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42:北國江城諜案

【塵封檔案】係列之142:北國江城諜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8年第08期

作者:易明佳、遲櫻、金牧

  • 目標消失

中國唯一省市同名的城市是吉林市,吉林省因吉林市而得名。吉林市的滿語名為“吉林烏拉”,意為“沿江的城池”。因康熙皇帝東巡吉林時所作《鬆花江放船歌》中有“連檣接艦屯江城”之句,故吉林市又被稱為“江城”、“北國江城”。本文的故事就發生在北國江城吉林市。

一九四八年三月十日,中共吉林省委社會部偵查員蓋南雲、阮堯義從敵占區長春市趕到吉林市。吉林市已於前一天獲得解放,中共吉林省委機關也遷至吉林市。蓋南雲、阮堯義此刻自然有一種回到組織懷抱的親切感,不過,他們的使命尚未完成,還不能去省委社會部向領導銷差。

半個月前,組織上交給蓋南雲、阮堯義一項秘密使命:化裝前往長春刺探情報。這個任務不但風險極大,而且即便搭上性命也不一定保證可以完成,因為這份情報對於敵方而言極為重要,防範措施非常嚴密。蓋南雲、阮堯義都是幹了七八年情報工作的老手,多次深入敵後執行任務,和日本關東軍、偽滿、國民黨軍警憲特,甚至東北各處都有的“特產”土匪都交過手,屢屢曆險,但一次次都憑著豐富的經驗和機智勇敢化險為夷,順利完成使命。對這次任務,他們更是小心翼翼,在長春地下黨與潛伏在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內線的暗助下,終於搞清楚了那份情報的來龍去脈。

解放軍在東北戰場上節節勝利,敵方判斷吉林市的失守已經不可避免,遂按照南京保密局本部的指令,在吉林市布置一批潛伏特務。具體執行者是保密局本部機關派赴吉林市的一個長春籍袁姓少將督察官,此人在吉林市活動了三周以完成布置,於一九四八年一月底返回南京,途中曾在長春停留,名義上是與親朋好友敘舊,其實是在完成此項使命的收尾工作:他用密碼編製了一份吉林市潛伏特務的聯絡圖,把聯絡圖和密碼本分別交由保密局直接安插在長春以及保密局長春站的各一名專事秘密交通工作的特務保管,囑咐他們在不同的時間潛入吉林市,交給指定的聯絡人。至於這個聯絡人姓甚名誰、是男是女,據說連負責保密局長春站的特務頭子都不清楚。

據我內線提供的情報,吉林市的那個聯絡人,就是由袁姓少將布置的潛伏特務網絡的頭目。袁在吉林市跟每個潛伏特務見麵時分別一一曉諭:今後不管處於何種情勢,隻要有人(不管是什麽人)以我所指定的暗語與你聯係,此人就是你的上峰,必須按照其指令不折不扣地執行一應任務。

袁姓少將把聯絡圖和密碼本分別命名為“101密件”、“102密件”。蓋南雲、阮堯義在長春秘密活動數日,通過內線同誌的幫助,查明了敵方兩名負責傳遞這兩份密件的特工的情況:“101密件”由保密局直接安插在長春的特務柳大有負責傳遞;“102密件”由保密局長春站特務葉正茂負責傳遞。袁姓少將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指定首先由柳大有把“101密件”安全傳遞給聯絡人,返回長春後用暗語在《長春日報》上刊登廣告,葉正茂看到這則廣告後,方可出發前往吉林市傳遞“102密件”。

柳大有係吉林市人,幼時隨父移居長春,成年後在長春經營大車店,抗戰時被保密局的前身軍統在長春的地下組織發展為特務,專事跑交通。他所經營的大車店,其實就是“軍統”及後來的保密局在長春的一個秘密交通站。柳大有是站長,手下有七八個夥計,平時連車帶人雇給客戶使喚,有任務時則傳遞情報,運送人員或物資。據內線同誌稱,因此次使命極為重要,袁姓少將為此專門召見柳大有,命柳務必親自跑一趟吉林市,不能交由夥計代勞。

袁姓少將返回南京,但大車店老板柳大有卻按兵不動。蓋南雲、阮堯義判斷,“101密件”已經在柳大有手裏,他之所以沒有動身,應該是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101密件”對於吉林市潛伏特務的作用,有點兒像聖旨、上諭、尚方寶劍之類,誰得到它,誰就可以對吉林市的潛伏特務發號施令。那些潛伏特務之間沒有橫向聯係,此時也不知道誰是自己的上司或下屬,如果某一天某個“癩痢老二”、“麻瘋阿三”之類平時遇到都要“呸”一口的主兒突然出現在麵前說出暗語,那也得唯命是從。以柳大有的經驗,應該會料到沒準兒己方這邊已經有人暗地裏動著“101密件”的腦筋,打算趁局勢混亂獲取密件(當然,對方不一定知道還有與之配套的“102密件”),把吉林市的潛伏特務網絡掌握在自己手裏,以達到政治或經濟等方麵的目的。因此,袁姓少將走後,柳大有沒有貿然行動,大概是想緩些日子再悄然前往吉林市,以免引起各方勢力的注意。

在長春地下黨的協助下,蓋南雲、阮堯義分別在柳大有的大車店隔壁和對麵臨時租房住了下來。他們深知夜長夢多,曾計劃進入大車店把密件弄到手。可是,大車店老板、夥計加上臨時幫傭有十來個人,而且有槍,以他們兩人之力,隻怕難以達到目的,還會驚動五十米開外的警察局,到時候連全身而退都難。如此,隻好耐心等待,等柳大有上路後再找機會。

這時,省委社會部交通員秘密前往長春,向他們傳達了領導的指示:吉林市解放在即,長春敵特肯定會在近日把密件送過去,要求蓋、阮一路跟蹤到吉林市,屆時不管吉林市是否已經解放,都要繼續緊盯,弄清柳大有把密件交給何人,再由組織上決定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蓋、阮兩人就耐心等候。三月九日傍晚,長春街頭百姓議論紛紛,說吉林市已經被共產黨軍隊占領,兩人判斷柳老板該動身了。果然,次日上午九時許,多日不曾露麵的柳大有終於出門了,雖然穿著打扮跟平時無異,隨身並無箱籠行囊,隻拎著兩隻用幹荷葉和油紙包裹的燒雞,但蓋南雲、阮堯義認定這主兒要奔吉林而去,於是果斷跟蹤。

柳大有出門後直奔長春火車站。東北地區的國共戰事基本沒有影響鐵路客運,打仗歸打仗,火車照開。柳大有做夢也沒想到,化裝成尋常旅客的蓋南雲、阮堯義也尾隨他上了這趟列車。

中午,火車抵達吉林站。柳大有拎著燒雞和在長春火車站買的糕點、糖果之類的禮品來到出站口。後來知道,柳大有事先安排大車店夥計在其離開後去郵電局給吉林市老家的堂兄柳大富發了一份電報,柳大富遂讓其子柳樹棠前來接站。不過,他在出站口見到堂侄後,並沒隨其回家,隻是把禮品交給柳樹棠,自己坐了一輛黃包車離開了。

蓋南雲、阮堯義也分別叫了黃包車尾隨其後,一直跟到江南街的大祥飯莊。柳大有進了飯莊,二位偵查員擔心被目標察覺,沒有跟進店堂,而是在斜對麵一家沒有字號隻掛著一麵酒旗的小酒肆找了一副臨窗座頭落座,招呼跑堂上了個冷盆、兩碗麵,一邊吃著一邊等候柳大有出門。

大祥飯莊進門是一個院子,穿過院子才是店堂,柳大有進去後幹些什麽,偵查員是看不見的。既然如此,他們怎麽能放心在外麵等候呢?原來,兩位偵查員雖不是江城當地人,但經常在省會活動,對城內外的情況爛熟於心,知道這家飯莊是沒有後門的,柳大有進去吃飯也好,接頭也好,從大門進就得從大門出,所以並不著急,兩人安心吃飯,反正柳大有早晚得出來。

哪知,一直等了兩個小時也沒見動靜。眼看著一個個食客陸續離去,兩人不禁起疑,尋思柳大有難道就落腳在這家飯莊啦?稍停,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那意思是——原來如此。

蓋、阮兩個並非大祥飯莊的常客,在他們的記憶中,從抗戰中期開始做情報工作至今,總共也就光顧過兩三次,都是執行跟蹤使命。但是,這幾次跟蹤的目標都是敵特分子中有些分量的人物,由此他們懷疑大祥飯莊是國民黨特務組織的一個固定情報交接點。這次,柳大有一下火車就直奔“大祥”,而且一進去就沒見出來,兩位偵查員意識到,也許柳此行的使命就是要在這家飯莊內完成。

二位偵查員分析,如果真是這樣,通常說來不可能把密件交由飯莊方麵轉給那個聯絡人或已經內定的潛伏特務頭目,袁姓少將肯定有命令,讓柳必須當麵交接。可是,不知什麽原因,對方沒來接頭,柳大有隻好等候。這應該就是柳大有進飯莊兩個餘小時還沒出來的原因。沒別的辦法,兩位偵查員也隻有繼續等著。

兩人所在的這家小酒肆的店主王老五,跟蓋南雲是熟人。王老五的兄弟老六是給抗聯跑交通的,一度專跑蓋南雲與其所在部隊的情報遞送線,抗戰勝利前夕不幸被捕,遭日本憲兵隊殺害。王老五看似愚鈍,心眼兒卻是活絡,他知道蓋南雲跟其弟是一路的,每次蓋光顧小酒肆,必是為了執行使命,因此,他總是給蓋安排最適合觀察外麵情況又不易引人注意的座頭。

蓋、阮又等了半個小時,還沒見柳大有出門,就讓王老五找個借口去對麵飯莊看看是否還有食客沒走。王老五昨天向飯莊廚房借了一瓶醋,正打算歸還,就以此為由頭去了一趟。片刻返回後告訴蓋南雲,飯莊已經結束午間營業,店堂都打掃幹淨了,大師傅也都午休了。蓋南雲一驚,不由得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這……對麵應該沒有後門吧?”

王老五見得多了,已經明白眼下這兩位遇到了什麽問題,說對麵沒有後院,也沒有後門,窗戶外也都裝了粗如指頭的鐵柵欄,人隻能大門進大門出。也許你們要找的那主兒喝多了,打算睡一覺再走?

蓋南雲緩緩搖頭。柳大有是資深交通,在日偽時期算是提著腦袋為“軍統”效命的,他應該知道在任務——尤其是像傳遞“101密件”這樣的重要任務——尚未完成前,必須滴酒不沾;即便已經完事了,也要立即離開現場。想喝酒可以,但必須在安全的場合。這是情報人員的紀律,不管國共哪一方的特工都必須嚴格遵循。況且,從昨天開始,江城於柳大有來說就是“敵占區”了,他更應該小心謹慎。不管他是否喝酒,都不能在“大祥”逗留那麽長時間。如果聯絡人失約,他必須趕緊離開飯莊——這也是工作紀律。

由此蓋、阮斷定,柳大有可能出事了!

怎麽辦?蓋、阮商量片刻,由蓋留在這裏繼續盯著,阮堯義去了附近一家銀行,借用電話向領導報告。領導指示,另派同誌率解放軍戰士過來,對大祥飯莊進行搜查,蓋南雲負責主持搜查工作,但蓋、阮均暫不露麵,不暴露身份和意圖,如果在這個空當兒發現目標離開,則繼續跟蹤。

大約二十分鍾後,隨著一陣由遠而近的引擎聲響,一輛軍用卡車載著兩個班的解放軍戰士趕到現場,在帶隊的社會部幹部紀新綱、林廣富的指揮下,包圍了飯莊,然後入內進行搜查。搜查結果令人大感意外:飯莊沒有後門、邊門,兩側與鄰居房屋皆以磚牆相隔;後麵與一片荒地相對的每間屋子皆有窗戶,但窗框上都裝有指頭粗的實心鐵柵欄,上下都是卡死了的,根本無法卸下。而飯莊裏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查過了,甚至櫥櫃、米缸、水井等都沒有放過,柳大有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蓋南雲接到報告坐不住了,立刻與阮堯義一起前往飯莊查看,並未看出端倪。這可真是奇怪了,蓋、阮盯著目標從長春跟到江城,又親眼看著柳大有進入飯莊,怎麽會不見人影了呢?

紀新綱、林廣富向蓋南雲請示往下應該怎麽辦,蓋南雲稍一思索,下令把飯莊自老板關玠以下所有廚師、夥計全部帶走進行審查;飯莊查封,留人看守。

  • “二廳”特務

按照當時的編製,省(市)委社會部同時又是同級政府公安機關的政保部門,兩塊牌子一套班子。本案發生時,吉林省委社會部同時又是吉林省人民政府下轄之公安機關的政保處。政保處領導對該案非常重視,聽取蓋南雲、阮堯義報告一應情況後,經向上級請示,決定組建專案組,由蓋、阮分任正副組長,紀新綱、林廣富為組員;考慮到案情比較複雜,四名成員恐怕不夠,但政保處無法提供更多的警力,隻好臨時從當地借調。當時,吉林市人民政府尚未成立(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三日掛牌),由市軍管會主持一應工作。經電話協調,市軍管會同意從下轄軍管會公安部抽調劉蔭良、梁昀、秦孝安三名偵查員參與專案工作。

事不宜遲,當晚專案組的第一樁活兒就是提審大祥飯莊自老板關玠以下包括賬房、夥計、廚師、雜役在內的十一人。柳大有是蓋、阮兩個親眼看著進入飯莊的,之後再也沒有露過臉,這裏麵肯定有鬼,這個“鬼”隻有飯莊內部人員才說得清楚。

專案組七名成員分別對這十一人進行訊問,廚師、雜役四人首先被排除嫌疑。當時他們在後麵廚房忙碌,沒看見柳大有這麽一個模樣的顧客進入飯莊。然後是賬房先生丁某,丁說今天中午生意比較忙碌,他鑽在店堂一角的賬房間裏,耳聽跑堂抑揚頓挫的吆喝,一手疾速撥拉算盤,一手筆走龍蛇開賬單,這活兒比速記員還費神,根本沒有閑暇注意店堂裏的情形。

訊問跑堂的偵查員倒是有收獲,在門口負責招攬顧客的單姓夥計記得確實來過一個外貌如柳大有的男子,將其安置於五號座頭。負責五號座頭的夥計是老牟,此人長得獐頭鼠目,看著就不似善類。副組長阮堯義對其進行訊問,老牟一口咬定他什麽都不知道。直到把小單拉出來對質,老牟方才承認是他接待了柳大有(當然,他說不認識該食客)。阮堯義說,既然承認了,那就繼續吧,人進了飯莊,卻沒見出來,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牟告訴偵查員,這個客人進來時,他就覺得有些麵熟,以前大概是來過的,但具體是哪路朋友卻想不起來了。落座後,此人沒有讓老牟取餐具,倒茶水,而是吩咐把老板喚過來,神態甚是倨傲。正是這個“喚”字以及對方的倨傲,終於讓老牟想起來了,以前此人的確來過飯莊,老板對他非常客氣。客氣到什麽程度?就像奴才見了主人。大祥飯莊的老板也是見過世麵的角色,跟三教九流包括官麵上的人都說得上話甚至可以稱兄道弟,見了這個客人竟然如此低三下四,老牟自然不敢怠慢。當下,他就到後麵去請老板。老板正在抽大煙,被老牟打斷,自是萬般不爽,罵罵咧咧跟在老牟身後來到店堂。定睛一看來者,馬上換了張臉孔,恭恭敬敬把對方往後麵請。此後,老牟便沒再見到過那個客人。

阮堯義問老牟,飯莊後麵是否有暗道可以跟外麵相通,對方答稱不清楚,又說後麵的房間一共有六間,中間有一個天井,一間作為倉庫,三間打通後做廚房,剩下兩間就是老板使用了,一間是辦公室兼會客室,另一間作為臥室。阮堯義聽著覺得納悶兒,飯莊現場他下午是進去察看過的,老板使用的那兩間屋子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鋪地的方磚都一塊塊敲過,有幾塊甚至都被敲碎了,並沒有發現秘密通道入口,也沒有埋屍的痕跡。

專案組長蓋南雲訊問過其他夥計,也沒有收獲。阮堯義把訊問老牟的情況說了說,蓋南雲說看來這個謎團還是得由老板來解開。

可是,對於偵查員的提問,關玠卻似充耳不聞,坐在那裏雙目微閉,宛若老僧入定。蓋南雲火了:“不見棺材不落淚,把他押到飯莊現場去!”

其實蓋南雲的腦子裏已經有靈光閃現,尋思既然沒找到屍體,那說明柳大有還活著,但反複搜查下來卻沒見人,那看來他確實已經離開飯莊了。現在的問題是,他是通過什麽方式離開的?肯定有出去的通道,隻不過沒發現罷了。

這時已是晚上九點多,再赴飯莊,著重檢查老板關玠的那兩間屋子。蓋南雲在那兩間屋子裏來回轉了兩圈,仔細察看了唯一可以作為逃離通道的窗戶,還是未能有所發現。回轉身時,目光掃視關玠,隻見飯莊老板露出一絲得意之色,稍顯即逝。蓋南雲假裝沒有留意,隨意瀏覽著屋裏已被翻亂的各種物品,一邊瀏覽,一邊用眼角餘光關注著關玠。那主兒表情輕鬆,蓋南雲尋思,這間屋裏應該沒有什麽秘密,就讓偵查員把關玠帶到另一間屋裏。

那是關的臥室,家具擺設比外間作為辦公室兼會客室的屋子少,翻出來的物品也少一些。蓋南雲繼續漫無目的地瀏覽,不時撿起一件什麽東西看看,同時暗中關注著關老板的神色。

關老板的床底下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廢舊五金零部件,蓋南雲隨手拿起其中的一把扳手,眼角餘光迅速朝關老板一瞥。這一瞬間,他注意到對方的神色稍顯緊張,不由心裏一動,便把扳手拿到關玠跟前:“關老板,這是什麽?”

關玠回答:“套筒扳手呀,店裏修理東西時用的。我這家飯莊,開的時間有點兒長了,有些東西容易損壞。”

跟之前相比,這家夥竟願意開口了,而且一下子說了好幾句,好像生怕自己解釋得不到位似的。蓋南雲心裏有了底:這件工具有問題——確切地說,工具本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這件工具的用途。他反複掂量著手裏的套筒扳手,忽然歎了口氣:“唉——遺憾!”

關玠不解:“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主動交代,根據共產黨的政策,是可以獲得從寬處置的。可惜,現在好像有點兒晚了。這樣吧,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要是能如實交代,就算你坦白,否則,我就沒辦法幫你了。”說著,蓋南雲拿著扳手指了指窗戶。

關玠終於撐不住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長官饒命!我坦白!我坦白!”

謎團終於破解了——

關玠早在一九三九年就已成為軍統的秘密交通員,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他故意把飯莊改建成隻有前麵大門、後麵沒有出路的格局。但他在自己臥室的窗戶上動了手腳,裝著鐵柵欄的木製窗框其實是可以拆卸的,用以固定的螺栓也是活絡的,安裝時隻要把窗框放置於相應的位置,把螺母對準固定於牆內的螺栓,用套筒扳手擰緊即可。最後,用事先準備好的油灰(桐油與石灰的混合物)覆蓋螺母的痕跡,表麵刮平,塗拭與窗框相同的桐油,再灑上塵土,刷上廚房用過的髒油,窗框表麵就看不出什麽異樣了。需要時很輕鬆就可以把窗框拆下,人鑽出去之後再恢複原狀。比如三月十日這天,柳大有從這個通道逃離飯莊後,關老板有的是時間從容複原,也就花了不到半小時。當然,工具和油灰等材料都是事先準備好的,這是終年必備之物,還需定期檢查和更換。

然後,就要說到柳大有與關玠的關係了。兩人其實是上下級,柳大有是關玠的上司。江城的這個地下交通站歸長春柳大有主持的大車店交通站領導,許多交通活兒就是由柳大有派人或者親自從長春送來,交由飯莊這邊傳遞出去的。柳大有此次赴江城,事先關玠並不知曉。昨天中午柳大有突然闖入飯莊,跟著關玠去了後麵的辦公室,即對關老板說有人跟蹤,要求提供掩護。關玠就動用了秘密通道。柳大有離開前與關玠握手,輕聲道:“記住,跟蹤我的是‘二廳’的人!”

關玠登時一個激靈,尋思“二廳”不是國防部的下屬機構嗎?跟咱保密局是同仁啊,怎麽盯上柳老板了?莫非柳老板得罪他們了?

蓋南雲、阮堯義同樣感到不解:明明是我倆在盯梢,柳大有憑什麽把咱們認作“國防部二廳”的特務?難道果真有“二廳”的特務在盯梢,隻是我倆沒發現?想到這裏,蓋、阮二位脊背發涼,這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這需要立刻向領導報告。

領導聽了專案組長的報告,問二位偵查員:“你們認為柳大有關於‘二廳’盯梢的說法有根據嗎?”

蓋南雲分析,保密局袁姓少將當初布置潛伏網絡時,出於安全考慮,未向江城潛伏特務頭目交代日後將由其掌管的特務組織的人員情況,那個頭目對自己手下有多少特務、姓甚名誰等一概不知,而那些特務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將受誰的領導。這樣做,無疑會起到一定的防範作用,但同時也有負麵影響——隻認密件(聯絡圖)不認人,可能會導致一種“誰獲得聯絡圖誰就是上司”的認知。再說長春那邊,我們有內線安插在保密局內部,“二廳”也會這麽做。這兩個特務機構爭權奪利不是一天兩天了,已經有過多次大大小小的衝突,弄得蔣介石有些頭痛。“二廳”安插在保密局的內線獲取這一情報後,“二廳”很有可能會動截獲聯絡圖的腦筋,這樣一來就可以控製保密局在江城的情報活動。盡管聯絡圖隻是密件的一部分,還有一份與之配套的密碼本,但在不可能同時獲取兩份密件的情況下,先獲取一份也是好的,至少可以打亂保密局的部署。“二廳”的很多特務原來就是“軍統”的,抗戰勝利後“軍統”搞退役,一些特務被迫離開,還有一部分人就去了“二廳”,柳大有認出跟蹤他的特務也是有可能的。

領導對蓋南雲的分析表示認可,由此進一步判斷,“二廳”的特務應該沒發現我方也在盯柳大有,否則,他們不敢跟到江城。但是,後來我方對大祥飯莊的搜查肯定會驚了他們。下一步,蓋、阮的使命就是盡快找到柳大有,在“二廳”下手之前把聯絡圖搞到手。

  • 中毒猝死

三月十一日上午,專案組開會研究案情。會議一開始,有偵查員提出,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柳大有已經完成使命,即他在逃離「大祥飯莊」後立刻跟江城的潛伏特務組織頭目見了麵,遞交密件後就返回長春了?

這個問題,蓋南雲、阮堯義兩人也曾探討過,認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因此,他們昨晚向領導匯報情況後,立刻向長春地下黨組織拍發密電,要求天明後即去查看大車店,打聽柳老闆是否已經露麵。此刻尚未接到回復,估計那邊正在調查之中。專案組隻能先把此事往旁邊擱一擱。

於是,眾人繼續討論下一個問題:柳大有逃離飯莊後,會往哪裡去?

這應該有四種可能。

第一種是直接去跟潛伏特務頭目會合,遞交密件,然後就相對安全了。至少,「二廳」特務對其的威脅可以消除了。即使落在他們手裡,隻要如實道明密件已送交到位,「二廳」特務也就隻好到此為止,沒有必要把柳大有幹掉。而柳大有呢,因為有「如實道明」的情節,這在「保密局」內部屬於「違犯團體紀律」,是要受到懲罰的,脫身之後也就不會向上司報告此番遭遇。

第二種可能是柳大有逃離飯莊後,發現仍未擺脫「二廳」同行的跟蹤,人家棋高一著,已經預計到飯莊後麵另有機關。如此,他就不敢去跟潛伏特務頭目見麵,而且得趕緊逃命——此時如果落在「二廳」那班弟兄手裡,在強迫他供出接頭暗號等機密後,必定會讓他永遠消失。隻有這樣,「二廳」方麵冒充「保密局」交通員的特務才能跟潛伏特務接頭,然後以上司的名義對江城的潛伏特務網絡發號施令,讓他們為「二廳」效力。如果柳大有無法擺脫「二廳」特務的跟蹤,最後被幹掉也說不定。

第三種可能是柳已經擺脫「二廳」同行的監控,躲在本地某個安全處所,靜候機會把密件送出去。

第四種可能就是柳大有從「大祥飯莊」脫身之後,不管不顧直接奔火車站買了張車票返回長春,其他一切都容後再作計議了。

討論進行到這裡,長春方麵的回電來了:柳大有未歸。

那麼,第四種可能就可以排除了。在前三種可能中,柳大有的情況屬於哪一種呢?這個眼下似乎很難判斷,那就隻好採用排除法了。先考慮第三種可能性,柳大有是本地人,在江城有親朋好友,他對江城的情況也熟悉,完全有條件找到一個比較安全的藏身處。專案組對此進行查訪,倒也可行。

於是,專案組決定先對柳大有的一應社會關係進行調查。專案組長強調,這樁活兒要抓緊,因為「二廳」特務也在找他;即使沒有「二廳」這個「程咬金」,柳大有也會擇機行動,設法完成使命。如今江城已經解放,對於柳大有來說,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全組七名成員一連查訪了三天,接觸柳大有的親朋好友加在一起上百人,卻未能獲得些許線索。知道柳大有從長春來吉林的,隻有其堂兄柳大富一家,因為柳大有在動身前發過電報。而堂兄一家中跟柳大有直接見麵的,唯有堂兄之子柳樹棠。柳樹棠告訴登門造訪的偵查員,當時柳大有說他要先辦點兒事,然後再去堂兄家,住一宿即回長春。回家告知父母後,老爸隨即去附近的「德明館」訂了酒席。可是,柳大有之後卻一直沒露麵,也沒往家裡捎個口信什麼的。堂兄一家都很納悶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偵查員再問這兩天是否有人上門打聽柳大有的情況,柳大富夫婦和其子柳樹棠都是搖頭。

三月十四日晚上,一無所獲的眾偵查員再次開會分析案情。議了一個多小時,大家七嘴八舌說了不少,可對往下的調查都沒有參考價值。蓋南雲跟阮堯義交換了意見,說看來今晚議不出什麼來了,時間不早了,大夥兒連日忙碌都累了,吃點兒東西都去休息吧,明天上午再說。

等候夜宵時,蓋南雲拿起通訊員傍晚送來的《警情通報》瀏覽,這是江城解放後吉林市軍管會公安部印發的第一份《警情通報》。翻到第二頁時,蓋南雲忽然眼睛一亮。這一頁有一則簡訊:今日午後,本市第一區看守所一名熊姓在押人犯猝死,已指令專人調查該人犯的死亡原因。

這時,阮堯義取了壓縮餅乾回來了,蓋讓他看了簡訊,阮堯義立即致電第一區看守所了解情況。

對方介紹,死者叫熊立秋,男性,四十五歲,來自長春,職業是土特產經紀人,三月十日下午在德勝門街頭與人發生毆鬥,致對方輕傷,被巡邏軍人帶往第一區警局(當時吉林市人民政府尚未成立,故接管後的警察局依舊沿襲過去的叫法)看守所拘押。

蓋南雲估摸,這個熊立秋十有八九就是柳大有。可能是被「二廳」特務盯得太緊,無法脫身,乾脆就惹點兒麻煩進看守所去待著了。可是,他的把戲被對手看破了。「二廳」雖然成立得晚,但其業務水平被特工專家鄭介民調理得頗有特色。據說「二廳」的特務執行使命時講究連環套,一個環節套著一個環節,成功率比較高。這回柳大有被套上了,進看守所也沒用,反而把自己的性命弄丟了。

次日一早,蓋南雲帶著紀新綱、林廣富、劉蔭良去吉林軍區第二十二後方醫院查看熊立秋的屍體,一眼就認出確是柳大有其人。醫院方麵說,省公安處指派的法醫已經進行過屍檢,但具體結論醫院方麵不清楚。這人送到醫院不久就死了,接診醫生估計很有可能是中毒身亡。然後,這事兒就移交給省公安處了。蓋南雲問醫生,這人送來時身上穿著什麼衣服?對方說是青色長袍、黑色棉褲,戴一頂黑色剪絨帽;裡麵穿著毛衣、衛生褲(針織厚絨布褲)和貼身內衣褲,都是沒有褲帶的,應該是被看守所搜走了。那麼,這些衣服鞋帽在哪裡呢?醫生問過幾個護士,得到的答覆是,按照慣例,都送到大爐間焚燒掉了。

專案組馬上與省公安處下轄的治安處聯繫,得知「熊立秋」猝死之事是由治安處刑偵隊負責調查的。再致電刑偵隊,對方告知,具體承辦人叫祝兆平。蓋南雲馬上說小祝我知道,他是叫我老師的,請你們讓他馬上來我這兒一趟。

小祝接到通知後匆匆來見蓋南平,還帶來了法醫的屍檢報告,證實係氰化鉀中毒身亡。蓋南雲隨即作出決定:正副組長各帶偵查員分兩路調查,蓋南雲一路去看守所,阮堯義一路去處置柳大有鬥毆案的第一區警局。

當天下午兩點,兩路偵查員碰頭,匯總調查情況——

三月十日下午三時許,第一區德勝門「張三爺茶館」門口發生一起鬥毆事件。似乎喝過酒、臉色微紅的柳大有從茶館裡出來,正好與站在茶館門口等候三輪車的山貨行帳房許朝聖相遇。許朝聖是高度近視眼,這天又是陰天,光線不佳,他把柳大有錯看成其鄰居黃先生,遂打招呼。柳大有意識到對方認錯人了,沒好氣地嘟噥「瞎了狗眼」。許朝聖眼睛不好,耳朵卻是蠻靈的,當下聽得真切,攔住柳大有指責其出口不遜,要求賠禮道歉。柳大有哪裡肯依,抬手就打。不料許朝聖是常年習練形意拳的,幾乎是不假思索,反手扣住柳大有的手腕一扭一推,就把比他高半頭的柳大有掀翻在地。柳大有爬起來,二話不說,抄起茶館門口一把平時用來拉扯遮陽篷的木柄鋼叉,對準許的大腿就戳,饒是許朝聖躲得快,腳踝骨還是挨了一下,雖然傷得不深,但血流了不少。

柳大有當街行兇,圍觀人群中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小混混兒起鬨亂叫「快跑」。他卻不走,站在那裡沖傷者冷笑。隨即有人又叫「聯軍來了」(自一九四八年一月一日起,東北我軍的正式稱謂應是東北人民解放軍,又稱東北野戰軍;但老百姓仍沿襲一九四五年底以來「東北民主聯軍」的叫法,簡稱聯軍),柳大有依舊不為所動,不慌也不逃。巡邏軍人到場看見傷者,問行兇者是誰,他主動上前承認「是我」。

巡邏隊隨即派兩名戰士把柳大有送交第一區警局,柳大有出示的是長春土產雜貨同業公會出具的證明,上麵寫著他的另一個名字「熊立秋」。剛剛接管警局的軍代表當場作出處理決定:「熊立秋」行兇滋事,拘留七天,並賠償傷者醫藥費。這應該就是如今的行政拘留了,當時並無「行政複議」,軍代表一說就是鐵定了。於是,其就被送往第一區看守所關押。

看守所軍代表介紹,「熊立秋」入所以後,羈押於九號監房。那是一個大監房,關押著十九名人犯,其中不乏慣匪、大盜。事後想來,「熊立秋」入所後的情況本該引起所方的注意。監獄也是江湖,自古以來,此類場所的牢頭獄霸一向是普遍存在,老犯人欺壓新犯人也是如江湖規矩一般的鐵律。按說像「熊立秋」這樣的新犯人進去,必須向老犯人有所表示,比如花錢(人犯隨身的錢鈔以及家人送來的錢鈔均由所方保管)請看守員去外麵代購食品衣物孝敬牢頭獄霸,如果身無分文,那隻能退而求其次,對牢頭獄霸溜須拍馬,並提供種種勞役服務。而這個來自長春的新犯人,儘管身上錢鈔不少,可除了購買毛巾牙刷等日用品,並無其他開銷。再說新犯人入監,其鋪位一般是整個兒監房裡最差的,多在尿桶旁邊,可「熊立秋」竟可以挨著牢頭,晚上人家還把自己的一條壓被的大衣給他蓋上。

這些異常情況,看守員是看出來了,卻沒向軍代表報告,而軍代表沒接觸過這一行,不懂,就給疏忽過去了。出事後有看守員說起,軍代表這才如夢初醒,當即挨個兒提審九號監房的人犯,得知「熊立秋」進來後報了一個江湖上有名的匪號,又跟牢頭「友好切磋」了一下功夫,牢頭自然不是受過「軍統」訓練的柳大有的對手。牢頭折服,其餘犯人自也服帖。

可是,這樣厲害的一個主兒,怎麼會突然中毒身亡呢?

其時江城解放才五天,市政府、公安局都還未成立,看守所還是按照以前的老規矩行事,其中有一條,尋常輕罪人犯家屬可以送吃食進來,像柳大有這樣類似行政拘留的當然夠得上這個條件。

昨天中午開飯前,看守員老趙送來一個帶提柄的鋁飯盒,說是家屬給「熊立秋」送來的。老趙回憶,當時「熊立秋」的神情顯然十分意外,盯著飯盒反覆看。老趙有點兒不耐煩了,說你瞅個啥呀,還不快拿著。「熊立秋」解釋說我看這個飯盒倒是眼熟,好像是我堂侄兩年前入職鐵路局時用來帶飯的。接過飯盒調個方向又看,說這是我從長春「和記百貨洋行」購買的,當時就用墨綠色油漆寫上堂侄的名字寄往吉林。果然,飯盒一側下方「柳樹棠」三個墨綠色的字跡依稀還能分辨出來。老趙有點兒奇怪,隨口問你堂侄姓柳,你怎麼姓熊?「熊立秋」解釋說我是隨的母姓,又問老趙這飯盒是什麼人送來的。這個老趙就不清楚了,對方隻能把飯盒送到門崗,再由門崗轉送進來。

據九號監房的人犯說,到了開飯時間,柳大有把飯盒打開,裡麵是紅燒肉、滷蛋和肉圓,監房裡頓時香氣四溢,惹得眾人禁不住伸脖子盯著看。「熊立秋」對牢頭和身邊另外兩個人犯說,想吃就夾唄。牢頭和那兩人立刻伸出筷子去夾,吃了紅燒肉又吃滷蛋。「熊立秋」這才夾了一個肉圓,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再看看牢頭和那兩個人犯都沒事,仿佛終於放了心,不料剛吃了兩口,毒性就發作了。

法醫對剩下的肉圓作了檢驗,每個裡麵都裹著一顆極小的外封蜜臘的藥丸,估計是烹飪後放進去的。之所以把毒藥下在肉圓裏,是因為兇手知道柳大有特別喜歡吃這種菜餚(稍後向死者堂兄調查時證實了這一點)。

刑偵隊的小祝負責對柳大有的猝死進行調查。小祝雖然才二十一歲,但聰明好學,人又勤奮,已經能獨當一麵調查案件了。了解到上述情況後,他請軍代表把所有與那個飯盒有過接觸的人員一一喚來詢問。據崗哨說,他是從一個四五十歲的家庭婦女手裡接下飯盒的,對方自稱是在押人犯「熊立秋」的嫂子。崗哨收下飯盒,隨即向相隔十多米的看守員辦公室吆喝「有人送東西來了」。當時辦公室裏有三個看守員,靠近門口的老趙就去崗亭把飯盒拿來,回到值班室後,當著另外兩個同事的麵揭開蓋子,象徵性地目檢一下,就拎著飯盒送裡麵去了。

小祝認為那個送飯盒的女人十分可疑,正要設法調查其身份,蓋南雲那邊就把這個案子接過去了。

  • 神秘人物

柳大有終於有了下落,可專案組諸君一點兒也沒輕鬆。之前分析案情時曾有過這樣一個思路:如果「二廳」特務已經獲取聯絡圖,那就會把柳大有滅口。隻有滅口,他們才能把「保密局」袁姓少將辛辛苦苦組建的這個潛伏特務組織抓到手裡,讓其為「二廳」效力;同時,也是掩蓋「二廳」與「保密局」這樁爭搶公案真相的最佳手法。

前麵說過,國民黨特務機關之間互拆台腳、爭搶功勞的事層出不窮,但這種內部傾軋畢竟是有底線的,有些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做,比如公開的武力火併或是向敵方暗送情報致使對手遭殃。但這次「二廳」特務對柳大有的行動實屬出格,竟然把人家的隊伍連騙帶搶弄到自己手裡。這事如果鬧騰起來,對於「二廳」廳長鄭介民來說,那實在是太沒麵子了。鄭氏的資格要比戴笠還老,黃埔二期、有留蘇經歷(莫斯科中山大學政治經濟專業),並有《諜報勤務》、《軍事情報學》等多部特工理論專著出版。鄭介民本人也非常自負,時常說自己是科班出身的特工專家,以區別於戴笠、陳立夫、徐恩曾、毛人鳳等。蔣介石讓其執掌「國防部二廳」後,他經常告誡下屬「行事要有規矩」。可以想像,如果此事被抖摟出來,鄭介民首先考慮的肯定是自己的聲譽,不論此舉是不是鄭的授意,他都會找替罪羊背鍋,那就不是一般的內部處分了,一定會有人掉腦袋。所以,策劃此次行動的「二廳」特務必須做得天衣無縫死無對證。

現在,既然柳大有被毒斃,那就證明密件已經落到了「二廳」特務手裡,以查獲密件為專項使命的專案組隻好另起爐灶。之前他們的對手是「保密局」,現在換成「二廳」特務了,新的調查思路也隨之形成:毒斃柳大有的食物是裝在其堂侄柳樹棠的飯盒裡送進看守所的,送飯的婦人自稱是「熊立秋」的嫂子,準備菜餚者還知道柳大有喜歡吃肉圓,那至少可以表明對方肯定跟柳大有的堂兄柳大富一家有過接觸。可是,之前偵查員去柳家調查時,他們為什麼堅稱沒有人向他們了解過柳大有的情況呢?這裡麵有問題啊!

蓋南雲、阮堯義叫上偵查員紀新綱、林廣富,四人一起去柳家。柳大富、柳樹棠父子麵不改色地把上次對偵查員說過的那番話又重複了一遍,偵查員隨即打開一個紙包,把那個飯盒放在桌上,柳氏父子的神色立刻變得尷尬而又窘迫。緊接著,阮堯義又告知了柳大有的死訊。柳大富震驚之餘,終於說了實話——

柳大有在長春經營大車店,堂兄父子都是知道的,他們也曾去長春走過親戚。柳大有每年也會回吉林老家,少則一兩次,多則三五次。但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很少住在堂兄家裡,也不知他下榻何處。柳氏父子總覺得柳大有的舉止顯得詭譎。爺兒倆有時閒聊說到柳大有,都認為他可能是在為土匪幹隱蔽活兒。

抗戰勝利後,中共於同年十月在吉林成立市政府,十一月,又以吉林市為省會成立了吉林省政府。次年五月,中共軍隊從吉林市撤出,市府、省府同時撤離江城。隨後,國民黨占領江城,宣布成立吉林省政府與吉林市政府。六月上旬,柳大富的老父病逝,柳大有回鄉奔喪。這次倒是一直住在堂兄家裡,相幫操辦喪事。其間,每天都有若幹麵相不善之輩前來幫忙,有的竟是開著汽車來的。舊時東北「盛產」土匪,不乏做出市麵的,抗戰勝利後有些人從投降的關東軍那裡弄到了汽車,經常開著車到處亂闖。柳大富父子由此更是確信他們的猜測沒錯。

在辦畢喪事的那天晚上,柳大富叫上兒子,跟柳大有作了一次正式談話。父子倆的本意是想規勸柳大有懸崖勒馬求個善終,不料柳大有卻亮出了底牌——

當時國民黨在東北地區占了上風,而且美國又全力支持蔣介石,導致柳大有對形勢的誤判,認為共產黨必輸無疑,不必再對堂兄堂侄隱瞞身份了。他告訴堂兄父子倆,他是政府(指國民黨)方麵的人,有少校軍銜,多年來從事秘密工作。往下等到把共產黨打敗,他就算出頭了,可以向上級提出回吉林弄個警察局長什麼的乾乾。柳大富父子聞訊又驚又喜,他們當然是站在柳大有一邊的,再說中共確實是被國民黨「趕出」吉林了,美國也在源源不斷地向國民黨提供援助。但是,柳大富果斷拒絕了堂弟把他的土特產行作為「保密局」秘密聯絡點並從「保密局」領一份津貼的提議,說我們父子倆是老百姓,你說的這種活兒我們幹不來。此後,柳大有依舊每年數次往返於長春和吉林之間,每次回吉林也總會來堂兄家看看,但再沒有提及自己的秘密職業以及讓堂兄父子加入之事。

三月十日,柳大富收到了柳大有從長春拍來的電報,說他要回吉林辦事,讓堂侄去火車站接他。此時吉林剛剛解放,東北的形勢於國民黨非常不利,聽收音機短波說美國對老蔣也漸漸失去興趣,柳大富便想借這個機會跟堂弟好好嘮嘮,勸其不要再摻和政治,老老實實做生意算了。

柳樹棠在鐵路局機務段工作,這天正好休息,中午就去接站。但柳大有卻說這會兒還不能去家裡,他先要辦點兒事,下午再去,今晚就住家裡了,讓堂侄先回去,說著就把帶來的燒雞、糕點、糖果等遞給柳樹棠讓他帶回家。

可是,柳家全家等到半夜也沒等來柳大有。第二天,柳大有依舊不見人影,更沒有音信。天快擦黑的時候,忽然來了兩個男子,為首那位四十歲上下,自我介紹姓程,白凈麵孔,五官端正,鼻樑上架著一副茶色眼鏡,身上套著一件八成新的鐵灰色薄呢短風衣,那副模樣似是律師之類;另一個不到三十歲,個頭兒較高,長臉,膚色偏黑,腋下夾著一個黑皮公文包,像是程先生的跟班,站在程先生後麵一聲不吭,程也沒介紹他。

程先生將帶來的禮品奉上,說是柳大有的朋友,在本市經商,受柳兄之託前來拜訪。然後道明來意:柳大有因臨時有事,已經離開吉林返回長春了,臨走托程先生交給堂兄一點兒小錢貼補家用。說到這裡,那跟班樣的男子就打開皮包,拿出兩封銀洋和兩遝紙幣。銀洋有五十枚,紙幣是中共的東北銀行發行的東北幣(又稱東北流通券),每張五萬元的麵額,共計一千萬元(1951年,東北幣兌換舊版人民幣的比率是9?5∶1;舊版人民幣與1955年三月發行的新版人民幣之間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柳大富信以為真,就把銀洋和東北幣收下了。程先生接著又說,柳兄另外吩咐轉告,昨天他帶來的那些食品以及所有包裝不知是否還在,如果還在的話,請交給兄弟,他另有用途。另外,柳兄說他以前曾給堂侄買過一個帶提柄的飯盒,如果還在的話,也一併交他帶走。

堂弟的這個要求有些突兀,但柳大富沒有多想,因為柳大有行事一向詭異,不在常理中的情形並不鮮見。他告訴來人,昨天堂弟說好要來的,全家一直等著,那些禮品根本沒有動過。看來幸虧沒動,否則現在豈不尷尬?

程先生讓跟班把柳大有那一應禮品以及柳樹棠的飯盒一併收好,告辭時對柳家父子說,如今江城是共產黨執掌了,不過應該好景不長,隻要美國插手,別說中共了,加上老毛子都不是對手。柳兄的意思是讓老兄您穩當點兒,不要聽風就是雨,過去怎麼做的,往後仍舊怎麼做。遠的不說,就說眼前,如果共產黨方麵有人來打聽柳兄的任何情況,您二位必須一問三不知,至於這些禮品,可能拿回來時已經落在鄰居眼裡了,那就說一半實話——東西是拿回來了,但都吃掉了,一應包裝生爐子時作為引火物給燒掉了。柳家父子自是點頭。

這就是柳家人在偵查員上門調查時撒謊的原因。

偵查員當然還要了解一下柳家主婦邢氏被冒名往看守所送飯盒之事,之所以沒有詢問就斷定被冒名了,是因為他們上次來時跟邢氏見過麵,其體形矮胖,跟看守所崗哨所說的那個冒牌貨大相逕庭。偵查員問這對夫婦,是否有人打聽過柳大有的飲食嗜好,無果,隻好作罷。

三月十五日晚,專案組開會分析案情,研究往下的偵查方向。一幹偵查員認為,那位「程先生」去柳家拜訪,為的就是獲取密件。那二位前往柳宅編造藉口取回禮品、拿走飯盒之舉,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二廳」特務在長春就已經開始跟蹤柳大有,伺機下手。他們顯然低估了柳老闆的警惕性,柳不但覺察到自己被跟蹤,而且識破了跟蹤者的身份。作為一名老資格的交通員,柳大有很快就想出了對策:途中購買糕點等禮品,把密件藏匿於禮品內(也可能柳事先估計到自己會被跟蹤,已把密件藏於燒雞的包裝裏,買其他禮品隻是障眼法)。抵達吉林火車站後,就把所有禮品一股腦兒交給了前來接站的柳樹棠。

「二廳」特務目睹車站這一幕,兵分兩路分別跟蹤柳氏叔侄,因為他們不能確定密件究竟是在柳大有身上,還是已經轉移到柳樹棠提著的禮品裏。盯柳樹棠的那一路跟到柳宅,在沒得到密件的確切下落之前,一直在附近蹲守,以防發生不測;另一路則跟著柳大有去了「大祥飯莊」。

據飯莊關老闆被捕後交代,他以前從沒向柳大有透露過飯莊有那麼一條應急脫身的通道。由此判斷,柳大有之所以要去飯莊,隻是因為那裡人多,保證自己的安全應該沒問題,如果密件還在他身上,那也就是保證密件的安全了。但是,在赴飯莊的途中,柳大有發現「二廳」特務來勢洶洶,儼然一副誌在必得的架勢。那他就不能在飯莊躲著了,進飯莊後,請關老闆助其脫身,關老闆就動用了那條應急通道。

「二廳」特務應該不會知曉「大祥飯莊」另有脫身通道,但他們既然誌在必得,那就要把方方麵麵的可能性都考慮在內,其中就包括飯莊是否有其他出口的問題。為防止柳從其他出口脫身,他們定會在飯莊四周布下暗哨,待柳離開飯莊之後繼續跟蹤。柳大有離開飯莊後,發現自己仍舊沒有甩掉尾巴,走投無路,隻得故意尋釁滋事,主動折進看守所。

這一招兒完全出乎「二廳」特務的意料,江城已經解放,柳大有如果被逼急了向共產黨自首,當然會把「二廳」特務跟蹤之事供出來,那形勢就危急了;即便柳隻是把看守所當避風港,可共產黨的反特人員不是吃素的,萬一發現疑點來個窮追猛打,柳大有肯定頂不住,最後還是會招供。這樣的後果是「二廳」特務不願意看到的,他們隻得暫時偃旗息鼓,盤算如何應付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危險狀況。

從之後「二廳」特務成功毒斃柳大有判斷,他們可能有條件通過留用警察獲知第一區看守所內部的情況,由此得知柳大有既不是自首,也沒有被中共方麵發現破綻。「二廳」特務緩過一口氣,隨即重新分析形勢。這一分析,注意力就集中到柳大有把燒雞以及途中購買的糕點、糖果之類全部交給接站的侄子柳樹棠之舉上了。他們一直在柳宅附近蹲守監視,沒發現柳氏父子有異樣動靜,因而認定密件就藏匿在柳宅。同時,他們也通過在江城的關係弄清楚了柳氏父子均是守法良民,並不涉及柳大有的特務活動,繼而製訂計劃,去柳宅騙取一應禮品和包裝,以及用於毒殺柳大有的飯盒。

三月十四日,「二廳」特務下手將柳大有毒斃,表明他們已經把密件弄到手了。

分析到這裡,專案組自組長、副組長以下,每個人都心情沉重。密件已經落到「二廳」特務手裡,往下該怎麼辦?大道理好說,奪回來就是。可落實到具體行動上,眾偵查員都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大了一圈兒。大夥兒必須考慮到一點:「二廳」特務拿到密件,應該算是圓滿完成了使命。他們是從長春一路跟蹤柳大有到吉林的,此次旅行不是遊山玩水,密件一旦到手,肯定會趕緊離開江城回去復命。況且,如今吉林市已是共產黨的天下,而他們剛剛製造了一起命案,難保不會引起中共反特人員的警覺,說不定很快就會有對應的行動。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如果「二廳」特務真是這樣做的,那專案組就慘了。長春尚未解放,他們逃回那裡就算是「回家」了。專案組偵查員如若跟過去,那就是深入虎穴。這種活兒蓋南雲、阮堯義等來自社會部的四名偵查員不是沒幹過,可是,我方在「二廳」並未建立內線,一時無法弄到相關情報,去長春後也不可能得到配合,貿然行動,隻怕沒有勝算。再說,去不去長春,那得由領導考慮,上級沒有發話,那就不是專案組討論的事情。專案組隻能暫時把這事擱一邊,先考慮其他可能性——

「二廳」特務幹這項活兒,不可能是「程先生」等人自己的主意,估計是「二廳」在長春的特務機構頭目下達的命令。能夠成為這一級頭目的自然是老特務,他可以派員赴吉林從柳大有手裡搶奪密件,在搶奪到手後,會立刻命令手下返回長春嗎?「保密局」袁姓少將給資深交通員柳大有的使命是「安全送達密件後返回長春」,那是出於安全考慮,因為往下還有「102密件」(即破譯聯絡圖的密碼本),而且規定負責赴江城送「102密件」的另一葉姓特務必須在柳大有安全返回長春之後方可動身。當然,對於「二廳」來說,破譯密碼不算一樁太難的活兒,他們在這方麵的手段要比「保密局」強得多,該廳是專門負責搞軍事情報的,鄭介民是科班出身,不似戴笠、毛人鳳那樣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能不能把袁姓少將自己編製的密碼本搞到手,對於「二廳」接下來的行動不會構成嚴重的妨礙。這事也不必驚動鄭介民,隻要類似長春站站長那個級別的頭目就解決得了。

儘管破譯聯絡圖不在話下,但「程先生」的上司不會不考慮到另一個問題:袁姓少將下達的這樁使命還有另一半沒有完成,即在柳大有返回長春後,負責遞送「102密件」的特務交通員葉某立刻動身去江城。袁姓少將已經返回南京,但肯定在長春安排了專人負責這項使命的協調工作。葉某接到的命令是何時看到柳大有返回,他何時動身,換句話說,見不到柳大有,他就會一直按兵不動。但此項任務的協調者對柳大有何時動身何時返回是有一個安全時間表的,如果柳大有沒按期回來,那就意味著出問題了,他會立刻向上級報告。上級則會作出相應反應,另外派員密赴吉林調查柳大有的行蹤。一旦發現柳大有失聯,肯定會電告南京的袁姓少將,袁則毫無疑問會立刻下令停止這個項目的運作,待查明一應情況後再作計議。若是到了這一步,那「二廳」的特務就白費勁兒了,人也白殺了。

因此,「二廳」特務必須趕在「保密局」發現柳大有未及時返回長春之前完成一應動作:破譯聯絡圖、跟這個潛伏特務網絡的頭目取得聯繫、重新組建該網絡並自行編製另一份聯絡圖。這樣一來,「程先生」等人就不能返回長春,而是必須留在吉林。也許長春那邊已經派出密碼破譯專家赴江城,甚至密碼已經被破譯也有可能。如此,專案組有必要繼續在吉林本地收集相關線索,力爭迅速破獲本案。具體做法是:向已經被捕或者尚未收捕但已經向市軍管會公安部登記的敵方黨政軍警特及反動會道門成員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查,查摸與「二廳」特務相關的線索。「二廳」特務來吉林時當地已解放,「程先生」等人要住宿,那就得跟本地種種社會關係有接觸。雁過留聲,「程先生」不是一陣風,而是在江城這邊停留,還犯下了命案,不可能一點兒痕跡沒有。

案情分析會進行到午夜過後方才結束,正好社會部領導來電詢問情況,蓋南雲立刻趕到領導辦公室當麵報告。領導肯定了專案組的工作,指示就按照這個思路開展下一步的行動;至於長春「二廳」方麵與本案相關的情報,省委社會部會設法收集,一有消息立刻告知。

蓋南雲離開領導辦公室時,覺得心裡有了底。他還不知道,此時此刻,信陽胡同柳宅那裡又出事了……

  • 夜劫民宅

柳大有被毒斃後,屍體由吉林軍區第二十二後方醫院轉到原國民黨吉林市警察局停屍所,由法醫解剖檢驗。第一區看守所以為該案已由省政府公安處接手,況且屍體不在看守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幹脆不予過問;專案組則想當然地以為人是死在看守所的,該由看守所通知家屬領回屍體。如此,屍體就一直在停屍所的太平間裏擱著。當時沒有冷凍設備,好在3月中旬鬆花江麵的冰尚未完全融化,停屍所的雜役每天拉一車過來降溫防腐。而柳大富這邊呢,偵查員登門了解情況時隻字沒提領屍的事,加上堂弟的特務身份,他也不敢主動提起。

沒領回屍體,柳家幹脆靈堂也不設了。幾天來一家人被折騰得筋疲力盡,這天晚上,全家早早就歇息了。柳大富晚餐時喝了兩杯,睡得極沉,那鼾聲頗顯水平。可能正是這如雷的鼾聲掩蓋了不速之客的動靜,全家竟沒人聽見開門的響動。

來者施展手段把門鎖捅開,先溜進了柳樹棠的臥室。小柳睡得正香,恍惚覺得有人推他,隻道是父母有什麽事叫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見手電光閃處,黑洞洞的槍口和明晃晃的刀子正對著自己,震驚之下,剛要喊叫,立刻被人捂住了嘴。小柳還沒看清對方一共來了幾人,腦袋就被一個布頭套蒙住了。與傳說中“胡子”所使用的頭套相比,不速之客的這件作案工具應該說稍稍人性化,鼻子位置竟留出了兩個透氣孔。然後,有人在小柳耳畔悄聲告知:“不要反抗,讓幹啥就幹啥,保你全家無事!明白?”

小柳隻有唔聲連連乖乖聽命的份兒,唔聲未止,一件大衣已經裹在身上,隨即又被告知:“現在去你父母屋裏,你把他們喚醒,叫他們不要反抗不要吭聲,否則,哼哼!”

於是,主臥室的如雷鼾聲戛然而止。來人對柳老板夫婦如法炮製,睡眼蒙矓的兩口子還沒看清情況就被套上了頭套。這時,來人才發現床裏側還有個人——柳大富六歲的外孫女,這天下午隨其母來看望姥爺姥姥,沒玩夠,就留下了。這個情況顯然出乎來人意料,他們隻帶了三個頭套。好在孩子這會兒還睡著,幾個家夥竊竊私語一陣兒,決定暫時就不去管她了,讓她睡著就是。

直到這時,柳家三人還不知這幾個不速之客是什麽人,所為何來,三人隨即被一根繩子拴在一起,帶至廚房,專人看守。然後,那幾位就在幾間屋子裏翻箱倒櫃。不久又把三人帶到客堂,轉而搜查廚房,最後連院子裏堆放雜物的那間小屋也翻了一遍。忙活完了,也不給三人鬆綁,徑自走了。

柳大富父子互相配合,終於自我鬆綁,先去主臥室看外孫女,竟然還在沉睡中。再清點家裏物品,發現七八件首飾、一百餘枚銀洋和現鈔都被搜劫一空。柳樹棠年輕,以為遭遇了強盜,但柳大富是老江湖,指著頭套連連搖頭,說強盜哪裏會用這麽考究的頭套?他們既然不敢露出真容,是怕我們認出來,那天來過的程先生和那跟班沒準兒就在裏麵。

結合柳大有的特務身份和他在看守所被毒殺之事,父子倆猜測程先生冒充強盜登門來搞這番大動作,很可能是為了尋找什麽東西,而這東西必定跟柳大有有關。天一亮,柳大富就按照上回偵查員給他們留的號碼,打電話向蓋南雲報告了此事。

蓋南雲接到電話,當即召集全部組員,會同省公安處痕跡技術員楊熾前往現場勘查。

因為柳家人沒有張揚此事,也不亂動屋內被翻騰過的家具物品,現場勘查比較順利,獲得了若幹完整的指紋、足跡。專案組偵查員在分別向柳家人了解情況時,竟獲得了一個意外驚喜——據邢氏反映,六歲的外孫女玲玲今天早上悄悄告訴她“一個秘密”,說昨晚小姨來家了!當時邢氏因家裏接二連三出事,心緒煩亂,隻道是玲玲夢見小姨了,並不當真,聽過算數。此刻見來了一幫便衣,一個個神情嚴肅,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讓她仔細回想昨晚的所有細節,她就把這個情節說了說。

六歲的玲玲立刻被帶到偵查員麵前,受到了大人般的禮遇,讓座,問是否要喝水,正好門口有賣糖葫蘆的小販經過,阮堯義立刻出去買了一串給她。小女孩兒還從未受到過外人給予的這等隆重的待遇,立刻對偵查員有了親近感,有問必答,不問也說,然後還有補充。

原來,小姑娘對昨晚之事隱約有印象。姥爺姥姥被歹徒喚醒時,小姑娘也被吵醒了,但還是有點兒迷迷糊糊,仍舊睡著了一般躺著。那幾個不速之客也就沒把她當回事,隻要不哭不鬧就好,管她是睡是醒。片刻,小姑娘聽見有個女人壓低了聲音在跟別人說話,說了些什麽她沒印象了,不久,就又睡過去了。早上,她看到家裏亂成這副樣子,問姥姥昨晚發生了啥事兒,姥姥說咱家闖進強盜來了。玲玲想起昨晚像是聽見過小姨的聲音,就跟姥姥說了。但姥姥以為是玲玲做夢,不當回事。小姑娘人小氣大,嘟著小嘴巴誰也不搭理了。

姥姥不信小姑娘的話,專案組對此卻有興趣,就向柳氏夫婦了解這個小姨的情況。

小姑娘說的這個小姨名叫柳樹霞,比柳樹棠小一歲,今年二十二,卻已嫁過三個男人,頭一個病逝,第二個離婚,第三個失蹤。失蹤的那個男人比柳樹霞大八歲,據說日偽時做過關東軍特高課的密探,抗戰勝利後開過旅店,兩年前娶了柳樹霞,後來把旅店關了,說要改行做營造商,營造行還沒開張,人卻失蹤了。柳樹霞就住在失蹤丈夫的房子裏,沒有職業,靠丈夫的積蓄過日子。柳樹霞嗜賭,前一陣兒可能手頭緊,隔三差五來娘家蹭飯。玲玲經常住在姥姥家,就是這樣跟她混熟的。

偵查員一聽柳樹霞是這副德性,就將其跟“二廳”特務聯係起來了,尋思怪不得他們對柳家的情況這樣熟悉,連柳大有喜歡吃肉圓、柳樹棠使用的飯盒等都知曉得清清楚楚。這女子雖然不一定是有正式編製的“二廳”特務(科班出身的鄭介民眼界高,不會招募這種層次的特務),但做做臨時工還是可以的,畢竟鄭廳長對招募臨時工不曾下達過什麽標準。

如此看來,眼前這個柳樹霞就是本案這團亂麻的一個線頭了。

勘查結束,專案組返回駐地,顧不上休息,立刻開會分析案情。柳家昨晚的這起偽搶劫案使專案組一幹偵查員非常興奮,不單單是發現了柳樹霞這個線頭,更是因為已經可以基本認定“二廳”特務確實沒有離開江城。而且,從他們昨晚的行動看,“程先生”以柳大有好友的名義前往柳宅獲取的那些禮品中暗藏的“101密件”似乎出了問題,很可能他們得到的並非真正的密件。之所以要說“真正的密件”,是因為“程先生”如果沒有得到密件,他們就不會對柳大有下手。既然他們把柳大有滅了口,就說明他們確實在禮品中發現了密件。隻是他們沒想到,柳大有藏在禮品中的密件竟是贗品。

後來知道,“程先生”一夥把贗品當作真貨弄到手後,立刻向長春方麵報告。長春主持“二廳”特務工作的頭目是“複興社”特務處出身,天津人,不過初中畢業文化水平,抗戰前被一度深受戴笠器重的大特務王天木看中,跟著王天木做跟班。到抗戰爆發時,已經有了上尉軍銜。抗戰期間一直在淪陷區從事地下活動,抗戰勝利後論功行賞,給了個中校。但接著“軍統”就開始搞複員退役,這主兒隻會做特務,沒幹過其他活兒,眼見得生計要受影響時,聽說鄭介民奉蔣介石之命籌建“國防部二廳”,遂前往毛遂自薦,鄭介民破格讓其擔任“二廳”長春地區的代理長官。

此人的確是有點兒水平的,接到“程先生”的報告後,沒讓他們立即返回,而是派員趕赴江城。不過,並非如之前專案組分析的那樣,派遣密碼專家相幫破譯“101密件”。長春的“二廳”頭目派遣到吉林的是一個叫解王珠的中年女子,此人本是吉林市人,抗戰時移居長春。其夫賈盛是偽滿“新京警察廳”(偽滿時期將長春易名“新京”)便衣隊的特務,後來又被日軍長春憲兵隊發展為密探。估計這主兒特會來事兒,特別愛刷存在感,一九四四年又被“軍統”在長春的地下組織策反,成為多麵間諜。這廝在諜報方麵的上進心頗盛,竟對培訓特務也產生了興趣,也許還有日後更進一步去當特務教官的打算,就拿自己的老婆作為試驗品,在家裏進行秘密培訓。不料,這一嚐試,給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有個姓張的鄰居是個地痞,賈盛以前經常雇其打探情報,兩家來往比較密切,互相之間稱兄道弟。交往時間長了,張某進出賈家也就隨便了。賈盛對老婆的教學不但認真,而且很刻板,與當初日本特務教官給他上課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兼著三份差使,忙碌程度可想而知,用於教學的時間不多,就給老婆布置了家庭作業。解王珠除了接受業餘特務技能訓練,還要做家務、外出購物,丈夫的作業布置得過多,隻好一邊做家務一邊完成。張某經常出入賈家,漸漸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一日,賈盛讓老婆進行傳遞情報實踐,張某暗地進行跟蹤,發現這對夫妻跟“軍統”特務有勾結,當下密報日本憲兵隊。賈盛隨即被捕,解王珠正好不在家,得以逃生。賈盛被日軍處決後,“軍統”把解王珠安置到長春郊區,開了一家小雜貨鋪,暗地裏做情報交接的活兒。抗戰勝利後,像解王珠這樣的臨時工當然被“軍統”一腳踢開了,但兩年後“二廳”在長春建立機構,解王珠被發展為交通員。此次,她奉命前往吉林跑一趟交通,傳遞的竟然是“二廳”特務通過其他途徑從“保密局”方麵竊取的“102密件”。

留在江城這邊待命的“程先生”等特務以為大功告成,一邊著手破譯密件,一邊執行計劃中的最後一個環節——毒斃在看守所裏關押著的柳大有。在派誰去執行的問題上遇到點兒麻煩,因為是直接跟看守所的警衛打交道,“程先生”這邊的幾個特務擔心到時候被戳穿,都不太願意去冒險,正好解王珠來了,“程先生”便讓其冒充柳大富的老婆邢氏前往執行。解王珠不知底細,依命行事,一舉成功。然後,她就回長春去了。

這時候,破譯結果也出來了,兩份密件根本對不上號。“程先生”等“二廳”特務這才明白,他們獲取的那份“101密件”竟是假的。顯然,這是袁姓少將精心策劃的計劃的一部分。那夥人的懊惱可想而知,但再懊惱也沒用,柳大有是不可能還魂複生了。無奈之下,就商量著如何補救,根據柳大有來到吉林之後的行蹤分析,真正的“101密件”要麽還在柳宅藏著,要麽就是被柳大有攜往看守所了。這兩種可能中,前一種的可能性更大。於是,就有了昨晚的搶劫案。

當然,上述內容是破案之後才弄清楚的。此刻,專案組隻是根據柳宅遭劫的情況判斷“二廳”特務並未從那些禮品中找到真正的密件,但此番洗劫柳宅有沒有發現密件,那就不知道了。當務之急是趕緊把“程先生”那夥人拿獲,然後順藤摸瓜追查密件的下落。

既然柳樹霞與“二廳”特務有瓜葛,那就先把柳樹霞拿下吧。

  • 線索顯現

偵查員阮堯義、林廣富、劉蔭良前往第二區天津街執行捉拿柳樹霞的任務,可是,到得那裏一看,其住宅卻是鐵鎖扣門,窗戶緊閉。柳樹霞是獨自居住,她出門了,家裏就沒人了。偵查員就向鄰居打聽,四鄰八舍問下來,說法不盡相同,有的說三四天沒見過她了,有的說前天或者昨天還看見她在家,有的甚至說今天上午還看見她從家裏出來。如此,偵查員就難以判斷了。

於是就換一個角度,向眾鄰居了解最近是否有陌生人過來找柳樹霞。這個問題的答案倒是一致的,都說自從她丈夫失蹤後,印象中沒有陌生人去過她家,也不見有親朋好友登門,鄰居跟她的關係也不大熱絡,無事不去她家,即使有事,包括保甲長通知個什麽事兒之類,能在門口關照一聲的就盡量不進門。其原因呢?眾鄰居都不願言明,偵查員感覺,可能與柳樹霞乖僻的性格有關。

有幾個鄰居反映,他們聽說柳樹霞嗜賭,經常外出賭博,通宵不歸是家常便飯,三五天不回家也是有的。

偵查員是揣著逮捕證來的,自然沒有被一把鐵鎖擋住的道理。幾個人交換意見,決定先在鄰居家等候,到晚上如果還沒見她回家,那就找個鎖匠把門打開進去看個究竟。

其實,這時候另一路偵查員已經跟柳樹霞見上麵了。專案組長蓋南雲與紀新綱、秦孝安三人再次去了柳大富家,想跟柳樹棠聊聊,讓小夥子仔細回憶三月十日他和柳大有在吉林火車站見麵後的談話內容,希望能從中發現“101密件”的線索。沒想到,小柳不在,恰好撞著了回娘家的柳樹霞。上午專案組勘查現場,自是驚動了一幹鄰居。柳家在街坊蠻有人緣,大夥兒紛紛前來表示關心和慰問。中午柳樹霞去嫩江街辦事,正好遇到鄰居老曾,這才得知昨晚家裏遭強盜打劫,這當然要回來關心一下的。過來之後,又得知堂叔死亡的消息(柳家一直封鎖該消息,也沒擺靈堂,所以鄰居都不知道),就問父母為什麽不給堂叔辦喪事。父母說公家人沒通知讓去領回屍體,柳樹霞就發作了,說人家不通知,咱們可以去問呀!人都死了還不讓回家,天底下有這個道理嗎?偽滿時槍斃人還讓家屬去領屍呢!

偵查員登門時,柳樹霞正跟父母吵鬧。見蓋南雲三個進門,她愣了一下,轉身要進另一間屋子,被兩個偵查員一前一後逼住,讓她先別動。逮捕證隻有一份,在阮堯義身上,但蓋南雲尋思正好撞上了,那就把她帶回去得了。正要上前向其宣布,邢氏卻攔住他,悄聲告訴偵查員,外孫女玲玲所說昨晚聽見小姨聲音之事確實是夢境,剛才小女兒一進門她就問過,柳樹霞說她昨晚跟朋友在一起喝酒玩牌,再者她跟外地來江城的人也沒有交往。

這就是“不在現場證明”了?蓋南雲當然不會認同,還是立刻宣布逮捕決定,柳樹棠不在家,也就不等他回來了,押著柳樹霞回到專案組駐地。

可訊問下來,原先的希望卻都變成了肥皂泡。柳樹霞堅稱自己昨晚沒有回過娘家,也沒回自己家。那麽,到底去了哪裏呢?又有誰可以證明?柳樹霞起初不肯說,但一看偵查員那架勢,不說清楚肯定不會就此罷休,最終還是吐露了實情。

柳樹霞最近的賭癮越來越大,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輸光了自己所有的錢鈔,還欠下了一筆賭債,首飾什麽的之前早就賣光了,再賣就隻有賣房子了。可是,房子不是她的產業,房契上寫的是其丈夫的名字,由於丈夫生死不明,也不能說是她繼承的財產。柳樹霞就跟對方商量,是否可以緩一陣兒再還錢。

債主姓王,是個地痞出身半白半黑的土豪類資本家,幫會人士,手下有若幹徒眾。在吉林,他也算不上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否則也不會跟柳樹霞這種貨色玩牌了,但在社會底層,他絕對是說一不二之輩。這種人,解放後不管是否收斂,隻要不是腦子活絡審時度勢立刻腳底抹油逃之夭夭的,大多數都被人民政府定為惡霸,王某後來也給槍決了。但這時他還不曉得人民政府的厲害,為自己開地下賭場找出若幹所謂“走遍天下都說得響”的理由,諸如自古以來沒有哪個朝代禁止下棋玩牌搞娛樂活動之類。他認為自己這一套是正當娛樂,那麽欠了他賭債的柳樹霞就不正當了。他告訴柳樹霞,你麵前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乖乖還債,房子賣不了,那就賣其他的吧;另一條,就是按道上規矩剁手指頭,而且大爺我對你還特別仁慈,你欠我這麽多錢,隻剁一根手指頭就可以,剁哪隻手的哪根手指頭,由你自己決定。

柳樹霞頓時嚇得臉色煞白渾身打顫,哭著哀求,王某隻是嘿嘿冷笑,丟下一句話:“你自己琢磨吧,明天這個時候給大爺回話。”說罷揚長而去。

柳樹霞是一個從小就不肯聽話的主兒,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天生叛逆。父母、長輩親戚、學校老師、丈夫等說的話,凡是不願意接受的,堅決不聽。可這一套現在不管用了,要是不聽債主的話,就要剁掉一個手指頭,人家可不是說著玩兒的,一定是說到做到。可是,沒錢怎麽辦呢?她絞盡腦汁,終於回想起對方曾說過“房子賣不了,那就賣其他的吧”,尋思好像還有其他不剁指頭的路可走。於是硬著頭皮去向王某求教,得到的指點是:可以陪人家睡覺,大爺給你找人,不要你破費分文,收入抵債。幾時抵夠,幾時結束。

事到如今別無他法,柳樹霞隻好點頭。王某就安排她做上門暗娼,昨晚是第七次“營業”,是在九站街九興胡同一個單身漢家裏過的夜。那人姓什麽叫什麽她都不知道,隻記得家門口的牆上刷著“虎骨木瓜酒”的廣告,彩色油漆已經斑駁脫落,想是有些年頭兒了。

專案組偵查員連夜出動,分頭前去向王某和九興胡同那個嫖客核查此事。原來不過是調查柳樹霞的口供是否屬實,並無把“中介”和嫖客帶走訊問的打算,可是,王某居然不識相,大概他以為共產黨占領吉林就像抗戰勝利伊始那樣是暫時行為,沒多久國民黨還要回來的,根本沒把偵查員放在眼裏,揚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是天理,萬年不變,誰坐天下都一樣。偵查員正為調查屢屢碰壁心煩意亂,讓這主兒這麽一頂撞,索性采取強製措施,將其扣上手銬扯了就走。進了局子,王某馬上服軟,證明柳樹霞所言不謬。

九興胡同那個嫖客倒是沒跟偵查員耍態度,當時妓院還沒取締,跟暗娼來往自然不算什麽,他很痛快地承認昨晚確實是跟柳樹霞一起過的夜。偵查員問完就走,也不找他麻煩。而王某這一進去,卻再也沒有出來,受過其迫害的眾多群眾以為共產黨要清算其罪行了,紛紛向軍管會檢舉。軍管會遂將其逮捕,一年後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查明柳樹霞沒有作案時間,眾偵查員意識到案情更加複雜了。正副組長蓋南雲、阮堯義一起去向省委社會部領導匯報。匯報期間,領導簽收了一份絕密電報,拆閱後告訴蓋、阮,剛剛得到情報,“二廳”在長春的特務組織已經竊取了袁姓少將編製的“102密件”,此刻,密件應該送達在吉林活動的“二廳”特務之手了。

這個情報證實了蓋南雲、阮堯義之前的判斷,即“程先生”一夥並未離開吉林,眼下,專案組要抓緊時間,盡快找到其蹤跡。

三月十七日下午,蓋南雲、阮堯義正和一幹偵查員研究下一步措施時,偵查員林廣富從醫院看病回來,跟大夥兒說起剛才在醫院聽說的一個情況,他認為這個情況於眼下案件的偵破可能“有戲”——

林廣富牙痛已有數日,因為忙碌,沒去醫院治療,隻在省委機關醫務室要了止痛片,發作時吞服一片。這天午後,蓋南雲見他半邊臉都腫了,便強令其去醫院診治。林廣富去的醫院在吉林算是一家老字號了,一九〇八年由清廷吉林巡撫朱家寶倡辦,係吉林省最早的一家具有近代性質的官辦醫院,當時稱為“吉林官醫院”,民國時改稱“吉林省立醫院”,吉林解放後,易名“吉林軍區第二十二後方醫院”,仍然保持著全省醫院中的龍頭老大地位。不過,當時治療牙痛的手段落後而單一,龍頭老大全省第一也是如此,對付牙痛最好也被認為最有效的辦法是拔牙,把病牙拔掉就不痛了。

林廣富的牙齒被拔掉後仍舊痛,因為牙齦正在發炎,醫生怕出血不止,就讓他待一會兒再走。林廣富坐了片刻,覺得痛楚緩解些了,就去藥房配了醫生開的藥,然後離開醫院。他是騎自行車過去的,去醫院馬路對麵的停車棚取車時,遇見一個三十來歲瘦小精悍的男子正在停車。撐腳架剛推上,還沒上鎖,忽見這男子倏地一個箭步竄出車棚,以極快的速度穿過馬路。林廣富還沒反應過來這主兒要去幹什麽,對麵醫院大門口已傳來路人的驚呼。遠遠望去,隻見這瘦小男子雙手抱起一個碩大的身軀,扔包袱似的將其摔在地上。被摔的男子估計也是練家子,跌得快起得也快,就像彈簧似的猛然躍起,但隻是護住頭臉等要緊部位,並不還手。瘦小男子卻一點兒也不客氣,再次將其放倒,雷公拳窩心腳一頓狠揍。那時候醫院門口是沒有保安的,圍觀路人也隻是看熱鬧,竟然沒一個相勸。林廣富看不過去,便穿過馬路想去阻止瘦小男子繼續行凶,但對方已經住手,竟是一副氣咻咻像是自己吃了大虧的樣子,嘴裏罵罵咧咧,腳下又是一陣風一般穿過馬路,從車棚裏推出自行車,飛身上車騎了就走。

林廣富的眼光轉向挨打者,此人猶自在地上掙紮,估計是被打得很重,一時爬不起來。圍觀路人議論紛紛,有人說霍老四一手形意拳在江城地麵上小有名氣,平時性子暴烈,打架必須要贏,若是打不過別人,亮刀子乃是家常便飯,今天怎的敗給這個比他矮大半個頭的瘦小男子,而且一聲不吭,連個屁也不敢放?林廣富覺得霍老四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便向旁邊一個老者打聽。老者說霍老四就是省立醫院做雜役的嘛。

老者說的省立醫院就是林廣富剛剛看過牙的第二十二後方醫院,雖然被軍方征用,也兼為百姓服務,留用了一些醫務人員和員工雜役,屬於軍方雇傭,仍舊發給薪水。林廣富又問那個瘦小男子為何打人,霍老四既然是練家子,怎麽好像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老者旁邊一個中年人悄聲說,霍老四經常打架,脾氣又不好,肯定結下了不少冤家對頭,剛才那瘦小男子可能是受別人之托前來教訓他的吧。

回來的路上,林廣富一邊騎車一邊努力回憶,到底在哪裏聽說過霍老四這個名字,回到專案組駐地了,也沒想起來,便對其他偵查員說了醫院門口目睹的那一幕,還特別說明,霍老四是第二十二後方醫院的雜役,問眾人是否聽說過這個人。

偵查員劉蔭良說:“第二十二後方醫院?柳大有中毒後,不就是送往這家醫院的嗎?”

他這一說,林廣富想起來了,那天得知柳大有中毒身亡的消息,他和另外兩個偵查員隨蓋南雲趕往醫院了解情況,蓋南雲曾問過院方,柳大有入院時身上穿的衣服是否還在,醫院方麵回答說已送大爐間燒掉了。但對方不是立刻就回答的,而是問了幾個護士,在場護士中不知哪個似乎曾提到過霍老四這個名字。

這個情節引起了蓋南雲、阮堯義的注意,一向性格暴烈又會拳腳的霍老四為何被一個瘦小男子暴打,而且還不敢反抗?那瘦小男子發泄了一頓,為何還是心有不甘像是吃了虧的樣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霍老四就是當初把柳大有的衣服送到醫院大爐間焚燒的經手人。今天他的挨揍跟此事是否有關係?柳大有的衣服跟“101密件”又是否有關係?聯絡圖這樣的密件,蠻適合藏匿在衣服貼邊、領襟裏,如果寫在織物上的話,那簡直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啊!

當下專案組決定,立刻對此展開調查。偵查員阮堯義、林廣富、劉蔭良、秦孝安四人前往吉林軍區第二十二後方醫院,先去找保衛科徐科長。徐說霍老四挨打之事已經處置,他受傷不輕,兩根肋骨骨裂,並有腦震蕩症狀,目前在觀察室觀察。保衛科對此事非常關心,徐科長剛剛前往觀察室了解事件發生的經過,霍老四連說“沒事沒事”,對別人為什麽打他隻字不提。保衛科長要報警,霍老四再三說“不必”,還說這是江湖上的事,還是按照江湖規矩處置合適。保衛科長問他按照江湖規矩該怎樣處置,他卻又緘口不語了。

阮堯義問霍老四的傷情目前是否影響正常活動,徐科長說肯定是影響的,醫生要求至少休息一個月,然後再看恢複情況,恢複得好,可以半休幹輕活兒。不過,回答警方的問題應該是可以的。

見到霍老四,偵查員亮明身份,阮堯義說聽說霍師傅遭遇不幸,我們想了解一下究竟是怎麽回事。霍老四還算識相,再說他過去沒少因為打架鬥毆進局子,知道警察不好糊弄,不敢像對徐科長那樣用“沒事”、“不必”之類的托詞應付,隻有實話實說——

柳大有那天在看守所中毒被送到醫院後,醫生立即對其進行搶救。那時候的搶救手段也有限,柳這種情況,除了洗胃別無他法。這自然救不了柳大有的命。搶救前,醫務人員扒下了柳大有的全身衣物,搶救無效死亡後,護士長讓雜役霍老四把那些衣物送到大爐間去焚燒掉。霍老四幹這種事兒不是第一次了,熟門熟路,片刻完事,然後就丟在腦後了。

不料,霍老四忘記了,有人卻還惦記著。前天傍晚霍老四下班回家途中,被那個今天午後在醫院門口揍他的瘦小男子喚住,問您就是霍兄吧?兄弟名叫範送義,道上朋友因兄弟講義氣,送了個諢號叫“千裏送義”。霍老四當即抱拳,老弟就是南門的“千裏送義”啊!久仰久仰!

對方邀請霍老四去附近酒館喝酒。席間,範送義說有樁事兒麻煩霍兄,遂提起前幾天看守所送來一名病犯不治身亡之事。“聽說那人的衣服鞋帽是霍兄拿走的,不知是否還在?”

霍老四喝了口酒,緩緩搖頭,嘴裏吐出兩個字:“燒了。”

對方微微一笑:“我聽說醫院雜役遇到此類情形,死者衣物有的燒有的不燒,區別就是看新舊,六成新以上的通常留著,有時自己穿,有時送人,有時賣錢換物;隻有破舊衣服才送大爐間燒掉。那個病犯的衣服至少八成新,應該不會燒掉的吧?”

“這個……老弟究竟是什麽意思?”

“兄弟受人之托,想把那病犯的衣物鞋帽拿去,人家願意出點兒辛苦費。”說著,範送義把三枚銀洋放到霍老四麵前。

霍老四家境不佳,父母妻兒八口三代同堂,日子始終過得緊緊巴巴,對錢鈔自是感興趣。當下一見銀洋,雙眼放光。稍停,眼珠子轉了轉:“鞋帽肯定燒掉了,留下的衣服倒是有幾件,是不是老弟所說那個死去病犯的,我吃不準。”

對方一聽有希望,又掏出兩枚銀洋:“這樣吧,煩請老兄把你那裏的衣服全都拿給我!”

雙方約定次日這個時候在醫院附近的牌坊下見麵,霍老四把那些衣服全都帶來。霍老四這是見錢眼開,其實,從柳大有身上扒下的衣服確實都燒掉了。那些衣服果如範送義所說,全是八成新的,衣料也不賴。霍老四當初一聽要燒衣服,心裏還一喜,尋思這幾件衣服就是我老霍的了,拿到舊貨行去可以換幾張錢鈔。不料,那天醫院組織警衛戰士全院大掃除,他拎著那捆衣物剛從急診室後門出去,迎麵遇到幾個戰士推著垃圾車往大爐間旁邊的垃圾場去,見狀便讓他把衣服扔車上,由他們送去焚燒。醫院規定不準截留死者衣物,否則要被處罰,霍老四無奈,隻得把衣服交出去。現在,霍老四看到五枚銀洋,當下就動了心,尋思胡亂給他弄幾件衣服糊弄過去就行。

次日下班,霍老四在約定地點把幾件從舊貨攤上買來的內外衣物給了範送義。很快,範送義就發現上當了,今天午後趕到醫院找霍老四算賬。霍老四挨了一頓飽揍,因為心虛,不敢反抗。

專案組據此判斷,“二廳”特務在柳宅的搜查落空了,他們沒有找到“101密件”,懷疑密件藏匿在柳大有穿的衣服裏。關進看守所時雖然會搜身,但如果聯絡圖是寫在織物上縫進衣服裏的,通常很難發現。柳大有是因為尋常鬥毆折進局子的,看守員哪會認真搜查,很容易蒙混過關。

當晚,範送義落網。他並不知道什麽“二廳”,據其供稱,找霍老四買衣服是受一個名叫李彩娟的女人之托。李彩娟住在文廟胡同一帶,曾做過妓女,後來嫁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傻兒子。李彩娟生性風流,嫁傻子圖的是人家富裕,哪肯真心跟一個傻子過日子。婚後不久,她就用夫家的錢鈔買下了隔壁人家的房子,說是要跟丈夫好好過小家庭生活。這當然是借口。她每每用安眠藥把傻子丈夫弄睡,在另一個房間跟相好幽會。

範送義就是李彩娟這些相好中的一個。範是吉林市南門一帶的幫會人物,會武術,當過兵,據說是神槍手,跟“胡子”也有來往。他在社會上的朋友多而且雜,跟日本特務、偽滿警察、蘇聯情報人員都打過交道,這些人也都願意跟他交朋友,幫他做些一般人辦不到的事情,比如從憲兵隊、特高課、警察局撈人,比如不用抵押向銀行借款,比如把活人變成死人。這樣一個厲害角色,李彩娟自然是十分中意。

當然,吉林市解放後,社會上的形勢和以往大不相同,範送義已經感受到了,所以,他盡量收斂,不去惹事。平時隔三差五要去逛妓院,現在也不去了,有交往的暗娼隻登李彩娟的門,可見他對李彩娟也是十分中意的。三天前的晚上,範送義去李彩娟那裏尋歡作樂,李彩娟要求他相幫“辦一件小事”,範毫不遲疑立刻一口答應。這樁“小事”,就是去省立醫院找急診室雜役霍老四買下已故病犯柳大有的衣物。柳大有是長春的大車店老板,在長春也是默默無聞,吉林這邊更沒什麽人聽說過他,範送義自然不知柳大有是怎麽回事。況且,李彩娟還塞給他十枚銀洋,說這是托付此事的人給範送義的茶資。

這事對範送義來說不過小事一樁,兩日後拿到霍老四給的衣服,便去向李彩娟交差。去之前盤算得很好,滿心以為當晚肯定可以在李那邊過夜。不料,李彩娟說今晚想一個人清靜一夜,誰也不接待。其實,李彩娟是要趁今晚把衣物送交委托方,找個借口搪塞範送義而已。範不知情,盡管不高興,卻也無計可施,總不見得賴在人家不走吧?萬一對方吵鬧起來,這事傳出去,自己的臉往哪兒擱?

出乎範送義意料的是,次日午前,李彩娟突然匆匆趕到南門範送義獨自居住的家裏,說範送義拿到的根本不是死在省立醫院那個病犯的衣服,而是從地攤上買的,有的已經有一股黴味兒了!看得出,李彩娟對這件事很在乎,哆嗦著嘴唇指著範送義破口大罵。沒等範回過神,李甩下一句“再也不要看見你了”,轉身就走了。

範送義自是無話可說,他相信李彩娟說的是真話,他上了霍老四的當,於是就想到去省立醫院找霍老四算賬,狠狠揍那小子一頓。這一揍,範送義就把自己送進了局子,而李彩娟也因此丟掉了性命。

  • 真相大白

範送義交代完上述內容,即被拘押。專案組一幹偵查員聚在一起對範送義供述的情況進行分析,認為範的交代基本可信。這樣看來,之前的分析是準確的,“程先生”一夥打起了柳大有衣物的主意,把腦筋動到了霍老四身上。但是,他們不願直接跟霍老四打交道。三月十日那天,柳大有從“大祥飯莊”逃走不久,解放軍戰士就把飯莊老板等一幹人帶走了,飯館也被查封。“程先生”自然會意識到,柳大有進入了共產黨政保人員的視線。其後“二廳”特務毒殺柳大有,又打劫柳宅,動靜越鬧越大,他們擔心被共產黨的偵查員盯上,所以,這樁活兒最好交給臨時工去完成,就決定通過李彩娟出麵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

至於“二廳”特務是怎麽認識李彩娟的,專案組偵查員當然不知情,但李彩娟這樣的主兒交際頗廣,認識個把特務也在情理之中(她不一定知道對方是特務)。於是,就接受委托,跟範送義說了此事。範很快就完成了這項委托,李在收到範送去的衣物後立刻轉交特務。“二廳”特務跟蹤過柳大有,自然記得他穿的是什麽衣服。當下一眼識穿,可能情急之下還把李彩娟罵了一頓,次日,李彩娟又找範送義撒氣。

眼下,專案組有了李彩娟這條線索,也許能夠順藤摸瓜查獲“二廳”特務。盡管專案組的主要任務是找到“101密件”,而“二廳”特務手裏並無這份密件,但畢竟他們手裏有“102密件”,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當然,必須報請領導批準方可實施。

範送義被捕的消息可能會驚動李彩娟乃至“二廳”特務,事不宜遲,必須連夜向領導請示。此時已是三月十八日零點,蓋南雲還是毫不猶豫地撥打了領導的電話,這種情況當然不能在電話裏說,所以隻是說需要當麵匯報。領導的回答很簡單:“過來吧。”

請示結果,領導同意專案組的意見。蓋南雲回到駐地,向在會議室待命的專案組偵查員下達指令:立即逮捕李彩娟!

偵查員趕到李彩娟寓所時,隻見屋裏燈火通明,而且傳出陣陣音樂聲。眾人禁不住麵麵相覷。阮堯義上前叩門,門竟一碰就開了,原來裏麵沒有上門閂。客堂迎門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子,正搖頭晃腦地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音樂。偵查員愣怔片刻,意識到此人應該是李彩娟的丈夫——傻子齊俊伯。

跟齊俊伯交流頗有些費勁兒,偵查員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李彩娟連晚飯也沒燒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難怪齊俊伯沒如傳說的那樣天一黑就沉沉大睡,原來李彩娟白天出去後沒回家,沒人給他喂安眠藥。

蓋南雲的目光在四下掃了掃,打了個手勢。偵查員便在客堂、臥室四處轉了轉,很快就在一個正方形馬口鐵糖果盒中發現了安眠藥瓶。看了看說明文字,取了一片,兌了杯溫水拿到齊麵前。齊俊伯樂了,當即接過來就把安眠藥吃了。看來,每天吃安眠藥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這種安眠藥是舶來品,具有速眠效果。齊俊伯吞服後就去了臥室,脫衣上床,數分鍾即入睡,而且睡得很沉。蓋南雲隨即將臥房門關閉,客堂裏的燈也熄了,七位偵查員分別待在客堂、廚房和李彩娟的臥室,一聲不出。這個做法是為了守株待兔。本來偵查員等的是李彩娟,不料,上鉤的卻是“二廳”特務!

淩晨二時許,在客堂角落單人沙發上閉目養神的蓋南雲被門外一陣細微的聲響驚動,側耳諦聽,竟是有人在用什麽工具撥弄門閂。蓋南雲樂了,竟有梁上君子登門?且看他意欲何為。遂伸手扯了下旁邊另一偵查員劉蔭良的衣服,這是暗號:按兵不動!

來者是“二廳”特務羅以祥,這廝是吉林當地人,留日海歸,原是日本洋行職員,一九四三年鄭介民擔任“軍令部二廳”(“國防部二廳”前身)廳長後,決定加強東北地區的情報收集,在組建吉林省的特務組織時,把羅以祥發展為情報特工。抗戰勝利後,“軍令部二廳”改組為“國防部二廳”,羅以祥繼續效力。此次“二廳”特務執行從柳大有處獲取“101密件”的任務時,長春來的特遣小組組長易牧笙(即“程先生”)點名讓羅參加行動。羅以祥好色,跟李彩娟就是在妓院認識的。不過,羅並未將李發展為“二廳”的外圍人員,兩人起初是嫖客和妓女的關係,李與齊俊伯結婚後又是姘頭關係。

這次行動,易牧笙主持的特遣小組屢屢失利,最後終於想到了柳大有的衣服,易牧笙就讓羅負責執行。羅以祥不認識範送義,但知道此人和他一樣跟李彩娟有一腿,尋思憑其那副江湖做派,跟霍老四打交道應該沒有問題,就讓李彩娟去跟範商量此事。範送義果然一口答應,而且行動迅速,隻是沒想到弄到的衣服是假貨。羅以祥為此受到易組長的訓斥,大惱,便衝李彩娟發火。李感到委屈,又去衝範送義發泄。罵過範送義,她把這事告訴羅以祥,想讓羅消氣。羅以祥意識到此舉似乎不妥,生怕範送義會去醫院找霍老四的麻煩,便悄然前往省立醫院打聽情況。他幹過數年的情報特工,要想打聽這種事當然是小菜一碟。打聽到的結果使他對於自己之前衝李彩娟發作後悔不已。他把這件事前後聯係起來反複考慮,生怕為此被中共偵查人員盯上,隻得向易牧笙報告。他已經做好了被易臭罵一頓的準備,但易卻沒發火,隻是臉色陰沉得可怕。片刻,易牧笙向外打了個電話,讓人去省立醫院打聽霍老四的情況。不久就有消息反饋:已有便衣去醫院找過霍老四。

易牧笙於是咬牙道:“不必抱什麽幻想了,立刻幹掉李彩絹!”

易的計劃是,由羅出麵邀李彩娟外出晚餐,在李返家途中由易牧笙另外指派的特務將其幹掉,棄屍滅跡。

要說“二廳”這幾個特務,運氣真不是一般的差,羅以祥也好,易牧笙也好,腦子都有進水現象。羅以祥好歹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海歸派,又是老“二廳”特務,這當兒卻忘記了一個細節:李彩娟有一本通訊錄,上麵林林總總記載著與她有來往的男子的名址,其中當然有他!再說易牧笙,資曆更是了得,南洋華僑,美國留學,早在一九三九年軍令部剛成立時就已是該部國內處特工,抗戰勝利後授少校軍銜,新“二廳”成立後出任長春站情報科副科長,這種資曆在當時國民黨特務係統裏已經算得上專家了,可是,他竟然也沒想著問一聲部屬是否有什麽痕跡留在李彩娟處。如此,羅以祥按計劃行事,易牧笙指派的特務穆良灝在李回家途中下手,拋屍水井。羅回到住處,找出與李彩娟合影的照片一一燒毀,這時忽然想起李彩娟的那本通訊錄,頓時一身冷汗。無奈,隻好連夜前往李彩娟家尋找。

此刻,羅以祥把李家大門鼓搗開,悄然潛入。室內偵查員也不出聲,隱在黑暗中靜觀這廝意欲何為。羅對李彩娟家的情況蠻熟悉,知道她把通訊錄放在客堂迎門那個長條幾右側的第一個抽鬥裏,當下摸黑過去,拉開抽鬥,稍稍摸了幾下,就把東西拿到手了。這時,屋內突然燈光大亮,羅以祥發現自己已被偵查員包圍。

羅以祥落網後,供出了易牧笙等人。省委社會部隨即調遣武裝人員緊急出動,至拂曉時分,已把“二廳”赴吉林執行劫取“101密件”任務的特務小組成員易牧笙、金千符、孟傑、穆良灝全部捉拿歸案,繳獲特工活動器材、武器彈藥、經費若幹,還從易牧笙的貼身口袋裏查獲了“102密件”——專門用於破譯“101密件”的密碼本。

專案組對被捕特務分別進行訊問,誠如之前專案組所分析的,他們至今尚未獲得“101密件”。易牧笙認為,他們可能上了“保密局”的當,該密件並不是通過柳大有傳遞,柳大有的吉林之行隻不過是個幌子,“101密件”已通過其他渠道送到吉林了。

訊問結束,領導來電表示祝賀,讓大家趕緊休息。蓋南雲對組員說,休息是應該的,但活兒還沒幹完,不能放假,睡醒一覺後仍舊集中,研究如何追查“101密件”的下落,當然,也要考慮到“二廳”特務易牧笙提出的那種可能性,即柳大有是一個轉移視線的幌子。

當天下午三時,大夥兒又聚到會議室,卻見蓋南雲滿臉喜色。阮堯義立刻反應過來:“找到密件啦?”

蓋南雲笑道:“其實這東西已經在我們手裏壓了好幾天了!”

蓋南雲隻睡了個把小時就醒了。作為專案組長,他的壓力是非常大的,特別是在案情久不明朗的時候。蓋南雲承認易牧笙關於密件下落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還是有點兒不甘心,尋思如果柳大有隨身攜帶密件的話,會藏到哪裏呢?衣物之類已經不用考慮了,一把火都燒了,剩下的,都在專案組駐地放著。

柳大有的遺物很簡單,進看守所後,按照入所規定,把錢包、腰帶、鑰匙和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交出,由看守員一一點檢,開出一份物品留存單。這些代保存的物品會在人犯離開看守所時處置,釋放者發還,判刑者轉交監獄,處決或者因病及其他意外事故身亡者,則由家屬領回,無親屬的沒收充公。因柳大有的案情特殊,上述這些遺物均由專案組保存。

偵查員曾經對這些遺物進行了仔細檢查,特別是錢包、腰帶,那不是拿在手裏看看就可以放心的,而是用小刀順著線縫一層層剖開,大卸八塊予以細查,均無發現。那串佛珠是紅木的,孩童玩的玻璃彈子大小,中間鑽了洞孔,用蠟線一顆顆串起來。偵查員把每顆佛珠都一一捏過,用放大鏡察看過,甚至還用皮匠使用的工具鑽透了幾顆探究,皆無甚發現,最後隻好放棄。

蓋南雲睡醒之後,麵對著眼前這些支離破碎的遺物反複琢磨,猶自不得要領。點了支劣質紙煙邊抽邊想,一支煙抽完,覺得屋裏煙味兒太大,於是起身打開窗子,又把屋門打開。正巧,秘書科的一個女同誌提著一摞中藥紙包從門口經過,蓋南雲腦子裏突然靈光閃現:用來紮中藥包的不是紙繩嗎?串佛珠的繩子會不會就是用聯絡圖製成的特殊紙繩?

這樣想著,蓋南雲回轉身拿起佛珠,又從抽鬥裏取出一把軍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剖開一顆佛珠,一段繩子顯露出來。手指輕觸,覺得這繩子特別柔軟,蓋南雲頓悟:這是用絲綢搓成的繩子啊!有戲!

接下來,一顆一顆剖開佛珠,小心翼翼取出繩子,反向撚鬆,最後展開,果真是一方七寸長、寸許寬的絲綢,上麵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字。蓋南雲大喜過望,立刻用玻璃台板將其壓住,先取出照相機拍照,然後拿出查獲的密碼本破譯。譯了數行,都是代號、人名和地址,是真貨無疑!

當天晚上十一時,吉林省委社會部會同吉林市軍管會公安部,在駐軍部隊配合下,全市各區同時行動,抓獲潛伏特務三十一人。之後一周,又有六名特務落網。其餘特務逃往外埠,後來在肅反運動中全部被抓獲。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吉林市軍管會對易牧笙等“二廳”特務以及相關涉案者進行公審,易牧笙、羅以祥、穆良灝被判處死刑,金千符、孟傑、關玠領刑十至二十年不等,被捕的“101密件”上的那些潛伏特務另案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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