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47:華東特案組(六)甬城行動(上)

【塵封檔案】係列之147:華東特案組(六)甬城行動(上)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9年 第1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邱北始、周老壯

  1949年5月25日,浙東名城寧波解放。盤踞於舟山的國民黨軍隊不斷派出軍機對寧波進行空襲,同時派遣特工潛入寧波進行破壞活動,給寧波軍民造成重大損失,也嚴重幹擾了中央軍委準備解放舟山群島以及東南沿海其他島嶼的戰略步驟。北京高層據相關情報判斷,敵方對寧波的竄犯破壞,顯然與寧波市內隱藏的敵特組織有關。

  1950年1月18日,中央社會部領導赴滬,向華東局社會部傳達了中央軍委的指示精神:為鞏固海防,粉碎國民黨反動派對大陸的經濟封鎖,解放舟山以及沿海島嶼,我軍將加強對舟山的作戰力度,盡快結束舟山戰役。寧波作為參戰部隊的後勤基地,其安全必須得到保障。為此,中央要求華東局社會部迅速采取措施,挖出寧波的潛伏敵特。

  1950年2月4日,華東特案組奉命密赴這座別名“甬城”的濱海古城,執行該項重大使命……

一、殺人滅口

  1950年2月6日夜,農曆臘月二十,天氣晴好,月朗星耀。兩天前雖已交春,但從氣象上來說,這當兒正是江南地區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這種寒冷夜晚,人們慣於縮在屋裏,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天一黑便早早上床歇息,睡不著貓在被窩裏也比凍著好過。

  一輛中吉普行駛於寧波市第一區的小梁街上。車內坐著華東特案組組長焦允俊及偵查員支富德、張寶賢、孫慎言,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前麵不遠處一座業已破敗的建築物——甄家祠堂。此處原主早在抗戰時期就已不知去向,由其遠親代為出租。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執掌的市政府稱原主戰時有通敵嫌疑,故決定將祠堂沒收,辟作官用糧庫,去年轉為軍用。寧波解放後,由新政權接管,初被解放軍臨時征用,一個月前部隊調離,政府擬在此辦學校,最近正準備維修改造,剛把建築材料運入。中吉普在距祠堂五十米外停下,四人不聲不響下了車,悄悄向祠堂靠近。

  支富德閃身竄到牆腳下,一個彈跳,雙手搭在牆頭上,轉眼就輕悄無聲地翻了過去。他們要抓捕的目標居住於祠堂後牆外小河邊倚牆而建的平房裏。祠堂後牆的破壁上開了一個窗戶,直通祠堂後院,偵查員之前商量抓捕方案時,生怕這主兒聽見聲響發覺苗頭不對,爬窗經祠堂逃遁,所以就有必要在祠堂後院設個埋伏。

  可是,這個埋伏是多餘的,倒不是目標乖乖束手就擒,而是竟然發生了意外:焦、張、孫三偵查員躡足悄行,順著祠堂旁邊那條一米寬的小巷來到後麵。那是一片有著不疏不密的樹林的無主荒地,祠堂高高的後圍牆一側倚牆搭建的那兩間平房裏一片黑暗,寂靜無聲。突然,從樹林中閃出兩條人影,這是事先奉命前來監視的特案組偵查員沙懋麟,他後麵跟著寧波市公安局調撥給特案組的七名外援之一陳功——據介紹這位仁兄是寧波警察中最擅長跟蹤的便衣,沒有之一。老沙向焦組長報告,目標中午在鼓樓文昌街“聚福祥飯莊”與人喝酒,似有醉態,一點多被朋友用三輪車送回家,之後沒再露過麵,料想是在沉沉大睡。之前是寧波市局另外兩位偵查員小彭、小黃一路跟蹤過來的,他和陳功天黑後換崗,一直盯到此刻,屋裏沒有動靜,不知目標醒沒醒。

  “要是沒醒,那我們就把他叫起來吧。”說著,焦允俊衝張寶賢微微頷首。

  張寶賢自小習武,不過師傅很一般,他也沒學到多少格鬥本事,但下盤紮實,頗有一股蠻力。以前在山東敵後武工隊搞鋤奸時,撞門的活兒一概由其承包。當下,他走上前去,在門前一米處駐步,側身,深吸一口氣,猛地發力,肩膀直撞那扇看上去相當厚實的木門。木料斷裂的聲響打破了冬夜的靜謐,用焦允俊事後的戲謔性評價,認為這一撞“不盡合理”,雖然老張是對準門閂一側發力的,卻把整扇木門都撞倒了。當然,焦允俊當時根本沒心思注意這些,門撞開的一刹那,屋裏湧出一股悶人的味道,他隻覺得腦子裏“轟”的一下,竟然有點兒頭暈目眩。其他幾個偵查員也是如此,馬上意識到是怎麽回事。

  “煤氣中毒!救人!”焦允俊大吼一聲,一個箭步衝進去。手電光一閃,已經分辨出裏間屋門緊閉,焦允俊不假思索,飛起一腳把門踢開。屋裏黑咕隆咚,撲麵而至的那股味道更加悶人,他不敢開燈,打開手電照著床上被窩裏躺著的目標,搭脈搏,試呼吸,均已停止,再看臉色,便知這主兒斷氣已經有些時間了。

  焦允俊打了個手勢,示意沙懋麟上前辨認。老沙隻瞥了一眼,就點頭確認死者正是特案組此行的目標吉祥德。特案組長微歎一口氣,嘀咕道:“這不是我等弟兄撞了黴運嗎?”

  屋裏煤氣味兒太重,焦允俊抬頭見屋頂活動天窗垂下的開關繩子,遂把天窗打開透氣,一幹人隨即退到屋外。接著,焦允俊派人通知潛入祠堂欲堵目標後路的支富德撤回,又讓孫慎言開車去特案組駐地把郝真儒、譚弦接過來。孫慎言離開後,焦允俊和支富德、張寶賢、沙懋麟商量勘查現場之事。

  特案組接受使命後,上級領導馬處長曾征求過意見,問是否需要配備技術員。專案組指導員兼副組長郝真儒是想要的,但焦允俊嫌麻煩,嘀咕說人越多行動越不方便,老郝也就沒再堅持,他知道沙懋麟是原國民黨中央警校的高才生,在國民黨首都警察廳當過刑警,既有紮實的科班基礎,又有較多的刑偵實踐,在警察廳供職時遇到人手緊張的情況,還多次客串過刑偵技術的活兒。因此,一般現場是能對付得下來的。

  郝真儒很快趕到,焦允俊檢討說這事兒怪我*****,考慮不周,早點兒下手就好了。老郝勸慰說你的意見我也是同意了的,若論責任,我也要擔一半。現在不談這個,先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說,看到底是煤氣中毒事故,還是敵特殺人滅口。

  現場勘查下來,死者吉祥德獨居的室內隻有其本人的腳印和指紋,並未發現搏鬥痕跡;從表麵上看,吉祥德係在醉酒狀態中吸入由煤球不完全燃燒時產生的一氧化碳後中毒身亡,沙懋麟判斷死亡時間大約在晚上七八點鍾。當然,暫時不能排除吉祥德本人有某種致命隱疾或他人下藥這兩種情況,具體結論還需要法醫驗屍後方可確認。如若果真是煤氣中毒致死,偵查員根據初進現場時所見情形,對吉祥德人生的最後一程可做如下的還原——

  下午1時25分,喝了酒的吉祥德從外麵返回家中,進門後,先把上午出去時封著的煤球爐打開,添加了煤球,然後用一口很小的鋼精鍋燒了一鍋水,沏了一杯紅茶,拿到臥室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大概是覺得今天太冷了,想睡個暖和覺,就往燃得正旺的爐火表麵壓了一層濕煤粉,這層煤粉壓得很厚,為防熄滅,在中間用細鐵杆捅了一個小孔。吉祥德肯定是想睡個酣覺的,因為他把自己脫得隻剩貼身內衣褲,誰知這一覺酣過頭了……

  這種意外死亡事故,別說在七十年前解放伊始,就是如今也不鮮見。可大夥兒還是覺得這事兒不對頭:據調查,吉祥德生前嗜酒,酒量也不錯,坊間背地喚其“酒鬼”,在這種嚴寒天喝酒應該是常事。哪有這麽巧,偏偏在被特案組盯上的時候,酒後煤氣中毒了。因此,意外死亡的說法經不起推敲。

  當然,推敲不能代替證據。焦允俊問沙懋麟是不是再勘查一下現場,老沙沉吟不語。焦允俊又轉臉望著郝真儒,說老郝你看是否有必要發份急電,請領導從上海協調一位痕跡專家過來,我們幾個都是野路子,平時簡單活兒還能對付得下來,此刻這樣的複雜活兒,隻有請正規軍出場了。郝真儒表示讚同,說我這就起草電文,索性連法醫一起請。

  焦允俊一拍巴掌:“對!請專家把活兒包了,咱哥們兒正好也學兩手。”

  郝真儒是主抓政治思想的指導員,當下把臉一板:“革命隊伍中互稱同誌,諸如‘弟兄’、‘哥們兒’之類的江湖語言不允許出現——尤其是在特案組!”

二、鍾表工匠

  回過頭來再說說特案組是如何在短短兩天時間內發現吉祥德的涉案線索的——

  華東特案組一行2月4日傍晚抵達寧波後,由浙江省公安廳指派的聯絡員老蓋同誌引至秘密駐地,那是由寧波市公安局局長石甘棠親自為特案組挑選的,位於市內第一區永豐路的一幢被軍方征用的獨立小洋樓。當晚,焦允俊、郝真儒與石局長見麵並聽取情況介紹後,連夜舉行特案組全體會議,研究如何開展偵查工作。

  寧波自1949年5月25日解放後的四個月裏,敵特、匪盜活動猖獗,惡性案件不斷發生。在警方連續打擊下,至開國大典前,發案率終於下降。可是,對寧波破壞力最大,也是持續至今依然在向敵方提供空襲、暗殺、爆炸目標等情報並屢屢得逞的那個潛伏對手,卻一直未能查到線索。華東特案組此次奉命秘密進駐甬城,主要使命就是要挖出這個家夥。

  傳達了石局長介紹的上述情況後,郝真儒說咱們這次肩頭壓的擔子有千斤重,如果不把這個對手挖出來,寧波這邊的戰略後勤工作很難真正落實到位,舟山群島的敵空軍竄犯過來實施空襲非常便捷。所以,咱們必須以最快速度完成這項使命……說到這裏,見焦允俊似是欲言又止,便問:“老焦有話要說?”

  焦允俊說:“老郝,你這話說得有點兒過於沉重了,馬頭兒……哦,馬處長交代使命時也沒給咱們這麽大壓力。俺的意見是,不管這活兒是難是易,已經接過來了,好好幹就是,不要想那麽多,瞻前顧後容易分心。”

  郝真儒緩緩點頭表示認可。焦允俊便讓大夥兒發言,該如何尋找對手的蹤跡。大夥兒七嘴八舌討論,歸結起來內容如下——

  所謂對手,應該不會是一個兩個,而是敵方的一個潛伏特務組織,通常說來不外乎屬於“國防部保密局”(即前“軍統”)、“內政部調查局”(即前“中統”)或者“國防部二廳”。這個特務團夥的活動能力以及隱蔽的功力不可小覷,連月頻繁活動,竟然沒露出一點兒馬腳。這就不是憑運氣了,而是憑水平。特工活動的水平不是與生俱來的,不但需要後天訓練,更需要實踐經驗。可以這樣認為,執掌這個特務團夥的頭兒,是經過正規特工訓練且具有較多特工活動實踐曆練的主兒,多半已在寧波潛伏較長時間,甚至早在抗戰時期就作為“地下人員”在寧波從事情報活動。

  在省廳電訊專家指導下,寧波警方曾動用無線電波測向儀在全市偵測這個特務團夥與舟山或者台灣的電訊聯係信號,發現過幾次,但敵方報務員操作技術熟練,反應迅速,我方尚未定位成功,信號就消失了。值得注意的是,這幾次偵測到的信號有一半竟然是在大白天出現的,而且位置是流動的。這不但說明敵特的反偵查意識和能力都比較強,而且隱蔽的手段也非常有效,其用於隱蔽的身份或職業,應該具備流動性的特點。

  據寧波警方反饋的信息表明,在敵機竄犯甬城進行空襲破壞時,我方軍警曾發現有特務發射信號彈,為敵機指引目標,群眾也曾向公安機關報告過此類情況。這種頻繁而猖獗的破壞活動固然令人發指,但根據情報工作規律,“出鏡”的機會越多,“曝光”的概率也就越大。因此,特案組此次應該是有可能發現破案線索的。

  具體如何進行呢?據石局長介紹,寧波公安局偵查科(當時稱為“偵察科”,負責偵查與政治保衛、反特相關的案件)的偵查員曾聽群眾反映,在遭遇空襲破壞的廢墟中看見過“圓罐狀金屬物品”,但因忙於搶救傷員和財物,所以沒有去撿。據分析,這類物品很有可能是敵特分子在空襲前安置的定時信號彈發射器。特案組偵查員認為這個分析比較靠譜,有必要繼續往下追查。另外,估計敵特組織還會繼續跟舟山或者台灣聯係,特案組應采用隱蔽方式,化裝攜帶便攜式無線電信號測向儀,流動偵測敵台的信號。

  由此,焦允俊進行如下分工——

  從明天起,孫慎言、沙懋麟、焦允俊三人化裝成賣晾衣竹竿的小販,推著裝有竹竿的老式獨輪手推車沿街叫賣。自然,竹竿不過是偽裝,偵測儀安裝在獨輪車裏,其中一根竹竿裏藏有天線。無線電專家在劃定區域布設接收信號的儀器,若是敵特使用電台,應該能夠發現,繼而可以分析出其大致位置。

  沙懋麟、張寶賢化裝收購紙錠灰和頭發的小販,支富德會吹簫,那就挑上糖擔,以飴糖換取住家的廢銅爛鐵。這三位的活動範圍在之前遭受敵機狂轟濫炸的主要商業區域——南起靈橋西堍北至新江橋南堍的江廈街一帶,使命是探聽關於敵特分子發射信號彈的線索。

  還有兩位同誌——老郝和譚弦尚未安排,焦允俊征詢他倆的意見。郝真儒想了想,說我的外形比較適宜從事文墨職業,我對測字略有研究,要不擺個測字攤?這樣容易跟人接觸,打探消息。

  此言一出,眾人全都傻眼,沒想到平時一貫嚴肅正經的老郝竟然會測字。焦允俊盯著郝真儒看了又看,禁不住感歎:“老郝你這麽一個一本正經的老夫子,整天用唯物主義理論教誨感化俺焦某這方頑石的指導員竟然精通測字?這真叫人不可貌相啊!”

  郝真儒淡淡一笑:“怎麽?不信?要不我先測一下你的名字……”

  焦允俊連忙作揖:“打住打住!老郝你是金口,如若施展神機妙算的本領把俺這個大名拆解得支離破碎,豈不是對不住俺那已經長眠於地下的爺爺,我這名字可是他老人家給起的。話說回來,我不是信不過老郝你的測字本領,隻是擔心你江湖經驗不足。測字這一行,對來人該奉承的要奉承,該嚇唬的得嚇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否則,萬一一言不合,隻怕人家會砸了你的攤子。俺的想法是換一個路數,去郵局門口擺個寫信攤頭。有道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戰爭剛消停不久,正是人們恢複聯係互相溝通的當兒,來找你代寫書信的文盲肯定不少,你呢,正好跟他們聊聊,說東排西,臨末就往要打聽的事兒上來個蜻蜓點水,沒準兒就有收獲了。至於小譚嘛,我也給你想好了一個差使,那絕對是一樁美差,我等弟兄都是求之不得的——給你弄輛出租車開開吧?你就在咱們五個賣竹竿、挑糖擔、收紙錠灰收頭發的營業區域兜風,一旦有誰撈到線索,或者發生什麽變故需要溝通的,你就馬上驅車奔郵局門口找老郝。老郝呢,立馬就可以協調調度,如果需要跟聯絡員老蓋同誌聯係,在郵局裏麵打電話也方便。大夥兒意下如何?”

  眾人自是沒有異議。焦允俊說那就定了,我告訴老蓋請市局給準備一應化裝物品,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正式上陣。哦,差點兒忘記說了,我和老郝同誌商量過了,誰先發現線索,回頭結案時就給誰請功。當然,如果是俺撞到這份好運那就算了。不是俺老焦謙虛,是老郝同誌提出的,他自己也是。這是高風亮節,俺也隻有認了。

  郝真儒聽著似有話要說,但其意圖被焦允俊一聲“散會”破壞了,隻好作罷。

  這份好運,次日就給支富德撞到了——

  支富德攤到的角色是挑了糖擔子轉悠。他是個細心人,知道這種大冷天幹這份差事滋味肯定不好受。其他不說,光是在寒風中吹簫這一條,就夠喝一壺的。可是,全組隻有他會吹簫,而且吹得還不賴,這活兒自然該他承擔。老支隻有一個法子:早餐多吃一個肉包子、一個煮雞蛋,增加點兒能量好抵擋寒冷。

  上午八時許,他戴著一頂紹興老鄉冬天必戴的烏氈帽,打了不少補丁的棉襖因為掉落了兩個紐扣,隻好用一截草繩攔腰紮著,肩上挑著擔子,一邊吹簫一邊沿街緩行,那簫聲嗚嗚咽咽,用焦允俊的話來說就是“聽了有一種末日來臨隻想跳進甬江的衝動”。年關將至,原本活躍在大街小巷從事這一行的遊民至少有一半已經回鄉了,競爭不算激烈,且又是學生放寒假的時候,閑著沒事,聽見簫聲,很多孩子都把家裏的破爛兒拿出來換糖解饞。一上午做了多筆交易,支富德不禁暗自叫苦,因為換得的破爛兒中頗有些廢銅爛鐵,擔子的分量越來越重。百步無輕擔,還要吹簫,這就有一種勉為其難的感受了。

  午前,老支來到第一區泥橋街,在街角一處由於建築物參差不齊形成的避風又有陽光的旮旯裏放下擔子歇息。當然不能真的休息,隻是暫將流動變固定,坐在那裏曬著太陽,還得時不時吹一段曲子,以招攬生意。支富德沒想到,他這一坐,好運居然就來了。

  先是聞到一陣烘山芋的香味,勾起了食欲。支富德抬頭一看,眼前有個小販推著一輛自製的平板小車經過,上麵放著用汽油桶改製的烤爐,香味就是從爐子裏散發出來的。老支起身喚住小販,掏錢買了一個烤山芋。小販離開後,他正準備剝皮,一陣大風吹來,竟把頭上的烏氈帽吹落在地,借著風勢向前滾動。支富德正要移步去撿,不知從哪裏竄出一個十二三歲衣衫襤褸的小叫花,速度奇快地把帽子撿起來,拔步逃出七八米開外駐步回頭,狡黠的目光盯著支富德,臉上似笑非笑。支富德知道對方此舉是想談交易,多半是看中了他手上拿著的烤山芋。他覺得小叫花挺機靈,尋思沒準兒可以跟他聊聊。想著,也不開腔,就把手裏的山芋扔了過去。小叫花身手敏捷,竟然穩穩地接住了。他看看手裏的山芋,抬頭再看老支,不禁一愣:這個挑糖擔的漢子不知怎麽的,頭上竟然又戴上了一頂灰色無簷絨線帽。一個人有兩頂帽子不稀奇,使小叫花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人的手腳如此迅捷,簡直屬於“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的級別啊!

  支富德笑笑:“山芋、帽子都歸你了!”

  小叫花三下五除二把烤山芋消滅後,已經願意跟老支聊天了。支富德倒也沒敢抱一下子獲得線索的希望,隻是想打聽遭遇轟炸前後現場通常最先出現的是些什麽人。老支相信,憑眼前這個小叫花的機靈,這種熱鬧場合是少不了他的。一問之下,果然如此。

  小叫花自稱“阿芽”,平時行乞要飯,也免不了一些順手牽羊。乞丐的順手牽羊成果微薄,隻能算是小偷小摸中的“小摸”,無論舊社會新社會,都難以入刑警的法眼。不過這一次似乎例外。有個叫阿德的家夥專門從叫花子手裏收一樣東西,開價不低,不過,他要的這種東西市麵上沒有,想順也順不到。要搞到這樣的東西,隻有去撿。撿也不是那麽容易撿到的,小叫花阿芽說他隻撿到過一次,拿去給阿德看,人家出手就是一萬元(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

  老支問那位阿德是何許人?答稱是個修鍾表的。支富德心裏一動,馬上想到了焦允俊介紹案情時曾提及的定時信號彈,尋思簡易的定時裝置就是用鍾表發條製作的,這個阿德高價收購的,莫非是使用過的定時信號彈發射裝置?繼續問下來,小叫花說,那物事隻有飛機扔炸彈後才有,他們一群小夥伴都說那是飛機上扔下來的。

  阿德立馬被特案組列為重點調查對象。當天下午,特案組偵查員譚弦和寧波警方的外援穆迎冰、老錢、小林很快就調查到了嫌疑人的情況——

  吉祥德,三十四歲,寧波本地人氏,人稱阿德,喪偶,獨居於第一區小梁街甄家祠堂後麵,以維修鍾表為生。此人長相猥瑣,一腿微跛,嗜酒成性,故七年前其妻病逝後始終未能續弦。吉祥德長期居住寧波,未曾參加過任何黨派或幫會組織,平時亦無劣跡,生性膽小,沉默寡言,以前跟外界交往不多,幾無朋友。但在寧波解放後,據其鍾表攤鄰近的攤頭或者小鋪經營者以及鄰居反映,他經常被人邀往館子喝酒。一個臉麵瘦削的高個兒男子經常找他,有時還送他包裝漂亮的禮盒,不知裝的是什麽禮品。一個靠擺攤謀生的鍾表匠收入有限,再加上嗜酒,阿德隻能維持中等偏下的生活水平。長期以來,他就是這樣過的,可是自解放伊始,人們發現他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但經常下館子或者從外麵買了酒菜帶回家吃喝,原本隻抽得起劣質香煙的阿德,忽然一天一包“福星”,穿著也講究了。

  促使特案組果斷作出逮捕吉祥德決定的原因,是偵查員在調查中發現了一個定時信號彈發射器。這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阿衝提供給偵查員的。

  阿衝家住第一區迎院街,沒有上過學,終日在外麵玩耍兼帶撿破爛兒。因為跟阿德的攤頭近,有時沒事閑得慌,就會去攤頭看阿德修鍾表、留聲機什麽的,時間稍長,就混了個臉熟。寧波解放沒幾天,有一天阿德給阿衝看了一張用鉛筆畫在煙紙上的草圖,上麵是一個形似爆竹但底部連著一凸出物的玩意兒。阿德告訴阿衝說,有人托他收購這種破爛兒,讓阿衝留意,撿到的話可以賣給他。阿衝說這種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肯定稀罕,到哪裏去撿?阿德當時笑笑沒吭聲。過了幾天,阿衝從鍾表攤頭經過時被阿德叫住,抓了一把長生果給他,然後又說到那物事,說你這幾天沒事可以去羊行街看看,聽說那裏有家工廠倒閉,說不定會扔些廢品出來。如果撿到這種物件,我一萬元一個收購,有幾個收幾個。

  阿衝一聽就來勁了,尋思即使沒有這種物事,也可以撿其他廢品啊。次日下午四點多他就過去了,在街上轉悠半晌,沒見哪家工廠或者商鋪有倒閉關門的跡象,扔廢品那就更不存在了。暮色初上時,正覺得懊惱,從舟山出動的敵機突然飛臨寧波上空,不時有信號彈拖著長長的尾跡劃過天空,為敵機指引空襲目標。阿衝趕緊找地方隱蔽,待轟炸結束,立刻回到現場。這時他已經把吉祥德所托之事忘記了,隻想著趁火打劫,撿到什麽算什麽。運氣似乎還不錯,撿到了幾張散落的千元、百元票麵的紙幣。忽見也來趁火打劫的一個小叫花手裏捧著的物事正是阿德給他看的草圖上那玩意兒,於是就以一千元買下。這件物事拿到阿德那裏,果然賣了一萬元。

  此後,阿衝對尋覓這種東西就上心了,但再也沒有找到過,直到去年9月上旬敵機轟炸江廈街,他正好給在碼頭當搬運工的老爸送飯,得以在轟炸後第一時間趁火打劫,再次撿到了那件物事。阿德仍以老價錢收購,阿衝則要求增加三千元,遭到拒絕後,阿衝一怒之下幹脆不肯賣了,把那物事拿回家擱著。其後阿德幾次向他求購,願意依阿衝要求增加三千元,但阿衝很倔,堅決不賣。

  這件物事到了特案組手裏,焦允俊幾個馬上辨認出這是自製的發條式定時信號彈發射器。這種玩意兒構造簡單,跟鬧鍾的定時裝置原理相同。

  特案組決定當晚(2月6日)密捕吉祥德。之所以要在晚上下手,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作出這個決定時是上午九點多,焦允俊隨即布置對吉祥德的秘密監視,還請省廳聯絡員老蓋與市局石局長聯係,安排警力待命,準備待被捕者供出同夥後擴大戰果。不料,還沒等偵查員動手,吉祥德竟煤氣中毒死掉了!

三、“甬字09”

  卻說華東局社會部2月7日淩晨收到特案組拍發的要求派遣法醫、痕跡專家赴寧波的電報,隨即做出安排,調遣人員,不過,想以最快速度抵達寧波那就有問題了。當時寧波與外界的交通極為不便,鐵路已毀於抗戰時侵華日軍之手,1942年修築的公路隻通到上虞曹峨。民國時寧波議員去省城杭州開會,走的路線都是繞道上海:從寧波坐輪船赴滬,再從滬乘火車去杭。滬甬之間的輪船是兩條對開,日夜對接,滬赴甬是暮發晨至,甬至滬是晨發暮達。這也就是說,法醫、專家最快也得搭乘2月7日傍晚從十六鋪碼頭發出的輪船,於8日早晨抵達。馬處長為搶時間,曾考慮向華東軍區海軍(東海艦隊前身)求助。後來想到春節客運高峰期間十六鋪碼頭可能有加班輪船,電話聯係,果然!法醫、痕跡專家得以在2月7日晨搭乘加班客輪離滬。饒是如此,抵達寧波也已是傍晚了。

  法醫和痕跡專家抵達後立即投入工作。痕跡專家老殷係法國海歸,早年曾在滬上法捕房、日偽及國民黨警察局從事刑事鑒識工作,具有豐富的鑒識經驗。用焦允俊的話來說,“專家就是專家,不服不行”,現場經其一勘查,馬上得出結論:吉祥德死於他殺!

  這個結論的依據有三——

  一是現場鞋印雖然來自同一雙鞋子,穿的人卻不一樣,其中一個是死者本人,另一個就是凶手了。凶手把喝得有點兒高的吉祥德攙扶上床後,又把原本放在外屋的煤球爐拎進臥室,離開現場時,擦掉了之前穿自己的鞋子留下的腳印。

  二是煤球爐鐵質拎襻的防燙環套上留下的死者指紋有些奇怪。按說吉祥德每天都要生火,那就必須把煤球爐拎到室外去操作,拎襻上的指紋應該比較雜亂。可專家檢查下來,拎襻上卻隻留下了死者生前最後一次的指紋,再無其他。

  三是在臥室與祠堂後院相通的窗戶外發現了一枚腳印,據此推測,凶手身高在一米七左右,體重明顯重於一百二十斤左右的吉祥德,應是一個比較壯實的家夥。專家還原了凶手的作案過程:清理了屋裏的腳印,把爐子放置到床前,他脫下臨時換上的吉祥德的那雙鞋,從吉祥德身上跨過,打開窗子,跳窗而出。然後站在窗外,用戴著手套的手把窗子的插銷擺正位置,隨之把窗子從外麵推上,插銷尾端如願落入銷眼,從而製造了死者在室內插上插銷的假象。

  法醫的解剖結論也很快出來了,吉祥德確實死於一氧化碳中毒。焦允俊和郝真儒交換了意見,此時已是2月8日淩晨,偵查員都睡下了,即使把大夥兒喚醒了立馬分析案情,到天明也得休息幾個小時才能著手行動,那倒不如天亮後正常開會,會後立刻行動就是。

  計議定當,焦允俊、郝真儒各自安歇。但由於出師不利,兩人作為特案組領導,心情都比較沉重,輾轉反側,腦子裏隻是想著如何著手開展偵查,直到拂曉時分才迷糊過去。焦、郝二位不知道,同一個夜晚,對於他們的對手紀辛光來說,也是一個不眠之夜。

  寧波市第一區的高塘路上有一家“八池醬園”。前一天深夜,醬園老板紀辛光在家眷與店裏的夥計全都歇息後,去了後院那間屬於他一個人的靜室——醬園裏一幹人都知道老板喜歡打坐,每到深夜都會去靜室習練吐納之術。習練吐納之術確實是紀辛光堅持多年的愛好,但深夜去靜室還有一個原因。醬園經營是他的公開職業,他的第二職業則是“國防部二廳”的潛伏特工,代號“甬字09”。他所主持的以“八池醬園”為據點的特務組織共有九名特工,在“國防部二廳”的密檔中,其番號全稱是“中華民國國防部第二廳東南第九特遣支隊”,簡稱“九支”。

  時年三十三歲、被“國防部二廳”高層盛讚為“特工奇才”的紀辛光祖籍寧波,祖父年輕時去了南洋,在印度尼西亞發了財,開采石油,創辦工廠、農場,搞得風生水起,去世時留給其子即紀辛光的老爸紀鼎盛的遺產頗豐。到紀辛光這一代,正逢二戰。1941年12月上旬太平洋戰爭爆發,紀鼎盛意識到局勢不好,立刻把家產分成五份,自己夫婦留一份,四個兒子各拿一份,願留願走悉聽尊便。老兩口奔美利堅去了,那邊安全。二十五歲的紀辛光是最小的兒子,他原本在巴達維亞(1945年印尼獨立後改稱雅加達,係印尼首都)一家荷蘭人的電影公司做化妝師,分得一份財產後當即辭職回了祖籍地寧波。

  寧波日軍當局知道他有一筆不菲的款子,就鼓動他投資商業,具體是接手“八池醬園”。這倒不是日軍想發展當地經濟,而是因為“八池”在這之前已被日軍征用,負責生產固體濃縮醬湯、罐頭以及醬菜醬豆腐之類,提供給日軍作為軍用食品。但醬園的日本老板山本不知怎麽的突然中風,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日方急於物色一個新老板。山本是退伍軍官,軍階是大佐,當過關東軍旅團長,因傷退伍後改做商人。日軍當局當然不會讓山本家眷遭受損失,所以想找一個下家把醬園轉讓,正巧這當兒紀辛光回鄉了。紀辛光提了兩個條件,一是繼續經營軍用食品,軍方許諾不拖欠貨款,二是確保其本人生命財產安全,日軍當局滿口答應,於是他就買下了醬園。

  解決了這樁被認為比較棘手的事,寧波日軍當局特地宴請了紀辛光,還發給特別通行證,允許他在戒嚴時也能自由通行。紀辛光也非常開心,因為他的上述身份全部是偽造的,當然那是經得起調查的偽造。紀辛光的祖籍確實是寧波,祖上也確實是南洋華僑,他在巴達維亞荷蘭電影公司的化妝師工作屬於第一職業,他還有第二職業——特工。

  抗戰爆發後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國民政府丟失了大片疆土,1938年初國民政府機關大部和軍事統帥部撤到武漢,蔣介石決定建立戰時體製,成立軍事委員會,下轄軍政、軍令、軍訓、政治和後勤等部。軍令部是對日作戰的最高指揮機構,其下轄的掌管戰略情報的第二廳,是抗戰期間最高軍事情報機構。該廳既是軍令部的幕僚部門,還是執行機構,被授權直接負責國內外情報的搜集。第二廳下設四個處,第一處主管日本情報,第二處主管國際情報,第三處主管國內情報,第四處主管情報電訊。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一年,紀辛光一心想回國參加抗擊日寇的鬥爭,引起國民政府外交部駐巴達維亞武官的注意,按照工作職責,武官向國內提供了紀的相關資料。當時,軍令部二廳第二處(國際情報處)正在海外華僑中發展特工,經二處處長郗恩綏中將拍板,決定將其發展為特工。

  成為二廳特工後,紀辛光密赴國內參加了為期半年的特工訓練班,結業後前往香港見習。見習期結束返回印尼不過一周,太平洋戰爭爆發了。父母作出的分家自立門戶的決定,正中紀辛光下懷。他把家庭的變故向聯係人報告了。聯係人其實就是紀辛光的直接領導,隨即把情況向上級匯報。處長郗恩綏接到海外密電後去參加二廳廳長楊宣誠召集的例行工作會議,輪到他匯報工作時,順口說及紀辛光的家庭變故,包括楊廳長在內的幾乎所有與會官員聽過也就聽過了,隻有一人動了心思,那就是第三處處長鄭介民。

  鄭介民主持的二廳第三處負責國內情報,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他正盤算要在重要港口城市寧波設置一個專屬於二廳的特務密點。聽說了紀辛光的情況,尋思這不是天助我也嗎?當然,縱然是高層會議,不該在會上說的情況鄭介民是不會說的,那容易泄密。所以,鄭介民在會後先找了郗恩綏,要求把紀辛光的關係轉到第三處,獲得郗的首肯後,又去跟楊宣誠正式提出請求,自然獲得同意。就這樣,紀辛光第一次回到其祖籍地寧波,買下了醬園,建立了軍令部二廳第三處的一個密點。

  之後一直到抗戰勝利,紀辛光不但把自己隱蔽得絕對到位,還按照上司的要求成功收集了許多日偽、中共和當地江湖等方麵的情報。抗戰勝利後,按說紀辛光該向“二廳”銷差了,可是,已經接替楊宣誠擔任軍令部二廳廳長的鄭介民指令:“八池醬園”一切保持原狀,留守待命。當時擔任北平軍調部國民黨代表團首席代表的鄭介民已經知道蔣介石假和平真內戰的心思,斷定不久國共必然要動手,就盤算著繼續發揮“八池醬園”的作用。三個月後,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國民黨就把原軍令部二廳改組為“國防部二廳”,繼續從事軍事情報活動。紀辛光主持的醬園密點依舊收集情報,當然針對的是中共了。

  紀辛光似乎是天生幹特務的料,他一麵把醬園生意經營得風生水起,一麵領導包括賬房先生、夥計、廚師、雜役在內的醬園員工熟門熟路地幹著特務活兒,不但瞞過了寧波當地的國民黨黨政軍警特、江湖匪盜,甚至連在寧波地區活動的中共情報人員也沒有發現“八池醬園”竟然隱藏著這等秘密。寧波解放前兩個多月,紀辛光接到上司指令,讓其“暫停活動,聽候命令”。於是,醬園密點偃旗息鼓,照常做生意。

  從寧波“淪陷”的5月下旬到次年1月下旬這八個月裏,紀辛光主持的“九支”向“二廳”總部提供的情報論次數不算多,但是,如果比較質量,那肯定可以在多支潛伏特務組織中穩居第一。這個結論,從寧波接二連三遭受轟炸就可以得出。另外,八個月裏總部三次嘉獎“九支”的事實也是一個明確的佐證。當然,對於經過多年特工曆練的“甬字09”來說,輝煌永遠屬於過去,正視眼前、瞻望未來才是最重要的。

  三天前,紀辛光把醬園的業務托給賬房先生王複祥,獨自下鄉去了。作為醬園老板,他每年總會下鄉數次,采購製作醬菜的蔬菜原料。當然,這種差使不一定必須老板出馬,可以指派老成些的夥計去,“八池醬園”有時也會這樣做。但這次不同以往,紀老板要回避嫌疑。

  寧波解放前夕,紀辛光主持的“九支”接受上峰使命後,隨即著手物色配合駐紮舟山的國民黨空軍進行空襲破壞行動的特務臨時工。當時,美國尚未正式決定繼續支持蔣介石,對蔣的軍事援助已經停止。因此,“國防部二廳”給“九支”提供的特務活動器材有限,比如配合空襲行動時必不可少的信號彈發射器具,就隻有信號槍一種。用於自動定時發射的信號彈是有的,但沒有定時發射器,隻提供了一張圖紙,說這玩意兒構造很簡單,憑汝等同誌的聰明才智完全可以自行製作。紀辛光盡管心裏憤憤,卻沒法兒發作,隻好遵命。更氣人的是,上峰連製作經費都沒發,說廳裏財政緊張,可先從醬園利潤中扣除,回頭再補償。以紀辛光的經驗,知道即便財政再緊張,也不會克扣“敵後地下工作同誌”的活動經費,必是被哪一級上司給偷偷壓下了。紀辛光隻好降低人選標準,放棄原來看好的一個曾在上海淪陷時期做過日偽兵工廠鉗工的絕佳人選寧波籍劉師傅,轉而派人聯係鍾表匠吉祥德。

  吉祥德也是鉗工出身,技藝雖然比不上前者,但像信號彈定時發射器這樣的物件,在其眼裏不過小菜一碟。這人在抗戰時期曾相幫紀辛光主持的“軍委會二廳甬地特工所”(對外是“八池醬園”)幹過幾趟外圍活兒,雖然不是紀辛光直接出麵接觸的,但對其印象還不錯。如今一時找不到技術人手,紀就想到了這主兒。吉祥德屬於“九支”雇傭的臨時工,不過酬金不低:包工包料,每個發射器支付其三萬五千元。

  紀辛光對吉祥德製作的第一批二十個發射器很滿意,不但定時準確,操作方便,而且表麵的漆色也符合隱蔽要求。就質量而言,紀辛光確實認為沒問題。可他沒有想到,最近手下夥計聽說吉祥德以一萬元一個的價格回收使用過的信號彈發射器!紀辛光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廝此舉肯定是圖省事,而且節省成本。但這麽做就相當於將把柄往共產黨反特人員手裏送。盡管當初跟吉祥德談條件時沒有“不得回收重複使用”這一條,但於吉祥德這樣一個有過外圍特工經曆的人來說,應該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性。為安全起見,紀辛光果斷作出決定,對鍾表匠實施封口行動。

  代號“09”的紀老板是指揮員,通常隻負責決策,具體活兒不必親自出馬,甚至連命令都不會直接向夥計下達,而是通過其副手賬房先生王複祥。當下,他就製訂了封口方案,讓賬房先生安排下去。三天後,王先生向紀辛光報告,已經安排妥當,隨時可以動手。紀辛光隨即下達了封口指令,然後下鄉采購原料去了。

  2月8日晚十點,紀辛光搭乘載滿蘿卜青菜的木船回寧波,王複祥向紀辛光匯報,封口行動已順利執行。紀辛光這麽一個老牌特務,抗戰時能在日本特高課、汪偽警察局眼皮底下成功隱瞞身份,圓滿完成上峰交代的使命,從未出過紕漏,自然是有其成功原因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細致。王先生的匯報他不是一聽了之,而是詳細了解實施封口的細節。王複祥本就是一個細心之人,被分派給紀辛光當報務員兼助手之後,知道“09”的行事風格,做事就更加仔細了。吉祥德被幹掉後,他已從具體執行者那裏了解了全過程。

  紀辛光聽完,不由得微微皺眉。他敏感地意識到在執行封口計劃時出了差錯——那個作為主要道具的煤球爐不是吉祥德本人拎進臥室的,而是執行者拎的。王複祥不解,說指紋是吉祥德的呀!紀辛光苦笑:“指紋確實是吉祥德的,但做得有點兒太假了。還有,跳窗離開現場的時候有沒有留下腳印,這個你核實過嗎?”

  王複祥雖是“九支”副職長官,但他的特長是無線電通訊,至於如何搞行動,卻沒有專門受過訓練。現在經紀辛光點撥,不禁大驚失色:“那怎麽辦?”

  紀辛光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把下屬訓個狗血噴頭的特務頭目,當下對王複祥說:“王先生這幾天辛苦了,此刻已是下半夜,您趕緊去睡吧。往下該怎麽辦,容我想想再作計議。”

四、墳園槍聲

  2月10日午前,郝真儒、支富德、譚弦和甬城警方派出的偵查員徐家安四人身穿便衣,搖著一條紹興烏篷船,悄然來到南郊的範家莊。

  自8日晚認定鍾表匠吉祥德之死係他殺之後,2月9日上午,特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決定除焦允俊留下協調調度,其餘六位和甬城公安局派來協助工作的外援便衣分頭行動,訪查2月6日中午與吉祥德一起在“聚福祥飯莊”吃飯的食客。

  其實這個工作在等候上海來的法醫和痕跡專家期間就已經在做了,偵查員在“聚福祥飯莊”了解到,6日中午與吉祥德一起吃喝的食客共有四位。寧波警方派出七名外援便衣,配合特案組對那四個食客進行外圍調查。

  2月9日晚十時許,其中三人被悄悄提溜到公安局,偵查員對三人分別進行訊問,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們跟死者吉祥德不過是尋常酒友,互蹭飯局的情況一年中有好幾次。2月6日中午那餐做東的是梅老道,叫他們三個去蹭席的卻是吉祥德。

  梅老道是個中年道士,據說是慈溪人氏,早年去茅山學道,回鄉後以其所學的奇術替人驅邪治病,兼看風水,很快就出了名。出名之後,慈溪那地方就顯得太小,養不下這麽一條大魚了,於是前往寧波。也不去哪家道觀,終年穿一身玄布道袍,背一口號稱用千年鬆木製作的木劍,城裏鄉下四處轉悠,搭脈治病,裝神弄鬼,踏勘風水,居無定所,人家有事找他,都不知道該到哪裏去尋這主兒。

  當然,對於警方來說,自然還是有辦法的。特案組全組出動,連同寧波外援便衣分成若幹個小組悄然尋訪。郝真儒、支富德、譚弦、徐家安四人為一組。徐家安是地下黨,解放前幹的是刑警,解放後奉命調市局從事政治偵查工作。舊時刑警都有各自的眼線耳目,徐家安也不例外,這回打聽梅老道的下落就正好用上了。他和郝真儒三個出門後,去茶館喝茶——自是為了探聽梅老道的信息。沒多久,遇到以前的耳目霍老五。徐家安把他扯到一邊,悄聲一打聽,頓時臉露喜色。據霍老五說,梅老道最近半年一直待在範家莊,消息絕對可靠。

  郝真儒跟支富德交換意見,四人當即奔範家莊拘拿梅老道。

  其實範家莊並不是一個村莊,三麵臨水,僅一麵有陸路與田野阡陌相通,類似微型半島,約摸三四畝地大小,一座家族墳園占據了裏側一半麵積。墳園四周築有一人多高下實上空的青磚圍牆,正麵朝南方向有兩扇紫漆大門,黑色匾額上書四個描金大字“範族陵園”。墳園正中有兩間石屋,那是看墳人的住處。墳園的主人早在抗戰前就已舉家遷滬,在滬上租界經商,抗戰前一年又遷往香港,寧波這邊的墓地由本族一葉姓遠親管理。抗戰勝利後,這個遠親在墳園裏莫名其妙被人殺害,因墳園偏僻,少有人往,直到兩個月後方才被人發現。舊警察局接到報案後派出刑警前往勘查,根據現場痕跡判斷,可能是有江洋大盜曾把贓物埋在該墳園,某日來挖掘時被葉某發覺,遂將其殺害。這個案子沒有破獲,但社會上傳言頗多,此後墳園更是鮮有人往。這個梅老道不知出於什麽考慮,竟然住進了墳園。

  現在,一幹偵查員要去墳園拿人,考慮到來回交通方便以及保密因素,決定坐船過去。於是,由徐家安出麵弄了一條烏篷船,偵查員搖著櫓前往範家莊。

  烏篷船在墳園後麵的河邊停泊,四人上岸商量片刻,幹脆攀牆而入,直撲石屋,打算一鼓作氣將梅老道拿下。徐家安提醒說梅老道會武術,支富德不以為然。郝真儒知道支富德的身手,讓支富德打頭陣。石屋門窗緊閉,支富德二話不說,飛起一腳把門踢開,第一個衝進去,和屋內的梅老道扭作一團。梅老道果然了得,竟能跟特案組第一格鬥高手較量幾個回合,但畢竟不是巴西柔術行家支富德的對手。後麵的郝真儒等人一擁而上,將梅老道控製住,因其身手了得,給他上了兩副手銬。

  這時梅老道才看清對手是什麽人,倒也並不怎麽驚慌:“諸位是何方朋友?”

  徐家安用寧波話告知:“我們是市局警察!”

  梅老道竟然籲了口氣:“哦——既然是共產黨,那應該是講究實事求是的。這事是能講清楚的,吉祥德之死其實跟貧道無關。”

  郝真儒示意譚弦把梅老道從地上扯起來,安頓在迎門那張凳子上,讓譚弦看守,郝真儒和支富德、徐家安進臥室搜查。譚弦便拖過一把凳子,因要瞅著梅老道,便背門而坐。事後想來,小譚還是經驗不足。此時他還沒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

  這危險如果追根溯源,則來自於“國防部二廳”特工、醬園老板紀辛光對封口行動的事後補救措施。紀辛光把自己置於偵查員的角度分析了吉祥德命案,認為警方應該會發現其中的破綻。發現了怎麽辦呢?這很簡單,往吉祥德生前的最後一頓午餐上追就是。對於警方來說,查明吉祥德的最後一餐是在哪裏吃的並非難事,飯局發起人梅老道很快就會暴露。梅老道不是“組織”中人,也從來不曾聽說過什麽“九支”,他接受的任務僅僅是把吉祥德灌醉而已,並不知道內情,可是,向梅老道布置這樁活兒的人是醬園夥計遊海歸,梅老道一旦落到公安手裏,警方必然會順藤摸瓜把觸角伸向“八池醬園”。因此,當務之急是阻止警方抓獲梅老道。

  紀辛光首先想到的是把梅老道滅口,但隨即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動不動就用殺人滅口的方式來謀求安全是下策,而且隱患極大,就像這次對吉祥德的封口行動,千慮一失,立刻就讓自己處於被動了。因此,紀辛光認為能不殺人還是不殺的好。再者說,之所以要殺吉祥德,那是因為吉祥德知道自己的底細。而梅老道連外圍人員都算不上,隻要想辦法讓他銷聲匿跡就可以了。有什麽辦法讓他銷聲匿跡呢?紀辛光想到了一個人——“水陸通吃”的淩仕琰。

  淩仕琰是溫州人氏,漁民出身,十六歲開始從事海盜營生,殺人越貨,縱火強奸,無惡不作;官府追得緊了,他棄舟登陸,搖身一變成為陸路強盜。因此黑道稱其為“水陸通吃”。靠著這種兩棲戰術,這廝竟然橫行甬(城)紹(興)溫(州)二十餘年沒有失過風。抗戰期間,紀辛光曾通過協助其從事地下活動的外圍人員雇請淩仕琰幹過兩樁活兒,所以對其有印象。現在,紀辛光再一次想到了這個江洋大盜,打算請其相幫解決這個難題,代價是五兩黃金以及美製卡賓槍一支,隻要淩答應,當即兌現。具體做法是:請第三方通知淩仕琰迅即尋訪到梅老道,傳遞“風緊”警訊,讓梅隨其潛逃舟山,他和梅老道都會受到舟山軍方的禮遇,還可授予軍銜。

  解放後淩仕琰遭到多地新政權張榜通緝,如喪家之犬整日提心吊膽,一直想潛逃舟山投奔國民黨軍隊,隻是因其惡名遠揚仇家甚多,不敢冒失,現在有了這個機會,自是不會輕易放過。像淩仕琰這樣的老江湖,打聽信息還是比較方便的,幾乎是與郝真儒他們同時得知梅老道藏身範家莊。他走的是陸路,因為要攜帶那支卡賓槍,特地弄了一件舊棉大衣穿在身上。趕到墳園時,先在圍牆外窺察,吃驚地發現裏麵竟有幾個便衣男子,已經把梅老道控製住了。淩仕琰一向自負,多年來亡命江湖,對軍警保安團乃至日本憲兵汪偽特務都是不放在眼裏的。二十年為匪,練就了一手好槍法,此刻攜帶了這支嶄新的美製卡賓槍,更是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當即作出了一個使他到了陰間猶自後悔不已的決定:以一對四把便衣幹掉,救下梅老道投奔舟山!

  要說這時的態勢,對淩仕琰應該是有利的:石屋的外間裏側坐著梅老道,梅的對麵,隔著一張八仙桌背對門口那張凳子上坐著的是譚弦;另外三個偵查員郝真儒、支富德和徐家安則在裏間搜查。淩仕琰憑經驗估斷,他可以一槍把譚弦解決。裏間的人聽見槍聲肯定會出來查看,他有把握把前兩個露頭的一槍一個撂倒。然後越牆而入,持槍往石屋進逼。剩下一個警察不必擔心,警察的武器是雜牌手槍,射程和威力比卡賓槍差得遠,至於槍法,淩仕琰估計做其徒孫的資格也不夠,通常說來此時警察最好的選擇就是抱頭鼠竄。當然,以“水陸通吃”的習慣,隻要一開殺戒,那肯定要把四人都解決掉。否則逃掉一個,跑到附近鄉政府求援,武裝民兵一出動,得到通知的市內公安局跟著做出反應,那他和梅老道脫身就有難度了。

  譚弦身高一米八,坐在那裏整個兒身子把比他矮大約二十厘米的梅老道給擋住了。淩仕琰舉槍瞄準譚弦的後腦勺,他的想法是,即便子彈從譚弦頭部穿過,也不至於誤傷梅老道。沒想到竟然這麽巧,就在這時,譚弦發覺梅老道伸在八仙桌下麵的雙腳似乎動了一下,懷疑有詐,趕緊低頭查看。而梅老道呢,因為是麵朝門外坐著的,譚弦的頭一低下去,他的視線不再受阻礙,一眼看見圍牆上半段的漏風孔裏伸出一支槍管正對著自己,大驚之下猛然起身,想往旁邊的死角躲。就在這時,淩仕琰扣動了扳機,子彈從彎腰查看桌底的譚弦上方飛過,正中已經站起身來的梅老道!

  也就不過短短數秒,裏間三偵查員已經作出了反應。他們確實是往外間奔的,不過,三人都有防範意識,並不忙亂。郝真儒因為離房門最近,最先衝到門口,卻是把身子斜挨在門邊的牆壁上,側身朝門外掃了一眼,發現了拿著卡賓槍正在攀越圍牆的淩仕琰,抬手就是一槍。這一槍打得奇準,當場就把淩仕琰給撂倒了!

  兩聲槍響之後的結果是,慣匪“水陸通吃”淩仕琰想偷襲偵查員譚弦,卻打中了他打算護送的梅老道;而淩仕琰自己則死於郝真儒的槍下。

  郝真儒這一手使特案組戰友大出意料。平時特案組進行射擊訓練時,老郝因健康原因,經常咳嗽不止,加上忙於案頭工作,焦允俊總是建議他“請假”。老郝每到這時也一反平日嚴格遵守規章製度之常態,“從善如流”。這次郝真儒一槍擊斃淩仕琰,在場的支富德、譚弦看了個目瞪口呆,其他偵查員得知後也不由暗地議論,不知老郝是一向真人不露相,還是“瞎貓遇上了死老鼠”,歪打正著。稍後焦允俊打電話向馬處長匯報此事,馬處長告訴他,老郝當年雖是滬上租界巡捕房的內勤,但當時捕房規定,不分西捕華捕一律都得會射擊、開車。所以老郝也勤加練習,他是內勤,有截留子彈之便,天天抽空去靶場,練就一手好槍法,巡捕房舉行射擊比賽時,他還曾獲得過亞軍。

  焦允俊聽罷,衝郝真儒豎起大拇指:“俺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跟前兒每天晃著這麽一位神槍手竟然視若不見,也不搞調查,這是官僚主義啊!老郝同誌,兄弟佩服得緊!”

  郝真儒卻悶悶不樂,甚至忘記批評焦允俊“江湖習氣”,緊鎖眉峰犯愁道:“沒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如果當時安排兩個人看守人犯,或者多注意一下周圍的情況,就能及時發現有人偷襲了。現在倒好,我這一槍,等於把線索斷了!”

五、交臂失之

  正說著,孫慎言從醫院回來,說醫生搶救無效,梅老道已經死亡。焦允俊馬上召集特案組全體會議,眾偵查員剛聚攏,外援徐家安送來一份調查筆錄:經多人辨認,在墳園開槍偷襲被擊斃的男子係寧波一帶有名的慣匪“水陸通吃”淩仕琰。

  梅老道徹底沒指望了,大夥兒隻好重新分析案情,討論接下來的調查該如何進行。

  從淩仕琰在墳園之舉判斷,這個慣匪的目的並非要把梅老道滅口,因為他在圍牆外肯定已經看清屋裏的情勢了,如果要殺梅老道,就不會選擇那個位置,完全可以往旁邊挪開一段距離,躲開譚弦向梅老道射擊。憑他的槍法,以及那支性能優良的卡賓槍,完全有把握一槍爆頭。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瞄準譚弦的頭部射擊。那就是想幹掉譚弦了,然後再對付其他偵查員。淩仕琰當然知道偵查員有槍,但也料到他們的武器肯定不如他,而且這種槍戰是野戰加巷戰,淩仕琰那“水陸通吃”的名頭不是虛的,他篤定認為可以把偵查員都幹掉,然後將梅老道救走。可是,淩仕琰沒料到看上去病懨懨的老郝竟然是深藏不露的神槍手,結果自己反倒丟了性命。

  對手之所以安排淩仕琰救走梅老道,顯然是察覺到滅口吉祥德的行動留下了破綻。這個對手並非莽漢,他是會動腦子的,之前對吉祥德采取滅口的方式,但這回他不想複製這一手段,至於是什麽原因暫時無法猜測,估計可能是考慮到在“淪陷區”從事地下活動,能不殺人就不殺人,以免鬧出太大動靜,把警方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那時候即便沒暴露,隻怕也寸步難行,無法再執行上峰交派的任務了。所以,就想到派淩仕琰通知梅老道撤離寧波。逃往哪裏呢?多半是就近投奔舟山。

  據浙江省廳和寧波市公安局掌握的海盜慣匪資料顯示,淩仕琰和梅老道一直到寧波解放半年後,也未曾投奔舟山蔣匪幫,因此可以認定淩仕琰、梅老道與舟山方麵並無聯係。在梅與淩的身上,也沒有找到書麵文字或其他可以證明身份的信物,那麽,舟山方麵如何知道他們要去投奔呢?由此判斷,敵特的無線電台依然跟舟山保持著聯係,把淩仕琰和梅老道的相關信息拍發過去了,而我方對電台信號的監測卻勞而無功。

  吉祥德、梅老道和淩仕琰是特案組至今為止接觸到的僅有線索,現在三人已死,線索是不是也就徹底斷了呢?特案組的觀點是:人死了,但“雁過留聲,人過留蹤”,他們生前的活動肯定會留下印跡,尤其是他們和敵特分子的接觸,比如吉祥德,在寧波解放前夕他就已經在其攤頭上貼出“高價收購掛鍾、鬧鍾、座鍾、立鍾舊發條”的告示了,這說明他並非敵特剛剛發展的人員。同理,梅、淩兩人也存在一個什麽時候開始跟敵特勾搭上的潛在線索。特案組認為,隻要循著這個軌跡進行調查,應該是可以看到希望的。

  特案組長焦允俊下令,老郝留守駐地負責協調,其餘六名偵查員全部出動查摸線索。鑒於工作量大,僅靠特案組和寧波公安局的七名便衣外援隻怕費時太久,立刻向馬處長拍發急電,要求提供增援力量,人手不必多,但要精幹,七人即可。

  馬處長行事雷厲風行,說幹就幹,而且還特別細致,慮事周全。滬上甬籍人多,其中不乏幹公安的。當時上海市局政保部門(同時也是市委社會部,一套班子兩塊牌子)有一個便衣隊,將近四百名偵查員中甬籍便衣有近百人。馬處長考慮到此番是在寧波執行任務,故在向上海市公安局借調偵查員時特地叮囑,七名外援便衣必須全部是寧波人。

  當這七位寧波籍上海外援搭乘十六鋪碼頭開出的客輪於2月11日傍晚抵達寧波時,特案組已經查到了一條線索。這條線索是能操一口流利寧波話的特案組長焦允俊與偵查員張寶賢以及寧波市局便衣穆迎冰這一路發現的。

  他們三個分工負責查摸的是那個被一氧化碳熏死的鍾表匠生前的社會交往。2月11日上午三人離開駐地前,聚在一起隨意聊了幾句,交換對如何開展調查的看法。穆迎冰是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曾在遊擊隊當了兩年多偵查員,寧波解放後被調到公安局。小穆平時很活絡,辦案時主意多,語言表達能力也強。但他知道這回是給華東特案組打下手,人家是傳說中的高手,他一個小年輕可不敢放肆,所以一口一個“我聽二位領導的”。那就隻有焦、張兩人商議了,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所謂“生前社會關係”,覆蓋麵太大,這樣調查起來耗時太甚,而且不得要領。因此要抓住要點進行調查,什麽是要點呢?種種跡象表明,吉祥德是在寧波解放前夕被敵特收買拉攏的,眼下最便捷的調查思路就是先盯著吉祥德在那個時段的社會交往來查摸。

  三名偵查員照此思路開展調查,到下午就發現了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

  吉祥德性格比較內向,眼界不大,器量更小,對鈔票看得很重。不過,由於他膽小怕事,從來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就不會找他的麻煩。可是,去年5月上旬,寧波解放前大約兩個星期時,他突然遇到了一樁棘手的事。那天,一個騎摩托車的男子到攤頭上來修一塊手表。吉祥德接過來一看,暗吃一驚,這是一塊瑞士“芝柏”名表,表殼是黃金製作的。顧客說這表不走了,不知什麽原因。吉祥德稍稍撚了下表殼一側的發條旋鈕,便說這是發條斷了。說罷打開後蓋一看,果然。男子沮喪道:“都怪我昨晚喝多了老酒,上發條時沒有留意,覺得蠻順溜就隻管擰……吉師傅,這該怎麽修?”

  吉祥德說修法有兩種,先生您如果要快的話,請在小攤稍坐片刻,我找根發條給換上,一會兒您就可以拿走了。不過,這不是原配發條,對於這麽一塊名表來說,可惜了!對方說我當然要原配發條。吉祥德說那就得等幾天了,我要托人從上海“亨得利”進一根。對方說那就等幾天吧,這表就放在您這裏,零件費、修理費我先付了,您給我開一紙收據就是。

  三天後,新發條送來了,吉祥德隨即換上。次日上午,男子騎著摩托來到鍾表攤前,交出收據,取了手表,道聲“謝謝”,絕塵而去。

  原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不料也就不過個把小時,摩托車去而複返,吉祥德耳畔爆起一聲驚雷:“你小子把我的表殼給偷換了,黃金換了黃銅!”

  震驚之下,吉祥德接過手表,也沒看,光憑手感就知道確實不是先前那塊了,頓時一個激靈,難道被調包了?趕緊打開後蓋一看,裏麵的機芯還是原來的名牌原裝貨,發條也是自己剛換上去的。他一下子愣了,呆呆地望著手裏的表,腦子一片空白。對方顯然是有備而至,吹了聲口哨,不知從哪裏一下子冒出來七八個地痞,將攤頭團團圍住。吉祥德終於明白:自己著了“摩托男”的道兒了!

  一幹人咋咋呼呼,就要動手砸攤子,把吉祥德送警局。“摩托男”阻住他們,逼著吉祥德寫下一紙字條,承認偷換了表殼,簽字畫押,還按了指印,然後撂下一句話:“給你一晝夜時間考慮怎麽解決,否則……哼哼!”

  一夥人呼嘯而去。吉祥德則是一夜無眠,次日清晨去求見住在附近的單先生。單先生是碼頭老大,名超昌,是青幫“悟”字輩,霸占寧波地麵上的一個碼頭據說已有三十年了,手下徒子徒孫上百,不乏在軍政警憲特任職的,還有一班膀大腰圓的打手,因此在寧波地區黑白兩道都說得上話。

  幾年前,有個南京中央高官的官眷來寧波省親順帶遊覽,出海兜了一圈返回碼頭時,手表掉到甬江裏了。那是單老大的碼頭,按照規矩自然該由單老大出麵料理。單老大立馬組織打撈,竟給從江中汙泥裏撈了起來。但那副醃臢模樣,誰見了都尋思沒法兒還給人家了。單老大有錢,給官眷捎話佯稱沒打撈到,由單老大照此品牌買一塊償還。可人家卻不肯,說這是蔣夫人宋美齡送的,上麵有鍾表公司鐫刻的夫人親筆題字和英文簽名,珍貴無雙,言下之意還是要原表。單老大叫人跑遍寧波各家鍾表店鋪,卻無人肯接下這整治活兒。送上海吧,隻怕耽擱時間長了裏麵零件生鏽受損,更不好處理。萬般無奈之際,單老大忽然想起每天出進時經常見到的路邊鍾表匠吉祥德。權當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讓人送去,言明修不了或者修壞了不追究責任,修好了有重賞。吉祥德接下了這樁活兒,歇業三天,交出的是一塊內外一新的原表!

  單老大大喜,親自去鍾表攤頭送工錢二十大洋,吉祥德不受。單老大以為對方嫌少,加倍再送,吉祥德仍不受,說咱們是老鄰居,不必客氣。單老大於是收回銀洋,撂下了一句話:小老弟以後有啥為難事體,隻管來找我就是!

  吉祥德之後還是過自己的這份日子,沒遇上啥事兒,一直沒去找過單先生。現在遭人設計,實在沒辦法,隻好求到單老大門上去了。吉祥德這一去,那幫地痞也就不再騷擾他了。

  那麽,此刻特案組為什麽要盯上這已經翻過去的一篇兒呢?原來他們了解到,這件事情發生後的第三天,有人親眼看見單老大在椅子巷“禦膳樓”請吉祥德吃飯。這就似乎顯得蹊蹺了,按說單、吉兩個互相幫了對方一個大忙,人情正好扯平,誰也不欠誰了;如果一定要請,那麽也該是吉祥德請單老大吃飯以示謝意。畢竟兩人社會地位懸殊,就算吉祥德曾幫過單老大的忙,他也不敢顯擺,隻能當沒發生過,現在對方為他擺平了難題,怎麽反而請他吃飯呢?

  焦允俊決定去“禦膳樓”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這事雖說已經過去半年有餘,但當事人中有單超昌這麽一個大佬,飯館方麵應該還記得。

  不出焦允俊所料,“禦膳樓”的老板和店員對此果然有印象。那是去年5月中旬一個下著蒙蒙細雨的傍晚,單超昌帶著一個看上去顯得有點兒拘束的猥瑣男子來吃過一餐晚飯。“禦膳樓”是單超昌經常光顧的飯館,以往他來,事先都給老板打電話讓按人數安排包房或者雅座,可這天卻是例外,沒有預訂,是突然光臨的。單老大進門就要求安排包房,但這天飯店生意盈門,別說包房了,就是廂式雅座也都已客滿。單先生的要求是不能拒絕的,老板情急之下,讓夥計把賬房騰出來,臨時作為小單間滿足單先生的需求。因此,全店上下至今對這一幕還記憶猶新。

  焦允俊斷言:“反常即為妖!這裏麵有問題,俺高度懷疑就是這個姓單的家夥幫助敵特跟吉祥德牽上了線!明天就去找姓單的調查。”

  穆迎冰說,單超昌是惡霸,寧波一解放就被逮捕了。去年秋天,他在分局看守所生了重病,當時案情已經訊問清楚了,據說其家屬給省裏寫了信,以單超昌抗戰時曾為四明山新四軍提供過若幹幫助為由,要求允許保外就醫。市裏領導指示,為體現革命人道主義精神,可讓家屬找鋪保辦理保外就醫手續,讓他回家治療。現在,單超昌應該住在家裏。

  2月12日上午,焦允俊往單超昌住所管段派出所打了個電話,詢問相關情況。派出所說單是去年11月保外就醫的,已於元旦前重新收監,現囚於市局看守所。焦允俊就叫上張寶賢和穆迎冰,開了輛中吉普前往市局。途中遇到交警臨時封道,焦允俊不想太招搖,也就沒跟交警交涉,說咱繞道吧,反正有飯不怕晚。

  哪知,就是這一念之差,竟然誤了大事!

  偵查員到了市局看守所,出示證件說要提審在押人犯單超昌。門衛電話打進去一聯係,說這個人犯已被判了死刑,一早就和其他二十多名人犯一起押出去開公審大會了,開完會就要槍斃。焦允俊大驚,一問刑場位置,原來剛才交警封道就是為了過刑車,押解那些死囚去刑場的!初解放時的刑場無非就是在郊外選一塊空地,平時無人值守,也就談不上打電話過去了。特案組長急得跳腳,連忙招呼一幹偵查員上車。饒是一路風馳電掣,開到市郊接合部時,遇到了從刑場返回的車隊,立刻將車隊截停,卻得知單惡霸已被執行死刑了!

六、密函檢舉

  焦允俊的心理素質天生穩定,不論遇到如何緊急的事兒,都是說扔就扔說撿就撿,很少有心理負擔。當下,他的懊惱也就持續了片刻,望著漸行漸遠的車隊,焦允俊下令立刻去市局,調取這個被處決的惡霸的卷宗。

  單超昌一案的全部刑案卷宗被特案組偵查員帶回駐地,全組七人整個兒下午都在閱卷。當天晚上,特案組成員碰頭匯總閱卷情況。郝真儒憑著當年在巡捕房做內勤的那份功夫,一下午已經把全部案卷都瀏覽過了,會議一開始,就把全卷梗概拎了拎。焦允俊雖說是搞情報出身,但從來沒接觸過這種看檔案的活兒,再說讀書不多文化有限,閱卷速度倒數第一。當下聽老郝這麽一說,心裏不禁涼了半截:“俺原以為這一尺多厚的卷宗裏藏著寶哩,現在老郝這麽一概括,好像沒有我們需要的內容嘛!這老小子的罪行中沒有跟國民黨特務勾結的線索啊,難道咱們白忙活了一個下午?”

  有三個偵查員跟焦允俊有同感,紛紛附和。郝真儒、沙懋麟和譚弦卻不吭聲,眼睛都盯著會議桌中間堆著的卷宗材料。焦允俊把目光轉向他們:“你們三位以為如何?”

  郝真儒擅長閱卷,也善思考,他的意見是,卷宗裏肯定沒有已被處決的單犯跟國民黨特務有牽聯的內容。如果寧波市公安局發現該犯與敵特分子有涉,那就不會把他作為典型對象列入春節前處決人犯的名單。但卷宗裏沒有不等於現實生活中也沒有,再說,我們對單超昌與敵特關係的判斷不過是“有染”,並不是說該犯是敵特組織成員,卷宗裏所列的全部檢舉內容也沒有涉及這方麵的。那麽,是不是我們懷疑錯了呢?並非如此。單超昌在本案中起的作用,可能僅限於在解放前夕接受敵特方麵的委托,幫助敵特給吉祥德設了一個套,脅迫吉祥德答應為敵特做事。

  郝真儒這麽一說,焦允俊等人都認為“言之有理”。那麽,敵特方麵是怎樣跟單超昌聯係上的呢?大夥兒議下來的意見是:雖然單犯已被處決,但此事倒也並非天衣無縫,還是有蹤跡可循的——

  一是敵特找單超昌的時間。給鍾表匠吉祥德設套是在去年5月上旬,通常說來單犯接受委托的日期應該在之前大約半個月。之所以有這樣的判斷,是因為對於單來說,這樁活兒不算繁瑣,接到手裏就能安排人去做;從委托方敵特那邊來說,當然是盡快落實為妥,免得萬一吉祥德堅決拒絕,或者幹脆來個不辭而別,遠走高飛不知去向,那他們就得另外再物色人選。當時的形勢已經非常緊急,5月3日省城杭州解放,寧波肯定也撐不了多久。所以,必須趕早不趕晚。

  二是單犯那個時期正好在家養病。單超昌原本體弱,前年五十慶生後,更是顯出一份病態。去年4月中旬,又診斷出患了肺結核。這個毛病當時不大好治,坊間稱為“癆病”,死亡率幾乎等同於癌症。西藥盤尼西林(即青黴素)對該病有奇效,但市麵上並無出售。原先還有走私貨偷賣,價格跟黃金有一比。隨著形勢日趨緊張,國民黨海軍封鎖近海,沒有人再敢走私了。無奈,單超昌隻好尊重老傳統,看中醫吃中藥。寧波名醫差不多都被請到了,青幫朋友中有國術好手氣功專家,也給出主意鼓勵單超昌習練氣功。像單這樣的主兒,每天登門探視、拜訪者肯定不少。單宅是個大家庭,從單父到其以下三代,四世同堂,同居於一座大宅院,男女老少三十多口,管家、門房、司機、賬房、花匠、傭人自是齊全,弟子們還每天輪班來兩人負責安保。門房老俞是單超昌的表弟,因為識得一些字,為表示認真負責,弄了本冊子對來訪者一一登記。單超昌被捕時,冊子隨同其他物證被公安局查扣了,此刻連同卷宗一起都落在特案組手裏。

  分析過上述兩點後,寧波公安局的外援便衣老錢前來向焦允俊報告了一個情況。老錢是留用人員,他有青幫身份,寧波解放後所有幫會被軍管會勒令一律停止活動時也沒退出(青幫的退出規矩甚嚴,有“三刀六洞”之說,故其成員通常不可能退出),因此特案組布置他對吉祥德被下套之事進行補充調查,要求弄清楚當時前往鍾表攤頭設套的具體是什麽角色。老錢查摸下來,很快有了結果:領頭的“摩托男”名叫趙金安,是第四區百寧街“大新陽南貨店”小開,長期在省城杭州混事,杭州解放前夕逃回寧波。此人並非幫會成員,但其父南貨店老板趙持威是青幫成員,跟單超昌是發小。趙氏父子現都在寧波,趙老板平時少有劣跡,趙小開則長期不在當地,人們對其並不熟悉,所以沒人向政府寫過檢舉信,新政權也就暫時沒動他們。

  特案組當即決定,即行拘拿趙氏父子,押至其住所地第四分局。

  午夜時分,老錢從第四分局來電報告,趙氏父子已被帶到。焦允俊、譚弦趕往第四分局,分別訊問了趙氏父子,得知趙老板確實是接受單超昌的委托,指使兒子演了這麽一出戲。

  趙持威跟單超昌同時加入青幫。但趙對幫會活動並不熱心,他的心思都撲在生意上,跟單超昌的來往也很少。不過,兩人既是發小又是幫會兄弟,素無矛盾,逢年過節互相拜會,吃吃喝喝總是有的。這次單超昌有事相托,趙老板隻有幫忙。至於單為什麽要跟那個鍾表匠過不去,單沒說,他也沒問。趙金安對此更是毫不知情,隻是奉父命而為。

  如此,原先對趙氏父子這一路調查寄予的希望就落空了。其他偵查員以及甬、滬便衣外援根據分工,對單超昌生前的社會關係特別是養病期間的來訪者進行的調查還在繼續,但尚未發現什麽線索。一時間,偵查工作陷入了僵局。

  2月14日晚上情況匯總時,焦允俊麵對著這個結果直皺眉頭,自言自語道:“都說俺老焦是一員福將,此番看來要轉運了?寧波這地方是不是有點兒邪門,專跟俺過不去呐……”

  郝真儒急忙阻止:“你這個同誌怎麽老是這麽唯心主義,什麽福將、運氣的?再說破案工作遇阻跟寧波這個地方又有什麽關係?寧波也好,杭州也好,上海也好,都是我們偉大祖國大好江山的一部分,哪有什麽邪門不邪門的……”

  郝真儒的批評被電話鈴聲打斷,焦允俊趕緊接聽電話,以擺脫老郝的“幫教”。片刻,焦允俊放下電話,指指譚弦、孫慎言:“你二位開摩托護送老蓋去市局走一趟,石局長說有一封信要轉給咱們。夜深了,路上一定要小心,請老蓋把槍也帶上。”

  譚、孫離開後,焦允俊征求郝真儒的意見:“要不咱們休息一下?”

  郝真儒點頭讚同,待其他幾個偵查員離開會議室後,一向沉穩的老郝像是也沉不住氣了,低聲問:“什麽信?”

  “石局長沒說,他甚至也沒看。”

  “沒看?沒看怎麽就決定轉給咱們?”

  “我也納悶兒呢……”

  一會兒,譚弦、孫慎言、老蓋返回了。按照規定,特案組與當地公安機關之間的聯係都必須通過聯絡員,所以此刻這封信函是由老蓋遞交特案組長焦允俊的。

  這封信有兩個信封,外麵一個是牛皮紙豎式,右側用毛筆寫著“寧波市人民政府公安局秘書科收”,左側通常留寄信人落款的位置空著。公安局收發室把該函送交秘書科,秘書科科員小黃拆開,裏麵還有一個同樣密封著的自製信封,上麵橫式寫著“謹呈負責調查蔣匪敵機轟炸甬城之公安同誌”,右上角標注小字“檢舉信”。小黃見之,就沒拆開,向科長報告了。秘書科長的職位相當於後來的辦公室主任,按照公安行業的規矩,秘書科也好辦公室也好,對偵查部門在辦些什麽案件通常是不清楚的,這次華東特案組赴甬開展偵查,他們自然也不知曉。科長就讓把這封信登記一下,送局長室處理。

  寧波當時的治安形勢比較嚴峻,公安局長整天忙得不可開交,石甘棠局長一直到當天深夜才有空處理堆在桌上的信函,他看到這封檢舉信後沒有拆開,直接給特案組長焦允俊打了電話。

  這封檢舉信的內容令特案組一幹偵查員非常興奮,內容大意如下——

  1949年12月31日至1950年1月1日公曆新舊年交替之夜,國民黨空軍一架轟炸機從舟山機場起飛,對寧波進行轟炸破壞。檢舉人住在第一、二區交界的中山路附近,敵機飛臨寧波市區上空時,防空警報分外刺耳,駐軍的高射機槍也響了。檢舉人正準備休息,聞聲立刻穿上衣服鞋子,不敢開燈,踅到臥室窗前,撩開窗簾一角悄悄往外窺探。也是巧,就在這時,他看見附近不知哪個位置倏地射出數顆信號彈。

  那時的寧波人對於敵機空襲時有信號彈或照明彈出現一般都是知曉的(信號彈是為了指示轟炸目標,照明彈則是敵機發射的,為的是照亮轟炸區域),檢舉人之前也曾見識過,倒沒有大驚小怪。緊接著外麵傳來了槍聲,還夾雜著吆喝聲。檢舉人意識到,剛才顯然是特務在發射信號彈,這特務已經被夜間巡邏人員發現了,正在追捕。

  防空警報鳴響後,全市路燈熄滅,工廠商家尋常民居也都一片漆黑。按說這天是農曆十九,晚上十點以後會有月亮,可當晚多雲,雲層雖不厚,也足以把月光給遮掩住。檢舉人從窗口向外張望,其實什麽也看不清。恰在這時照明彈亮起,瞬間如同白晝,檢舉人看見一個瘦高身形、背脊明顯佝僂的男子,身穿黑色棉襖,頭上一頂藏青色無簷絨線帽,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張臉,還戴著一副眼鏡,這男子快步如飛地在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上疾奔,很快就一掠而過。轉瞬之間,照明彈熄滅,窗外恢複了一團漆黑。

  接著,敵機投彈了。檢舉人聽爆炸聲的方向,估計是北側七八十米開外的一家私營罐頭食品廠,正是信號彈指示的位置。次日上午,派出所民警和居委會的人挨家挨戶向居民了解情況,檢舉人才知道昨夜那個特務分子逃脫了。當時檢舉人正好不在家,回家後聽家人說起,尋思自己看見的那一幕,追趕者肯定也看見了,也就沒有去派出所報告。

  一個多月過去,前幾天檢舉人外出辦事,路過第一區花地巷的一家眼鏡小鋪,見門前圍著一群路人,鋪子裏傳出爭吵聲。檢舉人也是好奇,湊近去看熱鬧,卻發現店主的身形跟那天晚上馬路對麵奔逃而過的男子酷似。回到家裏,越想越像,就寫了這封檢舉信。

  看罷檢舉信,焦允俊大喜:“天可憐見!總算有點兒線索了!”

七、眼鏡店主

  次日,特案組的新一輪調查分三路同時進行:一路向市防空指揮部了解12月31日夜間市區是否遭到過敵機轟炸;另一路向管段派出所了解夜間巡邏人員是否曾發現敵特分子發射信號彈為敵機轟炸指示目標的情況;第三路則對檢舉信中所說的那個眼鏡鋪店主進行外圍調查。

  市防空指揮部證實,12月31日夜間確實有敵機對本市第一區實施過轟炸。與之前寧波遭受的敵機轟炸規模相比,12月31日夜間的那次轟炸是最小的,舟山敵軍隻出動了一架B-25轟炸機(稍後根據軍方獲取的情報顯示,該次轟炸行動屬於敵方的“夜間實彈訓練”性質),轟炸目標是位於寧波市第一區中山西路上的“培福罐頭食品廠”。該廠係私營罐頭生產商,專門生產海鮮、蔬菜、水果罐頭。1949年12月中旬開始接受軍方委托,其生產的全部產品概由軍方收購作為戰備儲存物資,軍方專門指派衛生、食品檢驗員進駐該廠監督,以確保產品質量。在甬城的潛伏特務顯然已經刺探到上述情況,故有此次空襲。當晚,敵機投彈兩枚並以機槍掃射,其中一枚炸彈投中廠區,但未爆炸,即由工兵拆除雷管後轉移;另一枚投擲時出現偏差,落於工廠後麵圍牆外的小河中,爆炸未造成傷亡,僅部分圍牆被震塌。

  根據上級規定,寧波全市各派出所均對夜間治安巡邏負有絕對責任。鑒於警力有限,這種巡邏工作吸收了管段轄區內公私廠商的職工以及住家居民中的青年積極分子作為輔助人員,大約每十天輪到一次,屬於義務性質,沒有任何報酬,連夜宵都是自己準備。通常是每班四人,由一名民警帶領,每個巡邏組僅帶班民警有槍,其餘四人則人手一根木棍。12月31日夜間負責在涉事區域執行巡邏勤務的帶班民警是留用人員老羅,他知道“培福廠”最近開始生產軍用罐頭,領導開會也向大家交代過,夜間巡邏時要特別注意該廠的情況。

  那晚防空警報鳴響時,巡邏組在另一條馬路,當下調轉方向直奔罐頭廠,發現有特務在五個不同的位置分別發射五種顏色的信號彈。中間點是罐頭廠(後來經向廠方調查,確認是在廠區後圍牆外麵發射的),紅色彈,其餘四種分別是綠色、藍色、紫色、橙色。由於紫色信號彈發射點離他們最近,老羅就下令直奔此處,果然發現了那個特務,但雙方的距離至少有四十米,盡管鳴槍追趕,還是未能將其抓獲。

  偵查員問了老羅,也問了那晚同時在場的四位巡邏組成員,他們對逃跑特務分子的身形、穿著陳述一致,也與檢舉人的描述相符。由此可以判定,檢舉人的舉報內容確有其事。

  對眼鏡鋪店主萬富城的調查由特案組長焦允俊主持,先是悄然進行外圍調查,查明了萬的基本情況——

  萬富城,現年三十歲,浙江慈溪人氏,出身地主家庭,畢業於浙江省稅務學校,日偽時期進入寧波稅務局,當了一名稅務官。抗戰勝利後,被接管日偽政權的國民黨政權留用,稍後參加國民黨,並曾擔任“三青團”區分部兼職指導員(三個月)。寧波解放後,盡管未發現萬富城有利用稅務官職權欺壓百姓中飽肥私等劣行,但因反動黨團曆史問題,未被新政權留用。萬富城的家庭也出了變故。解放前兩個月,據說其長得很漂亮的妻子隨與其有曖昧關係的表兄(國民黨海軍少校)搭乘軍艦去了廣州,稍後又赴台灣,寄回娘家的信中稱已經登報宣告與萬富城離婚,公開舉行婚禮嫁給少校表兄了。沒多久,寄養在慈溪老家的兒子又突然失蹤,至今沒有音信,料想凶多吉少。

  萬富城被稅務局辭退後,為謀生計,開了一家隻有半個門麵的眼鏡鋪,時人稱其為甬城最小的眼鏡店。他倒也當回事,店鋪雖小,卻起了個絕對有氣勢的店名,曰“宇宙眼鏡店”,老板、夥計、雜役一身兼,並張榜宣稱“本店兼有出售、修理、代購三大功能”。修眼鏡原本並不犯難,萬富城天生近視,自幼即戴眼鏡,少年好動,難免磕碰損壞,生怕遭父母打罵,幹脆自己動手鼓搗,竟然無師自通達到了尋常眼鏡師傅的水平。

  外圍調查自然也包括萬富城的體貌和平時的穿著打扮,管段派出所的戶籍警、居委會治保幹事對其的描述與檢舉信所述相符,也是瘦高個子背脊微駝、戴眼鏡、冬天愛戴黑色口罩(當時市麵上流行的都是由醫藥商店出售的白色醫用口罩,也有自己製作的,基本都是白色;其他顏色的口罩要請人從上海捎帶,萬是去上海進貨時順帶購買的,除了黑色,還有藍色、灰色)。

  那麽,元旦前夜萬老板是否在其前店後家的住所裏待著呢?這個,被派出所悄然傳喚去接受特案組偵查員詢問的兩個鄰居說法一致,萬先生那晚肯定不在家裏。時隔一個多月的這麽一個細節,為什麽能記得這麽牢呢?這裏頭有個說法:兩個鄰居的房子與萬富城的住房屬於同一座宅子,房主是開米行的邢老板,萬等三戶都是房客。當時私宅通常也就不過開開小瓦數的電燈,條件好的人家聽聽收音機,耗電量不大,所以都是隻安裝一個電表。為電燈公司抄表方便,電表是裝在萬富城的眼鏡鋪店堂裏的。元旦那天晚上,使用許久的保險絲斷了,那兩戶鄰居便去敲萬富城的房門,想叫他換保險絲,但敲了許久也沒反應。如此,他們隻好點蠟燭照明。元旦上午,鄰居開門出來,看見“宇宙眼鏡店”已經開門了,萬富城也發現電表保險絲斷了,正在更換——這麽一段,已經不是細節而是情節了,所以兩個鄰居都還記得很清楚。

  當天傍晚,結束營業剛剛關門打烊的萬富城被居委會主任很客氣地請了過去,說是幫忙寫幾條標語,這是以往隔三差五就有的事兒,萬不疑有他,欣然前往。哪知到了居委會,等著他的卻是特案組偵查員。

  特案組駐地對外保密,拘傳的嫌疑人都是帶到市局進行訊問的。焦允俊把人帶走時,吩咐支富德帶兩個外援便衣去萬的眼鏡店和家裏進行搜查。

  到了市局,焦允俊說到飯點了,咱先填肚子吧。遂讓人去市局食堂打來飯菜,也有萬富城的一份,跟偵查員是一樣的。使萬感到意外的是,這位看上去是負責人的精幹便衣不但給他去掉了手銬,還和他同桌用餐。吃飯時,焦允俊跟他說的內容就像街坊閑聊,無非天氣、物價、過年習俗之類的家常話。其實,焦允俊是在故意耗時間,他想等支富德等人對萬宅的搜查結果出來後再進行訊問。

  晚飯吃過,支富德那邊還沒消息,焦允俊幹脆泡了一壺茶,跟嫌疑人一起喝著茶繼續聊。一會兒,消息來了:對眼鏡店和家裏進行了細致搜查,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物品。

  焦允俊沒說什麽,示意張寶賢開始訊問,譚弦記錄,他自己則在旁邊聽著。張寶賢讓萬富城說說元旦前夜的活動內容,萬富城聞言一個愣怔:“這個……我記不得了……時間比較長,離現在已有一個半月啦。”

  張寶賢說你才三十歲,而且是稅務官出身,這點兒時間對你來說不能算長吧?仔細回憶一下,應該想得起來的。你也知道,這裏是市局,公安這一行跟你們稅務有點兒類似,大小事兒都是講究歸口的。比如你經營的這個小眼鏡店,如果有偷稅漏稅情節,那就屬於稅務所管,不會驚動區稅務分局,更不會報到市稅務局,是不是?公安辦案也是一樣的道理,你現在到市局了,那說明你犯的事兒不小。聽說你訂閱了《浙江日報》、《人民日報》,人民政府有坦白從寬政策,這個你肯定知道,不用我們多說了吧?

  萬富城吞吞吐吐道:“我擔心……這事說不清楚。”

  張寶賢、譚弦聞言不由對視一眼,這主兒是塊豆腐,輕輕一戳就扛不住了,看來有戲。但坐在一旁一直半閉著眼睛的焦允俊卻聲色不露,眼皮都沒抬。

  萬富城終於開口交代了。可是,交代出來的內容卻使張、譚大失所望——他說元旦前夜他與初中同學丁某、穀某、劉某在一起喝酒,一直到半夜過後才回家。

  如果這話屬實,那就沒戲了。半夜過後,敵機已經執行完轟炸任務返回舟山基地了,發射信號彈就跟這主兒沒關係了。可是,這話裏似乎也有漏洞:如果僅僅是跟初中同學喝喝老酒敘敘舊,那為什麽不肯爽爽快快說清楚呢?

  萬富城對此作了解釋,說那三個老同學都是“三青團”成員,正是因為他們向市“三青團”總部推薦,他才有了那三個月“三青團”區分部兼職指導員的曆史汙點。解放後,他遵守市軍管會的命令去公安局登記,接待人員當麵告知,今後不準與那些有汙點的同學朋友來往,並讓他簽署了保證書。他起初很規矩,後來發現別說“三青團”成員之間了,就是國民黨員、舊公務人員甚至當過舊警察舊軍官的人還不是照常來往,甚至合夥做生意,而政府對此並不在意。所以,他就跟丁某三人恢複了來往。

  這時,焦允俊忽然開口了:“給他紙筆,把丁、穀、劉三個的姓名和住址寫下來,立刻派人把他們提溜過來,必須查個明白!”

  萬富城遵命照辦,字條隨即交給等在外麵的外援便衣,半小時後就把三人帶來了。分別問下來,元旦前夜四人在劉某家裏喝酒沒錯,但那三位說結束時還不到十點,而且萬富城是叫了一輛三輪車回家的。

  如此,他是應該有作案時間的!再次訊問,萬富城又是那種吞吞吐吐的情狀,惹得張寶賢拍了桌子。焦允俊注意到,對方很會察言觀色,老是把眼光朝他這邊瞟。於是老焦開腔了:“萬老板你聽著,願講就講,不願講就算,銬起來送號子單獨關著再說!”

  外麵待命的便衣聞聲而入,萬富城見情勢不對,馬上表示願意坦白。這下,連焦允俊也滿懷希望了,尋思到這一步總該交代真相了。稍後查明,萬接下來的交代的確是真相,不過跟案情沒關係——

  前麵說過,萬富城住的這房子是租的,一套房產一共有三家租居,他是其中一家,另外兩家的房客分別姓宋、杜。宋家男主人是公司職員,杜家隻有一個帶著八歲女兒的女主人杜某。杜某是小學老師,其父是資本家,日軍侵占寧波時做了漢奸,抗戰勝利後被國民黨政府逮捕下獄,還沒宣判就病死獄中。按說杜某屬於漢奸家屬,解放前抬不起頭,解放後更是如此。可是,杜某的情況卻是例外,她的丈夫原是其同事,另一身份是中共地下黨員,以教師身份為掩護從事情報收集等秘密工作。1943年,其夫身份暴露,組織上安排其緊急撤往四明山根據地,一年後,奉命執行任務時與敵遭遇,不幸犧牲,解放後被追認為革命烈士。時年二十八歲的杜某就有了烈屬身份,受到社會各界的尊重。但她同時又是個年輕寡婦,性格外向熱情,時間稍長,難免發生情況。

  最近,她與一個男性開始交往。當時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尚未出台,但作為一個單身女性,不管是不是烈屬,她有與異性自由交往的權利。可是,她交往的那位卻是有婦之夫,就是她的領導小學校長,而這位校長也有中共黨員身份。

  萬富城對此並不清楚,那天跟同學聚會結束坐三輪車回家,生怕被人留意到,再跟每天下基層轉悠的戶籍警反映一下,那他這種違規行為就會穿幫。所以,開門進屋時輕手輕腳,前麵店堂是摸黑穿過的,跨過裏間門檻,正要去扳門內的電燈開關,忽見與杜某相鄰的板壁上方的縫隙中閃過一絲微光,接著聽到了隔壁的說話聲,不禁好奇,也就不開燈了。

  隔壁說話的兩個人,一個自然是女主人,另一位卻是個成年男子。那位校長解放前是一般教員,擔任過萬富城兒子的班主任,估計是想從萬口中套些情報,對萬的兒子特別照顧,隔三差五登門家訪,免費補習功課。因此,萬富城對他的口音非常熟悉。那天晚上他一聽便知,與女鄰居杜某說話的正是那位校長。

  萬富城一向敏感,暗忖杜某肯定以為他今晚不在家,才敢把住在附近的校長約來,其八歲的女兒可能被她送往娘家了。如果他們發現自己其實在家,那就有點兒麻煩了。這對男女,一個是烈屬,一個是校長(之前是地下黨),要對付他這個有政曆問題的人,簡直易如反掌,那自己進監獄吃官司就不是一種推測,而是板上釘釘了。因此,萬富城隻有盡量不弄出什麽動靜,和衣上床鑽被窩,讓隔壁以為自己今晚真的不在家。既然沒開燈,他也就不知停電之事,而且隔壁有微光透過來,他就更想不到停電這一節了——後來查明,那晚隔壁二位點了蠟燭。

  好不容易候得男方準備告辭,卻傳來防空警報聲,然後,敵機就投炸彈了。萬富城聽隔壁校長說他走不了了,因為敵機這麽一來,全市公安、駐軍和民兵肯定會出動,回家路上難免會遇到盤問。萬富城隻有自認倒黴,和衣躺到早晨五點多,校長終於離開,杜某也睡熟了,他才悄然出門,去附近剛剛開門營業的茶館喝茶吃早點,直到天大亮了才回去。這時他方才知道電表保險絲斷了。

  焦允俊等偵查員聽了萬富城的上述交代,真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時間耗不起,立刻讓譚弦帶上兩名外援便衣,開了市局的一輛中吉普去把杜某和校長請了過來,兩人所言跟萬富城的陳述完全吻合。

  這時,零點鍾聲敲響,已經是2月16日,農曆除夕。焦允俊歎了口氣,對一幹偵查員說:“都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覺。今晚我們一起吃年夜飯,我給大夥兒敬酒,這幾天辛苦了。”

  特案組長不知道,此刻他的對手09號特工正在揚揚得意地給手下特務敬酒表示慰問呢。

八、暗中交鋒

  “八池醬園”每年的年夜飯都是在除夕前一天吃的,據說這是老板紀辛光從海外帶回來的家族規矩。1950年除夕的這頓年夜飯就是在零點來臨前的四個小時,即2月15日晚八點開始的。那時候的醬園基本都釀酒,夥計們的酒量都不錯,“九支”包括“09”紀辛光在內的所有成員喝到午夜時分,猶在吆五呼六。

  “09”今晚頗興奮,因為他的反偵查策略實施成功了。

  之前,紀辛光為切斷警方的偵查觸角,跟慣匪“水陸通吃”淩仕琰達成交易,命淩仕琰找到梅老道,護送其前往舟山。紀辛光對淩仕琰的手段是清楚的,吃準讓此人幹這樁活兒屬於小菜一碟。不過,他也需要為淩仕琰解決一個麻煩。舟山保安團、警察局對慣匪淩仕琰的通緝令並未撤銷,商家、漁民對其更是恨之入骨,考慮到他與梅老道的人身安全,必須事先將兩人投奔之舉及時通知舟山軍方。紀辛光起草了密電,交報務員、醬園賬房先生王複祥拍發台北“國防部二廳”總部,要求總部轉告舟山軍方,待淩、梅安全抵達,即向台北發電告知,“二廳”則在約定的聯絡時段轉告“09”。

  如此周折,滿打滿算也就一天時間。可是,三十六小時過去了,卻沒收到“二廳”的密電。紀辛光知道可能壞事了,讓手下夥計秘密打探消息。醬園的特務夥計也不是吃素的,很快摸到了範家莊。特案組偵查員沒想到對方還有這一手,並未安排當地警方留守,結果就被特務發現了出事跡象,還撿回了一枚卡賓槍彈殼。回去向“09”一報告,紀辛光便有一種背脊抽冷風的感覺。

  紀辛光和副手王複祥分析此事,既然在發現卡賓槍彈殼的位置有血跡,那血跡多半就是淩仕琰的了,淩必定中彈,是否身亡不得而知。那麽,當時梅老道是否在墳園呢?估計應該在。以淩仕琰的精明,如果他要找的梅老道不在墳園,不會貿然和警察交火。好在淩仕琰對醬園方麵的情況一無所知,暫時可以不予考慮。現在的問題是,梅老道是否也落到公安手裏了?

  梅老道是醬園夥計遊海歸負責聯絡的,也知曉遊海歸供職於“八池醬園”。如果梅老道被捕,肯定會把遊海歸供出來,公安方麵無疑會立刻過來捕人。而眼下醬園這邊一切正常,周邊並未發現可疑跡象,亦無蹊蹺主顧登門。因此,紀辛光判斷,梅老道可能也在墳園槍戰中身亡了,石屋裏的那攤血跡,說不定就是梅老道的。梅老道死了,“九支”是否就安全了呢?

  紀辛光沒有就此放心。梅老道的線索斷了,但警方依然可以循著吉祥德生前的活動軌跡進行調查,這一查,隻怕去年5月上旬由紀辛光導演的那出調換表殼迫使吉祥德下水事件就會進入公安的視線,接著就會把單超昌揪出來。分析到此,紀辛光、王複祥兩個都是一個激靈:糟糕!這單超昌可沒死,聽說還在看守所裏關著。要是公安找到他頭上,單超昌肯定不會守口如瓶,而是急著將功贖罪了。

  王複祥說:“不是說這單老兒生了癆病嗎,而且是晚期,怎麽還不死呢?要不,我托人打聽一下他在裏邊過得怎麽樣?”

  紀辛光讚同這個提議,就把交際比較廣泛的夥計遊海歸喚來,讓其找在看守所供職的留用警察朋友打聽一下單超昌的情況。遊海歸有個國術館的師兄老柏在市局看守所當看守員,遂約了老柏下班後到飯館喝酒。這頓老酒喝下來,對於“九支”來說,可謂大有收獲。

  喝酒肯定要聊天,老柏又貪杯,所以聊天的內容和節奏都是由遊海歸掌握的。席間,他告訴遊海歸一樁“特大新聞”——今天對二十三名死囚執行死刑時,從刑場回來的車隊竟然遭到攔截!這種事兒,自打老柏當看守以來還從未聽說過。由於老柏是親曆者,遊海歸不但知道了單超昌已被執行死刑,還從老柏那裏打聽到,攔截車隊的是幾個操北方口音的男子,看他們那架勢和氣場,應該來頭不小。

  聞聽遊海歸的匯報,紀辛光長籲一口氣——拴在心頭的石塊兒總算扔下了。可是,石塊兒隨即又換成了鉛砣——那幾個操北方口音的來頭不小的男子。作為“二廳”的高級特工,潛伏在甬城主持“九支”,那肯定要對當地反特機構的情況進行調查。當時寧波公安係統在編警察大約五百名,其成員由三部分組成:接管幹部、留用警員和新招收的原地下黨團員及青年積極分子。接管幹部中有北方人,但並不多,幾個北方人集中在一起的情況更是少見,他們既然能截停從刑場返回的車隊,那至少是省公安廳一級的部門派下來的。因此,紀辛光就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看來對手對吉祥德案件是誌在必得呀。

  紀辛光隨即和王複祥商量,這個情況應該向總部報告。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單超昌被處決後對手會作何反應呢?紀辛光試著站在對手的角度來考慮:人死留蹤,單本人雖然死了,但還有家眷,肯定要向家眷查問一應情況。考慮到這一節,紀辛光更緊張了。請單超昌相幫布置這樁活兒,是通過單的一個親戚聯係的。那個親戚抗戰時是紀辛光主持的特務組織發展的外圍人員,具體說,是由醬園賬房先生王複祥負責聯係的,抗戰勝利後,雙方的工作關係雖然解除了,但情分還在。寧波解放前夕,紀辛光想請單超昌出麵搞定吉祥德,就讓王複祥去找這人幫忙。此公不假思索一口答應,去跟單一說,自是“一句閑話”。此刻,紀辛光考慮到如果對手朝這個方向追查下去,偵查觸角最終還是會延伸到醬園。

  為防萬一,紀辛光接受了王複祥的建議,指派五名夥計或挑擔或推車,走街串巷叫賣醬菜和烹飪作料。這也是醬園每年過年前幾天必會采用的一種促銷手段,不致引起偵查人員的懷疑。五名夥計的活動範圍以單宅為中心,時刻留意是否有便衣模樣的人出入。

  這時,紀辛光收到“二廳”總部密電,內容有二:一是告知共黨方麵已經派遣專門負責偵查華東地區大案要案的特案組赴甬開展工作,希望多加提防;二是據可靠情報,共產黨為對付空襲,決定在寧波部署防空部隊,近日將有蘇聯防空專家赴甬指導中共建立高炮陣地。總部要求“九支”務必全力以赴獲取相關情報,萬一暴露身份,可按總部密電指示前往接頭地點,有可靠人士為其提供一切方便,舟山方麵也會出動武裝力量接應他們去台灣。

  得知不久有希望撤往台灣,紀辛光十分振奮。這種振奮對他的思維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很快,他就想出了轉移對手偵查視線的法子——炮製檢舉信。於是召集一幹特務夥計開會,說了一應情況,眾人的情緒也一時高漲,接著商量炮製檢舉信之事。一個名叫何佩軫的夥計不久前在打信號槍時被夜間巡邏人員追趕過,遂決定把檢舉對象定在何佩軫身上。當然,不可能真的把何佩軫檢舉給華東特案組,隻需找一個與其身材衣著相似的對象作為替身即可。

  那麽,找誰當替身最合適呢?何佩軫那天穿的行頭都是大路貨,寧波街頭這種打扮的男子一抓一大把,不好辦的是戴黑色口罩的比較少。大夥兒議論著,忽然有個名叫龔柏韜的特務說他想起一個人,除了身材穿著與何佩軫相似,也是戴黑口罩的。這個人就是眼鏡店主萬富城了。

  寧波解放前,龔柏韜曾在舊稅務局當過半年門房,那陣兒萬富城正兼任“三青團”區分部指導員,幾乎天天有郵件寄來。舊時機關、學校等寄到傳達室的郵件都是由門房轉交各收件人的,一段時間送下來,兩人就熟識了。後來,龔柏韜被王複祥發展為特務,辭了稅務局的工,去醬園當了一名夥計。有時在街上遇到萬富城,兩人還會打招呼,偶爾駐步聊幾句。上周龔柏韜外出辦事,當街遇見給客戶送眼鏡的萬富城,當時萬就是這麽一副裝束。

  紀辛光聽龔柏韜說了萬富城的曆史情況,認為這個對象做何佩軫的替身非常合適。特案組肯定會在他身上耗費時間和精力,即使查到最後發現查錯人了,按照通常思路,也不會懷疑檢舉信有問題,最多也就是認為檢舉人認錯人了。那麽,特案組就會憋著一股勁兒繼續在這條道上走下去,紀辛光正好可以騰出精力完成上峰下達的最新使命。

  於是,這封使華東特案組白折騰的檢舉信就出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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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兄,差點忘了,甬城,即寧波,是儂老家啊。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3 postreply 14: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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