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49:“水鬼纏身”疑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9年第03期
作者:東方明、遲嬰
一、水鬼索命
1950年初冬。四川綿陽。
當時的綿陽,行政編製係縣級,稱綿陽縣。因是川西行署下轄的綿陽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所在地,故又稱綿陽專署。專署和縣各有公安機構——綿陽專署公安分處和綿陽縣公安局。1950年11月8日發生的“水鬼纏身”案,驚動了縣公安局、專署公安分處乃至川西行署公安處(上述公安分處、公安處於1951年1月1日改稱公安處、公安廳),出現了由三級公安機關聯合偵查該案的罕見一幕。
在這之前大約半月,綿陽坊間出現傳言,稱位於小西門與北門之間的綿陽公園月形池落水鬼現身,估計是四個月前那個投水自盡的女子陰魂不散。月色朦朧之夜,女水鬼白色衣衫,裙帶搖拂,長發飄飄,忽現忽隱;薄霧淡霾的清晨,或坐池邊垂首啜泣,或佇立於池中湖心亭內,麵朝西方作禮拜之狀。之後數日,公園月形池裏接二連三出現死狗死貓的屍體,許多人以為這是因為打擾了女水鬼而遭的報複。傳言如此散播了十來天,不見消停,反倒愈演愈烈,不單綿陽城,連毗鄰的安縣、羅江的群眾也議論紛紛。
11月5日,綿陽縣公安局代局長劉存俊到公園派出所檢查工作,聞知此事,指示派出所出麵調查。派出所報告說,聽到傳言後,他們已經組織民警和民兵在月形池周圍連續蹲守了三個晚上,如果真的有歹徒裝扮水鬼搞破壞,一定當場擒獲;但目前為止尚未發現什麽異常。劉存俊說,傳言活靈活現,像是真的有人目擊似的,到底是誰傳出來的,可以安排戶籍警在居委會的配合下進行調查。
接下來的兩天半時間,派出所派人走訪了公園四周的數百戶居民,11月8日上班後,正準備匯總調查到的情況,突然接到群眾報案:月形池裏浮起了一具女屍!
死者姓蘇,名欣娟,係公園外珠市街(今臨園路東段)居民,二十歲,無業,七年前其母死於侵華日軍對綿陽的一次轟炸;其父蘇金廷此後未娶,將獨生女兒撫養至今。
這裏有必要交代一下建國初期對溺水死亡者比較普遍的處置方式。舊時城市的市政設施不完善,加之治安又不好,隔三差五冒出個溺水身亡的,不算稀奇事,市民對此類情形並不會覺得特別吃驚,警方也習以為常。解放初期警力緊張且案件高發,通常對這種情況的處理是不報不受,即便接到群眾報告,也不過派警員去現場看一下,如果現場沒有明顯異常或家屬、鄰居等對死因沒有懷疑,也就認定為自殺或者事故,不再深究。那時沒有死亡證明書之說,也鮮有火葬場,死後一般都是土葬,通常是親屬自行處置。
當時的綿陽,每年總有若幹起投水自盡之事,有的自盡者選擇涪江作為終結之地,有的則來綿陽公園投月形池。綿陽公園建於1930年,民國時名謂“川西北第一公園”,這倒並非吹牛,占地兩百餘畝的純人造公園別說在川西北了,即便全國隻怕也寥若晨星。該公園除了月形池,還有荷花池,但荷花池太淺,隻適宜那些假跳的——因家庭矛盾等原因虛張聲勢要跳湖,要是來真的,那就直接奔月形池了。舊時警務人員每遇這種情況,隻是到現場來看看,然後通知家屬收屍就是,已經形成了習慣思維,新中國成立後留用的舊警察對此的處置方式也並無不同。
不過,這次例外。上麵說過,之前公園派出所按照劉存俊代局長的指示,已經開始了對所謂“水鬼現身”的調查。負責調查的兩個警員老薛、小許都是留用人員,這天上午兩人正在匯總調查情況,中午接到領導指令,讓去月形池查看溺水現場。兩人趕到時,圍觀者已經很多,大多是公園周邊的住戶。薛、許還沒擠進圈子,就聽見議論,說死者是珠市街蘇家姑娘。
薛、許是知道蘇欣娟的,與蘇欣娟的父親蘇金廷也相識。綿陽靠江,屬於交通便利之埠,老蘇做小百貨生意,經常搭乘當地運輸麥冬等土特產的船隻去川東或者出川采購小百貨商品,最遠可以跑到上海。薛、許時不時會托蘇金廷從外埠捎帶緊俏商品,相互之間有些來往。有時老蘇時間緊,來不及把捎來的東西送到派出所,就讓女兒送去。所以,派出所警員也都認識這姑娘。
查摸“水鬼現身”傳言時,老薛、小許從多名受訪者那裏聽說了蘇欣娟的名字,疑似傳言源頭類的上遊對象。此刻他們聽說死者是蘇姑娘,當即招呼圍觀群眾讓出一條道,近前看了一下已被打撈起來置於池邊一塊大青石上的屍體,果然是蘇欣娟!
派出所領導聞訊,尤其是聽說死者疑似“水鬼現身”傳言的製造者,立刻向綿陽縣公安局值班室打電話報告。縣局治安股也很重視,讓派出所找一輛板車把屍體拉到縣紅十字醫院解剖,先查明死因再說。
綿陽專署公安分處、縣公安局雖然都在綿陽,但刑事技偵隊伍尚未建立,整個綿陽專區沒有一名法醫。一旦需要解剖屍體,那就隻能跟縣紅十字醫院聯係,請該院的外科醫生相幫。碰到死亡原因特別複雜的,則由公安廳從成都派法醫來檢驗。此時對死者的剖驗要求隻是弄清是生前溺水還是死後被拋入水中,由地方上的外科醫生操作即可。
縣局治安股刑警(當時刑警隊隸屬治安口)小宋及派出所副所長老楊奉命到場監督解剖,小宋用縣局唯一的一架不知使用了多少年的德國照相機拍攝了幾張照片。下午,解剖結果就出來了,蘇欣娟係被人以鈍器擊打頭部致昏迷,後推入月形池溺水而亡。解剖屍體時還有一個意外發現:死者蘇欣娟生前已經懷孕,法醫推斷懷孕時間應在十二周以上。
公園發現溺亡女屍的消息不脛而走。被坊間稱為蘇老板的蘇金廷雖然生意規模不大,財運也一般,身家隻能跟尋常小業主持平,但他是當時綿陽僅有的幾個經營“洋貨”(小百貨)的商人,知名度頗高;另外,其女蘇欣娟的漂亮在全城也是出名的,不單漂亮,歌也唱得好,而且待人和善,哪怕對叫花子也從不居高臨下,對熟識的街坊鄰裏更是未語三分笑。蘇家有一台老蘇從上海灘淘得的舊縫紉機,蘇姑娘十二歲就會用,稍後又自學了裁剪,除了給老爸和自己做衣服,別人求上門請她相幫,她也樂意效力,不收報酬,甚至連針線耗材的費用也是自己搭。如此,父女兩個的口碑自是不錯。此刻蘇欣娟橫遭不測,頓時成為全城熱議的話題。以上世紀中葉川西北地區尋常群眾的認知,加之“水鬼現身”謠言的影響,蘇姑娘的死因很快就被坊間認定為“水鬼纏身”。
解剖結論出來後,綿陽縣公安局即向位於解放路的上級機關綿陽專署公安分處報告,公安分處處長段允中下令組建專署、縣兩級警方的聯合專案組對該案進行偵查。下午三時,專案組五名偵查員剛剛在解放路專署公安分處集中,忽然接到縣公安局來電報稱:縣局治安股和公園派出所警員在前往珠市街蘇家進行調查時,發現了一個可疑情況!
紅十字醫院的外科醫生對死者進行解剖時,派出所民警老薛、小許奉命向前來了解相關情況的縣局偵查員小宋匯報追查“水鬼現身”謠言的經過。之前兩天半的調查中,有不少群眾反映,他們是從蘇欣娟那裏聽到“水鬼現身”之說的,距今已有些時日。小宋就讓薛、許陪同他前往蘇家走訪。三人去珠市街老蘇家時,前往重慶接貨的蘇金廷尚在返回綿陽的途中。蘇家在本地的幾個親戚聞知噩耗紛紛趕來,他們沒有蘇宅的鑰匙,就攀牆進去打開大門,盡管蘇姑娘的遺體還在醫院,但先要把靈堂布置起來。
蘇家父女人緣好,一幹鄰居甚至附近來看熱鬧的人都主動過來幫忙。小宋、老薛、小許過去時,看到的是一幕有些混亂的場麵,大家各幹各的,沒人協調。小宋是南下幹部,又年輕,沒有操辦喪事的經驗,但看著這一幕,總覺得應當製止。於是,就讓年歲大、有經驗的老薛出麵。
老薛隨即在親屬中指定了一個“主心骨”,讓其出麵主持布置靈堂,做好一應舉喪準備,待老蘇回來後可正式辦喪事。這樣,亂哄哄的場麵總算得到了糾正,小宋三人得以從容詢問相關情況。可是,三人都犯了一個疏忽——沒有馬上去了解在場眾人的身份,究竟是親戚朋友,還是鄰裏路人,以便需要時可以立刻甄別。本來他們也沒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接下來的一個發現,使這個疏忽導致的後果立顯——
蘇家經濟實力不算怎樣,但祖上留下的宅子很大,還有一大一小前後兩個院子。老蘇也不出租,正好用來作為臨時囤貨的庫房。小宋三人查看了一番,無甚發現,於是就返回前麵,想跟幾個鄰居聊聊蘇姑娘的日常活動情況。蘇家前麵是個大院子,兩側與鄰家以磚牆相隔,穿過院子,是兩個門麵寬的廳堂,兩側靠圍牆處各有一條約四尺寬的走道,可以直接走到通往後半部分的圓形洞門。三人返回廳堂,原先待著的大約二十多人還在那裏,但已經不再你一言他一語爭相開口發表意見提出各自的主張了,都在等候被指定為主心骨的木行柳老板(老蘇的姐夫)分派差使:何人報喪,何人采購,何人去棺材店谘詢棺材的規格和價格以便老蘇回家後定奪,何人負責安排出殯時的一應準備工作,等等。
柳老板一一分派妥當,臨末說勞駕各位就按照這個分工去做,這是外勤;還有內務,那就麻煩留下的諸位親友鄰裏一起分擔了。眾人紛紛點頭,正要離開,忽聽得有人一聲低喝:“且慢!”
大夥兒定睛一看,卻是縣公安局偵查員小宋開的腔。二十二歲的小宋係十八兵團偵察兵出身,進軍川西時受傷,作為南下幹部留在地方充實公安隊伍。小夥子對公安業務還不熟,但作為偵察兵練就的那套觀察本領卻是出眾的。先前進門時場麵雖然混亂,他也能夠不露聲色地把廳堂各處掃視一遍。此刻再次進入廳堂,他立即發現有點兒不對勁兒——原先張貼於角落茶幾邊牆上的一張約三寸長寸半寬的條子不見了,小宋還記得,上麵寫著“吃藥”兩個毛筆字。這應該是主人用來提醒自己或者家人按時服藥的備忘,但現在蘇家沒有主人——老主人蘇金廷在外跑生意未歸,少主人蘇姑娘已經死亡,這張紙條應當跟其他人沒有關係,此刻又是準備籌辦喪事的當兒,不是辦畢喪事後打掃宅子,通常說來不可能有人看著覺得不順眼,順手將其扯下來扔掉。也就是說,撕下紙條的那位肯定有目的。小宋有一種直覺,此舉可能跟蘇姑娘的死亡有關係!
當下,小宋開口一問,老薛、小許都是一怔,他們兩個之前竟然沒有留意到有這麽一張紙條,不禁暗自佩服小宋的細致。至於那些忙做一團的親朋好友、鄰裏雜人,更是沒人注意到了。好在主人老蘇的姐姐、姐夫是知道的。他們平時跟老蘇偶有來往,蘇欣娟外出路過柳老板開的木行時也總要入內坐坐,因此,柳老板夫婦知道這張紙條的來路——
蘇金廷心髒有隱疾,最近半年可能過於忙碌,感覺漸漸明顯。今年三四月間,老蘇跟柳老板說起,柳老板給他介紹了一位中醫,開了據說是按照其祖傳秘方配製的藥丸,讓老蘇依囑吞服,服用一年即可根除。老蘇常年在外奔波,外出旅行帶著的藥丸一頓不漏,回到家裏反倒不習慣了,經常忘記服用。於是,女兒就給老爸弄了這麽一紙條子,貼在茶幾旁邊的牆上。自此之後,老蘇倒真是沒有忘記過。
柳老板也說,剛剛進來的時候,他還在茶幾旁邊的椅子上小坐了片刻,看見那張紙條還好好地貼著,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呢?不就是一紙條子嗎,礙到誰了?人家好好貼在牆上,為啥偏要撕下來呢?
一個個問下來,沒有人承認撕下了紙條。老薛說這不奇怪了嗎?要不,大夥兒都把自己衣袋裏的東西掏出來,互相檢查一下?沒人表示反對,那就行動。可是,二十多人一個個掏空衣袋,並沒有人藏匿紙條。小宋就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有人趁剛才亂哄哄的機會,撕下紙條悄然離開了。
情況報給專案組,專案組諸偵查員聽著也覺得蹊蹺,正討論是否要去珠市街蘇宅現場查看一下,電話又響了,是公安分處處長段允中親自打來的,下達了一個使一幹偵查員都大吃一驚的命令:暫停所有偵查工作,原地待命!
二、神秘“秀才”
成都市華興東街41號大亨裏胡同深處有一座樓台亭榭錯落的深宅大院,該宅第的主人原係國民黨第九十五軍副軍長刁文俊,舊時坊間稱為“刁公館”。1949年12月27日成都和平解放後,新組建的成都軍管會公安部政治保衛處即設在這裏。當時實行“一套班子,兩塊牌子”,故該機構又是川西行署公安處的政保部門。本案發生時,在“刁公館”主持工作的是政保處長趙方。
四川是中國內地解放較晚的省區,也是國民黨特務機構布置潛伏特務最多的省區。解放伊始,特務活動非常猖獗。他們勾結慣匪和一些地方反動勢力,以及迫於解放軍強大攻勢投誠其實卻想伺機反水的國民黨軍官,在川西多地發動大規模反革命暴亂,攻占城鎮,破壞交通,殺害我軍政人員。據史籍記載,形勢最嚴峻時,成都城外頻頻發生搶劫、殺人、強奸等暴力大案,以致很多地方青天白日路斷人稀。更有甚者,解放軍第六十軍軍長王新亭乘坐裝甲車從成都前往灌縣(今都江堰市)視察途中,居然遭到武裝土匪的襲擊。綿陽亦位於匪患重災區,綿陽專署所轄十縣有大小股匪六十四股,匪眾近兩萬人,反動會道門組織二十五個,青幫、洪幫等封建把頭組織一百餘個,國民黨軍隊殘部和起義部隊中的頑固分子更是不計其數,公然與我方剿匪部隊武裝對抗。至1950年6月下旬,在解放軍西南軍區和川西軍區的堅決打擊下,終於獲得了川西剿匪的關鍵性勝利,策動並領導暴動的匪首趙洪文國(女)、張躍明、王旭夫、劉惠安、劉崇樸、李幹才、劉炳章、劉錫廷、黃光輝、宋國太等或被捉拿歸案或被擊斃。
在剿匪鬥爭中,川西公安處政保處功不可沒。進入1950年夏季,川西反革命暴動基本平息,趙方要求政保處民警清理部隊剿匪過程中繳獲的匪方包括電報、信件等在內的材料,組織專人審讀分析,尋找線索,以便抓捕漏網分子。9月初,趙方在審閱清理組送呈的審讀報告時,對其中涉及的一個人產生了興趣。此人化名成祥盛,真實姓名、年齡、籍貫、身份、職業等情況一概不知,但成祥盛這個名字卻頻頻出現於我方繳獲的來自多股土匪的至少二十來份電報、信函以及部分匪首的供詞中,一律稱其為“成先生”。這主兒受到眾多匪首的尊重,想來必有原因。
川西土匪暴動,皆由國民黨特務暗中支持、資助,這些特務歸屬於國民黨方麵的若幹個不同機構,諸如“軍統”、“中統”、“軍委會二廳”(上述三特務組織其時的正式稱謂已經改為“國防部保密局”、“內調局”和“國防部二廳”,但土匪還是沿用抗戰時聽熟了的稱謂)等。他們奉命各幹各的,互相之間不溝通,對外宣傳沒有統一的口徑,也就無法在這方麵對土匪進行指導。對於土匪們來說,支持他們的特務屬於國民黨的哪個特務機構,他們並不介意,反正他們認為國民黨肯定會卷土重來,屆時他們就是有功之臣,至於到時候誰給他們封官,區別不大。但是,畢竟要打出旗號,製造影響,以便獲取更多的政治資本,所以宣傳還是有必要的。這些家夥都是土鱉,殺人搶劫是內行,若論舞文弄墨那就難為他們了。而這個成祥盛呢,就是為土匪提供這種服務的一個“先生”。
我方的清理組對此人並沒有足夠的重視,根據材料和匪首的片言隻語判斷,這人並非國民黨方麵的特務,隻是為土匪提供有償服務,雙方的交往僅限於約請成祥盛給他們撰寫相關文稿,往往是預付“潤筆”,而成祥盛呢,在收到錢鈔後,就根據該股土匪的要求,結合其“職業特點”、時勢、節令、地理情況(有的暴動發生地有類似“龍脈”、“殺虎”等地理標誌或傳說)和要實現的目的(比如占領某縣城、殺害當地新政權領導等)進行“創作”。各路土匪之所以都盯著“成先生”,據說是因為這人筆頭快,而且撰寫的內容生動傳神,俗中有雅,民眾易懂,見之不忘。清理組據此認為,成祥盛隻是一個舞文弄墨的窮秀才之類的小角色,眼下需要深挖、偵緝的潛逃匪特分子不少,公安部門警力緊張,現階段不必將其作為重點偵緝對象,待把川西匪患徹底解決後再找他算賬也不遲。因此,在送上來的報告中,隻把成祥盛列在“暫待查處”的名單裏。
沒想到,趙方對此卻有異議。報告中成祥盛隻是一個川西地區土生土長的窮秀才的觀點,他是同意的,但不認同把這位“成先生”晾在一邊暫緩處理,而是要將其列入第一批緝拿歸案的對象名單。原因很簡單——參加川西土匪暴動的各股土匪互相之間很少聯係,隱藏在其背後的特務所屬係統也不盡相同,他們通常是隨勢而行,衡量一下自己地盤上的力量對比,如果有勝算,就會盡快“發動”。這活兒還得趕速度,一旦日後國民黨反攻過來,川西“光複”,論功行賞時,誰先行動必定是衡量功勞大小的標準之一。為日後邀功計,土匪也不會把自己何時“發動”的信息透露給同行。但成祥盛卻是可以知曉“發動”的大致時間的,因為人家會提前找他撰寫文稿。
趙方據此判斷,成祥盛是一個有條件知曉多股土匪動向的重要角色:其一,他很可能了解已被擊潰的土匪武裝漏網成員的情況;其二,目前掌握的信息顯示,有的土匪武裝已經在策劃暴動,但由於形勢發展過快,錯過了最適合“發動”的時機,隻得緊急刹車。這類土匪自然是我方的一個巨大隱患,而成祥盛很可能與這類土匪有過接觸。如果能抓獲成祥盛,則可通過其供詞掌握線索,對我方下一步的工作是有很大作用的。
川西公安處黨委對趙方的提議進行了研究,認為可以實施,於是,成祥盛就被列入了首批偵緝名單。按說應該是組建專案偵查組的,但當時要偵緝的對象很多,如果每個對象都組建專案組,人手根本不夠。所以,川西公安處隻安排了一名政保偵查員負責主持此事。
這位同誌名叫柯永嘉,重慶人氏,中共地下黨員,警校刑偵專業畢業,曾在重慶警察局當過刑警,後奉命打入國民黨重慶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抗戰勝利後,受組織指派赴成都開了一家商行,以此為掩護開展地下工作,同時又以國民黨成都市警察局(當時稱“省會警察局”)密探組長的身份為我黨收集情報。成都解放後,老柯被時任川西行署公安處政保部門領導周仝召喚歸隊,從事政保偵查工作。他是川人,又有從事刑偵、情報之經驗,在政保部門是作為業務骨幹使用的。
柯永嘉接受調查成祥盛的任務後,先是查閱材料。材料中涉及“成先生”的內容不多,多股請其提供過文字服務的匪首落網後,由於形勢緊迫,通常都是匆匆訊問,弄清犯罪事實後,就立刻判處死刑公開執行了。這是當時西南軍區和川西軍區的鬥爭策略,規定必須從嚴從快處置匪首和暴動骨幹分子,以震懾投誠、起義國民黨部隊中的那些首鼠兩端的官兵。如此,公安方麵為搶時間,在訊問被捕的匪首、骨幹分子時也就隻盯著主要罪行,像有關“成先生”這樣的小角色的情節根本不會追問。因此,盡管二十多份材料中都出現過“成祥盛”這個名字,卷宗中也有繳獲的幾份由成祥盛撰寫的底稿,但並無此人的其他信息。
這個情況柯永嘉事先是考慮到的,在查閱材料時已經對其中一些筆錄內容做了摘錄,並拍攝了成祥盛的親筆文字,接著就前往監獄、看守所去訊問那些被關押著的土匪。費了一番周折,終於有了兩個收獲——
其一,據六名見過成祥盛的土匪供稱,“成先生”大約三十歲,身高一米七左右,模樣周正、膚色白皙、舉止斯文,有時戴眼鏡,不知是近視還是平光,總之是一副秀才模樣。但有一個曾奉匪首之命到安縣旅館裏給成祥盛送過“潤筆”的犯人卻說,他去旅館見成祥盛時,此人正在後院打拳。這犯人也練過武術,有些眼光,一看就知道這位“成先生”有兩下子,拳風甚是淩厲,自己是沒法兒跟人家相比的。成祥盛一套拳打完收勢,麵不改色氣不喘,背手而立,又恢複了一個文弱書生的模樣。根據這個犯人的說法,“成先生”不但是個秀才,同時又是一個國術好手。
其二,10月上旬,警方端掉了德陽一匪幫設於成都的密點,查獲一封從綿陽寄往成都的未落款的信函,內容大意是:三個月之前,該匪幫給寫信人一份“潤筆”,要求撰寫文稿,但三天後接到該匪幫緊急通知,要求暫緩,至於何時動筆,三個月之內應有準信。現在已經過去三個月有餘,寫信人沒有接到通知,按照江湖規矩,應該把“潤筆”奉還對方。故按照當初送“潤筆”者留下的聯絡地址,冒昧奉函,請對方按照之前約定的聯係方式告知如何交接。這封匿名信件與之前繳獲的成祥盛為匪幫提供的文稿原件一並送成都市公安局進行技術鑒定,結果認定同一。
柯永嘉試圖根據上述第二條線索查找成祥盛的蹤跡,未能成功。德陽那股準備暴動的土匪留給成祥盛的聯係地址並非後來警方破獲的那個密點,而是位於成都市內四聖祠街一座公寓樓的公用信報箱。柯永嘉去該公寓查看過,公用信報箱設在門廳裏,是敞開式的,凡寄給該公寓樓住戶的所有平信、印刷品等郵件,郵差均放置於內,隻有掛號郵件才由公寓門房簽收後轉交收件人。寄過去的是一封平信,門房自然不清楚是什麽人取走的。柯永嘉撲空後並不氣餒,又去看守所提審了在土匪密點被捕的那幾個人犯,想了解該公寓樓內的住戶是否跟匪幫有關係,問下來並無收獲。當然,還會問到那封信中所說的“之前約定的聯係方式”是怎麽回事。可是,成都的密點不過是土匪的一個地下交通站,密點裏的人員隻負責傳遞信息,不參與匪幫內的事務。
於是,這條線就斷了。
稍後,由於川西公安政保部門活兒實在太多,像柯永嘉這樣的骨幹又太少,領導接到一樁西南軍區賀龍司令員批示交辦的緊急案件,於是組建專案組,算來算去人手不夠,就讓柯永嘉放下手頭的活兒,充實該專案組。柯永嘉在辦案時還抽空兒琢磨成祥盛的下落,沒事就拿出成祥盛那封信函的照片翻來覆去研究,尋思這封信既然是從綿陽寄來的,也許去綿陽的郵局問問會有收獲。待那樁急案辦下來後,柯永嘉隨即赴綿陽來調查了。
11月7日,柯永嘉抵達綿陽。由於川西匪患尚未根除,他是化裝成收購中藥材的商人出的這趟差。抵達綿陽後,他既沒去縣公安局,也沒跟綿陽專署公安分處聯係,直接就去了綿陽縣郵電局。當時郵電局是軍管的,柯永嘉找了軍代表,出示證件說明來意。軍代表當即召來郵政業務骨幹老邢,給柯永嘉講解了一下郵局收寄平信的流程。
原本柯永嘉對此舉沒抱過多的希望,畢竟郵戳上隻有“綿陽”兩個漢字以及時間。郵局收寄平信的過程通常是這樣的——每天固定時間,郵局工作人員會騎著自行車到縣城幾條主要街道設置的郵箱取出信件,收齊後攜回郵局,連同營業門市部所設郵筒內的信件一並送交郵局的郵件分發間,分發間郵工在每個信封上蓋郵戳後,按照郵政係統內部設定的郵路區域進行分揀,然後打包運送出去。所以,在外人看來,某封信件是從哪個郵筒裏收取的,根本無法確定。因為縣城郵電局的郵戳是相同的,當然時間不一樣,但地名永遠是“綿陽”兩字,那是不會變的,除非郵局改名。
這應該是全國郵政係統統一的操作方式。不過,抗戰以來,大後方一些城市的郵電局在每天進行這種操作時,較以前有了些許改變。這是何人的主意已經沒法兒考證,據說是出於反日諜隱蔽鬥爭的需要。
當時間諜傳送情報通常都是用郵寄平信的方式進行的,所以需要對郵寄環節多加注意。盡管對本城寄發的平信使用不同的郵戳,從操作層麵上來說是可行的,但這不合行業規矩,會被萬國郵政聯盟(中國於1914年加入)禁止,而且容易被間諜察覺,迫使他們改變傳送情報的方式。所以,隻能在不改變郵戳樣式的前提下另外設法——那就是根據取出信件的不同地點的郵筒,在蓋郵戳的位置上加以區別,比如在郵票的哪個角上蓋,壓住票麵多少,正蓋、反蓋、斜蓋、重疊蓋,等等,反正全城有多少個郵筒,就能有多少種方式。收信人即使看出差別,也不會產生懷疑。郵工蓋郵戳的速度就像機器一樣,你能要求他們每一枚都蓋得一模一樣?但對於郵局內部管理人員來說,那就一目了然了,隻消看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信件是從本城(如果是大城市,則是本區——郵戳上有城市及城區郵電所的名稱)的哪一個郵筒中取出來的。
解放初期,有些地方的郵電局仍舊沿襲這種操作方式,綿陽郵電局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柯永嘉的運氣,也是成祥盛的晦氣。現在,業務骨幹老邢接過柯永嘉遞過去的那張信函照片,隻瞥了一眼,馬上分辨出這封平信是從綿陽公園東門口的那個郵筒裏取出的。這就是說,成祥盛10月上旬曾在綿陽出現過。這種“出現”,是偶爾路過,還是綿陽城裏有成祥盛的落腳點,那就不清楚了。但對於柯永嘉來說,這是一條可以調查的線索。
柯永嘉仍沒驚動當地警方,到修車行租了輛自行車,直奔綿陽公園。那時綿陽公園沒有圍牆,不收門票,騎自行車可以像步行者一樣通行無阻。柯永嘉從公園東側那邊的涪城路進去,幾個出入口裏外都轉了轉,最後從珠市街那邊出來,又在公園周邊的幾條街上轉了轉。此時天色已經微黑,他去車行還了自行車,在附近警鍾街上的一家小旅館辦理了入住登記,出於謹慎,使用的是與其化裝身份相符的成都一家藥行的出差證明。
一宿無話。早上醒來,柯永嘉退了房間,直奔珠市街。綿陽公園周邊一共有兩個郵筒,一個就是東側出入口的那個已被郵局認定是涉案信件投入的郵筒,另一個在公園東南側的警鍾街上。柯永嘉分析,成祥盛寫信時多半就躲藏於公園附近的某處民居裏。如果他是偶然路過綿陽,將信投入公園出入口那個郵筒的可能性比較小。據實地查看,公園這個郵筒比較孤立,四周並無出售郵票的小店鋪,而投進郵筒的平信都必須預先貼上足價郵票,寄信人不大可能把一封貼好了郵票的信件帶在身上,特地跑到公園這邊來投進郵筒。
為什麽這麽說呢?其時川西剿匪尚未結束,綿陽軍警對可疑對象的防範很嚴,白天黑夜街上都有巡邏隊,對可疑對象進行盤問、搜身,一旦遇上,這麽一封信勢必會引起懷疑,料想“成先生”不敢冒這份風險。從安全角度考慮,他應該事先將郵票貼好,投進最近的郵筒。那麽,成祥盛藏身於公園附近的哪個位置呢?柯永嘉首先排除了東南一帶的警鍾街,因為警鍾街上有一個郵筒,設在一家煙紙店鋪門前,煙紙店還有代售郵票服務,如果成祥盛藏身在這一帶,應該把信件投進這裏的郵筒才對。那麽,往下怎麽訪查?柯永嘉考慮下來,尋思還是再到公園周邊其他幾個方向溜達一番再說吧。
這回是步行了,轉悠到中午,他以租房子為借口,跟七八戶居民交談過,輾轉打聽這一帶民居出租的情況,想借此收集“成先生”的信息,但沒甚發現。中午,他在珠市街的一家小麵館吃了碗麵條,接著繼續溜達。這一轉悠,就到了珠市街上老蘇那座宅子門前。
這當兒,剛好老蘇家的幾個親戚趕到,因為沒有鑰匙進不了宅院,老蘇的姐夫柳老板吩咐人去找架梯子,準備爬進院子打開宅門。柯永嘉不知這家發生了啥事兒,就駐步觀望,順便向旁邊人打聽。聽說這家的姑娘投水自盡,也沒跟自己要調查的事兒聯係起來。這時,宅門被柳老板從裏麵打開了,眾人一擁而入,柯永嘉也跟了進去。因場麵混亂,誰也沒注意到他。
片刻,縣公安局和派出所的三名警員抵達。他們擠入人群找主事的,圍觀眾人紛紛避讓,柯永嘉被擠到了角落裏。這時候,他突然注意到角落茶幾邊的牆上貼著一張紙條,上書“吃藥”兩個楷體字。柯永嘉小時候曾被父母逼著臨過數年的《神策軍碑》、《玄秘塔》,對書法略有心得,當下見之,心裏一動,這兩個楷體字好像跟成祥盛那封信的字跡蠻相像的嘛!莫非……這時,老薛三人已經安排柳老板暫時主事,然後到後院查看去了。柯永嘉趁無人注意自己,背著手悄然把那張紙條揭了下來,折攏後塞進袖口,神不知鬼不覺溜出了蘇宅。
三、蹤影難尋
柯永嘉直接去了解放路綿陽專署公安分處。當時公安分處尚未配備專業刑技鑒定員,但老柯知道綿陽這邊有一個以前曾在重慶舊警察局刑偵鑒識室供職過的宗姓小老頭兒,前幾年因年齡和健康原因辭職回鄉,解放後綿陽專署公安分處遇到重大案件需要鑒定時,會請他出麵相幫。現在,柯永嘉動的也是這個腦筋。但據說老宗很謹慎,而且不大好說話,隻有專署公安分處出麵,他方肯助力。此刻,他就求到專署公安分處門上來了。
老宗很快被請到公安分處,用放大鏡仔細查看了信件照片和那紙“吃藥”紙條,得出結論:這是同一人書寫的。當然,他還跟柯永嘉說了一番得出這個結論的依據,那全是筆跡鑒定專業的行話,柯永嘉也一知半解。
雖然柯永嘉在“得手”之後立刻離開了蘇家,沒有聽老蘇的姐夫柳老板解釋過貼這張紙條的用意,但他已瞄到茶幾上的那個竹質盤子裏放著的藥瓶,知道那紙條是起提醒作用的。先前他在蘇家時,已了解到蘇氏父女倆都讀過書,是否算得上知識分子暫且不論,寫字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況且在民國(老蘇開蒙時沒準兒還是在清末)隻要讀書——哪怕是上私塾,寫毛筆字是必須的。這種字條,蘇氏父女自然沒必要請人來寫。但筆跡鑒定結論表明,這張字條是成祥盛寫的,這應該是成祥盛曾在蘇宅藏身的證據。
柯永嘉遂往成都撥打長途電話,向領導匯報了這一情況,請示是否就地組建專案組著手偵查該案。領導讓他原地待命。很快,成都方麵回電,經請示,川西公安政保領導趙方批準立案偵查,已向綿陽專署公安分處段允中處長拍發加急電報,指示由綿陽專署公安分處、綿陽縣公安局抽調偵查員組建專案組,由柯永嘉擔任組長,主持一應偵查工作。
隨即,段允中告知,此案已成立了專案組,建議仍由原班成員開展工作,柯永嘉自無二話。
原專案組的辦公室就在解放路專署公安分處駐地,當下,柯永嘉就由段允中陪同,跟五名偵查員見麵。這五位同誌是專署公安分處偵查員史存鼎、張歡,縣局偵查員王一德、彭念慈、潘結實。段允中在征求柯永嘉的意見後,指定原專案組長史存鼎任副組長。
柯永嘉向眾偵查員簡單通報了一下自己掌握的情況,全組六人即刻前往珠市街蘇宅進行調查。先前去蘇家了解情況的小宋、老薛、小許三人在報告發現紙條憑空消失的情況後,領導指示他們在蘇家待命,沒說具體做什麽,他們也就不便自作主張。不過,小宋和老薛還是商量了一下,悄悄告知喪事主持人柳老板把前來吊唁或者相幫操辦喪事的每一個人都登記下來。此刻,柯永嘉一行趕去跟三人見麵後,讓他們留在現場配合專案組開展調查工作。
一幹偵查員一直在蘇家待到晚上九點多方才結束調查,返回解放路駐地後,立即舉行案情分析會,匯總調查情況——
首先是蘇氏父女。蘇宅主人蘇金廷四十二歲,喪偶,以從事小百貨批發為生。這人生性膽小,從不惹事,不曾參加過任何黨團或者幫會組織,連袍哥也沒沾過,這在經常跑碼頭的生意人中是比較罕見的。蘇金廷的生意做得一般,沒有大發過,但也從沒聽說走過麥城。他為人比較厚道,在街坊鄰裏中口碑甚好。
死者蘇欣娟,初中文化,長得俏麗,性格也溫和,待人接物得體,樂於助人,在珠市街一帶可以說是人見人誇。蘇欣娟成人後,老蘇讓她單獨居住在後宅,後宅另有數間平房,用來堆放雜物以及作為臨時囤貨的庫房。蘇金廷把女兒視為掌上明珠,疼愛有加,但管教甚嚴,因為自己經常出差不在家,就立下規矩,禁止外人進入後宅。這個規矩,親朋好友皆知,但老蘇的姐夫柳老板對此另有看法——蘇欣娟性格隨和,招人喜愛,老蘇也從不阻止女兒跟鄰居、同學交往,這些人可以自由出入蘇家前宅,喝茶閑聊、打牌唱戲都隨意。柳老板曾跟妻子嘀咕過,認為老蘇的生意做得有問題,可能兼帶倒騰鴉片、軍火也難說,嚴禁外人進入後宅就是為防秘密泄露。
專案組惦記著成祥盛,懷疑蘇家後宅有時可能還會藏匿另一種特殊“貨物”——類似成祥盛那樣的匪特分子。盡管已經對後宅的每間屋子進行過仔細搜查,沒有發現除蘇欣娟以外其他人居住過的痕跡,但成祥盛在蘇宅留下的筆跡、在公園東側出入口郵筒裏寄出的信件,以及驗屍時發現蘇欣娟已經有身孕的情況,都不得不使人做出成祥盛曾在蘇家後宅藏匿,並與蘇欣娟有過親密接觸的猜測。
再說那張寫著“吃藥”二字的紙條。這張紙條是何時貼在牆上的?據柳老板夫婦說,今年中秋節他們來蘇宅做客,就坐在那個角落的位置,記得當時還沒有這張條子。但是,那天聽父女倆說起,老蘇已經開始吃藥了,蘇欣娟還埋怨父親老是忘記吃藥,說“人老了,記性差了”。老蘇不以為然,說他在外麵跑碼頭時從來不曾忘記吃過。當時柳老板還湊趣說老蘇已經習慣於“在路上”的生活節奏,待在家裏反倒不習慣了。過了半個多月,重陽節前一天,柳老板來送重陽糕,還是坐在那個位置,發現已經貼著那張紙條了。那天蘇金廷不在家,蘇欣娟說其父去成都了。因此,柳老板沒有久待,小坐片刻,正好有三個跟蘇欣娟差不多年齡的姑娘來串門,柳老板遂告辭而去,沒有跟蘇欣娟說上幾句話,也就沒扯到那張紙條的來路。
偵查員在蘇家查看時,著重留意了父女倆的筆跡。老蘇要記錄賬冊,蘇欣娟每天臨帖習練毛筆字,楷體、隸書、魏碑都有,毛邊紙邊沿還注明了日期,一直到11月7日。父女倆的筆跡,即使尋常人也一眼就可以判定跟“吃藥”紙條明顯不同。用習練過柳體的專案組長柯永嘉的眼光來看,父女倆的毛筆字功力跟“吃藥”二字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然後就要說到那三個登門來訪的姑娘了。這三位,分別是西康省名醫何維鑫之女何三姝、綿陽“福仁米行”老板燕俊康的女兒燕逢春和“沈記竹行”老板沈玉成的女兒沈朝霞。三個姑娘與蘇欣娟同齡,是小學到初中同窗九年的閨蜜。初中畢業後,三個姑娘都沒能升學,好在家境都不錯,再說當時的綿陽不過是川西的一個縣城,女性就業機會微乎其微,也就沒動找工作的腦筋,全都在家待嫁,嫁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做個全職太太,是那個年代尋常女性最高的人生追求。
三個姑娘聞知蘇欣娟出事,一齊趕到公園,哭得昏天黑地,兩人竟至昏厥。稍後,屍體被運往醫院去做屍檢,三女又一路護送,哭泣不止,被警察和醫院工作人員勸離。於是,她們就到珠市街蘇宅這邊來相幫料理喪事。這倒正好便於偵查員了解情況,分別跟三女談話,其中的燕逢春被問及跟蘇欣娟的關係時,說是結拜姐妹,並當場出示當時屬於最時尚的舶來品玻璃票夾(即塑料錢包)中的一張四人合影,上麵有照相館衝印時注明的一行字,表明四人是為紀念結拜姐妹而拍攝的這張照片,日期是“民國三十七年六月一日”。
據何、燕、沈三女說,她們從沒留意過蘇家廳堂角落裏的“吃藥”紙條,甚至沒留意蘇欣娟是否說起過老爸心髒有疾。偵查員讓她們各寫了若幹個毛筆字,一眼可以看出跟“吃藥”二字不同。
四姐妹平時接觸比較頻繁,由於蘇家經常隻有蘇欣娟一人在,通常以何、燕、沈三個過來相聚居多。這個情況,蘇金廷是知道的,不過,早在她們上小學時他就有話在先,來玩耍可以,但是不能去後宅,那是庫房。她們當時人小,聽話,都嚴格遵守。後來到了初二,四人進入性格逆反階段了,蘇金廷又經常不在家,漸漸就不把老蘇的話當律令來看待了,有時就去後宅蘇欣娟的房間打牌聊天。記得有一次,人到齊後剛剛坐下,蘇欣娟去前宅拿熱水瓶準備沏茶,忽然慌慌張張疾步返回,說老爸突然回來了,正在前麵廳堂跟人打著算盤結賬,估計一會兒要來後宅查看貨物。那三位自是大驚失色,慌著要走。可老蘇在前麵廳堂堵著必經之路,怎麽辦呢?幸虧後宅圍牆角上有一道平時不大使用的後門,那三位急急如漏網之魚般從後門溜走了。之後,她們再也不敢進後宅了,也開始改變常在蘇家相聚的習慣,時不時也去何、燕、沈家。今年初夏以來,沈朝霞說她老爸把鄰居家的半邊房產買了下來,地方大了,提議可多去她家相聚。自此,四姐妹聚會就不再去何、燕兩家,而是蘇、沈輪流坐莊。據何、燕、沈三女回憶,她們從來沒聽蘇欣娟說起過有外人留宿,包括親戚;她們去了蘇家那麽多次,也從未發現有外人在蘇家過夜的跡象。
四姐妹有時會一起去綿陽公園轉悠,累了,就到公園內距月形池不遠的“昭烈圖書館”閱覽圖書報刊。前天見麵時,何三姝曾提議8日上午去公園散步,午餐去孫家巷新開的一家小吃店,燕逢春請客,因為她寫的一篇文章被報紙刊登,收到一萬八千元(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稿費。蘇欣娟表示讚同,情緒還很高。但沈朝霞反對,說她“估計會肚子痛”,不想出門。那三個知道沈有痛經的毛病,也就不再堅持。
據三姐妹說,她們從未聽蘇欣娟說起過有男朋友之類,更沒發現相關的蛛絲馬跡(這一點多名鄰居也是眾口一詞)。
那麽,蘇宅是否具備藏匿成祥盛的條件呢?偵查員認為,成祥盛如藏匿於蘇宅,必須有食宿供應。宿應該沒有問題,老蘇家有這麽多的房屋,別說一個“成先生”了,就是來二三十個土匪也篤定住得下。但“食”就似乎有問題,或者說容易露出蛛絲馬跡了。據偵查員了解,一年有大約一半時間老蘇在外地跑,蘇欣娟平日在家門口十來米開外的那家隻有字旗沒有名號的小酒肆搭夥,每日三餐由店主丁老四或者其妻用托盤送上門。如果蘇欣娟外出訪友或者那三姐妹到蘇家用餐,則會關照店家不送餐或者按人數多送幾份。老蘇在家時,則由他自己下廚開夥,大米家裏是現成的,吃完了由燕逢春家的“福仁米行”派夥計送來,一次送五十斤,年終一並結賬。一應食材和調料由老蘇自己購買,他不在家時則由鄰居買菜時順帶。據丁老四夫婦以及一幹鄰居平時的印象,凡是蘇姑娘多叫餐,送上門時廳堂裏必有何、燕、沈三位小姐或至少其中的一兩位,從沒見蘇姑娘自己從外麵帶回過飯食或者菜蔬之類。
專案組為弄清老蘇家是否多耗用了大米,特地派偵查員去“福仁米行”調查相關賬目記錄,蘇氏父女倆的用餐情況沒有疑點。
可既然蘇欣娟有了身孕,那麽通常說來,男女之間——特別是女方係蘇欣娟這樣一個老實本分、從未談過戀愛的黃花閨女——要想產生感情,隻怕沒有一段時間的感情培養,是不可能走到這一步的。因此,成祥盛必定在蘇家藏匿過一段時間。可他的夥食又該怎麽解決呢?盡管蘇家有後門,後門外就是糧庫和醬園的後牆,那條狹窄的小巷子裏沒有住戶且鮮有行人,但巷子兩頭都是通珠市街的,如果成祥盛從後門繞到街上去用餐,時間長了,還不被鄰人看見?老是有這麽一個陌生人出出進進,人們肯定要議論,可大家都沒有議論過,這就是說誰也沒看見過成祥盛出現。
當晚,專案組在討論案情時匯總了上述情況,對於成祥盛是否藏匿於蘇家沒有把握,特別是其每天吃飯的問題,簡直使人匪夷所思。專案組六名偵查員來自三個單位——縣公安局、專署公安分處和行署公安處,除縣局三偵查員之外,其餘互相都不認識。所以,在討論案子遇到卡口時發表意見就比較謹慎,不是想到就說,而是能不說就不說。此刻,五人都看著組長柯永嘉,目光裏透著“聽領導”的意思。
柯永嘉對成祥盛曾藏匿在綿陽而且肯定跟蘇欣娟有關係這兩點始終堅信不疑,原指望在對蘇家進行搜查以及向鄰居、親朋好友調查後可以獲得線索,但現在看來並沒有那麽樂觀,即使等男主人蘇金廷回來後恐怕也解決不了。他憑直覺認為,老蘇對成祥盛藏匿之事很有可能是蒙在鼓裏的。老蘇以一個平民百姓身份闖蕩江湖多年,沒有翻過船,這不是僅僅用運氣好就能解釋得通的,他肯定有過人的江湖見識和處世智慧。像這樣一個老江湖,可能出於義氣或生意需要同匪類有交往,甚至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把其宅第作為成祥盛之輩暫時的藏身之地,但他在作出這種決定之前,一定會對如何保護自己的女兒有所考慮。以老蘇的江湖經驗,難道會放心地把自己的掌上明珠放到匪類身邊,讓她與對方日夜相處?柯永嘉相信老蘇應該不會這麽傻。
那麽,應該如何調查這個案子呢?柯永嘉決定改變偵查方向,以前是盯著蘇宅藏匿成祥盛的線索查,現在,幹脆先調查蘇欣娟被害案,相信隻要找到凶手,距離找到成祥盛也就不遠了。
四、兵分兩路
11月9日,六名偵查員分為兩路,一路去綿陽公園,一路去蘇宅問詢正在辦喪事的親朋好友以及走訪街坊鄰居。
偵查員史存鼎、彭念慈、王一德三人負責調查蘇宅親朋好友和珠市街的街坊鄰居,巧得很,他們前腳剛剛到蘇宅,後腳蘇金廷就從成都回家了。老蘇是去談生意的,臨走時隻照例跟女兒說了說自己這次去成都時跟哪家字號哪個老板談生意,準備下榻在哪家旅館。而蘇欣娟已經死亡,沒有人確切知曉他的去向,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家裏發生了這等大事。昨天午後,他搭乘一輛從成都開往綿陽的運貨卡車,本來昨天晚上應該可以到家,沒想到途中汽車發生故障,修車耽擱了時間,司機擔心不太平,不敢走夜路,今天清晨才啟程。抵達綿陽小西門下車後,遇到一個熟人,得知女兒橫死的噩耗,急急叫了一輛黃包車往回趕。
這樣,偵查員最先接觸的就該是蘇金廷了,三人一邊勸慰一邊見縫插針向老蘇了解情況。誠如柯永嘉所估料的,聽下來蘇金廷似是跟藏匿成祥盛之事無涉,也絕對不相信會有匪類藏在自己家裏。對於女兒的不幸遇害,他自是想不通,女兒已有三個月身孕之事,他更是難以置信。直到柳老板夫婦被偵查員喚來作證,他才不得不接受這一嚴酷事實,繼而號啕大哭,後悔自己不該終年外出跑生意,疏於照看女兒,才導致了這等慘劇。
其後,史存鼎三人對蘇欣娟近日,特別是前天(11月7日)的活動情況展開調查。之所以把調查時間定在前天,那是因為蘇欣娟的屍體是11月8日午前被人發現浮於綿陽公園月形池水麵上的,法醫認定其被害時間大致上應在11月7日夜間,距其生前最後一次進餐大約三四個小時。昨天專案組向專為蘇欣娟提供一日三餐的小酒肆店主了解情況時得知,11月7日的晚餐他未送到蘇家,是蘇欣娟去其店裏吃的。
當時大約下午五點,他正準備給蘇小姐炒菜讓老婆送去,蘇欣娟忽然登門,說她有點兒事情要去處理,路過酒肆,就把晚飯吃了,隨便什麽菜都行。店主遂給她上了一份米飯、一份魚香肉絲和一碗蔬菜蛋湯,她匆匆用餐後就離開了。醫學解剖證實店主所說不謬,而且此後蘇欣娟沒再吃過任何東西。現在,偵查員要調查的就是蘇欣娟昨天下午五點多離開小酒肆後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
至少有七個鄰居昨天下午五點左右看見蘇欣娟從家裏出去,空著手,神態平和,一如既往地主動跟鄰居們打招呼。從時間推算,蘇欣娟應該是去酒肆吃晚飯的。至於她的那三個結拜姐妹何三姝、燕逢春和沈朝霞,昨天都沒有跟她見過麵。偵查員再次找了小酒肆店主,據店主說,蘇欣娟以前也有過午餐或者晚餐沒讓他們送而直接去店裏吃的情形,但在店主的記憶中,蘇欣娟去店裏吃晚餐都是在酒肆結束營業也就是晚上八點前後,而且之前她一定會關照一聲,免得他們白跑一趟。偵查員推測,蘇欣娟昨天之所以在五點鍾左右去小酒肆吃晚餐,說明她確實有事要離家。她要辦什麽事情呢?
從其父蘇金廷、姑姑姑父柳老板夫婦以及何、燕、沈三姐妹所作的陳述來看,他們都認為蘇欣娟是比較陽光的,沒有什麽瞞著他們的事。可事實上,蘇欣娟懷孕三個月,卻沒向他們露一絲口風。由此看來,蘇欣娟平時給人的良好印象不過是表象,她還有不為人所知的另一麵。這另一麵,包括她跟某個男子有染,也包括昨晚她的神秘外出——偵查員有理由認為她是去跟那個使她懷孕的男子商談墮胎之事的。
按理說,蘇欣娟跟對方約在這個時間段見麵,應該共進晚餐。這種情況下,通常男方也會主動提出一起吃晚飯。即使對方不提,蘇欣娟已經跟對方有這種關係了,也可以提出來。但事實上兩人都沒有這麽做。那是什麽原因呢?經濟拮據?應該不可能。以蘇欣娟這種小家碧玉式的美女,不會委身於一個連一餐飯錢都拿不出的男子。再說,即使對方的經濟能力有限,請不起客,蘇欣娟也是請得起的。蘇金廷告訴偵查員,他每月都會給女兒足夠的零花錢、生活費,隻可能有富餘,不可能不夠花。何、燕、沈三姐妹也證實,蘇欣娟生性大方,平時四人一起活動,她總是搶著掏錢。可是這次,蘇欣娟跟人約在這個時間段見麵,為什麽不一起吃飯呢?
偵查員的觀點是,之所以不一起吃飯,是因為對方不便在飯館、酒肆之類的公共場合露麵。為什麽?因為他就是成祥盛!
此外還有一種估測:蘇欣娟並非是去會男方,而是去墮胎。當時墮胎有中西醫兩種方式,如果選擇西醫,那顯然是要求空腹進行人流的;如若選擇中醫打胎,那就是服用打胎藥,一般來說臨床中醫那裏不過是給開一紙方子,讓孕婦自己去中藥店抓了藥煎服,這倒不必空腹前往。可是,警方在蘇欣娟隨身的錢包裏發現了一遝鈔票,卻沒有藥方,這又怎麽解釋呢?有偵查員分析,也許兩人見麵之後在墮胎與否或者墮胎方式上發生了分歧,由激烈爭吵升級到動手,從而導致男方下手殺人。如果以上估測靠譜,另一路去綿陽公園了解情況的偵查員是否能收集到相關線索呢?
另一路偵查員也是三人,由專案組長柯永嘉帶隊,另兩名偵查員是張歡、潘結實。
當時的綿陽公園還維持著民國時期的管理方式,一年到頭全天候全時段開放,不收門票。建國初期,綿陽人口不像現在這樣有七位數,再說人們先要解決溫飽問題後才會把興趣放在休閑上,外埠遊客也很少,所以偌大一個公園總是顯得比較空曠。本案發生時,節令上已經進入冬天,人們的遊興又減了若幹。不過,每到晚上反倒比白天熱鬧些,原因一是設在公園內的圖書館一直要開放到晚上八點半;二是解放後熱衷於舉行群眾大會,宣傳時事、批鬥惡霸、各類動員等,白天大夥兒忙於工作,隻有晚上有空兒,很多大會都放在晚上舉行;三是群眾性文藝演出比較多,演員都是老百姓中的業餘文藝愛好者,盡管水平有限,但熱情甚高,各行各業的從業者、無業社會青年、家庭婦女都有各自所屬的文藝小分隊,晚上公園裏常常數台節目同時進行。因此,偵查員對於收集線索是有信心的。
三人先去了公園派出所,詢問是否有群眾在案子發生後向他們反映過可疑情況。派出所方麵說沒有接待過反映此類情況的群眾,由於上級已經組建了專案組專門偵查該案,派出所在沒有接到指令前也不便主動收集信息,免得弄不好反倒幹擾了專案組工作。然後就說到了11月8日中午的情況,所方接到群眾報告,派民警趕到現場時,月形池畔已經有上百名圍觀者,什麽保護現場的措施也用不上了,不管蘇姑娘是自己落水還是被凶手推下水的,即使留下腳印什麽的,也早已被人們踩沒了。
這一點,柯永嘉三人事先已考慮到,並未指望有什麽收獲。他們此刻指望的是,蘇欣娟遇害前後的那個時間節點,正好有人在現場附近,聽見或者看見了什麽可疑情況。所方說他們在案發後也曾對此進行過私下的議論,有人提到過這種可能性。但是,11月7日傍晚後開始起霧,到八九點鍾時霧還比較濃,所以就減少了發生這種情況的概率。
下午,專案組匯總兩路調查情況後,決定以專案組名義起草一份告示,在全城大街小巷張貼,希望11月7日晚上去過綿陽公園的市民提供線索。當時沒有懸賞獎勵的做法,隻是說將會予以表彰,那就是戴大紅花、上主席台、肖像張榜之類的舉措了,可能還會在本地報紙上露個臉,在那個年代,這種待遇已經算是很高的榮譽了。
張貼告示之事落實了,專案組隨即進行另一方麵的調查:悄然走訪全城中西醫生,打聽最近是否有人跟他們聯係或者谘詢過墮胎事宜。這活兒倒不像尋常人想象的那樣煩瑣、吃力,因為有行業公會。解放後的行業公會已經劃歸工商局代管,工商局向行業公會派出了駐會幹部,專案組隻要跟中西醫聯合行業公會的駐會幹部打電話溝通一下,約好時間跟相關的中西醫見麵開一個座談會就解決問題了。
考慮到時間緊迫,以及白天醫生們可能抽不出時間參加會議,這個座談會定在當天晚上十點過後進行。說是座談會,其實是專案組約談醫生。六名偵查員分別跟醫生們單獨談話,詢問需要了解的情況,但沒有查摸到任何線索。
案發第三天——11月10日,征集線索的告示產生效果了。上午,一對男女青年來到解放路綿陽行署公安分處大門口,要求見專案組的同誌。
這對男女都是二十二歲,男的姓馬,女的姓曾,分別是銀行職員和醫院護士,兩人正在戀愛,已經談了一年有餘,差不多進入談婚論嫁階段了。11月7日晚上,護士小曾參加醫院共青團總支組織的女聲小合唱,小馬就陪她一起到了演出地綿陽公園。當晚,公園裏一共有三台文藝節目,衛生係統是其中的一台。公園裏有一個由綿陽縣政府派人主持的沒有名稱的辦公室,專門負責操辦全縣所有在公園舉行的活動,這個辦公室把當晚衛生係統的文藝節目安排在圖書館前麵的空場上。小曾參加的女聲小合唱演過後,小馬說與其留在這裏看節目,倒不如去公園其他地方散步。小曾有點兒擔心,今晚有霧,不會遇到壞人吧?小馬拍胸脯保證,壞人我能對付。這話倒不算吹牛,小夥子不但人高馬大,而且自幼跟隨拳師出身的祖父習練武功,少年時每個寒暑假都去青城山學習青城派武術,多年下來,尋常三五個小混混兒他還真不放在眼裏。解放前,綿陽每年都會舉行幾次民間武術比賽,其中有實打實的散打,小馬自三年前參加比賽以來,每次都能進入前八名。所以,小曾姑娘聽著也就放心了,兩人攜手往月形池方向溜達。
走了片刻,夜霧漸濃。公園經費有限,照明路燈裝得本來就不多,加上夜霧遮掩,能見度甚差。兩人有點兒不知置身何處的感覺,忽見步道旁有一指示牌,這才知道右側不遠有個亭子,於是就進到亭內,在木椅子上坐下,輕聲聊天,無非是互訴衷腸之類。不一會兒,忽然聽見附近有說話的聲音。初時似是相隔較遠,聲音有些模糊,是一個年輕女聲,好像是在抽泣,嚶嚶細語,說些什麽無法分辨。然後是一個男子的聲音,可能兩人漸漸走近,男人的聲音能聽清楚了:“你別哭嘛,聽我說……”
隨即被那女聲打斷:“你信不信(後麵的沒聽清)……我死給你看!”
可能兩人駐步不走了,接下來的對話又聽不太真切。稍停,聽清了,還是男聲,提高了音量,帶著些火氣:“你這是要挾老子……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姓杜的幾時怕過要挾!”
然後,就像斷了電的麥克風,突然就沒有聲音了。
小馬低聲道:“原來是大杜呀,怪不得聽著覺得有點兒耳熟。”
小曾悄聲詢問:“大杜是誰?”
“以前跟我一起學過武術,算得上師兄吧。”
小曾便提議是不是該去勸勸,小馬搖頭,扯著曾的手往另一方向走。走出一程,方才告訴小曾,大杜脾氣很暴,跟他吵過架,兩人當眾宣布“割袍斷義”,見麵都是不理睬的。而且這人特要麵子,如果被熟人發現他在跟女人吵架,肯定會遷怒於女方,那就不知會發生什麽事哩!
次日,城裏傳開了公園裏“水鬼纏身”,死了個妙齡姑娘的新聞。小馬在銀行工作,沒有機會聽到。小曾是醫院門診護士,那是一個社會新聞的窗口,上班時即使不想聽也會往耳朵裏鑽。當晚跟小馬見麵時就說,蘇姑娘的死沒準兒跟那個大杜有關吧?我懷疑昨晚兩人吵到不可開交,男的就把女的推水裏了。聽說外麵已經貼出告示,要求知情者向政府提供線索呢,我們要不要向公安局反映?小馬是練武的,接受過拳師祖父的江湖經驗教育,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又不是親眼看見大杜對那女的動手,別操那份心了吧。小曾當時給男友說服了,但今天上午想想不妥,就給小馬打了電話,堅持要去向政府反映。小馬無奈,隻好同意。兩人就趁中午休息的空當兒奔解放路行署公安分處來了。
五、藍衣同伴
專案組剛送走馬、曾,公園派出所打來電話,說有遊客在月形池附近撿到一塊花手絹,懷疑是死者蘇姑娘的,就交到了派出所。柯永嘉一聽,馬上叫上偵查員王一德、彭念慈一起前往派出所。
居民張某家住公園附近,陪同從鄰縣來做客的三個親戚到公園遊覽時,偶然在一個三角亭外麵的草叢裏發現了一塊淺綠底小黃花府綢手絹。巧的是,張某是以擺攤頭出售小百貨商品為生的,他的貨品都是由蘇欣娟的老爸蘇金廷提供的。花手絹在那個年代乃是一種暢銷商品,他跟老蘇約定,每次進新手絹時,每種花樣都要給他留一些,他當天就會去拿貨。眼前的這塊花手絹,正是最新進的那批花手絹中賣得最好的一款,張某的攤頭擺出來後不到半天就賣光了,因此印象十分深刻。
當下,張某見到這麽一塊手絹,馬上想起蘇姑娘被害之事。他經常跟老蘇打交道,記得每次去挑選貨品時老蘇總喜歡掛在嘴上的那句話:這“什麽什麽”(指貨品)我女兒一看就喜歡,已經留下一樣自己用了。進這批手絹的時候,老蘇也說過這話。張某就尋思,蘇姑娘剛剛死在這裏,莫非這塊手絹就是蘇姑娘生前使用的?於是,就把手絹交到了公園派出所。
柯永嘉三人隨即拿著手絹去珠市街蘇宅。蘇金廷一看,說這塊手絹確實是女兒從最新批發過來的小商品中挑選出來的,一共有兩塊,另一塊還沒使用,在整理遺物時挑出來了,準備“頭七”時燒給姑娘。說著,就把另一塊花色相同的新手絹拿給偵查員看。專案組之前對死者隨身攜帶的物品所作的登記中並沒有手絹一項,而蘇欣娟這樣一個小家碧玉型的姑娘出門怎麽會不帶著手絹呢?張某撿到的這塊手絹,八成就是蘇姑娘的了。而且,這塊手絹的一角有些許褐色汙漬。據向蘇欣娟提供生前最後一餐的小酒肆店主之前的陳述,那天他給蘇欣娟燒的那道魚香肉絲是勾芡的,他知道蘇姑娘喜歡這道菜酸中帶甜的湯汁,特地多加了調料,因此有點兒稠,估計這汙漬就是蘇欣娟吃菜時擦拭嘴角時留下的。
出於慎重,偵查員又去小酒肆向店主夫婦求證。手絹一出示,店主老婆立刻想起來了,說7日傍晚蘇姑娘吃完飯示意她去收餐具時,確實掏出過這麽一塊手絹擦拭嘴角,手絹的顏色十分豔麗,她因此留下了印象。
接下來,就要去找那個大杜聊聊了。可是,見到大杜,偵查員卻是一個愣怔,這主兒腿上打著石膏,說是十天前跟人切磋時不慎弄骨折了,現在隻能拄著拐杖在家裏挪動,出不了門。偵查員頓時生疑,就拿了病曆卡去杜所說的醫院核查。醫生、護士都還記得這個患者,那天他被人送來時嘴裏不住念叨自己大意了,說傷好了還要再找人家比試一回。離開醫院,偵查員又按照大杜所說的地址前往文廟街,向一腳把大杜踢骨折的那個切磋者及旁觀者了解,證實確有此事。
王一德、彭念慈兩個難免生出沮喪情緒,多半是那對小情侶聽岔了,誤以為是大杜。柯永嘉倒是有思想準備,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憑我的經驗,幹到這一步,案子差不多要破了。老柯不過是寬寬王、彭二人之心罷了,沒想到這話說過二十四小時後,竟然得到了應驗——
之前專案組在進行調查時,認為沒有必要向蘇金廷透露成祥盛與其女兒有密切交往的情況。老蘇基於江湖經驗,認為警方的精力應該都放在剿匪、清匪上,對於其女之死這樣的刑事案件不會特別重視。年初川西鬧土匪暴動以來,命案頻發,一次殺害數人的案件尚且沒聽說警方投入多大力量去偵查,現在女兒之死恐怕也就不過如此。說是成立了專案組,估計這五六個便衣也隻是裝模作樣忙一陣子,意思意思就是了,破不了案子的情況畢竟常有,對於受害家庭來說是一樁天大的事兒,但對警方來說,應該就是一種常態了。自古以來,哪個朝代哪個衙門真能做到有案必破的?就像做生意一樣,字號再老再有名,老板再牛再了得,也不見得大大小小每樁生意都能賺到。
那怎麽辦呢?女兒不能就這樣白死了。老蘇想為警方破案添一把火加一把力,就找出一張蘇欣娟生前的近照,請人起草了一份懸賞啟事,跑印刷廠把照片連同文稿一並印了一百份,請人全城大街小巷四下張貼。懸賞啟事言之鑿鑿:如若有人向警方或者被害人家屬提供確鑿線索得以偵破該案,蘇金廷即奉酬金一百萬元!
這份啟事張貼出來後,引起了人們的熱議。舊幣一百萬元相當於如今的一百元,但在建國初期,這已算得上是一筆可觀的款項了。老蘇在家等了一天多,來了一個二十來歲、戴眼鏡的文弱青年,自稱姓韓,說是來提供線索的。
小韓是川大二年級學生,因患肺結核休學在家。當時,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是盤尼西林(即青黴素),那是市場上的緊俏貨,國內無法生產,全靠進口,但西方對新中國搞經濟封鎖,所以市麵上根本見不到。小韓隻有靠自個兒調養,一是呼吸新鮮空氣,二是加強營養,三是心情舒暢,以增強自身免疫力。
回到綿陽家裏後,小韓每天去公園散步、打太極拳,累了就到園內的圖書館看書。這樣過了一段日子,調養得有些起色,有時晚上也來公園,看看文藝節目,或者到圖書館閱覽室看看報刊。最近天氣漸涼,他不敢像夏天那樣久待,八點半圖書館關門前肯定要回家的。11月7日那天,小韓像往常一樣在六點稍後來到閱覽室,拿了已經收納了當天報紙的報夾,在角落裏的一副座頭上獨自閱讀。解放後,關心時事的人明顯增多,一到晚上,閱覽室的讀者很多,有時甚至座無虛席。這天可能因為有霧,讀者沒有往日那麽多,但從小韓坐的那個角落掃視全室,也已經比較可觀了。
小韓看完手頭的省報,座頭前來了一位老者,說小弟弟你看完了吧,給我看好嗎?小韓看對方手裏拿著另一份報紙的報夾,說那您把手裏那份給我吧,我們交換看。老者跟他交換後,隨即在小韓對麵坐下。這樣一來,小韓就需要挪動一下椅子,否則翻閱時會周轉不開。這時,他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姑娘挽著另一個什麽人的胳膊從外麵進來。之所以說是“什麽人”,因為當時對麵兩個人正好拐彎,靠他這一側的那個姑娘恰恰把同伴給擋住了,小韓隻看見那同伴穿著一件藍色勞動布上衣的背部。然後他就坐下繼續看報紙了,並無興趣去探究那個似曾相識的姑娘究竟是何許人。
那天,小韓覺得蠻開心的。那個老頭兒看完省報後主動跟他聊天,說了一陣,對方竟是當地一位著名的氣功師,小韓久仰其大名。最近一段時間他習練太極拳,感覺對恢複健康稍有效用,就聯想到養生氣功,尋思如果能拜其為師就好了。但聽說對方名氣大架子更大,尋常人難得一見,也就隻有想想而已。此刻巧遇,那份激動可想而知。當下就說了自己的情況,以及拜師的渴望。氣功師的架子倒沒有傳說中的大,反而和藹可親,說相識就是緣分,就和小韓聊起了太極拳和氣功。這種情況下,小韓自然早把那個匆匆一瞥的姑娘拋之腦後了。
一晃數日,小韓連續幾天沒出門,一直待在家裏按照那位氣功師傳授的吐納術入門之法練習,也就沒聽聞公園發生蘇姑娘溺水而亡之事。直到今天上午,有一個中學同學來看他,兩人閑談時,同學提起此事,還說蘇姑娘之父蘇老板正懸賞征集線索。小韓當時也沒覺得什麽,送走同學後,一個人靜下來了,這才想起11月7日晚上在公園圖書館閱覽室曾瞥見的那個姑娘,腦子裏突然靈光閃現:這姑娘好像就姓蘇呀!難道溺水身亡的就是她?
大約兩個多月前,小韓曾跟一個姑娘打過一次短暫交道。那是在圖書館二樓的書籍閱覽室裏,當時,小韓應中學英文老師之托,臨時相幫出一份英文考試的試卷,就到圖書館來翻閱資料,一邊查閱,一邊摘錄。記得就是7日晚上在報刊閱覽室瞥見的那個姑娘,手捧幾冊圖文並茂的彩色銅版紙冊子,在他那副座頭的區域裏四處轉悠,最後在他旁邊駐步。稍停片刻(估計是在打量小韓),她開腔說,這位先生,不好意思,我想打攪您一小會兒請教幾個問題,可以嗎?
一個漂亮又有禮貌的姑娘請自己幫忙,小韓自是沒理由推脫。這姑娘要請教的問題是:她想了解西方服裝的裁剪方法,到圖書館來查看是否有資料。有倒是有的,沒想到卻是清一色的英文說明。她雖然讀過英文,但水平有限,很難讀懂,剛才看小韓在閱讀英文書,還不時摘錄,料想水平比她高出一大截,所以就想請教。當下,小韓看了看那幾冊時裝雜誌上的西式服裝的英文說明,一一給予解釋。那姑娘聽得很認真,一邊聽一邊還在隨身帶著的一個小本子上記錄。小韓記得,他在翻閱時裝雜誌時,看見裏麵夾著的閱覽卡上的名字,印象裏好像姓蘇。
回憶起這段邂逅,小韓尋思,剛才同學所說的那個溺水身亡的姑娘也姓蘇,難道這麽巧,死的就是她?11月7日晚上我還在圖書館見過她的嘛,跟一個穿勞動布上裝的同伴在一起,難道那個同伴跟她的身亡有關?這麽想著,小韓就坐不住了。同學剛才說過,死者之父把女兒的照片印出來後張貼在大街小巷,何不去看看,如果確實是她,那是應該向公安局報告的。想到這裏,小韓當即出門,上街一看蘇金廷的懸賞啟事,果然就是這個蘇姑娘!
老蘇聽到這裏,趕緊拽著小韓來到公安分處。專案組聽了小韓如此這般一番陳述,當即全體出動,帶著小韓前往公園圖書館,跟書籍閱覽室的工作人員聯係,查看了11月7日晚上前來調閱館藏書籍的讀者登記情況。小韓和那位氣功師果然在內,蘇欣娟也在名單之中。那時圖書館的管理方式跟現在沒法兒比,但管理方還是動過一番腦筋的,對於事後追查(比如讀者是否損壞書籍)很有效。
讀者向館方申領的閱讀卡,由卡片和卡套兩部分組成。卡套上麵貼著讀者本人的肖像照,需要調閱圖書時,工作人員從被調閱圖書的扉頁上貼著的牛皮紙套裏取出該書的底卡,把底卡上的號碼寫在閱覽證卡片上,同時亦把閱覽證號碼和調閱日期寫在該書底卡上,把底卡插入閱覽證卡套內交由讀者保存,閱覽證卡片則暫由館方保存。讀者還書時,工作人員在圖書底卡上注明時間,將暫存的閱覽證底卡還給讀者。解放後,根據有關部門的要求,當班工作人員在下班前,必須把當天被調閱過的圖書號碼謄抄下來,留存備查。現在,偵查員通過11月7日晚上圖書館所作的調閱登記資料,查明蘇欣娟一共調閱了兩本圖書:《中醫婦科學》和《人工流產簡易手冊》。
偵查員詢問了11月7日晚上當班的兩個工作人員,請他們回憶那天晚上蘇欣娟去調閱上述兩書時的情況,特別提示當時可能有人與其在一起,那人穿著勞動布上裝。遺憾的是,兩個工作人員都說那天讀者比較多,而且比往日集中,他們忙於辦理調閱手續,根本沒空留意讀者長什麽模樣穿什麽衣服。
專案組長柯永嘉遂決定采用另一措施進行查摸:讓工作人員把持有圖書閱覽卡的讀者名冊拿出來,對照11月7日所做的調閱登記,把當天全部讀者的名單以及宅址及供職單位都謄抄下來,以便上門去逐個訪查。
離開圖書館後,偵查員又沿著圖書館、三角亭、月形池這條路線走了一趟,發現這三個點是在一條直線上,於是作出以下推測——
蘇欣娟對於自己的懷孕很是擔憂,應該是盯著男方商量解決方案。成祥盛擔心其之前犯下的涉匪罪行已經引起警方的注意,不敢讓蘇欣娟去做人工流產。當時的綿陽城不大,人口也不多,居民互相之間認識的情況比較普遍,他生怕一旦被熟人發現,四下傳開引起熱議,蘇金廷肯定要逼問女兒男方是誰,那他就得暴露。他不敢冒這份險,但這件事又不能無休止地往下拖,蘇欣娟此刻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不去打胎的話,拖不了幾時就會暴露。所以,他就起了殺心,決定把蘇欣娟推入綿陽公園月形池了結其性命。屍體當然很快就會被人發現,由於其未婚懷孕,人們通常會把死因往“要麵子”上麵靠。至於死者頭部的傷,可能是成祥盛下手前擔心蘇欣娟落水後不死,掙紮呼救,那就可能驚動旁人,所以臨時決定先將其擊昏然後推入水中。
至於去圖書館調閱《中醫婦科學》與《人工流產簡易手冊》,估計是成祥盛所耍的伎倆,他選定要在公園謀殺蘇欣娟,總得需要一個兩人同往公園的理由。他就想了這麽一個借口,去圖書館查閱人工流產方麵的書籍,以便確定選擇中醫或是西醫進行流產。蘇欣娟自然深信不疑,欣然前往,結果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次日,專案組按照從圖書館獲得的11月7日曾去過圖書館調閱圖書的讀者名址逐個走訪。名單上共有一百三十七名讀者(包括白天來過圖書館的),六個偵查員兩人一組分成三撥,整整花了兩天時間,最後的結果令人沮喪——竟然沒有一個讀者像小韓那樣瞥見過蘇欣娟,更別說她的同伴“勞動布”了。
六、另覓線頭
不過,專案組長柯永嘉認為這線索似乎還沒完全斷。盡管“勞動布”在圖書館露麵一幕隻被小韓一人偶然看見,但這人既然和蘇欣娟有如此親密的交往,肯定還會留下別的蛛絲馬跡。專案組長的想法是,廣泛調查蘇姑娘生前的交往對象,看能否查摸到相關線索。
11月16日,新一輪調查開始了。蘇欣娟的父親老蘇自然成為第一個接受調查的對象。這回,專案組采取公開案情的做法,柯永嘉直接告訴老蘇,11月7日晚,蘇欣娟與一穿勞動布上裝的同伴出現在公園圖書館,此人很有可能就是導致蘇姑娘懷孕的男方。柯永嘉請老蘇回憶,蘇姑娘生前是否跟穿勞動布上裝的男青年有過交往。老蘇認真想了片刻,說他經常在外出差,一年中在綿陽的時間最多隻有半年,這半年時間也不是閑著無事——聯係下家取貨、結賬、記賬、接受訂單,以及生意朋友之間的應酬等,他跟女兒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對女兒跟外人交往情況的了解,隻限於鄰居以及女兒的三個結拜姐妹。在他記憶中,女兒從來沒有跟男青年單獨相處過,也從未有小夥子上門來找女兒。
那麽,蘇姑娘有沒有托老爸帶回一些適宜於男青年使用的小百貨商品呢?這一問倒是提醒了老蘇,他說國慶節前,綿陽市麵上勞動布斷檔過半個多月,他正好要去重慶進貨,女兒曾要他帶六尺勞動布料回來。他給帶回來了,但沒問幹什麽用,想當然以為那是某個鄰居請女兒相幫縫製衣服之類。
柯永嘉隨即布置偵查員彭念慈、王一德對一幹鄰居逐家詢問,查明確有三家鄰居請蘇欣娟縫製過勞動布上裝,但那是5月、10月間的事,而且布料都是在綿陽當地購買的,並沒有請蘇姑娘托其父從外埠捎帶。又向何三姝、燕逢春、沈朝霞了解,均說不知此事。
專案組由此判斷,由老蘇從重慶捎回的勞動布料縫製的那件上裝,應該就是給成祥盛做的。至此,終於可以確認那個神秘人物“成先生”的兩個特征:從追求時尚來看(勞動布在當時年輕人中比較流行),其年齡大致上不會超過三十歲;從購買六尺布料來推算,其身高在一米七左右。這兩個特征,與之前老柯從被捕匪徒那裏獲得的信息相符。看來,成祥盛並非出身農村長期生活在閉塞環境中的主兒,但也不大可能是大城市人,否則他給多股土匪起草的布告、標語之類,就不會那麽“接地氣”,讓那些被煽動起來的山區群眾一聽就懂。由此估計,他應該是在縣城或者縣轄城鎮生活的居民。
這是專案組新一輪調查的唯一收獲。曆時三天的調查,依舊未能發現關於“成先生”其人的具體信息。柯永嘉對這種結果自是不滿意,正考慮是否召開案情分析會的時候,收到了一封來自成都的機要函件。
三天前,成都市公安局政保處一名便衣偵查員外出辦事時,路過督院街上的一家旅館,正好看見一個賬房先生模樣的外埠來客走進去辦理入住登記手續。偵查員覺得這張臉似乎有些眼熟,出於職業習慣,下意識地在腦子裏搜索了一番。很快他就想起來了,這張臉他是在照片上看見的。最近,該偵查員剛參與端掉土匪設在德陽的一個密點,搜查出的罪證中有幾張照片,其中一張四人合影上麵就有此人。據被捕的密點匪首供稱,此人姓孟,宜賓人氏,與他曾拜過把子,係袍哥骨幹分子,抗戰時被“軍統”招為特務,利用其擅長算賬記賬的特長,安置在“軍統”的一個情報密點專門做情報統計、整理工作。抗戰勝利後,孟某領到了一筆安置費,遂脫離“軍統”,以米行賬房先生為業。
這份活兒幹了兩年多,孟某突然辭去飯碗,搖身一變,做起了成都一家貿易商行的采購員。原來,孟某被由“軍統”改組的“國防部保密局”下轄的成都特務機構召喚歸隊,這家商行就是“國防部保密局成都站”的一個秘密機關。不過,這回孟某不做賬房先生了,上司看中了他那副天生賬房先生樣的外表,給他派了份外勤差使,以收賬、采購為名,專門跑川西各縣,與鄉鎮惡霸、土匪頭子、民團首領之類套近乎。不久,川西解放,台灣特務機構開始策劃搞破壞活動,孟某奉命奔波各處,跟一股股土匪勢力聯絡。
川西暴動勢頭被我軍武力遏製後,殘匪轉入地下活動。孟某繼續“下基層”,不過活兒改為傳遞信息和安撫,內部戲稱他為“宣慰使”。這次,他從外埠返回成都,但原先的“地下機關”已經轉移,他得到的命令是“暫勿回家,下榻指定旅館等候接頭”。不料運氣太差,入住旅館的時候恰恰遇到那個記性特別好的偵查員。孟某落網後,表示要爭取立功獲得寬大。躲藏在綿陽的“成先生”沒有想到,孟某的這個念頭竟然直接影響到了他的安全。
孟某與成祥盛見過一麵,那是1950年2月5日,川西最早開始的土匪暴動“龍潭寺暴動”(當時亦稱“龍潭寺叛亂”)的前兩天。這次叛亂是由胡宗南任命的“東山聯合會”會長、袍哥頭目劉惠安和原國民黨四川省省會警察局局長、“中統”特務劉崇樸主持發起的,這兩人分別被國民黨委任為“川陝鄂反共遊擊第六縱隊”司令、副司令。叛亂前數日,“二劉”在密謀時認為屆時需要進行政治性宣傳,以煽動民眾追隨,但苦於找不到能夠勝任起草文稿的筆杆子,就吩咐手下人去物色。正好有一個走江湖的算卦先生路過劉惠安所在的洛帶鎮(今成都市龍泉驛區境內),被嘍囉喚住。劉惠安與其攀談下來,連歎“天意”。原來,劉祖籍係廣東梅州客家人。巧的是,這個算卦先生的祖籍也是梅州,劉惠安便對此人有了一份好感。言及起草暴動宣傳文稿,那人竟洋洋灑灑說出一大堆話題來,而且夾雜著大量川西民眾常用的口語俚語,生動傳神。劉惠安便將其留下,命此人起草布告。“二劉”的另一半劉崇樸聞訊前來,談下來也頗為滿意。不過,劉崇樸是幹過特務當過警察局長的,自有一份警惕,當下就指派兩名心腹以照料為名,把人給看起來。這個算卦先生,就是成祥盛。
當晚,孟某奉命潛入洛帶鎮跟“二劉”見麵。“二劉”知道孟的隱秘身份,想通過孟把他們即將“發動”的情況輾轉傳往台灣,所以酒席上扯七扯八說了很多。正說得起勁時,成祥盛求見,說是來呈遞已經起草好的文稿的。當時在場的有七八人,成祥盛應該沒有注意到孟,送上文稿後就退下了。“二劉”中的劉崇樸看了文稿,當場讚不絕口。劉惠安也說:“好兆頭,給他五十大洋潤筆,後天我們‘發動’後就放他走。”
孟某就這樣跟成祥盛見了短暫一麵。之後在大約不到半年的時間裏,他頻繁“下基層”穿梭於各股土匪間做“宣慰使”工作時,多次聽說過“成先生”的名頭,知道這人受到“二劉”獎賞之事已經傳開了,股匪紛紛請他起草文稿,但孟某從此再也沒在那種場合看到過他。
直到有一天——1950年11月7日,孟某“有緣”跟“成先生”再次見麵。一天前,孟某來綿陽辦事,這次倒跟特務活動無關,真的是為生意上的事,去向綿陽城裏的一家合作夥伴討債。他下榻於警鍾街上的一家旅館,距綿陽公園不遠。晚飯後閑著無事,就出門信步往公園溜達。當時大約八點鍾,有薄霧,能見度還可以。孟某走到公園東側作為大門的牌坊前時,在路邊一個出售香煙、火柴的地攤前駐步,買了一盒香煙。付過鈔票正要離開,一張熟麵孔忽然出現在視線之內,馬上認出此人正是“成先生”!
孟某被捕後想立功贖罪,積極提供檢舉材料,其中就有上述檢舉成祥盛的情況。據他說,11月7日晚上看見的“成先生”(他不知道其名)跟2月3日在洛帶鎮見麵時已經完全不同,2月間見麵時是一副落魄書生模樣,還帶著那種久走江湖者的油滑;時隔八個多月,對方已經脫胎換骨了,看上去比2月間還年輕了四五歲,大約在二十五歲模樣,氣色很好,精神也不錯,穿勞動布春秋夾裝、黑色燈心絨褲子和藍色跑鞋,沒戴帽子,鼻梁上多了一副深褐色框架的眼鏡,看上去跟當地街上的那些時尚青年無異。
因孟某的上述揭發材料可能會對柯永嘉主持的專案偵查有幫助,趙方指示立刻派機要員把相關口供抄件送綿陽麵交柯永嘉。專案組一幹偵查員知悉上述情況,都有一種興奮感,畢竟之前的判斷得到了證實:謀殺蘇欣娟的凶手,就是成祥盛無疑!
那麽,往下應當怎麽調查呢?討論良久,話題集中到一點上——老蘇曾告訴過偵查員,其女在9月間綿陽當地市麵上勞動布斷銷的時候,請老爸從重慶捎過一段勞動布料,六尺。柯永嘉特地向裁縫師傅請教過,得知勞動布門幅較窄,六尺布料隻能做一件身高為一米七左右的男式上裝,有可能還需要用其他布料作為貼邊和袋布。現在看來,蘇姑娘捎這塊布料就是要給成祥盛做那件勞動布上裝。
老蘇那次回家時,還沒進家門,就在附近遇到一個生意場上的朋友薛某,可憐巴巴地提出要求,想把臨時進的一批日用百貨商品存放於蘇家。那是幾十大箱搪瓷臉盆和鋼精(鋁)鍋,差不多要堆滿兩間屋子。那人實在找不到臨時堆放地,想起了老蘇,就硬著頭皮開口。蘇金廷那天心情好,再說對方不久前剛給他介紹過一筆生意,著實賺到了一票,也不便拒絕,於是一口答應。對方趁熱打鐵,立刻跟著老蘇上門看堆放地。老蘇帶著薛某進門後直接去了後宅,其時蘇欣娟獨自在家,正在前麵廳堂坐著給鄰家孩子織一件毛衣,對於老爸帶著朋友直闖後宅,並未表現出任何驚慌。老蘇兩人在後宅轉了一圈,未發現有其他人待過的痕跡,更別說當場撞見成祥盛了。偵查員據此分析,認為之前對成祥盛藏匿於蘇家的懷疑似是有誤。
不過,正因為有誤,才給了專案組一個聯想和推理的空間:蘇欣娟請父親從重慶捎了一段勞動布料,要給成祥盛做一件上裝;不用說,這件衣服肯定是她自己動手做。做衣服需要量尺寸,成祥盛沒在蘇家,那麽他在哪裏呢?答案是——應該在綿陽城內的另一個處所隱藏著。
按照常情推測,蘇欣娟通常會在拿到布料之後即去跟成祥盛見麵,丈量尺寸,著手裁剪縫製。縫紉機在蘇家前宅廳堂,蘇欣娟必須回家動手製作。這段時間,即使慢一點兒,三天總可以完成了。蘇金廷說他是國慶節前一天即9月30日下午回家的,那麽,蘇欣娟做這活兒的時間應該是國慶節前夜、節日當天或者節後兩三天裏。弄清這一點很要緊,這是建國以來的第一個國慶節,全國各地都在歡慶,綿陽也不例外,人們應該對那幾天自己是怎麽過的留下深刻印象。專案組決定以此為焦點展開新一輪的調查。
之後三天,包括老蘇在內,所有接受過調查談話的親戚、同學、朋友、鄰居,再次被詢問。專案組的目的很清楚,要查明國慶期間蘇欣娟在幹什麽,跟什麽人接觸過,去了哪裏。希望以此為線索,追查到成祥盛的藏身之地。
但蘇金廷卻說,9月30日他回家後不久就外出跟人家對賬目了,再回來已是晚上九點。之後三天,蘇金廷忙於在外麵應酬,在家也是接待生意上的朋友,根本沒留意女兒在幹什麽,甚至不敢確定她是一直待在家裏還是外出過。至於那塊布料是否做成了衣服,以及做成的衣服的去向,他就更不清楚了。
這是死者之父老蘇的說法。死者的那三個結拜姐妹又怎麽說呢?何三姝說她並不知道蘇欣娟請其父從重慶捎布料之事,國慶節那幾天,她沒有跟蘇欣娟見過麵。燕逢春、沈朝霞的說法也差不多,國慶期間她們都是各忙各的,沒有見麵。
對鄰居和親戚的調查也沒有獲取有用的信息,蘇欣娟在國慶期間的行蹤竟然成了謎。
七、真相大白
線索再次中斷,難免使人沮喪。不過,在專案組長柯永嘉看來,卻是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專案組偵查員再次聚在一起研究案情。柯永嘉顯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在其他人發表過意見後,他開腔說了自己的觀點——
蘇欣娟跟成祥盛交往,一直到懷孕的程度,且不說通常男女之間要走到這一步(尤其蘇這樣的姑娘)肯定需要時間的鋪墊,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空間——蘇姑娘在哪兒跟成祥盛見麵?隻要找到這個空間,也就差不多找到成祥盛了。
這個空間在哪兒?最初認為是蘇家後宅,但隨著調查的深入,發現這個懷疑缺乏依據,比如沒有發現蘇欣娟以外的其他人生活過的痕跡、沒有夥食來源、老蘇從外地出差回家後無意間對後宅的“突襲式檢查”沒有發現疑點,等等。這樣,蘇欣娟跟成祥盛幽會的地點就應該在其他場所。從理論上來說,旅館比較理想,但解放後——特別是川西開始剿匪後,別說綿陽這樣的專署駐地了,就是周邊各縣下麵的鄉鎮小旅館小客棧,都對旅客入住控製得極嚴,像成祥盛這樣的主兒根本別想住進來。由此判斷,成祥盛應該藏匿在綿陽城內的某處民宅裏,而且該民宅應是蘇欣娟可以在不被人懷疑的前提下自由出入的。
根據之前的反複調查,蘇欣娟生前的人際接觸看似頗多,其實都是以珠市街一帶的鄰裏為主;蘇家的親戚原本沒有幾個,由於老蘇經常出差,互相之間來往不多,除了姑姑姑父偶爾會來看看她,其他也就一年見麵一次;小學初中的同學應該有一些,但這些同學中,她接觸最多的不過何三姝、燕逢春、沈朝霞三位。因此,適宜於蘇欣娟跟成祥盛幽會的場所,應該就是何、燕、沈三個結拜姐妹之中某位的宅第!
柯永嘉經過深思熟慮的這番話一說出來,一幹偵查員頻頻點頭,差不多都有“道理很簡單,咱們怎麽就是沒想到”之感。於是,立刻決定對何、燕、沈三家的情況進行外圍調查。調查的重點是,這三家中哪一家具備可以使成祥盛長時間藏匿的條件。
史存鼎、彭念慈負責對何家進行調查,查摸到的情況是這樣的:何三姝的父母早年畢業於華西協和大學醫學院,兩人是同校不同科的同學,其父是內科班,其母是檢驗科班。兩人在校時戀愛,畢業前夕結婚,離校後一起去了成都一家由美國人辦的醫院。次年,有了何三姝,之後又生了兩個男孩兒。1939年,國民政府設立西康省。醫院決定在西康省省會駐地雅安設置分院,何三姝的父母奉調前往。當時何家經過商量,決定祖父祖母連同何三姝的兩個弟弟隨同父母一起去雅安,何三姝則送綿陽,由獨自生活的外婆照料。外婆是個篤信佛教的虔誠信徒,帶著外孫女在已故外祖父留下的一個老式宅院裏生活。因為隻有兩個人住,宅院顯得相對寬敞,有前後門、天井、院子和房屋十二間。
這種情況,以專案組設定的“環境標準”來衡量,硬件上已經符合。況且,七十多歲的老外婆聽力障礙嚴重,近年又患白內障,視力劇降。老人家倒也無所謂,反倒越發沉湎於佛教,一天到晚燒香、拜佛、誦經,對世事已經到了不聞不問的程度。燕逢春、沈朝霞、蘇欣娟經常去她家玩耍,老外婆別說幹涉了,就連是否知道都成問題。這樣的環境,對於成祥盛來說,應該是比較適宜於作為藏匿點的。
偵查員張歡、彭念慈負責調查燕家:燕逢春的父親燕俊康是開米行的,舊時出售大米的糧店稱為米店,米行則是向米店提供貨源的批發商。由此可見,燕家經營的“福仁米行”的規模所決定的建築格局肯定是比較可觀的。舊時開米行的要謹防荒年時發生搶米風潮,一旦失控,會影響家庭財產和眷屬安全,所以通常都排斥“前店後宅”的格局,往往把住宅設於離經營點稍遠的地方。燕家就是這樣,“福仁米行”開在正東街,而燕家住宅則在城隍廟街。
燕逢春是家裏最小的女兒,上麵的兩個哥哥在外埠工作,一個姐姐嫁在羅江,平時白天家裏就她和全職太太母親兩個。燕家的住宅不像何、蘇兩家那麽寬暢,但地處偏僻,緊挨業已廢棄的燕氏祠堂。祠堂麵積不大,三百來平方米,抗戰時在日軍的空襲中受損,族人都認為被壞了風水,另外選了一處地方重修。燕老板是族中長輩,主張祠堂舊址可以暫時不動,空置幾年再議如何處置。此議獲得讚同,老祠堂就這樣一直閑置到解放。解放後,動與不動就由不得族人說了算了,隻有維持現狀。其實燕老板此議是有算計的,需要時,舊祠堂可作為囤積糧食的免費倉庫。為出入方便,前幾年他甚至叫匠人師傅在祠堂與他家之間的圍牆上開了道門。如此,祠堂也可以成為成祥盛的藏匿之地。
柯永嘉和王一德負責查摸沈家的情況:沈朝霞的老爸沈玉成開著“沈記竹行”,店宅合一,有住宅、有店堂、有堆場,麵積肯定不小,顯然是適宜於供成祥盛藏身的處所。但偵查員在派出所看了戶籍警畫的竹行平麵圖,反倒覺得隱秘條件不如何、燕兩家。盡管竹行前臨街後倚河,水陸均便,可進可退,但竹子作為一種廉價商品,吞吐量很大,客戶、船家人進人出頻繁,而且挑選時折騰得厲害。再說,本行的夥計也隨時可以跑進竄出,如果讓成祥盛藏匿於內,隻怕會白日提心晨昏吊膽,終日惶惶不安。因此,偵查員傾向於認為沈家可以排除嫌疑。
事後想來,如果柯永嘉、王一德就這樣離開的話,這個案子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破了。幸虧柯永嘉在準備告辭的時候忽然想到應該了解一下沈老板的曆史情況。做竹木生意的跟山區群眾接觸廣泛,有時難免結交匪類。土匪中也有一種是同時從事兩種職業的,農忙時他們是辛苦耕耘的農夫,農閑時則操槍揮刀,殺人越貨。沈老板經常到周邊鄉下采購竹子,結交的是農夫還是土匪,他自己怕是也分不清。時間長了,對方時不時給他點兒便宜占占,然後就可能請沈老板幫他們藏匿贓物、購買藥品、運送武器甚至提供情報。
派出所提供的情況對沈老板並無不利之處,他是一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沒有參加過幫會,於政治更是毫不沾邊。柯永嘉特地問了幾個留用警察,都說從來沒聽說過“沈記竹行”跟“棒老二”(土匪)有過什麽關係。那就應該放心了吧?柯永嘉也是這麽想的,但他是科班出身的資深偵探,了解情況有一套程序,先問什麽後問什麽都是有章法的,所以他一麵起身一麵隨口問了一句:“他是何方人氏?”
戶籍警想了想:“祖上是廣東客家人。”
柯永嘉一個激靈:“廣東哪裏?”
這個,戶籍警就說不上來了,於是查閱戶口底卡——梅縣。柯永嘉馬上想起川西暴動匪首、已被處決的劉惠安,這主兒跟成祥盛一見如故,不正因為同是廣東梅縣客家人嗎?
“沈記竹行”可疑!
專案組一麵請示專署公安分處派遣警力秘密監視竹行,一麵請老蘇出麵,以“表示謝意”為由把何、燕、沈三個姑娘約出來,由專案組偵查員分別跟她們談話。先從何三姝、燕逢春那裏獲得了四姐妹聚會時的異常情況——
以前,她們四個隔三差五的相聚都是以蘇家為主,大約從今年夏天開始,聚會漸漸少了,而且多由沈朝霞出麵約請她們去竹行,沈一開口,蘇欣娟必及時響應。對於何、燕來說,這也蠻好,竹行雖然嘈雜一點兒,但後臨涪江,在沈宅後院堆場一角的臨江鐵亭裏,可以看江景、釣魚,很不錯。不過,好景不長,過了半月,每次去竹行,蘇欣娟或者沈朝霞中的一位總會突然找借口離開,這樣,何、燕也就感到無趣,隻好告辭。稍後燕家老人患病,燕逢春忙著照料,這種相聚也就逐漸少了。不過,四人情誼依舊,每周一兩次見麵時還是像過去那樣親熱。
如此,沈朝霞就引起了偵查員的懷疑,認為該女很有可能涉嫌蘇欣娟被害。柯永嘉、史存鼎兩人出馬訊問,果然如此!11月25日淩晨兩點,隱藏於“沈記竹行”的成祥盛被捕。隨即訊問,案情終於大白。
成祥盛本名沈戒嗔,與竹行老板沈玉成係血緣關係較近的族親,按輩分,沈戒嗔該是比他大二十一歲的沈玉成的叔父,比他小九歲的沈朝霞則應尊稱其為叔公。沈戒嗔這一支並未像沈玉成的祖先那樣離開梅縣遷到川西生活,他們一直在梅縣做著一份不大不小的生意,過著平靜的小康日子。1936年,這份平靜日子到頭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裏奪去了沈家六人的性命。十五歲的沈戒嗔僥幸未曾被傳染,遵照父親的遺囑,在族親幫助下離開梅縣,遠赴川西投奔竹行老板沈玉成。
起初,沈玉成對遠道投親的沈戒嗔有點兒不待見,不過兩人聊下來,沈老板對這個少年叔父不得不刮目相看。沈戒嗔天生聰明,三歲認字,五歲上學,七歲習武,到小學畢業時,文能作詩、填詞、賦曲,武能掀翻成年漢子。進了初中,一應功課自是能夠輕易應付,空閑時間自學《易經》,可推算命相、測字卜卦。沈老板搭到了沈戒嗔的脈之後,真心不敢小覷了,當即征求意見:此後繼續求學深造,還是另有打算,任憑您選擇,一切費用由愚侄承擔。
沈戒嗔則表示,書我已讀夠,不想再進學堂了。聽說“沈記竹行”在鄉下包了偌大竹園,我想去那裏先住下再說,一是相幫竹行派去的夥計管理,二是散散心。住一段時間後再回綿陽城裏,就在竹行謀一份差使過日子。
就這樣,沈戒嗔在鄉下住了下來,一待就是三年,其間每年冬夏回城住一個月。他在鄉下協助竹行派去的夥計把一應事宜管理得很是妥帖,還跟當地鄉民交上了朋友,經常去拜訪當地道觀,跟道士談天說地,學習道術,探討命相,過著一份悠閑日子。一年兩次回城,正是剛剛入學的沈朝霞放寒暑假的時候,就點撥侄孫女的功課,偶爾也給前來串門的何、燕、蘇幾個女孩兒講故事。
三年後,竹行需要人手,沈老板就跟沈戒嗔商量,請他回來幫忙。沈戒嗔答應了,但說他還是要不時去鄉下住住的,因為他已經在那裏結識了一位村姑,決定娶其為妻。沈老板聽著暗驚,卻不敢反對。次年,十九歲的沈戒嗔與村姑李氏成婚。新房設在鄉下竹園內,是由新郎親手設計搭建的,材質全部是竹子。沈戒嗔過的是夫妻兩地分居的生活,但他卻樂意城裏鄉下來回走動。他在竹行的身份比較微妙,輩分比老板大,幹的是管理鄉下竹園和處理城裏竹行的賬目、外勤等活兒,沈玉成給他開了兩份薪水,他推辭無效,竟把另一份拿出來每月分給一幹夥計。因此,大夥兒對其非常尊重,小小年紀就終日被一口一個“先生”地叫著。
一晃兒到了1949年,12月中旬的一天,鄉下傳來噩耗,李氏去河邊洗衣服時,失足落水而亡。沈戒嗔聞訊,即去奔喪。隨同前往的沈玉成建議將其九歲的兒子帶回城裏生活,沈戒嗔讚同,可是其子卻不肯,堅持要與外公外婆一起住在鄉下。沈戒嗔也就遂了他的願。
辦畢喪事,沈戒嗔倍感鬱悶,對沈玉成說要去周邊遊曆,意在散心。不料,這一遊,卻在洛帶鎮遇上了土匪。沈戒嗔骨子裏是一個自由散漫之徒,要說政治主張,也談不上。雖然長期生長在舊社會,但沒有直接受到過什麽剝削壓迫,對舊政權並無仇恨。而他那份與眾不同的個性以及近似於病態的敏感,跟解放後新政權的行事宗旨顯然格格不入。因此,遇到這等事兒,竟然覺得有趣,甚至有一種參與的衝動。正好匪首劉崇樸讓手下物色起草文稿的先生,他就化名“成祥盛”自薦,如此就上了賊船。
上船容易下船難,他審時度勢,估料國民黨是回不來了,他日後必被人民政府追究,就設計了一套逃避追蹤的聯絡方式,給自己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隨著形勢的變化,他逐漸淡出土匪圈子。其實沈戒嗔早在匪患最嚴重的1950年3月,就已經回到綿陽,繼續過著那份半城裏半鄉下的生活,接受土匪的活兒全憑郵寄方式,而那是寄到鄉下竹園附近的一座寺廟去的,他給僧人一些錢鈔,僧人為他代收郵件。
6月中旬,沈戒嗔把兒子從鄉下接進城,和他一起住在竹行。兒子跟比他大十來歲的侄女沈朝霞很親,小孩子沒有輩分概念,將其視為大姐姐。沈朝霞對這孩子也很好,為留在家裏陪伴孩子,就邀請蘇欣娟等三姐妹經常來竹行玩耍。其時由於匪患,竹行生意清淡,沈戒嗔空閑較多,加之要陪兒子,也就跟四姐妹接觸較多。他原本就是文武雙全之輩,又通曉命相,擅談古說今,長相端正斯文,蘇欣娟竟然喜歡上了沈戒嗔。而沈戒嗔也覺得這位蘇姑娘跟自己特別對眼,交往中作出了適當回應。蘇欣娟單純,向沈朝霞吐露了心思,表示自己願意嫁給沈戒嗔做續弦。沈朝霞也是心眼玲瓏剔透之輩,對此已有察覺,尋思這倒是一樁好事兒,就跟沈戒嗔說了。
兩人經由沈朝霞牽線,交往越來越密切,很快就越過了那條界線。沒多久,蘇欣娟就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隨即告訴了沈朝霞和沈戒嗔。沈朝霞覺得這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趕緊結婚就是。蘇欣娟想想也是,尋思父親那一關總是過得了的,畢竟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嘛。可是,沈戒嗔卻犯了愁。當時的形勢誠如他在3月間所估計的,解放軍剿匪力度加大,土匪大勢已去。按照曆代執政者的慣例,平息暴亂之後就該清算了,他這個“匪秀才”是否逃脫得了懲罰還難說。如果蘇姑娘不是全城聞名的美女,如果其父不是“小百貨大王”老蘇,那他可以立刻娶過來,悄悄過一份滋潤日子。可是,像蘇欣娟這樣一個女子,還有蘇金廷這樣一個父親,自己以鰥夫的身份跟蘇欣娟相好,生米煮成熟飯後奉子成婚,那就是綿陽民間的一樁大新聞。老蘇在最終同意這門親事之前,肯定會鬧騰出一番動靜來。那可是一個跑慣了三關六碼頭的老江湖,隻怕還會動一動查查自己底牌的腦筋。萬一老蘇在跑江湖時也結交了匪類,聽說過“成先生”的名頭,那可就麻煩了。
左思右想,沈戒嗔都覺得不妥,隻好動員蘇姑娘打胎。先請沈朝霞出馬勸說,當然不能交底,借口是過於倉促,連卜幾卦,都顯示一年之內不可成親,沈戒嗔不敢違背天意。但蘇欣娟根本不聽,一心一意要立刻結婚。沈戒嗔隻得自己出馬,反反複複不知談了多少次,最後蘇欣娟總算勉強同意打胎。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這時胎兒已經將近三個月了,以當時綿陽的醫療水平,打胎是有風險的。沈戒嗔不得不考慮到這樣一種可能:一旦打胎出了岔子,蘇姑娘大出血身亡,那就是一樁比成親還大的新聞,老蘇也好,警方也好,肯定會一追到底,他是過不了這道坎的。
反複盤算下來,沈戒嗔認為隻有滅口這最後一招了。於是就跟沈朝霞商量,針對其迷信的弱點,編造了一套說辭,惹得沈姑娘比沈戒嗔這個正主兒還寢食不安,不住催著趕快下手。
方案是沈戒嗔製訂的:先由沈朝霞出麵,在半月之前散布公園月形池“水鬼現身”的謠言(天真單純的蘇姑娘竟幫著傳播,因此受到了警方的關注);11月7日,以到圖書館查找資料為由,把蘇欣娟引到公園。從圖書館出來後,兩人在月形池邊散步,沈戒嗔尋機動手。
沈戒嗔被捕後的次日,即押解成都。川西公安政保部門對其進行了訊問,他供出的許多情況對於追緝殘匪起到了預期的作用。沈戒嗔後來沒被押上審判台,在看守所監房內,他與同監犯發生毆鬥,以一敵三,寡不敵眾,被擊中要害,搶救無效殞命。這天,正好是他的三十歲生日。
沈朝霞作為謀殺案從犯,於1951年3月6日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評論】
匪秀才的武藝還是不行啊,讓同監犯亂拳打死了[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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