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45:桃色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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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45:桃色命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8年第11期

 作者:範匯公、魏遲嬰、於公孫

  • 飛來橫禍

1949年10月14日,廣州解放。兩個月後的12月14日,廣州市人民法院正式對外受理案件。那天上午九時許,主持日常工作的副院長萬思元接待了前來報案的“中國植物油料廠”工程師郭毅。看了郭毅遞交的材料,萬思元給予指點:令嬡死亡之事應向公安局報案。為消除郭毅怕公安局不肯受理的顧慮,萬思元特地在材料上寫了幾句話。郭毅遂前往廣州市公安局海幢分局報案。

郭毅的獨生女兒叫郭思蓉,二十歲,係“私立明光初級中學”英語老師。半年前,郭思蓉與一個名叫麥應泰的青年男子相識,關係迅速升溫,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可是,三天前發生了意外,姑娘沒來由地在秋千架上做起了平時不會做也不敢做的高難度動作,結果跌落在地,腦袋撞到了一旁的舉重杠鈴上,血流如注,不治身亡。之所以要報案,是因為郭毅懷疑女兒的死係麥應泰故意為之。

說起麥應泰,就不能不提到其父麥呼海,那是民國時期羊城頗有些傳奇色彩的人物。1911年4月27日,革命黨人發動黃花崗起義,與敵奮戰一夜,終告失敗。七天後,馬來亞(今馬來西亞)檳榔嶼華僑青年麥呼海抵達廣州,他隨身攜帶著從其農場主父親的保險箱裏順出的金銀,準備資助革命黨人舉事。本來他可以提前十天趕到廣州,不料遇到風暴,搭乘的輪船被迫滯留沿途港口,誤了時間,待到他踏上羊城碼頭,起義已被清政府鎮壓。

此前一年,孫中山赴檳榔嶼向華僑宣傳革命時,麥呼海有幸聆聽孫先生的教誨,並加入同盟會。此次赴羊城,他不但是來送錢款,也做好了送性命的準備。如果不是那場風暴,沒準兒“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就會增加一名了。當時廣州正在嚴密搜緝“漏網暴徒”,麥呼海找不到接頭人,跟組織失去了聯係。左思右想,他決定留在廣州,就用隨身的這些金銀在寺前街買了房子,開了一家照相館,字號是臨時想出來的,曰“三大”。辛亥革命後,因麥呼海有過一段革命經曆,官麵上對他很是客氣,黑道也就不敢來騷擾,加上經營得法,到抗戰前一年,老麥已經擁有三家掛著“三大”招牌的照相館了。

老麥的姻緣是辛亥革命元老、民國名人胡漢民促成的。當年胡在馬來亞檳榔嶼活動時,麥呼海做過他的跟班。胡漢民得知他還單身,就將其已故衛士之女錢氏介紹給他。錢姑娘的母親是戲子出身,其相貌和其母如出一轍,後被胡漢民收養,在胡府跟著胡夫人等一幹名門淑女過了一段日子,耳聞目染加上刻意調教,氣質自也不俗。

麥應泰繼承了父母的優秀基因,長成了一個長身玉立英俊瀟灑的青年。由於父母調教得當,雖然家裏買賣開得不小,早在上小學時就被人稱為“三大小開”,但他談吐舉止頗有教養,沒有通常富二代的驕奢之氣。麥應泰自小就跟著老爸鼓搗攝影,到小學畢業時,舉凡拍攝、衝擴、修飾一類的活兒已經幹得像模像樣,如果讓他單飛以此謀生也已經完全合格。初中畢業後,父母尊重麥應泰的選擇,支持他做了一名專業攝影師。麥應泰生性活潑,喜好社交,老爸就讓他專門負責拍攝外景,即去人家指定的地點拍攝婚喪壽慶等活動。麥應泰與郭思蓉的首次見麵,就是源於一次這樣的活動。

九個多月前的清明節那天,郭思蓉已故兩年多的姨媽梅拂曉的靈柩入土。已另娶新婦的郭思蓉的姨夫陳瘦冬認為必須舉行隆重儀式,事先跟“三大照相館”聯係,聘請照相師屆時到場,使用從美國特購的柯達彩色膠片進行全程拍攝。當時國內尚無處理彩色膠片的設備,故拍攝完的膠片全部寄往美國伊士曼·柯達公司進行後期處理。這樣的活兒是麥呼海創辦“三大照相館”以來首次,不說利潤,單為揚名而言,也是要全力以赴的。至於照相師,自非羊城業界小有名氣的“三大小開”麥應泰莫屬。

如此,清明節那天,麥應泰閃亮登場。不過,郭思蓉與麥應泰那時僅僅是相識,至於戀愛,那是從今年8月才開始的。當然,她沒有想到,在四個月後的12月11日,竟然會橫遭不測,命喪明光初中的操場上。

出事那天下午,學校上了一節課就放學了。郭思蓉正準備批改作業,教導主任劉老師喚其接聽電話。這時劉老師正準備下班,遂對郭思蓉說我先走了,你離開時把門關上。電話是麥應泰打來的,他說在附近的洪德路為客戶拍攝剛剛結束,問郭思蓉是否有空,想過來看看她。郭思蓉自是一迭聲說“有空”。

明光初中內有一塊很大的操場,操場邊有一座飛簷翹角的亭子。亭子離郭思蓉的辦公室很近,她經常到亭子裏坐坐,喝咖啡、看小說、結毛線,有時也帶著作業批閱,順便給前來請教的學生答疑。麥應泰每次來學校看她,兩人都是坐在亭子裏聊天。那天麥應泰騎著摩托車抵達時,郭思蓉已經在亭子裏等候了。她照例給男友沏了一杯紅茶,自己則喝咖啡。

接下來的情形,是郭思蓉之父郭毅在事發後根據多人的講述拚湊而成的,這些人包括麥應泰、校工宋伯以及當時在學校操場上玩耍的十幾個男女學生——

兩人在亭子正中的那張木質方桌前坐著,麥應泰喜歡嗑瓜子,郭思蓉每次跟他見麵時總隨身帶一包,此刻便打開放在桌上。麥應泰則從外出時寸身不離的肚包(即係在腹部的長形小包)裏取出一盒巧克力遞給女友。郭思蓉接過那個狹長的馬口鐵罐子,看了包裝,不由驚歎:“英國貨啊!香港那邊帶來的?”

“不是。沙麵那邊一家鬼佬開的鋪子裏有賣,我上午給客戶送相冊,過去時看到了,就給你買了一盒。”

郭思蓉打開盒子取出一塊,邊品邊說好吃。他們所在的這個亭子位於操場一角,東邊、北邊都是竹籬笆圍牆,南邊是操場,西邊即亭子入口往前則是被稱為“娛(樂)鍛(煉)角”的一處活動園地。靠近亭子這邊有一個人造沙坑,供跳高跳遠用的;沙坑旁邊放著舉重用的鐵杠鈴和石鎖;再往前有一副秋千架,這是郭思蓉的最愛。

這對戀人在亭子裏輕聲細語,一副甜蜜情狀。不一會兒,兩人的交流被一陣喧嘩聲打斷。一看,在操場上玩耍的學生轉移到亭子這邊的“娛鍛角”來了。兩個體形彪悍的男生有心要在女生麵前炫耀實力,說要比一比誰能舉起一百二十斤的杠鈴,其他人在一旁起哄。於是兩人立刻比試,結果實力相當,都能舉起來。那就結束了吧?不料旁邊一個女生嗲聲嗲氣地撩撥,問你們能舉起一百五十斤重的杠鈴嗎?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兩個男生自然都不肯示弱。

郭思蓉坐不住了,走出亭子跟那兩個男生說,你們不能舉這麽重的東西,會出事故的。可那二位已經較上勁了,哪裏肯聽勸?麥應泰也過來跟著一起勸,說你們沒經過專業訓練,舉這麽重的杠鈴是需要點兒技巧的。誰知他不勸還好,這一勸,反而麻煩了。

麥應泰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美男子,不論走到哪裏都能吸引女性的目光。幾個女生大概就是抱著瞅幾眼麥應泰的想法來的,此刻美男子走出亭子,與她們近在咫尺,注意力自然都集中到他身上。兩個男生看在眼裏,心裏便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說話就有情緒,帶著抬杠的意味,說看來這位先生對舉重是內行,不知閣下能否舉起一百五十斤的杠鈴?麥應泰微微點頭,應該差不多吧。這話一出口,郭思蓉嚇了一跳,她從沒聽麥應泰說過他會舉重,想阻止卻來不及了,麥應泰已經脫下外套,正要遞給郭思蓉,早有一個女生上前接過來了。

還別說,看上去一副斯文相的麥應泰竟然真把杠鈴舉起來了,而且並不顯得吃力。此舉贏得在場所有人的掌聲,那兩個男生也隻有服帖的份兒,於是皆大歡喜。郭思蓉也來了興致,興奮地說要去蕩秋千。麥應泰問你行嗎?郭思蓉覺得被小看了,笑著說就隻準你爆冷門嗎?今天也讓你看看我的強項!幾個女生在旁邊幫腔,說郭老師是蕩秋千的行家,教體育課的田老師也佩服她呢!

據在場學生和校工宋伯回憶,當時郭思蓉看上去十分亢奮,當即脫下外套,露出裏麵穿的一件淺綠色細絨線衫,彎腰緊了緊白色運動鞋的鞋帶,快步走向秋千架。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漂亮姑娘這一蕩,竟把自己的性命給蕩掉了。

郭思蓉於此道確實頗為熟稔,隻見她站到秋千板上,雙手抓著兩側的繩索,微微躬身,起勢就顯得不同凡響,隻用了三四個回合,就把自己蕩到幾乎與地麵平行的高度。麥應泰目瞪口呆,大叫“思蓉當心”、“注意安全”。宋伯看著也擔驚受怕,跟著喊:“郭老師小心!”

聽到眾人的呼喊,郭思蓉蕩得倒是沒那麽高了,可是又蕩出了花樣,時而單手握繩,時而金雞獨立,到最後,竟然雙手同時鬆開繩索——這顯然已經超出花樣的範疇了。隻見她的身體隨著慣性衝向空中,就像飛翔的鳥兒一樣張開雙臂。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郭思蓉重重摔進了沙坑。本來,厚厚的黃沙可以起到些緩衝作用,她也不至於受到太嚴重的傷害,最多弄個骨折之類。不巧的是,她的頭部摔到了沙坑外麵,正好撞在之前麥應泰舉過的那副杠鈴上,登時撞出了一個血窟窿!

在場眾人一瞬間都傻眼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立原地,鴉雀無聲。麥應泰第一個回過神來,衝上去叫著郭思蓉的名字,男女學生也是一陣哭喊。宋伯大叫“快送醫院”,麥應泰當即抱起郭思蓉,拔腿就往校門口跑。兩個比試力量的男生跑得快,最先奔到馬路上,正好有輛軍車經過,遂不管三七二十一衝到路當中攔下。急如星火地把郭思蓉送到醫院,急診醫生一檢查,搖頭說已經沒救了。

二、狀告小開

校長尹伯升住在附近,十幾分鍾後就騎著自行車趕來了。聽了事情的經過,便去教導處辦公室往醫院打電話,得知傷員已經不治。剛放下電話,麥應泰從醫院回來了,說他已經通知了郭思蓉父親供職的中國植物油料廠(郭毅當時沒在廠裏,去該廠附設的植物基地了,而基地沒有電話),廠方答應立刻派人告知。麥應泰趁這個空當兒返校把摩托車騎到醫院去,一會兒肯定有許多事要辦,有摩托車方便些。

那時候對於這類事故的重視程度遠非如今可比。人死了固然不幸,但郭思蓉是蕩秋千時出的事,怨不得別人。按照舊時的習慣,這種事是不會通知警方的。尹校長也隻是問明情況,向麥應泰表示慰問,給區教育局打電話匯報,順便作個檢討什麽的。當然,死者是學校的教師,喪葬事宜學校應該出力,具體怎麽安排,那就回頭再說了。

麥應泰跟尹校長見過麵,就騎著摩托車匆匆趕到醫院去了。一會兒,摩托車去而複返,後座載著郭毅,這個年過五十的工程師已經哭得雙目紅腫了。尹校長立刻召集出事時在場的一幹學生和校工,讓他們把事故經過對郭毅作了比較詳盡的陳述。郭毅失去愛女,悲痛難抑,無暇他想,對這些說法並未提出質疑。

辦喪事期間,親朋好友自是要詢問郭思蓉的死因,聽郭毅一說,都覺得不可思議:好端端的一個姑娘,生性又不張狂,膽子不大,蕩秋千時怎麽會玩這種高難度動作?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問題?郭工程師此刻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腦子也清醒了,覺得大家的懷疑不無道理。

郭思蓉出事當天,麥應泰在醫院和學校之間來回奔波,又相幫把郭思蓉的遺體從醫院接回。原本他還要留下給郭思蓉守靈,被郭家婉拒。按照規矩,他跟郭思蓉尚未訂婚,遇到這種情況,他可以就此撒手,也可以以朋友身份前來吊唁。郭毅尋思,他既然提出要守靈,雖然沒守成,但肯定是要來參加吊唁的。於是就跟一幹親友說了打算:待麥應泰來吊唁時,咱們大夥兒一起問問出事時的情況。

次日,即12月12日,郭家這邊開始接待來自方方麵麵的吊唁者,原以為其中會有麥應泰,可小夥子沒有露麵。那就隻有再等等。沒想到,13日上午第一個來吊唁的卻是麥應泰的老爸、羊城有名的“三大照相館”老板麥呼海老先生。麥呼海在郭思蓉靈前上過香、行過禮,又向郭毅夫婦表示慰問、奉上禮金,這才說起麥應泰沒來吊唁的原因:小夥子昨夜突然患病,正在醫院治療,所以就由老爸代勞了。

郭毅對此感到不解,據說這小夥子身體很棒,出事那天還當著眾人的麵輕鬆舉起了一百五十斤重的杠鈴,怎麽一轉眼就病了?想到這兒,他心裏忽然一動:女兒就是撞到那副杠鈴上丟了性命的,會不會是他故意把杠鈴放在那個位置的?他不來吊唁,是不是因為心虛?

送走麥呼海夫婦,郭毅跟一幹親友說了自己的懷疑,親友皆表示讚同。有人就要去麥家討說法,但郭毅認為不妥,還是應該謹慎一點兒,先把情況弄個明白。出事時除了麥應泰,還有校工宋伯和一些學生也在場,與其直接向麥應泰究問,倒不如先向宋伯他們打聽,相信後者的陳述會真實客觀些。

這一打聽,就獲知了兩個之前並不掌握的信息:一是有學生看見麥應泰給郭思蓉吃過巧克力,而他自己並沒有吃;二是郭思蓉在秋千架上手舞足蹈、神情亢奮,與平時的文靜舉止相去甚遠。這兩個信息很容易使郭家方麵產生聯想,遂準備報警。親友中有人曾經做過舊警察,知道這種沒多少根據的懷疑警察一般不會受理,如此才有了本文開頭郭毅直接向法院告狀的情節。

海幢分局負責刑偵一攤的軍代表李菲照原是四野某部偵察排長,曾參加接管國民黨南昌市警察局,並作為刑偵隊長主持過分局刑事偵查方麵的工作。解放軍發動廣東戰役前,李菲照奉調作為“華南幹部團”的成員一路南下來到羊城,受命主持海幢分局刑偵隊的工作(偵破本案後調廣東省公安廳)。當下,他聽刑警邵錦雄、黃鬆林匯報了一應情況,瀏覽了郭毅的報案材料,對郭思蓉在秋千架上的那番手舞足蹈也覺不解,認為報案人的懷疑有一定依據,就把留用刑警、舊警局刑偵隊副隊長左曦華請來商量此事。

四十八歲的左曦華是汕頭人氏,早年赴香港謀生,被警務處錄用。在香港當了十二年刑警後,因娶了羊城妻子,遂來廣州,繼續從事刑偵行當。他的業務能力比較強,但生性耿直,被認為“不會混”,始終得不到重用,廣州解放前夕才被任命為刑偵隊副隊長,剛剛上任,廣州就解放了。我方接管人員對其一應情況比較清楚,就讓左曦華配合軍代表李菲照抓刑偵工作。

左曦華聽了案情介紹,和李菲照的感覺差不多,認為這事兒有疑點。李菲照就讓他負責先把情況摸一摸。因為之前是邵錦雄、黃鬆林兩個留用刑警出麵接待報案人的,左曦華就點了那二位和他一起調查。

三人先是分析情況,圍繞郭思蓉死亡事件的要點進行研究——她是從秋千架上摔下來,腦袋撞在杠鈴上死亡的。郭毅遞交的材料中說,麥應泰“故意把杠鈴放在沙坑邊上”,但三個刑警分析下來,認為這應該與郭思蓉的死沒有關係,因為麥應泰無法把郭思蓉跌落的位置預測得那麽準。不過,這並不意味著郭思蓉從秋千架上跌落與麥應泰無關。郭思蓉在秋千上手舞足蹈毫無疑問屬於反常行為,這姑娘不是雜耍藝人出身,也沒有練過體操,按說不可能有這等膽量,而此舉又恰恰是導致她身亡的直接原因,所以,應該圍繞這一點進行調查:她為什麽會手舞足蹈?

左曦華、邵錦雄、黃鬆林三人隨即去了明光私立初中。尹校長沒想到這事竟然驚動了警方,他跟三個警察都認識,當下一邊讓座一邊問:“這事已經發生三天了,起初您幾位不露麵,此刻人家都要下葬了,怎麽想到來調查了?”說著,又招呼校工宋伯沏茶買點心。

左曦華趕緊阻止,說如今是新社會了,新社會的警察是為人民服務的,舊社會那一套就不用了。接著喚住正要離開的校工宋伯,請他把前天郭老師出事的整個過程說一說,還讓尹校長把那天在場的學生喚來等候調查。

這一查,刑警對那天出事前郭思蓉在亭子裏喝咖啡吃巧克力的情節產生了興趣。左曦華懷疑郭思蓉的手舞足蹈是服用了某種具有致幻作用的藥物所致,出事之前她喝了咖啡、吃了巧克力,如果她真的被下了藥,那藥八成就是下在咖啡或巧克力裏的。他問尹校長:“那天出事後,亭子裏的咖啡杯、茶杯和巧克力之類的東西是由誰收起來的?”

尹校長對小郭老師的橫死深感悲痛,但他一直以為是意外事故,對那些東西根本沒上心。聽刑警有此一問,而且非常嚴肅,就有點兒愣怔了:“這個……我倒沒有留意,要不還是問問宋伯吧?”

刑警問下來,得知那些東西是宋伯動手收掉的,他生性謹慎,當時就問了聞訊來校的教導主任這些東西該怎麽處理。教導主任說這些東西都是小郭老師的私人物品吧?那都得留著,回頭她的家屬辦完了喪事會來校收拾她的遺物,到時一並交給家屬就是了。宋伯就把兩個杯子洗幹淨,連同咖啡罐、茶葉罐和一盒已經開封的巧克力收起來,現在還在他屋裏放著呢。

刑警讓他把這些東西都取來,寫了一紙收條後帶走。這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左曦華說咱們就在外麵吃碗麵條吧,晚上還有活兒要幹,該詢問姓麥的小夥子了。

麥應泰住在中央醫院,他確實是生病了,還不是尋常的傷風感冒什麽的,而是急性闌尾炎。三刑警去病房跟小夥子見麵,麥應泰說話得體,回答刑警的問題不打嗝頓,與刑警從學校了解到的情況完全一致。麥也說明了巧克力的來路——從沙麵那家鬼佬經營的店鋪購買。

刑警離開中央醫院時,已經晚上九點,沙麵那邊的店鋪肯定關門打烊了,那就隻好明天再調查了。

12月15日,左、邵、黃三刑警前往沙麵。沙麵當時是廣州市的一個區,麥應泰所說的購買巧克力的店鋪是一個英國人開的,隻有一個門麵,店名起得有點兒別致,曰“爵士之後食品小鋪”,專門經營清一色的英國食品,大部分是舶來貨,小部分是店主自己製作的。小店很有特色,而且價格公道,比較受消費者的追捧,三刑警以前去沙麵時都光顧過。可是,到得那裏方才發現此番運氣不佳,“爵士之後”竟然關門歇業了!

刑警隨即去區政府工商股打聽,原來那英國店主早在一月之前就已提出歇業回國的申請,之後開始做準備工作,拋售剩貨、門麵退租、辦理回國手續、請香港友人預訂回英國的船票。待一切就緒,就在12月11日那天舉行“告別銷售”,價格當然是半賣半送,絕對優惠。麥應泰送給郭思蓉的巧克力就是那天購買的。

向店主調查不成,刑警就隻好研究巧克力了。左曦華向軍代表李菲照匯報了從昨天到今天上午的調查情況,請示是否要把巧克力送檢。李菲照的意見是,巧克力應該送檢,還有那罐咖啡,盡管那是郭思蓉自己的。

當時新組建的廣東公安還不具備藥物檢測的能力,隻有委托社會醫院進行。海幢分局打了報告,馬上獲得市局批準,然後指派專人將檢測物送往市局指定的醫院——孫逸仙紀念醫院。12月16日,鑒定結果出來了:送檢物中未發現異常化學成分。也就是說,無論咖啡還是巧克力都沒有問題,郭思蓉的手舞足蹈與其沒有關係。

左曦華跟邵錦雄、黃鬆林交換了意見,認為依鑒定結論看,麥應泰應該跟郭思蓉之死無關。如此,對郭思蓉意外身亡的調查就算是完成了。按照程序,寫一份調查結論,送交領導審核,然後連同調查筆錄、鑒定結論等一起存檔,這事就結束了。

很快,調查結論就送到了李菲照手裏。李菲照看了看,問左曦華往下準備怎麽辦。左曦華就說了自己的想法。李菲照說:“原本我也是這樣考慮的,如果調查下來沒有證據表明郭思蓉的死跟麥應泰有關的話,那調查就隻能到此為止。但是,現在有了一個新情況……”

三、另有隱情

據寺前街派出所反映,坊間群眾對郭姑娘意外喪生之事議論紛紛,說郭肯定是被“三大小開”謀害的,這是一宗“桃色命案”。還說麥應泰已經不是第一次涉嫌這種事件了,今年夏天,他曾交往的另一姑娘陳圓姝也是在與他約會時意外身亡的。

這個新情況無疑引起了李菲照的重視,他指示左曦華,也不必先搞什麽外圍調查了,直接去中央醫院向麥應泰核實就是。

麥應泰手術後恢複得不錯,時隔兩天刑警再次見到他時,小夥子已經可以在病區走廊裏溜達了。看到刑警,他頗有些吃驚,問您三位怎麽又來啦?左曦華開門見山,直接就提到了陳圓姝的名字,問麥應泰是否認識此女。三刑警都注意到,麥應泰聽見“陳圓姝”這三個字後,眼中閃過一絲驚慌的神色。“她已經死了……解放前就死了!”

左曦華冷冷道:“我們在問你是否認識此人。”

“哦……認識認識!我們還很熟哩!我們兩個談過戀愛。”

那麽,陳圓姝是怎麽死的呢?麥應泰說,7月下旬一個周末的晚上,兩人相約去珠江花船喝酒聽曲,陳圓姝不慎落水溺亡。接著,麥又簡單說了說他與陳圓姝相識以及結交的過程。刑警聽著,沒發現有什麽破綻。可是,三個老警察都忘了問一個問題:陳圓姝跟這次同樣意外身亡的郭思蓉是否認識?

把麥應泰的回答內容製作成一份筆錄,又讓麥應泰過目簽字後,三刑警告辭而去。不過,這並不意味著這樁活兒就到此為止了。刑警接著接觸了陳圓姝的父母、同事以及麥應泰的社會關係,對麥應泰與陳圓姝交往、戀愛直到陳圓姝意外溺水身亡的情況有了一個完整的了解——

先說一下陳圓姝和郭思蓉的關係。陳圓姝的母親梅拂曉和郭思蓉的母親梅朝霞是一對雙胞胎姐妹,因此,陳圓姝和郭思蓉是表姐妹。不過,這對相差兩歲的姐妹一年中也見不了幾次麵,而且都是在逢年過節或者婚喪壽等重大活動時,無非坐在一起吃頓飯、喝杯茶,聊幾句不痛不癢的閑話,然後道聲“拜拜”各奔東西。兩年前陳圓姝的母親因病去世,她們的關係就更淡薄了。

妻子去世不到一年,陳圓姝的父親另娶了繼室竇佳影,這位竇女士的長相用相麵先生的說法屬於“刻薄寡恩”,而且生性貪婪,郭思蓉一家本不願與其接觸,但今年清明節梅拂曉入土,出於禮數,見麵是必須要見的。

梅拂曉病歿入殮後沒有馬上落葬,靈柩寄存於會館內。按照算命先生的說法,三年後方可入土。可是,竇女士對丈夫說,她老是做噩夢,被老公那個亡妻糾纏,再三主張“入土為安”。老公陳瘦冬雖然篤信算命先生之言,但算命先生跟自己的新歡相比,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就接受了繼室的提議。至於具體如何實施,兩人的觀點倒是一致的,都主張要“辦得熱鬧”。當然,出發點不同,老公是為表示對亡妻的懷念,繼室則是為顯示自己的“大度”。

如此,清明節那天的落葬儀式就辦得很是隆重,不但方方麵麵的親朋好友都被邀請到,而且還特地跟“三大照相館”聯係,預約是日聘請照相師到場,用從美國特購的柯達彩色膠片進行全程拍攝。

然後就要說到陳圓姝了。梅拂曉一共生了三個子女,陳圓姝二十二歲,兩個哥哥是雙胞胎,比她早出生四年,但其中的老二出生後一周就夭折了。老大是學醫的,抗戰時輟學從軍,做了一名軍醫,抗戰勝利後留在軍隊。解放前夕,已是少校醫官的老大身不由己隨軍去了台灣。陳圓姝自幼受到父母和哥哥的嗬護,性格有些霸道。但這姑娘讀書沒有哥哥聰明,盡管立下和兄長一樣的學醫誌願,終因成績不濟,隻好退而求其次,進了護士學校,畢業後做了一名外科護士。陳圓姝身材頎長,有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嗓音甜美,加之性格活潑,很容易受到異性的注目。因此,陳圓姝有很多異性朋友,但沒有人能受到她明顯的青睞。用她對閨蜜的話說:我的白馬王子還沒出現。

清明節母親下葬,陳圓姝原本是不想到場的。不是她對亡母沒有感情,而是太有感情了,她一向非常看不慣的繼母竟然以策劃人和主持者的身份包攬母親的落葬儀式,在她看來是對亡母的嚴重褻瀆。向父親明確表示反對無效後,陳圓姝決定以拒絕到場表示抗議。父親隻好請來援兵,堂房阿姨母女(梅朝霞和郭思蓉)好說歹說,她總算勉強同意到場。陳圓姝沒有想到,她竟然在這個場合遇到了她的白馬王子,那自然就是麥應泰了。

據刑警所知,麥應泰乃是情場老手。早在其十六七歲出道伊始(即開始放單飛做外景照相師),就利用其家庭背景、外貌優勢、照相技藝(當時照相師是非常時髦的職業),以及專跑外景的有利條件勾引美貌異性,不論已婚未婚,往往始亂終棄。

與陳圓姝相識後,也是按照這個模式進行的。麥應泰對陳圓姝展開攻勢,陳圓姝原本有意,很快就陷入愛河。不過,陳圓姝也不是省油的燈,兩個月後,竟提出欲與麥應泰結婚,遭拒。陳圓姝性格潑辣,盯著麥應泰不放。麥應泰則幹脆將其“拉黑”,對外放出風聲說:“我跟她根本沒有什麽關係。”

陳圓姝不死心,瞅了個機會去照相館找到了麥應泰的老爸麥老板。麥老板對她很客氣,耐心聽明來意,說進入民國已經三十多年了,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運動”也很久了,不論男女,婚姻自由,這是民國法律規定的,姑娘你如果對犬子有意,可以約個時間跟他好好談一談嘛。陳圓姝聽著,認為麥老板似乎是支持她的,就給麥應泰寫了一封信,打著麥老板的旗號要求見麵。第二天,陳圓姝收到了麥應泰寄來的一張明信片,說本周六(7月30日)晚上七點在珠江畔大榕樹下花船碼頭見麵,他已訂好座位,可以一邊聽曲一邊用餐,有什麽話到時一吐為快。

陳圓姝肯定沒想到,這是她今生的最後一頓晚餐。當晚,為表示誠意,她提前十幾分鍾抵達花船碼頭。麥應泰也準時趕到,出乎陳圓姝意料的是,他並不是一個人過來的,隨同前來的還有另外兩個朋友,年齡與其相仿,看上去很是健壯,其中一個臂膊上還有蛇形刺青。不過,他們跟麥應泰一樣,對她都很客氣,一口一個“陳小姐”,語氣十分恭敬。

做東的自然是麥應泰,他事先已經在船頭樓上訂了全船最好的一副座頭。四人入座後,菜肴酒水陸續送上。三個男人喝白酒,特意為陳圓姝要了汽水。陳圓姝自小好勝,要和他們一樣喝白酒。麥應泰稍稍讓步,隻同意她喝啤酒或者葡萄酒。陳圓姝也不再堅持,說那我就喝啤酒吧。

這時,船已開了,緩緩在珠江上行駛。四人喝酒吃菜,隨口漫談。陳圓姝想起自己是有事約見麥應泰的,如果不趁機把話說清楚,隻怕他今後又要躲著自己了。於是,她就直奔主題。剛開了個頭,那兩位朋友欲起身回避,被麥應泰喚住,說二位兄弟穩穩坐著就是,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陳圓姝更不是那種扭捏性格,當下舊事重提。麥應泰說,這事你不說我也明白。但是,這等人生大事可不是咱們兩個隨口說了算的,總得好好計議才成。這樣吧,過兩天我們另約個時間專門說這事,我還想拜訪一下令尊大人哩!

麥應泰對刑警說起這段情節時,再三聲稱是真話,其父麥老板跟他提起過陳圓姝去拜訪之事,警告兒子不要當陳世美,還說這個姑娘看上去不錯,就是她的護士工作有點兒配不上兒子。如果她真想進麥家的門,可以先訂婚,然後由麥家出資送她出國去學醫,獲得醫生執業資格後,一切都好說。

陳圓姝頭腦比較簡單,聽麥應泰說準備去拜訪其父,就覺得有戲。她跟麥應泰交往過一段時間,知道這小子不怕威脅——否則兩人的事早就成了。所以,她覺得自己也不能逼得太緊,鬧不好弄巧成拙。不過呢,也不能僅憑麥應泰一句話就把自己打發了,那也顯得太掉價了,而且是當著他朋友的麵。那怎麽辦呢?賭咒發誓就不必了,但至少應該倒上酒,碰個杯,表示個絕不反悔的意思吧。她提出跟麥應泰喝杯白酒,麥應泰還在沉吟的時候,那兩個朋友說話了:“喝就喝唄,大不了醉倒了咱們叫車把陳小姐送回府上就是了。”

陳圓姝是有點兒酒量的,狀態好時白酒可以喝四兩(十六兩老秤)。這天,因為有了麥應泰那話頭兒,她的精神有些亢奮,跟麥應泰幹杯後,又和他那兩個朋友幹杯,這一喝下去就停不下來了。事後估計,她可能喝了六七兩,而且喝得比較快。到十點鍾花船返回碼頭時,她已經有了明顯的醉態。具體表現是話多了,舌頭大了,而且不肯安安分分坐著,時不時起身在船上各處走動。

花船的營業時間一般要過午夜,靠岸後一幹消費者也不急著離開,依舊要菜要酒,大呼小叫,分貝遠超唱曲的歌女。麥應泰和他的兩個朋友也都是能喝的主兒,正喝到興頭上,樓下傳來“有人落水”的驚呼,他們這才發現,陳小姐不在旁邊了。

麥應泰說了聲“別是陳小姐出事啦”,一躍而起。那二位緊跟著他下到花船底樓,三人一邊叫著“陳小姐”,一邊四下尋找。忽聽船尾有個女高音在哭叫“圓姝”,三人奮力分開人群往船尾去。麥應泰那個刺青朋友叫小閔,一把揪往一個水手,喝問“怎麽回事”。那水手大概是被突發情況嚇傻了,茫然搖頭。最後,還是那個哭叫的女子告知了情況——

該女子是陳圓姝的同事,兩人供職於同一家醫院,她是藥劑師。陳圓姝喝得雙頰緋紅全船亂走時,正好遇見陪同親戚來花船消遣的藥劑師,兩人便倚在船尾欄杆上一人一瓶汽水喝著說話。正聊著,遠處有人叫陳圓姝的名字,定睛一看,是鄰船的一個姑娘。陳圓姝告訴藥劑師,那是她的初中同學小薛。小薛看來也喝了不少酒,一張臉比陳圓姝還紅。遇見了同學,陳圓姝就顧不得同事了,說要去小薛那條花船上坐坐,然後就喚來此刻被刺青小閔揪住詢問的那個水手,讓給她架跳板。藥劑師連忙勸阻,水手便猶豫著沒動。陳圓姝已經喝多了,哪裏肯罷休,揚言要去找老板說話,水手隻好照辦。

本來,陳圓姝還有一個避免落水的機會——那水手想攙扶她過跳板,可陳圓姝堅決拒絕,說她沒醉,還想喝酒,過去就是跟同學幹杯的。結果,上了跳板,就等於是上了死亡之路。走到跳板中間時,她身子一歪,一頭就栽到珠江裏去了!

鄰船兩個水手見之,立刻跳下水去救人。兩船之間的距離不過數米,陳圓姝不識水性,落水後胡亂掙紮,不知沉到哪一條花船底下去了。兩個水手不敢鑽到船底下去冒險,悲劇就這樣釀成了。

花船方麵以及麥家、陳家連夜雇請多名水鬼撈人,無果。次日上午,陳圓姝的屍體在下遊浮起來。花船客人落水身亡的事故每年都會發生,舊警察局水上分局(即珠江分局)也是見怪不怪了。花船老板照例要向同業公會報告,公會則須向水上分局報告。分局走一走程序,派兩個警察裝模作樣到出事的花船上作一番了解,收點兒好處,然後寫個報告送上去,這事就算結束了。但這次有點兒麻煩,因為剛換了個分局長,新官上任,特別頂真,竟然親自去涉事花船調查,問過一應目擊者後,主張對屍體進行解剖檢驗。

這一解剖,陳圓姝的家人大吃一驚:除了酒精過量,倒是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的化學成分,不過,陳圓姝竟然有孕,腹中胎兒已有十三周了!

麥應泰正與陳圓姝戀愛,陳圓姝死亡時又和麥應泰在同一條船上,人們都懷疑陳圓姝的懷孕是“三大小開”造的孽,而她的意外死亡多半是麥少爺下的狠手。但陳圓姝的繼母並不這樣認為,她說這是因繼女喝酒過量造成的事故,怪不得人家小夥子。既然死者家屬不追究,警察局也就懶得過問,此事就這樣過去了。

不過,對於麥應泰來說,這件事竟然成為他跟郭思蓉進一步接觸的契機。之後陳家為陳圓姝辦喪事,“三大照相館”無償為陳家提供攝影服務,這自然又是麥應泰的活兒了。清明節那次到陳家拍照,他跟郭思蓉就已經相識了,這次就和郭思蓉交換了聯絡方式。然後,表妹就走上了跟表姐相同的路,直到12月11日走向死亡。

左曦華、邵錦雄、黃鬆林三刑警了解上述情況後,不禁產生了懷疑,主張對麥應泰采取拘留審查的措施。報告打上去,得到領導批準。12月17日下午,還沒出院的麥應泰被刑警帶走,關進了海幢分局看守所。

哪知,麥應泰這一被拘,立刻驚動了市局。也就不過兩個小時,市局就致電海幢分局,詢問“三大照相館”老板麥呼海之子涉案之事。分局領導命刑偵隊軍代表李菲照回複市局的詢問,李菲照這才想起麥呼海和同盟會的淵源。以麥老板的資曆,料想應該是我方統一戰線的有用之士,即使現在還沒用到,也得作為備胎看待,此刻動了他的兒子,確實有點兒不太好辦。怎麽辦呢?總不能立馬放人吧?畢竟麥應泰是嫌疑對象。

和左曦華商量下來,兩人的意見是,既然把人拘了,那就得給出一個說法,要麽是抓錯了人,立刻釋放,賠禮道歉;要麽是沒抓錯,“三大小開”確實涉嫌謀殺,應該逮捕。上述兩個選擇,不管哪一個,都得用事實說話。因此,還是得按照原先的軌道,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過,得作為急活兒處理,不能拖。另外,鑒於麥應泰剛動過闌尾手術,關押看守所看來不大合適,還是通知其老爸麥老板來分局辦一個保外就醫,把兒子領回家去吧。當然,得明白告訴麥氏父子,麥應泰正在接受調查,不能會客,不能外出,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否則就得重新收監。

還是由左曦華、邵錦雄、黃鬆林三刑警負責調查。這三位老兄都是留用警察,原以為承辦這活兒是一樁正常工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就是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知隨著麥老板跟官方一接觸(估計是往市局打了一個電話),轉眼間就變成了燙手山芋,扔不得拍不得,捧著吹氣猶自擔心燙傷手掌。可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隻有硬著頭皮往下走了。三人都是老刑警,偵查經驗是有的,合計一番,最後決定先不去麻煩“三大小開”,讓他在家裏安生休養,當初陪麥應泰去珠江花船上飲酒聽曲的那兩個朋友,還有陳圓姝在花船上不期而遇的女同事、女同學,這些人警方尚未詢問過,不如先找他們了解一下情況吧。

12月18日,三刑警跟麥應泰的那兩個朋友在茶樓見麵。這二位,臂膊上有刺青的名叫閔青雲,也是個小開,家裏是開海產行的;另一位名叫史敬德,老爸是中學老師。他們跟麥應泰是在武館學拳術時結識的,算是同門師兄弟。麥應泰比閔、史歲數大,所以就做了師兄。閔青雲曾參加過“三青團”,屬於一般成員,目前在一個小學裏當體育老師;史敬德出身知識分子家庭,所受熏陶不同,職業比較體麵,係海關關員,如今說起來就是公務員。廣州解放後,他被留用,選為工會委員,據說入團申請也已通過,在單位算是積極分子。

閔、史告訴刑警,麥應泰曾對他們說過,他當初並不打算跟陳圓姝談戀愛。陳圓姝的職業是護士,在麥家看來,這種侍候人的女性,不大適宜成為他們家庭的一員。既然如此,為何麥應泰又要跟陳圓姝交往得如此熱絡呢?這也是當初閔、史兩人向麥師兄提出的問題。麥應泰說,眼下時局頗有風雨飄搖之感,國民黨撐不住了,廣州這邊的有錢人家都是人心惶惶,有的幹脆跑海外去了,有的正在做著去海外的準備。麥氏三家照相館的生意當然也受了很大影響。麥老板奮鬥了一輩子,攢下的銀子全家幾代人都花不完。時局如此動蕩,按說就應該像其他有錢人那樣,把照相館關了,房產賣了,去海外做寓公。他老人家卻想不開,偏偏要繼續經營下去。經營就經營吧,照相館這種生意沒多大成本,維持下去肯定沒問題,可麥老板想的不是維持,而是繼續做大。

怎麽做大?那就得想辦法拉生意,而拉生意的指標竟然下達到從未搞過經營的麥應泰頭上。麥老板聽說兒子跟陳小姐相識,而對方似乎對小麥有意,馬上下達指令:必須跟陳小姐保持接觸,搞好關係。

麥應泰當時就懵了,陳小姐跟照相館的生意有什麽關係?麥老板就給他解釋了一番,麥應泰聽了不由暗暗感歎,薑是老的辣,自己這位老爸在生意場打拚多年,真不是蓋的!

老麥不知通過什麽渠道,把陳小姐在醫院的種種表現了解得相當透徹,知道她性格潑辣,跟人打交道講義氣;但如果得罪了她,她可不管你是誰,一定要把是非對錯弄個明白。時間稍長,醫院同事都明白了一點,與其跟陳小姐鬧矛盾,不如跟她交朋友。麥老板就把主意打在這上麵,讓兒子跟陳小姐示好,利用她的人緣尋找商機,舉凡住院患者、不治身亡者家屬、來院探視的患者親朋好友,隻要經濟條件可以的,都通過陳小姐輾轉跟各科室醫護人員聯係,向人家推薦照相留影。還別說,麥應泰把這個想法跟陳小姐一說,她好像沒費多大勁兒,就幫助談成了好幾筆生意,麥應泰為此不得不一次次跑醫院去給人家拍攝現場照。

這就是麥應泰跟陳小姐頻頻接觸的原因。那麽,後來怎麽又不肯接觸了呢?這個,史敬德不清楚,閔青雲經常跟麥應泰喝酒,倒是聽麥應泰說過。

幾個月過去,共產黨的武裝力量勢如破竹,各地有錢有勢的主兒都奔廣州來了,準備由此逃往海外。“三大照相館”的生意也跟著火爆——許多人都要在離開內地前攝影留念。麥呼海的三家照相館忙得被迫延長營業時間,麥老板叫上兒子,父子倆一起鑽進暗房加班加點。麥應泰沒時間跑外景了,陳圓姝源源不斷介紹過來的外景活兒隻好回掉,麥應泰也就以此為由,盡量避免和陳圓姝見麵。

這樣,到了7月下旬,閔、史都以為麥應泰和陳圓姝的事兒已經翻過一頁了。不料那天兩人先後接到麥應泰的電話,說晚上約了陳小姐在珠江花船喝酒聽曲,請兩位師弟作陪。閔、史估計沒準兒是陳、麥兩個人中哪一位今晚要攤牌,麥應泰擔心場麵失控,請他們去鎮場子的。

當晚兩人應約到場,之後的情況還算正常,盡管陳圓姝有些醉意,但並未失態。閔、史以為是一場虛驚,剛剛鬆了口氣,沒想到陳圓姝竟然失足墜江了!

刑警事先對情況進行過分析,認為似乎不能排除閔、史兩人出於江湖義氣,受麥應泰委托,在陳圓姝喝的酒水裏做手腳,導致陳小姐提前走完了人生行程。此刻聽那二位這麽一說,特別是二人神色坦然,說的內容也沒什麽破綻,刑警心裏就犯了嘀咕。再說,這裏麵還有一個犯罪動機問題。閔、史與麥的交往時間不算長,也沒有什麽共同利益,盡管交情不錯,但若說讓閔、史為麥應泰幹這種奪人性命的事兒,那也是要慎重考慮的。他們得為自己找一個“我為什麽要幹”的理由,僅僅出於江湖義氣,似乎說不過去。

如果這二人並非幫凶,那麽,他們是否注意到當時船上有什麽異常情況呢?史敬德回想起的一件事使左曦華頗感興趣——那天他離座去小解,看見一個女人獨自坐在樓下角落裏喝著汽水聽曲消遣。如果是某個暗娼這樣做,那自是見怪不怪,問題是那個女人四十多歲,看穿著打扮和氣質完全不像暗娼。不過當時小史對此也沒有太在意,花船上什麽人沒有?看過也就看過了。沒想到,後來他和閔青雲陪同麥應泰去參加陳小姐的葬禮,竟然與那個女人再次相遇,而那個女人就是陳圓姝的繼母竇佳影!

怎麽這麽巧,這對素有齟齬的繼母繼女居然會在這當兒出現在同一條船上?

四、生前日記

12月19日上午,三刑警正討論案情時,分局門衛室來電,說有個叫麥應泰的青年求見,說有要事向刑警反映。

麥應泰反映的情況確實重要。雖然從看守所回到了家裏,但警方說得很明白,他目前依然是嫌疑人。他在家裏左思右想,警方之所以懷疑他與陳圓姝之死有涉,主要依據就是舊警察局法醫解剖陳圓姝的屍體時發現她已懷孕。他之前與陳圓姝來往密切,刑警自然而然會認為他就是孩子的父親。

真實情況是不是這樣呢?麥應泰說,他跟陳圓姝不曾有過肉體方麵的接觸,她的懷孕應該另有原因。陳小姐早在去年就跟一個有婦之夫關係曖昧,此人叫翁傳祖,是陳圓姝所在科室的醫生。麥應泰之所以不願跟陳小姐有瓜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人向他透露了陳與翁的這層關係,所謂門不當戶不對不過是托詞罷了。麥應泰不想把陳與翁的醜事張揚出去,擔心會對陳小姐造成不好的影響。麥老板也是這個意思,他對兒子說,不合適不談就是了,沒必要去影響人家的名譽。

左曦華等三刑警聽著,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盡在不言中:情況似乎更複雜了。黃鬆林問麥應泰:“關於陳小姐和翁醫生有曖昧關係的事,是誰向你透露的?”

麥應泰稍一遲疑:“這個……請原諒,我答應過人家,不向任何人透露,做人要講信用。”

左曦華說:“我們這是在進行司法調查,希望你能配合,這也有助於盡快查清情況,解除對你的懷疑,麥先生,你說是不是這樣?”

費了半天口舌,麥應泰還是守口如瓶。左曦華知道對付這等角色不宜太過強硬,否則沒準兒適得其反,隻得暫時作罷。

從麥應泰嘴裏問不出情況,那就隻好找姓翁的了,刑警給翁傳祖打了個電話,讓他中午到海幢分局來一趟。

翁傳祖是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南洋華僑,曾去荷蘭學過西醫。他可能認為跟陳圓姝的那碼事是解放前發生的,已經過了半年多,麵對刑警的詢問,他顯出一種很無辜的樣子,連連搖頭,說自己也算個有點兒名氣的醫生,有妻室子女,怎麽會跟一個小護士建立那層關係呢?翁醫生低估了刑警的智商,而且他從來沒跟刑警打過交道,對於刑警這一行的反忽悠能力根本不了解。刑警隻是略施手段,翁傳祖就目瞪口呆了。刑警說,陳小姐是每天記日記的,要不是看過她的日記,我們怎麽會找到你頭上?

這一招果然靈驗,翁傳祖隻得承認,兩人自去年11月以來多次發生關係。今年5月間,陳圓姝發現自己懷孕,翁傳祖勸她打胎,遭到拒絕,然後陳就主動與翁斷了這份關係。翁傳祖的妻子是同一醫院的會計,廣州當地人,家裏既有錢,其父兄還都是習練南拳的,據說光徒弟就收了五六十名,所以在丈夫麵前一向是說一不二。翁在醫院可以出出風頭,在家裏就隻能做縮頭烏龜了。正擔心此事一旦張揚出去,家裏的河東獅吼沒法兒對付,陳圓姝卻主動退出,他當然求之不得。

不過,據翁傳祖說,他與陳圓姝的關係非常隱秘,應該沒有旁人知曉。那麽,是誰向麥應泰透露的呢?刑警最初懷疑是翁傳祖自己,可是想想不對:這主兒對陳圓姝的懷孕應該是頗覺怵頭的,哪有主動向旁人透露的道理?再者,當時“三大小開”和陳圓姝接觸頻繁,在旁人看來,那就是談戀愛了,把陳懷孕的事透露給麥應泰,相當於扔給“三大小開”一頂綠帽子,那是鬧著玩的?

那麽,還有誰會知曉陳小姐的隱私呢?看來隻有再次向“三大小開”請教了。

這回刑警的運氣還算不錯,因為這位小開已經想通了。麥應泰保外在家,被老爸就地圈禁,未經許可不得擅自外出。他無事可做,除了看看小說聽聽收音機,就是胡思亂想。麥應泰尋思,這樣下去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如果警方找不到真凶,而自己的嫌疑又無法解除,往後的麻煩就大了,幹脆還是跟警方說了吧。正這麽想著,刑警就上門了。於是刑警從麥應泰口中得知,向他透露陳小姐懷孕隱秘的人,竟是陳圓姝的繼母竇佳影!

5月中旬的一個陰雨天,麥應泰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報出自己的姓名——竇佳影,麥應泰卻沒有印象。這也難怪,子女隨父姓嘛,他隻知陳圓姝的老爸肯定姓陳,至於母親姓什麽,從來沒人告訴過他,他自然也不會去打聽。待對方自我介紹係陳圓姝之繼母,麥應泰更是詫異。他談過不少次戀愛,經驗也算老到,卻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那麽,對方找自己有何貴幹呢?竇佳影說在電話裏不便講,請麥應泰出來喝咖啡。

麥應泰如約去了咖啡館。兩人之前在陳圓姝生母的落葬儀式上見過麵,客套也就省了,麥應泰直接詢問對方有何見教。竇就透露了陳圓姝懷孕的情況。麥應泰起初並不相信,還以為對方打算以此為要挾,弄出點兒什麽事情來。他自己很清楚,他連陳圓姝的衣角都沒碰過,可這種事往往是越描越黑,所以他並沒有急於撇清自己,且看對方有什麽打算再說吧。

竇佳影微微一笑,說我知道你肯定不會相信,坦率地說,如果不是證據確鑿,我也不信。這不,我把證據帶來了。說著,她從隨身的坤包裏取出一個牛皮紙袋,打開,裏麵是一個淺綠色漆皮封麵的厚本子。竇把本子放在桌上,說這是陳圓姝的日記,其中我夾了糖果紙的頁碼,你翻閱一下就知道了。

麥應泰依言翻閱了七八處夾糖果紙的頁碼,果然是陳圓姝的筆跡,記錄了其與翁傳祖發生肉體關係的內容。5月13日那天的日記上說例假未至,告知翁,後者囑去醫院做個妊娠檢測。隔天記載說已去做了檢查,確定懷孕。看罷日記,麥應泰既有一種要崩潰的感覺,又有一絲幸虧自己沒碰過陳小姐的慶幸。

那麽,竇佳影為什麽要把此事告訴麥應泰呢?這女人做事比較有條理,她先把日記收回——可能生怕小夥子一怒之下把日記撕了,那她回去就沒法兒應付了,畢竟這是她趁陳圓姝上班不在家,偷偷從其臥室裏拿出來的,必須原封不動地放回原處。接著,她才說明本意:“小麥先生啊,你是個好小夥兒,阿姨不忍心看著你上當。我是過來人,經得多見得廣,勸你一句話,還是跟圓姝分手吧……你想想,你們剛剛談戀愛,她已經給你戴上一頂綠帽子了,以後如若成婚,還不知會弄出什麽事呢!”

麥應泰沉默半晌,微微點頭。

竇佳影又說:“這就對了。阿姨這麽做,既是為你好,也是為圓姝好。不過,阿姨也求你一件事,你和圓姝分手,不必把這事抖摟出來,給圓姝留點兒臉麵,更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圓姝這孩子的個性你也知道,她可能不會甘心,繼續纏著你,你避開就是了。”

麥應泰這番話讓刑警麵麵相覷。原先為了讓翁傳祖就範,刑警隨口說陳圓姝留下了日記,沒想到,還真有這麽一本日記。這本日記在什麽地方呢?八成是在竇佳影那裏了。既然如此,就去找竇佳影聊聊吧。之前史敬德說陳圓姝出事當晚他在花船上看到了竇佳影,刑警正有傳訊竇佳影的打算,現在兩樁事可以一起問個明白。

左、邵、黃三刑警當即去了陳家,他們已經了解過,在電影院工作的女主人竇佳影這天正好休息。

刑警突然上門,讓竇佳影大感吃驚,聽說要對自己采取傳訊措施,更是露出一副深覺不解的神情,問刑警我犯了什麽事兒,竟至一下子出動三個警察前來抓我的程度?刑警說這是傳訊,不是拘捕,請你去分局,是有事向你了解。另外,你得把你已故繼女陳圓姝生前的日記交給我們。

竇佳影說日記已經在下葬的時候燒掉了。三刑警都是人精,竇佳影這點兒道行哪能糊弄得了他們,當下沉下臉來:“如果你不老老實實交出來,我們可就要搜查了,讓我們搜到的話,就按妨礙公務處理!”

這當兒,竇佳影隻剩下點頭的份兒,無奈交出了陳圓姝生前的日記。

把竇氏帶到分局,刑警了解到以下情況——

竇氏以繼室身份進入陳家後,由於其天生的刻薄本性以及陳圓姝桀驁不馴的性格,兩人自然合不來,雖然沒有發生過大的爭吵,但內心深處對對方的忿恨卻愈演愈烈。竇氏在電影院工作,作息時間跟尋常工薪族不同;而陳圓姝是醫院護士,有時也要上錯開班。竇氏就有機會在繼女不在家的時候進入其臥室翻看她的物品。陳圓姝有點兒大大咧咧,日記隨手放在抽鬥裏,也不上鎖,有時甚至就在床頭櫃上擱著。竇氏借此窺探其日常生活內容和思想動態,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偷偷翻閱。

在偷閱過程中,竇佳影發現了繼女的秘密——她竟然跟外科醫生翁傳祖有了肉體關係,最初一次是外出遊玩時被灌醉了,迫不得已,之後就是心甘情願了,而且兩人頻繁幽會,隻要陳圓姝上夜班,那和翁傳祖就必然有戲。竇氏意識到,自己已經牢牢抓住了繼女最大的把柄,這是一把殺手鐧,必要時隻要亮出來,足可降服陳圓姝。那一陣竇氏心情特別好,經常不自覺地哼唱粵劇,惹來陳圓姝的白眼。

今年清明,竇氏慫恿丈夫替已故妻子梅拂曉落葬,初時遭到陳圓姝的抵製,竇當時就想亮出殺器,但陳圓姝被親戚說服了,也就作罷。不料,落葬儀式後,陳圓姝竟與“三大小開”結識,談起了戀愛,讓竇佳影非常不爽,擔心繼女嫁進有錢人家,日後愈發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再說,以其刻薄個性,向來見不得身邊人的日子過得比自己滋潤,她決定祭出殺手鐧,一定要把這門親事給毀了!

正動著上述腦筋的當兒,她又在陳圓姝5月份的日記裏發現其已懷孕之事,更是幸災樂禍。她繼續通過偷看日記了解事情的進展,得知陳圓姝把懷孕的情況告知翁傳祖後,翁讓陳圓姝去做手術打胎。陳圓姝怕痛,更怕萬一操作不慎把子宮給損傷了,自己日後不能生育。麥老板那樣的人家肯定信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如果娶個媳婦不能生育,那這門親事的牢固度無疑會大打折扣。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事兒還得落在翁醫生身上,陳小姐要他想辦法解決。翁傳祖出主意,既然不肯做手術,那就吃藥吧。

這種藥國內不能生產,市麵上根本買不到,隻得托人從香港帶來。這一托,時間就長了,直到7月初才把藥弄到手。翁傳祖是外科醫生,不是婦科醫生,但還是有著那份科班出身醫生的慎重態度。打開包裝後,他發現這藥竟然已經過期了,就勸陳圓姝另作他想。香港那邊沒有其他熟人可以托了,隻好把腦筋動到澳門。翁傳祖輾轉托人,總算買到了合格的打胎藥。

陳圓姝的日記顯示,她當時一邊為打胎操心,一邊正在倒追“三大小開”,而且誌在必得。陳圓姝性子烈,在日記中曾有“不成功便成仁”的誓言。但是,她從翁傳祖那裏拿到打胎藥後並沒有立刻服用——那幾天她正患熱傷風,說明書上寫得很清楚,感冒期間不能服用該類藥品。感冒還沒好利索,她就去見了麥老板,接著又要求跟麥應泰見麵。見麵當晚,就發生了落水溺亡事件。

那麽,竇佳影為何與繼女同一天同一時段去夜遊珠江呢,而且還在同一條船上?這當然是刑警需要重點查問的。竇氏語氣遲疑:“這事跟陳圓姝沒關係。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她也去珠江坐花船,否則的話,我就不會去了。”

對於刑警來說,這可不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不得已,竇佳影說出了去花船碼頭夜遊珠江的原因——

竇佳影年輕時曾上過廣東省會計學校,其學曆以現在的標準相當於中專,已經不入流了,但在上世紀二十年代,那可是屬於高學曆的。竇氏年輕時長得還算不錯,性格中的刻薄成分也未充分暴露,讀中專時,也是同齡男生的追逐對象。其中一位名叫蔣恩先的漢口籍男生追得比較緊,竇氏對蔣也有意,兩人曾好過一段時間,並且越過了那條界線。畢業那年,竇佳影應蔣恩先之邀去漢口遊玩,因為不便獨自前往,就作為發起人約了幾位男女同學一起去。蔣恩先的老爸是資本家,家裏有錢,一幹同學吃住都在他家。幾天後旅遊結束,送走了同學,蔣恩先向父母攤牌,說已與其中一位名叫竇佳影的女生私定終身,願結秦晉之好。哪知父母慧眼識人,看麵相就知道竇氏不是善茬兒,斷然否定了這門親事,兩人的緣分到此為止。

而竇佳影去了趟漢口,對蔣恩先以及其家庭情況卻是大為中意,遭到拒絕,自是鬱悶。左思右想,不甘心就此放棄,還是不斷向小蔣示好。但蔣恩先極為孝順,根本不可能為娶她跟父母鬧翻,最後還是一拍兩散。半年後兩人畢業,各奔東西,一個去了上海,一個留在羊城。但兩人還是保持著通信往來,隻是次數漸漸減少,到最後也就不過互寄賀年片而已。

這次,蔣恩先在喪偶三年後續弦,娶的是一位娘家在香港的女同事。兩人都是教師,當時適逢暑假,蔣恩先就陪同妻子去香港探親,路過廣州,遂約竇佳影一起坐坐。竇佳影自是願意在分手二十多年後跟初戀情人見麵,接到電話後一口答應,至於見麵地點,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珠江花船,當年他們第一次偷偷溜出學校在外麵約會的地點就是這裏。

那一陣兒,廣州正在熱映美國電影《卡薩布蘭卡》,排在頭檔上映的幾家影院忙得不可開交。竇佳影是電影院的會計,也被領導指派臨時客串檢票員,接連加了好幾天班,沒工夫偷看繼女的日記。赴約那天,她剛剛忙完,不知道繼女當晚也要在珠江花船上和麥應泰見麵。

左曦華向李菲照匯報了竇佳影陳述的內容,李菲照沉思片刻,說先把她留下,你們看一下陳圓姝生前的日記,再跟電影院方麵聯係,了解一下竇氏那天的活動情況,確認她不涉案之後再放人。

刑警查閱了陳圓姝的日記,與竇氏所言基本對得上。又去電影院調查,竇佳影確實一連加班五天,有三天深夜下班後因交通不便,就留在電影院過夜了。

於是,刑警決定放竇佳影回家。當時已是晚上九點多,公交車早就沒了,考慮到途中安全,左曦華便從分局臨時扣押的違章車輛中挑了一輛三輪摩托,叫上搭檔黃鬆林,讓竇氏坐在旁邊車鬥裏,開車送她回去。

這一去,刑警竟然有了意外收獲!

五、海外遺囑

左曦華、黃鬆林兩人把竇佳影送到住宅,竇氏下車向刑警致謝道別。不料,黃鬆林突然說:“既然我們都過來了,不如進去看看吧。”

這話顯然出乎竇佳影的意料,她愣了一下:“警察同誌,這麽晚了,我先生已經休息了,您二位也知道,今天你們找我談話,我是瞞著他的,這……”

她的話被左曦華打斷:“竇女士,我們這是執行公務,領導指示要查看一下你家的一些物品,希望你能配合。”說著,出示了一張蓋著海幢分局印章的證明,打著手電讓竇佳影過目(當時沒有實施搜查證製度,通常搜查也無須出具公安局證明,但這時已是深夜,考慮到當事人是女性,因此才備了一份證明,以防對方不肯配合,咋唬起來造成不良影響)。

這下,竇佳影沒法兒拒絕了,隻好哭喪著臉把刑警引領入內。

左曦華這一手是與李菲照商量過的。兩人分析下來,認為竇氏並沒有把她知曉的所有情況和盤托出。所以,刑警就決定借送竇氏回家的機會到她家裏查看一下。竇氏臨時被警方叫走,屋裏有什麽東西都來不及收拾,若是改天再去,她把該藏的東西藏起來,那就不好辦了。

查看下來,果然有收獲——竇氏竟然也是記日記的,而且有十幾本。刑警當場出具了憑條,把日記帶走了。

次日,三刑警分頭把竇佳影的這些日記翻閱了一遍,果然發現了昨天傳訊竇佳影時她沒有交代的一個重要情由——

陳圓姝和郭思蓉這對現已身亡的表姐妹的母親梅拂曉、梅朝霞是一對雙胞胎。兩人出生於香港一個富商家庭,其生父梅望仙早年被賣到南洋幹苦力,吃盡了苦頭,熬了十年後去了香港。從在碼頭叫賣小商品開始,一步步到設立固定攤位、開小店鋪、盤下商店做老板,漸漸發跡,成了香港一個小有名氣的資本家。其妻張氏比梅老板小十二歲,結婚八年一直沒有生育,多年來夫妻倆跑遍了香港的大小廟宇燒香磕頭,還花了許多錢鈔光顧中西醫院,到梅老板四十歲這年,終於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姐妹,也就是梅拂曉和梅朝霞。之後就像開了泄洪閘似的一發不可收拾,五年內接連生了四胎,三男一女。

梅望仙有個堂弟叫梅望川,早年也曾去過南洋,不過不是被賣去做苦力,而是給一個生意人做跟班。梅望川沉默寡言、性格內向,但做人實誠,拿了人家的一份報酬,跟班做得很稱職,有一次甚至替東家擋刀,自己的命險些沒了。好人有好報,東家去世前給了他一大筆銀兩,囑其回國做生意養家糊口。梅望川遵囑行事,原以為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哪知一上手,連自己也大為吃驚。他跟了東家十多年,耳濡目染,無意間學得了做生意的套路,其經營理念比國內還先進。到這一步,他想不發財也難了,漸漸成了羊城百貨業的一名後起之秀。他和堂兄梅望仙的關係也不錯,梅望仙一旦遇到資金瓶頸,梅望川毫不猶豫一紙支票匯到香港,立解堂兄之困。

張氏生下第五胎後,梅望川像以往一樣再次前往香港祝賀,然後,向堂兄開口提了一個要求:把雙胞胎“二梅”過繼到他膝下做女兒。梅望川娶妻妾各一,生了五胎,成活三胎,皆為男丁。真所謂缺啥想啥,夫妻倆最想的就是生個女兒,最好像堂兄那樣是雙胞胎。兩人曾商量過,能否把“二梅”要過來當親生女兒養,隻因堂兄隻有這麽一對雙胞胎女兒,不好開口。這次聽說堂嫂生了女孩兒,遂借機提出請求。梅望仙當下一口答應。

就這樣,“二梅”變成了廣州居民。她們的童年、少年過著一份富足的日子,可是,到了初中畢業那年,家裏遭遇變故,梅望川夫婦出海時遭遇海盜,船上十來人悉數遭劫被殺,拋屍大海。梅家嫡生的三個男丁都已長大成人,兩個成了家,娶的老婆一個比一個凶,一個比一個貪婪。在分家問題上,掌握話語權的就是那對雌老虎。小叔子是男丁,分到的遺產還說得過去,“二梅”就沒這麽幸運了,隻拿到少得可憐的錢鈔,連棲身的房屋也沒給。

本來,遇到這種變故,這對雙胞胎肯定會聯係香港的親生父母。但梅望仙夫婦應老友之邀,到海外住了一段時間,一去就是三年,和廣州的聯係暫時中斷了,連梅望川夫婦橫遭不測雙雙殞命的噩耗也不知道。“二梅”商量下來,隻好先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把初中最後一學期讀完再說。兩人的學習成績還是不錯的,如果不遭受這一重大變故的話,考取高中不在話下,雙雙進入大學的概率也是蠻高的。但這當兒卻是須先捧到飯碗,待到初中畢業,她們報考了不收學費、食宿費全免的師範學校,順利被錄取。

發榜之後,“二梅”給香港去信,尋思親生父母出遊在外,兄弟老妹總在家的吧?她們是租的房子,開學後就可以入住師範學校,一住三年,所以落款寫的還是原先梅望川家的地址。哪知這麽一來,往後十餘年,她們跟親生父母徹底失聯了——兄弟老妹倒是給她們回了信,卻被兩頭母老虎給撕了。為斷絕與“二梅”的一切關係,她們幹脆賣了老房另覓新居。而香港那邊,也因港英政府搞市政建設導致梅宅遷址。就這樣,直到十七年後,雙方才再次取得聯係。

抗戰勝利次年仲春,曾數次親自或委托他人到廣州來尋找親生女兒“二梅”均無果的梅望仙再次來到羊城,終於打聽到了已經長大成人的雙胞胎女兒的下落。老大梅拂曉已經從老師轉行去了銀行,老二梅朝霞畢業後就沒當老師,而是進了一家外資公司做職員。“二梅”均已結婚,各生了一個女兒,就是陳圓姝、郭思蓉這對表姐妹。

梅望仙這年七十五歲,身體尚健,比他小十多歲的老伴卻已病歿。膝下的三男一女四個子女,因疾病與戰爭等原因,如今隻剩下一個兒子,也已娶妻生子。

父女相見,梅望仙自是激動萬分,“二梅”的反應卻很冷淡,甚至有一絲怨恨。被羊城梅家遺棄後,“二梅”吃了太多的苦頭,而這一切都是生父導致的。她們拒絕了生父的慷慨饋贈,也不願去香港,哪怕是旅遊一趟,和生父分別時,姐妹倆一致表示,今生不願再跟梅望仙相見。

梅望仙千辛萬苦找到女兒,不料卻是這種結局,其心情可以想象。返回香港後,他把準備贈給雙胞胎女兒的八十兩黃金一分為二,簽署贈與聲明,將這些黃金贈與“二梅”的女兒陳圓姝、郭思蓉,她們隨時可以來港領取。考慮到人生無常,贈與聲明中特別說明,如若陳圓姝、郭思蓉不願接受或者因失蹤、離世未曾接受,她們的親屬可以按照法律規定順位繼承。此後,梅望仙的律師每年從香港赴粵一次,代委托人與繼承人見麵,其實是為了確認繼承人是否健在。

1948年,竇佳影作為繼室與陳瘦冬結婚後,得知繼女在香港有四十兩黃金等待領取,不禁大感興趣,慫恿丈夫勸說陳圓姝,卻遭到陳圓姝的拒絕。竇佳影不由得在日記中大發感歎,說如果陳圓姝出點兒什麽意外就好了,那四十兩黃金就可以落到他們夫婦手中了。

刑警看到這裏,馬上想到了“犯罪動機”四字,尋思看來竇佳影果真有問題啊!可是,再往下看,卻又迷惑不解。一年後的日記中,竇氏再次記錄了與這筆黃金相關的內容:1949年4月11日,年邁的梅望仙患癌症住院,住院前突然宣布撤銷之前的贈與聲明。8月13日,梅望仙在香港去世。之前半月,他留下遺囑,與“二梅”相關的內容是:其遺產中的十萬元港幣由“二梅”各繼承五萬元;如繼承人放棄這一權利,或者因失蹤、去世等導致無法實現這一權利,該款項可由親屬順位繼承。

在得知陳圓姝落水身亡的消息後,彌留之際的梅望仙再次修改了遺囑。他派孫子梅嘉康代表他赴粵吊唁並相幫料理喪事,當晚,梅嘉康宣讀了修改後的遺囑:取消了陳圓姝的繼承權,其親屬的順位繼承權利也一並失去;郭思蓉繼承的款項由五萬元增加到十萬元;如放棄繼承或繼承人失蹤、去世等,則該款項由被繼承人唯一的孫子梅嘉康繼承。

這樣,竇佳影與其丈夫即陳圓姝的生父就喪失了繼承權,因為他們跟梅望仙沒有直接血緣關係。

12月22日,海幢分局局務會決定,陳圓姝、郭思蓉意外死亡事件正式立案偵查,專案組由五名刑警組成,軍代表李菲照任組長,刑偵隊副隊長左曦華任副組長,刑警邵錦雄、黃鬆林、龍成廉為專案組成員。

這天上午,李菲照主持專案組開會分析案情。大家對竇佳影日記中披露的情況很感興趣。之前,刑警曾經考慮過這對表姐妹的意外身亡可能是謀殺,可是,在排除麥應泰的作案嫌疑後,卻找不到別人要殺害她們的動機。現在,動機找到了,似乎應該把注意力投向這對表姐妹死亡後誰會得益這樣一個方向上。

專案組五名成員除李菲照外,都是留用警員,左、邵、黃三個是老刑警,龍成廉於1948年7月從國民黨廣州市警察局下轄的警察訓練所結業,分派到海幢分局,雖然從警時間不長,但也參加過幾次破案,算是有點兒經驗。海外遺囑的出現似乎讓案情變得明朗了,四位刑警你一言我一語發表看法,李菲照將他們的意見歸納為以下幾點——

其一,表姐妹如果死於謀殺,凶手的動機應該是得到本應屬於她們的那份遺產。從這個角度看,凶手來自香港方麵已故梅望仙後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為遺囑修改後,姐妹倆在廣州的親屬已經沒有繼承權了。

其二,策劃者在製訂好謀殺方案後,可能自己出麵,也可能指使他人實施。所謂“他人”,也許來自香港,也許是策劃者在廣州物色的。港粵相距較近,遙控指揮不難實現。

其三,謀殺的目標是一對表姐妹,具體實施謀殺的案犯應該與兩個被害人都有接觸,從這個角度考慮,麥應泰倒是比較符合執行謀殺計劃的條件。但之前對其進行的調查基本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這是一個不好解釋的疑點。

其四,刑警也考慮到了另一種可能,那就是陳圓姝、郭思蓉兩姐妹並非都死於謀殺,第一個死亡的陳圓姝有可能真的死於意外。據刑警之前的調查,陳圓姝在花船落水身亡,與其喝酒過量有關。試想,在兩船之間臨時架一條隻有尺許寬的跳板,即便是沒喝酒,一般女子也是不太敢走的,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甚至可能連邁步上跳板的勇氣都沒有。可陳圓姝不但上了跳板,還拒絕讓水手攙扶,那說明她果真是醉得不輕了。如果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她是在別人的引誘下喝了那麽多酒的話,她的落水也就隻能停留在“意外”這個層麵上。

其五,鑒於上述情況,專案組應該先盯著另一個被害人郭思蓉之死進行調查。郭思蓉出事時,其亢奮的情緒在場眾人都注意到了,確實顯得很突兀,與其平時的表現判若兩人。當然,即便郭思蓉之死是他人策劃的,也並非直接遭人殺害,而是用投毒(包括引起亢奮、產生幻覺的化學藥物)之類的手段導致其行為失控。不過,由此也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凶手想要達到這個效果,必須具備一個基本條件——對郭思蓉的性格、平時的愛好非常了解。這種了解需要達到這樣一個程度,即可以準確預測到她在什麽情況下會怎麽做。策劃者和凶手隻有掌握了這樣的信息,才能精準實施。

其六,除了熟悉郭思蓉的性格、愛好,凶手還要有機會直接或者間接接觸被害人,此外,如果他不是親自實施殺人計劃,就需要有雇傭凶手的渠道,要知道,雇凶殺人這種事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麽人都能做的。專案組排了排,認為符合上述條件的隻有一位——還是“三大小開”麥應泰。

大夥兒討論下來,一致認為還是要盯著麥應泰進行調查。其實,對他的調查已經進行了將近十天,方方麵麵似乎都已調查到了,現在再查,無非還是以前查過的那些內容。不過,這些內容中有了重點,就是郭思蓉出事之前喝的咖啡吃的巧克力。校工宋伯以及在場學生都說,郭思蓉出事前隻喝了咖啡、吃了巧克力。刑警從其他教師處了解到,這天郭思蓉因早餐吃得晚且過飽,連午飯都沒吃。由此看來,郭思蓉中招的唯一途徑就是咖啡和巧克力了。

咖啡和巧克力的來路,之前已經調查過。咖啡是郭思蓉自己的,還剩半罐,一直放在她寫字台一側的櫃子裏。櫃子上了鎖,而且上了兩把,一把是原配的櫥櫃鎖,另一把是她入職當天裝上的。那天她的老爸郭工程師陪著女兒到學校報到,看了她的辦公室,覺得寫字台的鎖具過於簡陋,當即上街買了金屬搭扣和一把銅掛鎖,親手幫她安裝好。可能是老爸關照過,郭思蓉把鑰匙保管得很好,不管在校在家,從不離身,晚上睡覺也是和摘下的手表係在一起壓在枕頭下。如此一來,即使有人想往咖啡裏擱點兒什麽,怕是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況且,出事後咖啡已經送市局做過技術鑒定了,沒發現其中有異常化學成分。

巧克力也送市局做過技術鑒定,結果與咖啡一樣。不過,巧克力是一塊一塊包裝的,其他的沒有問題,不代表郭思蓉吃掉的那塊也沒問題。至於其來路,麥應泰說是他當天上午在沙麵那家英國人開的店鋪裏購買的,刑警隨即去沙麵調查,該店卻已關門歇業,英國老板回國,與羊城徹底拜拜了。也就是說,麥應泰所謂的巧克力的來路,並未得到確切的證實,刑警接下來的調查也是從這裏著手。

可是,出售巧克力的店鋪關了門,老板回了英國,這個調查該怎麽進行呢?軍代表李菲照與刑警邵錦雄、龍成廉三人再次去了沙麵,先去區政府工商股,重點了解那個英國店主歇業回國的原因,以及其以往經營店鋪時的口碑,工商股方麵告訴偵查員,此公一向守法經營,口碑也還不錯。接下來,三人又去了此公原店鋪所在地,名義上是跟相鄰店鋪的老板、夥計打聽英國店主平時的情況,但說著說著,話題就自然而然地轉到了“三大小開”身上。

麥應泰是這一帶的名人。不僅因為其老爸險些成為“黃花崗第七十三烈士”的傳奇經曆,也是由於“三大小開”經常騎著那輛全廣州獨一無二的美國大排量摩托車在全市各區招搖,帶著助手,背著當時最高端的攝影器材拍攝外景,這種角色想不出名也難。提起“三大小開”,即便沒見過麵的,也大多知道這麽一號人物。此刻,刑警要了解的就是麥應泰跟那個已經回國的英國店主是否熟識,兩人平時是否有來往。

三刑警分別跟那條街上二十多個店鋪的店主、夥計了解過情況,沒發現任何麥應泰跟那個英國店主熟識的跡象。訪問最後一家店鋪時,鄰店店主十三歲的兒子正好放學回家,聽大人議論說“三大小開”可能犯事兒了、一下子來了三個警察調查他跟鬼佬是否有交往的話頭,當下就插嘴說,那鬼佬跟“三大小開”是認得的,那天我去鬼佬店裏買麵包圈,來了一個男子,讓鬼佬把“三大小開”訂購的東西交給他,由他轉交。鬼佬聽著馬上點頭,說是小麥先生叫你來取的吧,OK!我這就拿給你。說著就把一個長方形的彩色硬紙禮品盒遞給了那人。

刑警聞之立刻來了精神,馬上跟少年單獨談話,進行更詳細的了解,終於弄清楚少年說的那天是12月11日,具體時間記不清了,大約是中午。那個陌生男子不知是幹什麽的,肩上掛了一個挎包,門口停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他接過英國人遞給他的那個禮品盒後,就開車離開了。

禮品盒裏裝的是不是涉案巧克力呢?會不會是那個英國人事先按照麥應泰的要求做了手腳,然後,由麥應泰哄騙郭思蓉吃了其中有詐的巧克力,導致郭思蓉在蕩秋千時產生幻覺?這個,就需要查一查了。

李菲照囑咐眾偵查員,這個對象的老爸有點兒來頭,咱們調查時一定要慎重。大家商議一番,決定先設法從“三大照相館”內部了解一下麥應泰在郭思蓉出事的12月11日那天中午是否去了沙麵。按照之前麥應泰對刑警的說法,那天上午他是去沙麵給客戶拍外景的,拍完外景離開時,途經沙麵南街英國人開的店鋪,看見人們在搶購廉價巧克力,就給郭思蓉也買了一盒。

偵查員龍成廉隨即去查了照相館的賬本,上麵白紙黑字,12月11日那天上午麥應泰的確是去拍外景了,但客戶不是沙麵區的,而是海珠大橋附近的和寧裏。

“三大小開”在撒謊。當晚八時許,保外在家的小麥被刑警隊傳訊。

李菲照對麥應泰很客氣,請對方抽煙喝茶,像朋友似的聊天,話題看似很隨意,聊了會兒電影、足球、拳擊,忽然話鋒一轉:“麥少爺啊,如果能選擇,我真願意跟你交朋友,咱倆的興趣愛好相同啊!可是……唉,真遺憾!”

小麥一臉驚疑:“李代表,您這話從何說起?”

李菲照就說了買巧克力之事。原以為對方肯定驚慌失措,至少也得尷尬一下,哪知麥應泰卻是麵不改色,立刻把上衣袋裏插著的鋼筆扯出來,說李代表,請給我一張紙。李菲照尋思這主兒難道這麽爽快,點破了題,幹脆就直接書麵交代了?哪知把紙遞過去,對方筆走龍蛇,立刻寫下了一行名址:翟峰,維新路(後改名起義路)99號。

李菲照不解:“這位是……”

“李代表,您若是有興趣,派個弟兄把他叫過來一問就清楚了。”

很快,翟峰就被偵查員請到了分局。了解下來,原來這青年是麥應泰的朋友,兩人經常來往。他的職業是駕著輛破摩托全城到處跑給人送東西,相當於如今的快遞員。但那時沒有這麽一個行業,他不過是個體做做。“三大照相館”經常有急件送交客戶,麥應泰就找上了他。12月8日,他去照相館取送給客戶的樣照時,麥應泰請他在11日午後跑一趟沙麵南街,英國佬經營的食品小鋪有進口的巧克力降價出售,已經約好給他留一盒,讓小翟去取一下。

如果此話屬實,巧克力送到麥應泰手裏是什麽時候?麥應泰有沒有做手腳的時間?了解下來,翟峰趕到“三大照相館”總店時,麥應泰去和寧裏客戶處拍外景還沒回來,東西是交給店裏的賬房陳先生的,陳先生怎麽處理的,他就不清楚了。

刑警馬上向麥應泰問了陳先生的住址,連夜登門。了解下來,陳先生拿到巧克力後,就往賬台上一放,等小開來取。不多會兒,麥應泰打來電話,說陳叔那東西送來了嗎?這樣吧,我在外麵有點兒耽擱,一會兒路過總店,把東西拿了就走,麻煩您先把外麵的包裝給撕了,否則放不進我那肚包。陳先生就遵囑把外包裝撕掉了,這才知道裏麵是一盒巧克力、兩盒西餅。一會兒,麥應泰駕駛摩托車過來了,匆匆進門把巧克力拿了往肚包裏一塞,出門上車就走。陳先生記得,當時店堂裏的那口落地大鍾正好敲響兩下——那是下午兩點鍾。

李菲照突然想起,郭思蓉出事伊始,左曦華三個去學校調查時,學生的陳述中有關於麥應泰抵達時間的記載。馬上去翻筆錄,果然,有兩個學生都說,麥應泰出現在操場上的時間是兩點一刻左右。也就是說,麥應泰從取了巧克力至趕到學校一共用了一刻鍾時間。他途中有沒有機會對巧克力做手腳呢?

李菲照把自己的想法跟左曦華一說,兩人商量片刻,決定實地測試一下。於是指派擅長駕駛的刑警黃鬆林從分局借來一輛摩托車,載上李菲照趕到“三大”總店門口,從這時起計時,抄近路前往學校。此刻夜深人靜,馬路上空曠無人,臨末一看表,耗時十七分鍾。由此,專案組得出結論,麥應泰沒有做手腳的時間。也就是說,巧克力裏很可能並沒有被滲入過什麽藥物。

但是,麥應泰為什麽要說謊呢?他的解釋是,為表示對郭思蓉有那份愛心,他就隨口胡扯了一下。之所以跟刑警也這樣說,是擔心前後說法不一致給自己找麻煩,況且,還可能把翟峰也牽扯進來。

六、發現疑犯

排除麥應泰的涉案嫌疑後,刑警一時竟沒了方向。12月23日,專案組再次開會研究案情。左曦華提出了一個問題:從現場目擊者的證詞來看,事發時郭思蓉出現幻覺的情況應該是存在的,但是,她的幻覺是服用了某種藥物所致,還是她本身就患有什麽可以引起幻覺的隱疾?

這個問題的提出,讓李菲照有點兒尷尬。這個案子雖然剛立案,但調查從12月14日就開始了。可能正是因為沒有馬上立案,包括分局領導在內,大家對該案都不是那麽重視。像老左這樣經驗豐富的留用警察早就意識到應該對死者遺體進行解剖檢驗,可因為留用的身份,他不敢提出。到現在案子查不下去了,這個問題才正式擺到桌麵上。

李菲照是個誠實人,馬上檢討,說這是我的責任,有什麽後果由我負責,跟你們幾位沒有關係。老左同誌,你的意見是不是需要對郭思蓉的死因有一個科學權威的說法?這好辦,現在向分局打報告,要求市局指派法醫解剖遺體就是。這方麵我是外行,請老左直言,如果郭思蓉生前服了什麽藥物,此刻是否還能檢驗出來?

老左說本案的鑒定屬於毒物鑒定,屍體在醫院太平間裏冷藏,現在解剖應該還來得及。

那就別廢話了,立刻起草報告,市局當天即批準。郭思蓉的遺體已經在醫院太平間停了十二天,法醫當晚解剖檢驗,次日得出結論:根據屍體皮膚表麵形成的屍斑、體內血液成分、胃腸器官化驗,以及其出事前的亢奮表現可以認定,死者死亡前三小時內曾服用過含有番木鱉堿、毒蕈提取物成分的食物,這類毒物能夠興奮中樞神經係統並使服用者產生幻覺,結合其當時的運動狀況,有很大概率會導致嚴重傷亡事故。

刑警馬上想起之前調查時無意間聽說過,郭思蓉是以一輛七成新的哈雷摩托作為上下班交通工具的。那麽,法醫所說的“運動”是否也包括駕駛摩托車呢?如果那天麥應泰沒去學校看郭思蓉,那她在校園亭子裏批改完作業後也就不會去蕩秋千了,而是直接駕車回家。途中藥性發作,她照樣難逃一死。而那樣的死亡,肯定會被認為是交通事故了。

眾刑警議來議去,最後把注意力集中在這麽一點上:案犯的作案動機之前已有推論,是為謀財。而這對表姐妹死亡後,符合繼承條件的對象就隻有梅望仙的孫子梅嘉康了,何不就從這個人身上著手調查呢?先查清香港方麵的主使者,再回過頭來調查其在廣州方麵的社會關係,就有可能找到實施謀殺的具體執行者。

當然,要把偵查觸角伸到香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報告打上去,領導肯定不會批準。不過,專案組還是有便利條件——左曦華原是香港警務處的刑警,是否可以通過他的同僚好友不顯山不露水地悄然查一查?

左曦華當即表示沒有問題。因為是同行,港警朋友差不多每年都來人來電抑或函件要求協查線索,就在9月中旬,那時廣州尚未解放,香港警務處的刑警朋友還來電讓幫忙協查一個逃犯在廣州的落腳地址呢。

李菲照立刻打了報告,獲準當天就讓左曦華發了一份電報,請求港警朋友協查。12月28日中午,專案組收到了香港發來的附有嫌疑人照片的函件。那位姓彭的老刑警根據這邊提供的信息對相關情況進行了秘密查摸,獲知梅望仙唯一的孫子梅嘉康曾在本月上旬赴廣州出差,逗留三天後返港。

梅嘉康今年二十八歲,係電氣商品銷售公司職員,空閑時以私人名義倒騰中藥材。據香港警方掌握的情況,此人吃喝嫖賭,花錢大手大腳,還有借高利貸的記錄。專案組據此認為梅嘉康可能涉案,決定先查清月初梅嘉康來廣州時下榻何處、跟什麽人有過接觸,然後再作計議。

這一查摸,又花了整整兩天,終於查明12月5日至7日,梅嘉康曾持香港居民護照和“大義電氣商品銷售公司”出差證明入住福建街上的“漫鑫旅館”。12月30日晚,李菲照、左曦華、邵錦雄三刑警去了該旅館,把老板、賬房、夥計一應人等召集起來,指著登記本上梅嘉康的名字出示照片,問是否對此人有印象。雜役老王和廚師小吳馬上點頭,連說“有印象”。

刑警從王、吳口中了解到,梅嘉康入住旅館後,開了一個單人房間,沒有出門,待在房間裏看從香港帶來的一冊很厚的小說,吃飯都是預先吩咐廚房,由廚師小吳炒好後送到房間的。這種客人,解放前開旅館的都遇到過,但解放後就少見了,所以小吳的印象很深。這樣到了第二天,即12月6日傍晚,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粗壯男子,說要見香港來的梅先生。梅嘉康立刻通知小吳加菜,還要了一瓶白酒(之前他喝紅酒)。小吳把菜送進房間,兩人關起房門喝酒,那個客人直到九點多才告辭。第三天,梅嘉康睡到將近中午,起床後就退了房間離開旅館了。

刑警聽著就覺得可疑,梅氏說是來廣州出差的,可來了以後哪裏都沒去,就會見了這麽一個男子。這個男子是什麽來路呢?刑警詢問那晚負責迎送此人的雜役老王:看穿著和氣質,你估計那位先生是幹什麽營生的?

老王幹了二十多年旅館雜役,閱人無數,想了想說,那主兒應該是個粗人,從其說話舉止看來,幹的也是低等活兒,估計跟我這個雜役差不多——他這話應該比較靠譜,從事旅館業的每天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看多了,就有了識別經驗。廚師小吳對此也有發言權,在一旁附和說,那人一看就是個粗笨漢子。小吳還記得,那晚他從廚房把一盤盤燒好的菜端到香港客人的房間裏,香港客人比較禮貌,每次都會說一聲“謝謝”,那主兒卻是一副合該如此伺候他的樣子,正眼都不瞟小吳一下,隻管狼吞虎咽,臨末還讓小吳另切半隻醬鴨、一塊鹵牛肉讓他帶走。老王最後還補充,這人長得濃眉大眼,臉麵比較大眾化,但嗓音洪亮,去戲台上跑龍套吆喝兩嗓子倒是挺合適。

左曦華聽著心裏忽然一動:“等等,那人的頭發是怎樣的?”

“頭發?哦……跟我差不多吧,比平頂頭稍微長一點兒,不過比我的頭發黑,燈光下看有點兒油光泛亮的。”

左曦華朝邵錦雄瞥了一眼,後者微微頷首。接著,左曦華在本子上寫了兩個字,推到李菲照麵前。李菲照一看,頓時恍然——校工?!

三刑警連夜前往明光私立初中。學校裏有兩個校工,吳伯和宋伯,兩人一年到頭全天候駐守在校。宋伯住在校園裏麵,吳伯則整天待在門房間。此刻,吳伯被刑警喚醒,開門時連打哈欠。老頭兒記性不錯,認出了曾兩次去學校調查的左曦華,當下哈欠也不打了,趕緊把三人引進門房間。刑警立即說明來意:12月6日那天傍晚,宋伯是否離開過學校?

吳伯馬上點頭。刑警倒納悶兒了,時隔二十多天,他怎麽記得那麽清楚呢?

原來吳伯跟宋伯是同鄉,都是順德人,是他介紹宋伯來這所學校當校工的,兩人平時關係不錯。12月6日那天,是吳伯六十歲生日,原本是說好弄幾個菜和宋伯一起喝酒的。可是,一天前宋伯突然說他有個親戚來廣州,次日請他去外麵吃飯,就隻好放棄了。不過,那天晚上九點多宋伯回來時卻給了吳伯一個小驚喜:帶回了兩份用幹荷葉包著的鹵菜,醬鴨和鹵牛肉。

終於對上號了。刑警立刻讓吳伯帶路,去校園內宋伯下榻處,當場將其控製。

七、真相大白

宋伯被押到海幢分局,立即訊問,終於查明了案情——

宋伯名叫宋萬全,時年四十八歲,出身廣東順德農家,年輕時在縣城打工。抗戰勝利那年,經同鄉吳仕富(吳伯)介紹來廣州,進明光私立初級中學當校工。一學期做下來,全校上自校長下至頑劣學生,都認為他是個好人,端的是有口皆碑。

其實一輪訊問下來,刑警也真心認為,如果不是涉嫌郭思蓉命案,這人真的不錯,別說在私立學校做校工了,到公安局來做個雜役也絕對稱職。宋萬全自己也供稱,直到12月6日他接受香港梅先生的邀請去其下榻的旅館喝酒之前,從沒動過什麽壞腦筋。然後,宋伯就開始埋怨尹校長了,如果不是尹校長臨時起意,安排他做了一件本不是他分內之事,他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今年7月間,陳圓姝在珠江花船上落水身亡,郭思蓉到學校來請假——當時已經放暑假了,但郭思蓉是新教師,根據國民黨廣州市教育局的規定,新任教師必須參加局裏舉辦的為期半月的業務培訓班,由教育局聘請業內有名的老教師給他們開講座,傳授教學業務。次日郭思蓉排到的那一期培訓班就要開課,這時傳來了其表姐意外身亡的消息。盡管和表姐的感情一般,可從禮數上來說,她必須相幫陳家料理喪事。所以,她就來向尹校長請假,想請尹校長給教育局說一下,把她調到下一期培訓班。尹校長一向通情達理,不但當即同意,還指派宋伯跟著小郭老師前往,相幫喪家打雜。

也算是合該有此一劫,宋伯這一去,就遇到了奉祖父之命從香港來奔喪的梅嘉康。在宋伯看來,梅先生非常平易近人。他以前見過的富家公子哥兒大多趾高氣揚頤指氣使,走路都得雙目看天,沒想到梅先生和那些人不一樣,不但說話客氣,還掏錢買煙買冷飲犒勞宋伯等幾個下人。更令人感動的是,梅公子竟然滿頭大汗地與他們一起幹活兒,臨末,還和他們坐一桌喝酒聊天。

應該說,宋伯並不是一個饒舌之徒,否則他在明光初中別說有口皆碑了,隻怕幹小半學期就要被炒魷魚。可是,由於遇到了平易近人的梅公子,而且生平第一次與這等尊貴人物同桌喝酒,平等聊天,加之多喝了一點兒,他的話也就比平時多了些。他跟梅公子說到了自己在順德的老家,說到他二十二歲的獨子已經訂親,準備秋天成婚,家裏正在籌備婚事。

大殮後,梅嘉康因香港事兒忙,當天就要返回,郭思蓉請宋伯相幫把表哥送到碼頭去。沒想到,到碼頭上船前,梅嘉康竟然摘下手上的金戒指送給了宋伯,說知道他手頭一定緊,這枚戒指送他為兒子辦婚事。當時,宋伯感動得熱淚盈眶,等他回過神來想道謝,梅公子早已上船不見影蹤了。

這枚戒指成了拴住宋伯這個螞蚱的一根細繩。轉眼三個多月過去,12月5日下午,他正在學校幹活兒,一個學生跑來讓他去教導處接聽電話。那個時候,一般校工是很少有電話找的,宋伯這還是平生第一次。初以為電話是順德老家打來的,他不禁一陣緊張,尋思別是新婚的兒子發生了什麽事兒。哪知一接聽,竟是梅嘉康,宋伯一激動,差點兒又要熱淚盈眶。對方首先叮囑他,這次來電“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郭思蓉”,宋伯一緊張,就忘了掉眼淚了。接著,梅嘉康讓他明天傍晚去旅館見麵,這次通話就結束了。

次日傍晚,宋伯如約趕到旅館,受到了梅嘉康的盛情款待。梅嘉康問了宋伯之子結婚之事,掏出幾張港幣塞給宋伯,說是補送的人情錢。宋伯一看竟有三百元,這回熱淚也不盈眶了,直接就是淚如雨下。如果不是梅嘉康及時勸止,往下肯定要號啕大哭。那就會驚動旅館夥計,說不定還會壞了梅公子的事兒。

那麽,梅公子又是請客又是給錢,需要宋伯做什麽事呢?聽上去倒是不難:“宋伯啊,您肯定知道我表妹小郭老師跟‘三大小開’相戀的事兒吧?我就是為此而來——哦,我這裏跟您說的話,您可千萬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郭思蓉在內!我表妹給我來信了,說她有孕了,想赴香港打胎。這事兒太突然了,我也嚇了一跳。可是,讓她來香港怕是有難度,一則辦手續太嚴,還費時間,二則還得向學校請假,動靜太大,隻怕會穿幫。未婚先孕,這個臉可丟不起!我就問了醫生朋友,人家給了我一點兒藥,讓摻在點心或者糖果裏給她吃了,就會自動流產。所以呢,我專門定製了些糖果,請師傅把藥摻進兩顆花生軟糖裏。這事我也跟我爸說了,老人家的意思是,姑娘家怕羞,信裏可以寫,當麵就不好說了,他讓我悄悄過來一趟,找個平時能跟我表妹說得上話的可靠之人,把糖果給她吃了。她最喜歡吃花生糖,這又是特製的,奶香味很濃,她不會吃出藥味。想來想去,這事非同小可,托付誰呢?也隻有宋伯您最可靠了。”

說著,梅嘉康把兩顆用非常漂亮的玻璃紙裹著的糖果放在宋伯麵前,頓時奶香撲鼻。宋伯不疑有他:“這事還不簡單?郭老師沒有架子,跟我和吳伯還有食堂廚工一向很隨和,經常請我品嚐糕點糖果什麽的,我們老家捎來的一些特產,我也會送她嚐嚐,雖然不是什麽稀罕東西,她卻從來不嫌棄。像這樣看著就很好吃的糖果,她肯定立馬就嚐了!”

“那就麻煩宋伯了。醫生朋友說了,這藥吃了之後需要活動,這樣效果會更好。思蓉是騎摩托車上下班的,那就是活動啦。您就算好時間,在她下班前兩個小時左右給她吃了就是。”

宋伯問具體時間呢?梅嘉康說請宋伯看著辦吧,最近一兩個星期之內,也別太晚了,這種藥吃得越遲效果越差。反正隻要有合適的機會就給她吃,但切記,一定不要告訴她內情。這是為她好,女孩子心思重,免得她有心理壓力。

就這樣,宋伯稀裏糊塗接受了這樁活兒,於12月11日那天順利實施。宋伯頭腦簡單,認定的理輕易不肯改變,即便郭思蓉從秋千架上摔下來一命嗚呼,他也沒有把此事和梅公子給的藥聯係起來,一門心思以為小郭老師運氣不好,因為蕩秋千丟了性命。如果那時羊城警方有測謊儀,給宋伯用上去,檢測的結果恐怕也是宋伯沒有撒謊。此後刑警一而再再而三去學校調查,宋伯卻始終認為自己無辜,梅公子更是不搭界了。當時刑警自然想不到一個校工居然和此事有關,而宋伯尋思人要守信用,始終對此守口如瓶。

至此,郭思蓉命案算是偵破了。至於陳圓姝是不是真的落水身亡,宋伯並不清楚。

然後,就是如何將梅嘉康緝拿歸案的問題了。專案組反複商議,提出一個方案:先跟郭家溝通,讓郭毅向香港梅家發一份由警方起草的電報,稱警方已有定論,郭思蓉之死係意外事故。如此,梅嘉康必會代表梅家赴粵奔喪。這邊守株待兔,待其抵達拿下就是。為防止梅從香港直接來電向宋伯驗證,電報發出後即把宋伯送回學校,由刑警看守,屆時讓他接聽電話。

方案報到市局獲得批準,隨即實施。梅嘉康對報喪電報深信不疑,次日即赴廣州奔喪,沒想到這一奔竟然奔進了局子。是日,是1950年元旦。

梅嘉康到案後,對策劃謀害表妹郭思蓉的罪行供認不諱。其犯罪動機與專案組之前分析的完全相符,他的收入不菲,家境也好,可由於近年嫖娼賭博,外加對狐朋狗友出手大方,經常債台高築。得知祖父決定給兩個表妹每人四十兩黃金,他便打起了黃金的主意。狐朋狗友給他支招,讓他在祖父跟前表現得孝順點兒,哄得他老人家開心,說不定也會贈與他一些錢鈔。他依言而行,有空就去醫院陪伺老人。梅望仙本來對這個吃喝嫖賭的孫子不抱希望,但他裝得挺像,老人對他的看法也漸漸改變。他又設法跟律師套近乎,不但送禮,還給介紹女人。律師知道他的心思後,就對梅望仙施加影響,“提醒”老人他留給陳圓姝的黃金有可能落到跟梅家毫無血緣關係的人手裏,最終導致梅望仙改立遺囑。

當然,對於梅嘉康來說,這僅僅是計劃的第一步,往後怎麽把這些錢弄到自己手裏,他還沒有什麽主意。直到陳圓姝酒後失足意外落水身亡,梅嘉康以梅望仙長孫的名義來廣州奔喪,他才豁然開朗:祖父活不了幾天了,他老人家仙逝後,如果“一個不巧”,思蓉表妹也意外身亡,那十萬元港幣不就歸我了嗎?

梅嘉康之所以動了殺人的念頭,是因為他最近的日子過得真是如噩夢一般:不久前他借的一筆五萬元港幣的款子逾期未還,債主將借條以對半比例轉讓給了一家有黑社會背景的“事務所”。一群文身漢子把梅嘉康綁了,用汽艇載到某個無人小島上“開導”了一回。帶著生理和心理的傷痕回家後,他一直在盤算如何籌措這筆錢。“事務所”給他的期限是1950年春節,過後再不還錢,那就不是“開導”了,而是要動真格的:一萬元一根手指,具體砍哪幾根,他可以自己選擇。

靈光閃現後,梅嘉康就開始考慮是否有人為製造郭思蓉死亡的可能。他與陳圓姝、郭思蓉原本就有通信往來,兩個表妹正當妙齡,追求時尚,經常要求香港表哥代購些時髦衣服或化妝品之類。那時人們的生活節奏慢,聯係方式單一,電話尚未普及,閑著沒事,寫寫信也是一種消遣。特別是郭思蓉,給表哥寫信就像給報社投稿,用足形容詞、感歎語,沒話找話,無病呻吟。所以,梅嘉康對她在學校的情況比較了解。正好眼前有個老實巴交的校工宋伯,他就刻意結交,以便日後把謀殺計劃落實到老宋身上。

返回香港後,梅嘉康開始四處尋找合適的藥物。他知道表妹上下班騎摩托車,如果能弄到點兒致幻劑之類給表妹服下,那就很容易發生交通事故。最後,他通過黑社會的關係,從香港的黑市上弄到了據說是從毒蘑菇中提煉出的特殊藥物,也頗費了他一些錢鈔,當然,在他看來買毒藥的錢鈔屬於投資,而郭的死亡則是相應的回報。

他的計劃順利實施,在宋伯的“幫助”下,郭思蓉去了另一個世界。不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最終他還是落入了法網。

1950年4月11日,廣州市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梅嘉康無期徒刑,判處宋萬全有期徒刑十八年。1955年,在複查刑事案件時,該案的案由被裁定為“故意傷害致死”,二犯的刑期分別被改判為十五年、十年。

 

【附錄】

校工按現在的法律看,應該是判重了,他自始至終不知情,屬於沒有主觀故意的過失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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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撲朔迷離,剛開始懷疑小開麥應泰,抽絲剝繭原來是梅家指使宋伯。這裏還有一個有意思的人物 -少壯軍人- 給 少壯軍人 發送悄悄話 少壯軍人 的博客首頁 (216 bytes) () 01/07/2023 postreply 21:53:05

謝。這是俺看的第一篇以前沒有看過的。。。。。 -401.king- 給 401.king 發送悄悄話 401.king 的博客首頁 (210 bytes) () 01/08/2023 postreply 06:11:14

你好像屯積了不少貨嗬! -Tiger666- 給 Tiger66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08/2023 postreply 07:57:57

網上找來的。等不及啊。哈 -401.king- 給 401.king 發送悄悄話 401.ki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8/2023 postreply 08:19:21

子曰:溫故而知新……不亦樂乎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8/2023 postreply 09:42:18

博主,麻煩您多轉發一些正常刑事案件,少轉發一些建國初期帶有政治色彩的案件吧 -北美秋天- 給 北美秋天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08/2023 postreply 21:4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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