堂一夥,目前已進入監視崗位的地方公安便衣歸他們指揮;焦允俊、沙懋麟、譚弦及三名行署公安便衣負責調查兩名死亡看守員生前的活動情況;至於老郝,還是坐鎮駐地,負責協調。

  一幹偵查員立刻分頭行動,支富德那一路上崗心切,幾人三口兩口解決了晚餐,隨即趕往現場。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去,竟然意外撿了一個漏……

  • 實施抓捕

  焦允俊對“十三太保”一夥在蕪湖市內的藏身點可能不止一處的估測是準確的,這一點,尚伯堂其實也清楚。

  4月21日上午尚伯堂奉命前往灣沚鎮執行滅口使命時,根本不知道當晚“十三太保”要越獄,他是在4月22日早晨與徐衝一起在鎮上茶館吃早餐時才聽說的。當時,他以為“十三太保”越獄後肯定會悉數藏匿於土特產行,因為之前第一封密函中就有“準備飲食、衣衫”的指令,他也照做了。等他殺了繆雪初逃回市內,才發現“十三太保”中來到土特產行的隻有王知地和宋得寶。傍晚,他讓夥計準備了一桌酒菜為王、宋壓驚,但那二位卻隻吃菜沒喝酒。尚伯堂便猜測他們當晚就要離開,果然,沒到半夜兩人就出發了,臨走沒說去哪裏,也沒說何時回來,隻讓他留著門就是。兩人這一去,就再也沒了音信。

  4月23日上午,土特產行剛開門,尚伯堂照例在店堂裏那張他專用的藤椅上坐下,剛沏上茶,在門口整理貨品的夥計進來稟報,說外麵有個男子,請尚老板出去說句話。尚伯堂主持密點,對於這種不速之客見得多了,估計應該是包總舵派來的信使。出門一看,是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子,沒有下車,一隻腳踩著腳踏板,另一隻腳蹬在店門前的石階上。他上前用暗語試探,果然,對方傳達了包順帆的指令:把藏匿的那兩箱日本手雷取出,包裝成土特產的樣子,隨時會派人來提取。

  尚伯堂立刻行動,親自搖船去棺材店取了手雷,按要求包裝好。可是,一直等到暮色初上,也沒見人來提取。正不耐煩時,一個外出送貨的夥計回來密報,外邊好像有人在盯著咱們啊!尚伯堂聞言暗驚:“在哪個位置?”

  夥計說出門左右兩側都有人,一個擺著一副餛飩擔子,另一個是女的,提著個竹籃子在賣炒貨。如果換了其他夥計,尚伯堂還不一定相信,但這個夥計是密點裏最老成的一位,早在七八歲時就已經成為土匪的眼線了,最擅長的就是盯梢,二十多年下來,經驗之豐富可想而知。尚伯堂就決定自己出去查看一下——是否被公安便衣盯著,對於行裏其他夥計來說,不過是吃官司與否,而對於他尚某人而言,那可是性命攸關。不說他在解放前作過的那些案子,單是昨天把繆老頭兒幹掉的罪行就夠挨槍子了。

  尚伯堂的第一份職業是唱戲,專門磕頭拜過老師,出師後跟草台班子演出過兩年。草台班子規模小,條件所限,不但角色互串,演員還要兼職化妝師、布景師。因此,尚伯堂對化裝小有經驗。他尋思著,如果出去一看,發現真的被監視了,那就不能再回來自投羅網,幹脆直接離開蕪湖遠走高飛。於是,就去後邊臥室收拾了細軟,又把自己化裝成一個七旬老頭兒,拄著拐杖,走路顫顫巍巍。

  當然不能從前麵店堂出去,但既然前門被人盯上了,後門也不可能太平。尚伯堂多生了一份心思,他連攀兩道院牆,經過鄰家花園進入“凝元堂國藥號”的後院。這當兒正是黃昏時分各家用晚餐的當兒,沒被兩戶鄰居瞅見。“凝元堂”後院涼亭裏掛著一盞燈籠,紅色燈籠罩上有“凝元堂”字樣。尚伯堂靈機一動,把燈籠摘下,掏出火柴點燃裏麵的蠟燭,一手拄杖,一手提著燈籠出了後門。

  後門外當然是有人盯著的,而且有兩個,一個在河埠頭一條有蘆席棚罩的木船上,一個在岸邊抽著煙夜釣。兩個便衣都看見尚伯堂出來了,但是,都沒有跟“尚伯堂”聯係起來。以尚伯堂的職業眼光,自然也發現了盯梢,知道夥計所言不謬,那就沒啥遺憾的,反倒有撿得了一條命的慶幸。

  可是,尚伯堂慶幸得太早了,他沒想到自己竟會撞到克星。這個克星就是華東特案組七名偵查員中最擅長化裝,因而也最善於識破偽裝的支富德。支富德、張寶賢、孫慎言三個剛剛趕到這邊,檢查過前麵的暗哨,認為監視過於明顯,就對便衣做了一些指點。然後,三人從旁邊的小巷裏穿出來,準備到後麵河邊查崗。河上有一座木橋,尚伯堂隻要過了橋,就算是擺脫警方的監視範圍了。就在他走到距木橋還有數米遠時,小巷裏拐出了特案組三個偵查員,走在頭裏的是張寶賢,孫慎言第二,第三個是支富德。

  盡管尚伯堂沒聽說過什麽“華東特案組”,也不知此番“十三太保”越獄驚動了華東局高層,不但皖南公安采取了行動,上海也來了人,而且是高人,但他為匪多年,練就了一雙毒眼,發現這三位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這是對手,而且是頗為了得的對手。尚伯堂知道這當兒絕對不能慌,隻要一慌,他就完了。因此,他仍然沿著河邊的石板路不疾不徐地行走,拐杖篤篤有聲,那張用戲班子班主傳授的秘方配製的藥水塗拭過的臉又黃又澀,皺紋遍布,甚至還夾雜著若幹老年斑。

  三位偵查員看見這個“老頭兒”又是什麽反應呢一張寶賢、孫慎言下意識地打量了“老頭兒”一眼,沒產生懷疑。尚伯堂與他倆幾乎是擦肩而過,一拐彎就上了木橋,緊繃的神經剛要鬆弛下來,沒想到被支富德看出了破綻。

  尚伯堂的反應不慢,隨著老支一聲“這位老先生請站住”,他已經扔下竹杖、燈籠,脫兔一般躥過木橋。但他再快也比不上偵查員,不過跑出二十多米就被摁倒,上了手銬。尚伯堂有一身蠻力,日偽時期他曾被舊警察拿下,竟然讓他硬生生地把手銬鏈條掙斷,打倒數名警察逃掉了。現在,他也想嚐試一下,剛被偵查員從地上扯起來,他就驟然發力。老支三個卻不動聲色,任憑他發作。特案組使用的裝備都是解放上海時繳獲的“美援”物資,那是專門給舊政權的特種軍警配備的,比如這副手銬就是中國首支特警——被稱為“飛行堡壘”的國民黨上海市警察局特種鎮暴隊的專用械具,精鋼打造,出廠前每一件產品都經過特製拉力設備的嚴格檢測。此刻,尚伯堂再怎麽發力也無濟於事,最後隻好認命。

  偵查員一看尚伯堂這副裝束,便知對土特產行的監視已被識破,隨即押至附近的派出所訊問,越獄匪徒果然沒藏匿在土特產行。支富德立刻致電駐地,請坐鎮的郝真儒轉告特案組長。焦允俊此刻正在被匪徒殺死的看守員曹瑉家了解情況,轄區派出所派人請他回所裏接老郝的電話,焦允俊得知情況後,立刻作出決定:爭取在不響槍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接管”土特產行,守株待兔,等候越獄匪徒派人前往取手雷。

  行署公安局迅即調動公安大隊和民警包圍土特產行,沒費一槍一彈,將尚伯堂手下的六個夥計匪徒悉數活捉。接下來的搜查中,果然發現了兩箱手雷。特案組偵查員隨即分別訊問被捕者,焦允俊特地關照:此刻訊問的目的是弄清楚越獄土匪的下落,其他罪行哪怕是被訊問人主動交代的,也要先放到一邊,不要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因此,訊問時間並不長,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

  匯總下來,除了尚伯堂為“十三太保”越獄做了大量準備工作,以及去灣沚鎮殺人滅口,其餘匪徒跟越獄案沾邊的隻是接受尚伯堂的指令準備了一些幹糧、鹹肉,以及衣物,還打掃了三間屋子,但尚伯堂並沒告知是為越獄匪徒藏身用的,隻說有客戶要光臨。此外,就是4月23日上午有人來土特產行給尚伯堂捎話。當時店堂裏有三個夥計在,連同尚伯堂在內,見過來人的一共四個。四人的供述基本一致:那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男子,中高身材,長臉大眼,耳朵也比較大,從膚色看不像體力勞動者,但其舉止也不像從事文職工作的;操蕪湖當地方言,聲調低聲音輕,說話時清了幾次嗓子,似是慢性咽喉炎患者;身穿七八成新的灰色卡其布外套、黑色勞動布長褲,頭上戴著一頂嶄新的藍色單帽。

  但是,四人都說不出這主兒的相貌或穿著方麵有什麽引人注目的特征,這樣一個家夥走在大街上,就像一顆水珠落進池塘裏,轉眼就融為一體了。那麽,難道這條線索就要從特案組眼皮底下滑過了一焦允俊沉思片刻,開腔道:“大夥兒先打個盹兒,老沙,咱倆辛苦一下,把這四個人挨個兒再細細問一遍。”

  這次是沙懋麟主審,焦允俊幫襯,兩人一搭一檔,把那個目標在土特產行門前待的兩分鍾時間幾乎是一秒一秒拆解開來,盯著四匪仔細查問,終於從那個年紀最輕(十八歲)的夥計殷來財嘴裏問出了一個重要細節!

  殷來財跟包順帆一樣,也算得上是土匪這一行裏的世家出身。他的父母都是土匪,早年與“血滴子”是朋友,後來分道揚鑣。抗戰爆發後,這對夫妻倒是有一股江湖人士的血性,跟日本鬼子扛上了。不過,他們拉起的隊伍太弱,武器又差,不到半年就全軍覆沒,夫妻倆雙雙戰死。殷來財當時隻有六歲,是寄養在寺廟裏的。不久寺廟被毀,不得已到處流浪。十五歲那年,要飯時巧遇“血滴子”,因其長相酷似乃父,被“血滴子”一眼認出,就把他帶到蕪湖,交給尚伯堂安置,成為土特產行的一名小夥計兼土匪。

  殷的個子矮小,卻很機靈,長期流浪,江湖經驗遠非同齡人可比。4月23日上午那人來找尚伯堂時,土特產行剛開門,殷來財照例幹著小夥計的活兒——蹲在店門口耐心擦拭剛卸下的一塊塊門板。那人騎著自行車來到土特產行門前,並不下車,一隻腳踩在石階上。殷來財個頭矮小,又是蹲著,一眼瞥見那人的黑色勞動布褲腳管最下端還露出一片褲腳。他覺得不解,尋思再過半個月就要立夏了,這人怎麽穿了兩條長褲,而且裏麵那條不是襯褲,而是應該穿在外麵的料作褲(舊時江南人對稍上檔次的布料的稱謂),不由得就多看了一眼,注意到那條褲子是藍色的,外側接縫處有一條黃色的嵌線。

  對於殷來財來說,看過了也就過去了,並未當回事。之前特案組偵查員分頭訊問時,驚慌之下,他根本沒想起這個細節。此刻焦、沙兩個耐心引導,他終於回想起來。和盤托出之後,瞥見偵查員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這小子機靈,意識到自己提供的這個細節可能有用,遂強調裏麵那條褲子的情況,如果不是我個子矮而且正好蹲在地上,其餘幾人都是發現不了的。焦允俊聽出了他的意思,說如果你提供的情況對破案有價值,那就屬於立功,人民政府有將功折罪的政策,回頭處理時會考慮的——後來,小殷果然獲得了從寬。

  那麽,這個細節究竟有什麽用處呢——焦允俊判斷,來人穿在裏麵的那條藍色鑲黃嵌線的長褲,應該是國有大單位門衛之類人員的工作服,在蕪湖,這種單位隻有兩個——港務局和鐵路車站。接下來應順著這個方向往下追查,先弄清是鐵路還是港口,然後尋找符合四匪描述,尤其是光頭或者頭頂有疤痕的主兒,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為什麽認定此人是光頭或者頭頂有疤痕呢一焦允俊說很簡單,已是暮春,一個中年人出門還要戴帽子,那就不是防寒了,而是需要掩飾明顯特征。而且,他那頂帽子是在去土特產行的途中購買的,因為是嶄新的嘛!

  特案組全體出動,隻用了半小時就鎖定了港務局後勤科門衛林維生。午夜,林維生在其家中被捕。隨即訊問,林對自己為越獄脫逃的“十三太保”提供藏身處的罪行供認不諱。至此終於確認,“十三太保”越獄後藏匿在碼頭上一幢不久前被騰空準備改建為辦公場所的空房子裏。

  4月24日淩晨三時許,特案組七名偵查員隨同皖南行署調遣的百多名軍警悄然包圍了越獄匪徒的藏身地,一場應該已經沒有懸念的抓捕行動即將進行……

(下個月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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