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39:變態狂魔落網記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8年第05期
作者:易明佳、陸久翁、佟逢春
一、惡性案件。
1950年1月19日,晚九時許,天色陰沉黑雲密布,一位披頭散發的中年婦女坐在一輛三輪車來到重慶市公安局第七分局報案:“我被人強奸了,還搶走了我的首飾和錢包。”報案人名叫邢蘭芝,40掛零,居住在第七區沙坪壩沙正街,至於她的職業,不久前區政府對轄區居民進行身份登記時工作人員,在登記表上填寫的是自由職業,具體說來,其實就是坊間所說的神婆。
邢蘭芝是單身,獨自居住,其經營方式跟其他神漢神婆,有所不同,她在自己家裏,放置了半人多高的觀世音與太上老君木質塑像各一尊,上方及左右,均懸掛彩色錦緞,兩旁架子上插著各式神幡,配以銅質風鈴。外麵的風從門窗吹進來,神幡輕拂,叮當作響,香煙繚繞,使人如入寺廟道觀。當然,這隻是環境布置,光靠環境是吸引不了主顧的,最要緊的還是邢蘭芝的做法水平和效果。
通常說來幹這一行的,必須得有一定的資曆,最好是幾代祖傳老字號,退而求次,則須拜過師傅得到真傳,而邢蘭芝卻沒有這方麵的資曆,但她有一樣本事,看看麵相,聊上幾句就能把主顧過往的經曆說個八九不離十,而對今後前程的預測,更是出奇的準確,這讓她漸漸在這個行業裏站住腳跟,盡管如此,邢蘭芝並不貪婪,每天的工作時間最多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從什麽時候開始算也沒個準兒。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八點這個時間段裏,想開始就開始了。其作法,也就是所謂的“神仙附體”的進程也沒個定數,有時作過法就“附體”了,有時要折騰上一個多小時,弄得她筋疲力盡,甚至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有幾次嚇得主顧差點兒就要叫郎中登門來搶救了。至於收費,別說那時還沒有物價局,即便有,對這種迷信經營也不會定出價位標準。那依據什麽標準付費呢?就兩個字—隨意,付多付少她都不吭聲。
出事這天,邢蘭芝的營業時間開始得有點兒晚,下午六時許才開張。在這個行業裏,她早已是“窗戶邊吹喇叭——名聲在外”,正屋外麵小院裏排隊的顧客已經有十來個了。她也不吭聲,隻是做了個手勢,示意排在第一位的老太太進屋。這天邢蘭芝的狀態比較好,接連接待了五個主顧,都順利對付下來了,人人都誇她“說得準”。時間差不多兩個小時了,她也比較疲憊,有一種頭痛欲裂昏昏沉沉的感覺,於是宣布“到此為止”。接下來就出現了基本上每天都上演的一幕,總是有人賴著不肯離開,求她照顧一下給解決掉。對此,邢蘭芝則是神婆慣常的那一套,板著臉用陰沉的眼光看著對方,堅決得近乎絕情地搖頭。對方是把她當作“神”來看待的,哪敢得罪,隻好失望而去。
送走了主顧,邢蘭芝把院門關上,返回客堂,又把客堂門關閉,上了門閂,然後熄滅香燭,檢點當天的收益。就在她轉身的當兒,不知從哪裏冒出一條黑影,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麵前,把她嚇了一跳。定定神,她尋思肯定是哪個主顧偷偷藏在角落裏,求她加班為其作法。正要開口斥責,那人已經伸出兩條胳膊抱住了她的雙腿,隻一扳就把她掀翻在地。她隻來得及“哎喲”了一聲,腦袋上就挨了重重一擊,隨即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邢蘭芝蘇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已經遭到強奸;而且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有些地方甚至被咬出了深深的牙印。腦袋上挨的那一下猶使她頭暈欲嘔,支撐著爬起來,立刻又倒下了。緩了好一陣,她才爬起來穿上衣服,這時,她發現身上的錢包,佩戴的黃金項鏈、戒指、手表,均已不翼而飛。於是趕緊去公安局報案。
按說,刑偵隊接到這種報案後應該立刻出警,前往報案人住宅進行現場勘查和走訪。可是,刑偵隊值班員卻隻是詢問了邢蘭芝目前的身體狀況,提醒她應該去醫院看一下。至於如何處理,值班員讓她相信公安機關,肯定會盡快作出反應。倒不是警方對神婆有什麽偏見,而是此刻刑偵隊實在無員可派,他們正忙著執行一項重要任務。
重慶於1949年11月30日解放,至1951年3月13日,曾進行過三次大規模的對反革命分子的集中搜捕行動,按時間分別稱為“1•18大逮捕”、“5•19大逮捕”(均是1950年)和“3•13大逮捕”(1951年)。這三次大逮捕都在夜間進行,出動了大批軍警。邢蘭芝遭強奸搶劫之前大約二十個小時,即1月18日午夜、19日淩晨,山城首次大逮捕行動拉開了帷幕,一直持續到19日上午。當時,市公安局和各分局除留下少數警員值班,全部出動。這次行動抓捕了數以千計的嫌疑對象,於19日中午開始進行訊問。由於政保部門人手缺乏,治安民警都被臨時抽調去參加訊問工作。第七分局自是不能例外,整個兒刑偵隊隻留下一名警員值班,他實在是無法安排出警。
但是,警員又不能跟邢蘭芝解釋,所以隻好讓她等一等,明天再說。聽警察這樣說,本就遭遇不幸的邢蘭芝更加不爽了,說如今是新社會了,怎麽跟舊社會沒啥差別呀?前年我有個鄰居走夜路被搶劫,向舊警察局報案,也是往外推。接待警員有苦說不出,隻有好言相勸,動員邢蘭芝去醫院,說這就跟管段派出所聯係,一會兒你在醫院檢查治療過後,可以先回家,明天一早派出所就來人了解情況。值班警員特別強調,派出所是分局的派出機構,分局出警和派出所出警是樣的。
邢蘭芝的頭部挨了一下,估計是有些輕微腦震蕩,一直頭暈惡心,想想值班員說得有理,那就先去醫院看看吧,否則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值班警員送邢蘭芝出了門,看著她上了三輪車,隨即回辦公室給沙坪壩派出所打電話說了此事。
次日,第七分局的民警們忙完了大逮捕的活兒,正常上班。分局領導看了值班記錄,叫來那個值班警員當麵問了問情況,說這個案子得由刑偵隊負責,就招呼刑偵隊副隊長楊望運、刑警聞克土兩個去跟被害人聯係,了解案情查看現場,具體如何開展偵查,待他們回來後再說。
楊、聞去派出所一問,所長卻說沒有接到過此類報案,正要找昨晚的值班警員詢問,負責沙正街那一片的戶籍警老林匆匆進來,說有事要向領導報告。
老林是留用警察,重慶解放前就是沙正街一片的舊戶政警,那裏的居民跟他比較熟,邢蘭芝他也認識。老林在當舊警察時比較懶散,遲到早退是常事,留用後變得勤快了,上班日天天提早趕到所裏,做些打水掃地的雜事,上班後還會主動下去巡查,了解社情。今天也是這樣,八點鍾剛過,他就已經溜達著到了沙正街,與提著一個包袱迎麵走來的邢蘭芝遇個正著,於是隨口詢問邢蘭芝到哪裏去。
邢蘭芝說林同誌啊,我正要去派出所找您呢,現在碰上,那就不必過去了。回頭您回所裏,麻煩給分局打個電話,就說昨天晚上的事,本來分局讓我去派出所說的,但我現在覺得沒啥事了,打算去月影庵住一陣,念幾卷經文,散散心。老林聽著覺得不解,但剛剛進行的“1•18大逮捕”行動使他對自己的曆史身份特別敏感,尋思隻怕是分局昨晚找邢蘭芝了解過什麽不宜向別人透露的情況,那就不便打聽了,萬一那是自已不該知道的事兒呢?反正向所長報告就是。
楊望運聽老林這麽一說,也和老林一樣感到不解。這個女人似乎有些奇怪,昨晚遭到了強奸和搶劫,哭哭啼啼去分局報案,今晨卻像啥事也沒發生似的要去尼姑庵散心了。分局刑偵隊值班員明明跟她說過要派人去她家,她總得在家等著呀,怎麽說走就走了?
派出所長這時已經查閱過值班記錄,知曉了昨晚的情況。他跟楊望運一樣,也是作為西南服務團第六支隊(負責接管重慶國民黨政權警、特等機構的工作隊)成員隨部隊進軍西南後留在重慶的,上崗不過個把月,對社情不是很熟,更別說具體人了。當下,就讓老林把邢蘭芝的情況介紹一下。
邢蘭芝的身世有些與眾不同:六歲時父母雙亡,被居住於李子壩的舅父家收養。舅父梁鬆鶴當時是清廷軍隊下級官佐,常年駐紮在外,每年隻能在探親和出差時順道回重慶家裏待若幹天,邢蘭芝是跟著舅母雲氏過的。雲氏對外甥女采取的是“無為而治”,不管不問,交給家裏的女傭張媽照料就是。不知是什麽原因,這對夫妻婚後長期不育。一年十二個月裏,雲氏除了軍官老公回家時在家陪著,其餘日子天天出門,早出晚歸,比人家上班族還積極,一應家務以及服侍年邁公婆的活兒全部交由女傭打理。
那麽,她去了哪裏呢?整個兒山城大大小小寺廟觀庵的僧道尼姑跟她都稔熟,她是佛道雙信,如果當地佛教道教界要評選模範居士,應該非她莫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雲氏至少有三百天在寺廟觀庵中做義工,順便燒香念經。
這樣的日子邢蘭芝從六歲一直過到十六歲,由一個懵懂女童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邢蘭芝過著比較富裕的物質生活,但一直覺得自己比其他同齡人孤獨,她成長過程中遇到的所有問題,都須自己解決,家裏沒有誰關心她,更談不上教育了。所以,她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孩兒,八歲上學後其行為在同學老師眼裏就顯得頗有些乖僻,用現在的說法,可能與“自閉症”掛得上。不過,她的智商不低。盡管不肯好好上學,一學期有一半的日子能在課堂裏見到她就算是不錯了,期末考試也從不參加,都是老師找她補考,可是,她的成績竟然從來沒有掉出過年級前二十名。小學畢業考初中時,跟其舅父有同窗兼鄰居之誼的小學校長覺得應該幫助一下這個女孩兒,遂指定兩個女老師看住邢蘭芝,讓她與她們同吃同住了半個月,直到考試結束才結束管束。由此,邢蘭芝得以考入初中。
邢蘭芝上初二時,舅母突患急病不治身亡,已經離開行伍在漢口經商的舅父接到報喪電報,火速搭乘客輪赴渝。輪船在萬縣停泊,需要等候幾個小時的時間,他便上岸買東西,又到碼頭附近的一家小酒館喝了一頓悶酒。可能是連日辛勞加上心情不好,酒又喝得超量,在返回輪船的路上摔了一跤,引發腦中風,沒能活著回到老家。
邢蘭芝繼承了舅父的遺產,半年後,她作出了一個決定,學業到此為止,賣掉李子壩的房子,另覓住處。不久,邢蘭芝就搬遷到沙坪壩沙正街。估計她自己也沒想到,搬遷後她竟然就像脫胎換骨似的,性格變了,腦子也不再渾渾噩噩,考慮問題、做事情都顯得有條有理。在支付了房屋賣出買進的差價後,手頭還有些盈餘,可以維持幾年生活。邢蘭芝反複考慮,決定把這筆錢作為自己上護士學校的費用,待完成學業後做名護士,那就可以自食其力了。
二十歲上,已經做了一年多護士的邢蘭芝嫁給了一個教書先生。可不到一年,丈夫就患了肺結核,不治而歿。又過了一年,邢蘭芝再嫁,這回嫁的是一位工程師,對方也是再婚。兩人感情很好,邢蘭芝很會料理家務,廚藝也不錯,照料丈夫無微不至。誰想到婚後兩年厄運再降,工程師去外地出差時遭遇車禍,當場死亡。丈夫的死亡把邢蘭芝推回到少年時那種渾渾噩噩的狀態,這種狀態不用說照料傷病患者了,連她自己也差不多該住院了。於是,醫院付給她一筆退職費,將其打發走了。
她原供職的醫院院長是個英國紳士,對邢蘭芝的遭遇深表同情,指示醫院財務科相幫邢蘭芝把原有的積蓄加上丈夫的死亡撫恤金和她自己的退職費作為本錢理財。邢蘭芝對英國院長很是信任,簽了授權文件,交出了銀行存折,從此每月從醫院領取生活費。這樣一直到抗戰勝利,邢蘭芝的錢鈔不但沒少,反而還增加了一些。英國院長回國前,請來市衛生局、警察局、領事館的官員,當場見證退還那筆本金,而此時的本金已經比原來多出了四成,諸位見證人無不感歎,這位院長是位真正的英國紳士。
抗戰勝利後時間不長,物價飛漲。邢蘭芝不會理財,那筆錢款很快就貶值了。好在這時邢蘭芝的神誌恢複了正常,不但正常,甚至可以說是超常。也不知她是怎麽想出的這個主意,請匠人把自己家的客堂布置一番,搖身一變就成了神婆。不僅如此,她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點化”了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患重病幼童的家長。此前,不論是把孩子送到醫院還是郎中那裏,人家都已經不肯收治。沒想到,邢蘭芝掐指一算,指點家長去某個方向,找到一個正好路過重慶的遊方郎中,沒花什麽錢鈔,吃了人家給的藥丸,沒幾天孩子竟然又生龍活虎。這案例別說在七十多年前了,就是在今天,隻怕其住所門口也得日夜排隊。但邢蘭芝對名利似乎並不在意,略有積蓄也就滿足了。
當下,楊望運、聞克土聽了老林的這番介紹,尋思原來這女人的腦子有點兒問題。那麽,昨晚她報的案子是真是假呢?她所說的去尼姑庵散散心又是怎麽回事?公安局既然已經接手調查,那就得有個說法,還須形成記錄存檔。刑警決定去月影庵跟邢蘭芝見個麵,把這兩點弄清楚,還要去她家裏看一看現場。
二、接二連三
月影庵不大,隻有三個尼姑,刑警抵達時,邢蘭芝正與住持老尼坐在樹下喝茶說話。刑警亮明身份,她竟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指著老尼告訴刑警,這位靜修法師已經九十高齡了,看不出吧?老法師是我舅母的好友,曾有六七年時間,我舅母天天來這裏聽她說法,屢有頓悟。我也想過一段這樣的生活,已經跟法師說好了,如果適應,就留在這裏做住庵居士。楊望運說人民政府不幹涉人民群眾的合法信仰,邢女士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對生活作出安排,並且受到法律的保護,然後就說了來意。邢蘭芝說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想追究什麽了,算了吧。說話時,臉上一副淡然之色,跟昨晩在分局刑警隊值班員麵前哭哭啼啼的樣子完全是兩碼事兒。楊望運與聞克土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想法差不多——這女人精神受了刺激,是不是不大正常了?於是,楊望運沉下臉,說公安機關的調查是嚴肅的,你想報案就報案,想撤案就撤案,拿我們當什麽了?現在公安機關已經介入調查,即便你不想追究了也不行。先跟我們走,到你家看看現場,再去分局做筆錄。如果你報的是假案,那還要追究你的責任呢!
秋風黑臉一番話,邢蘭芝被鎮住了,乖乖說那我聽你們的。
來到邢蘭芝在沙正街的住所,刑警看了昨晚報案記錄裏載明的兩處作案點。客堂地板積浮的香灰上有邢蘭芝倒下的痕跡,而從客堂到臥室的地麵上腳印淩亂,估計除了案犯和之前邢蘭芝留下的,還有主顧的。問了問,得知昨天的主顧都是女性,刑警就測量了唯一的男子腳印,估算其身高不超過一米七;另外,還提取了數枚指紋。案犯應該頗具膂力,他擊昏邢蘭芝後,並非將其拖進臥室,而是直接抱起放在床上實施強奸。再查看臥室,床上一片淩亂。本案發生時,距中國首次運用DNA技術偵查刑事案件尚隔三十七年,因此,床上的痕跡僅僅表明現場確實發生過報案人所說的性侵犯罪,此外並無任何作用.
看了現場,楊望運產生了疑問,被害人昨晚報案後是去了醫院還是回家了?她為什麽沒動現場呢?問了邢蘭芝,得知她昨晚離開分局坐上三輪車後臨時改變了主意,沒去醫院,而是直接回了家。回家後沒進臥室,就在客堂角落裏的那張單人沙發上倚著睡了。邢蘭芝說平時她白天午睡也是在沙發上。一覺睡到今晨七點,想想活得無滋無味,又生怕那個男子再來,就決定去月影庵住一陣。
刑警相信邢蘭芝說的是實話。當時重慶解放不過一個半月,刑案發生率頗高,市局和各分局警力都很緊張,經分局領導研究,決定該案暫緩立案,稍後再說。七分局這邊沒料到,這個“稍後”的時間比較短暫——當天晚上竟然又發生了兩起入室強奸搶劫案!
受害者之一名叫盛書蓉,二十歲,一年前幼師畢業,當了一名初小(當時小學一至四年級稱初小,五、六年級稱高小)老師。1950年的春節比較晚,2月17日學校還沒放寒假。前天教導主任指派給她一項任務:這個寒假是重慶解放後的第一個假期,市教育局要求各區組織中小學學生舉行迎新晚會,各校都要準備文藝節目參演。盛書蓉曾在音樂老師產假時為其代過課,學生、家長都反映她比音樂老師教得還好,校方就決定把這次排練節目的任務交給她。
1月20日晚上八點多,節目排練完畢,盛書蓉和兩個請來擔任伴奏琴師的學生家長一起回家。她家住大井巷,離學校大約有一公裏,其中大半段與那兩位業餘琴師同路。三人一邊走一邊閑聊,議論前天晚上本市大逮捕行動之事。盛書蓉供職小學的體育老師賈某也被捕了,據說罪行是“三青團骨幹分子”、“中統外圍特務”,所以三人有話可說。到了分手的路口,盛書蓉與二琴師告別,再往前走大約三百米,就到自家門口了。
當時人們的夜生活比較貧乏,加上天寒地凍和前天大逮捕行動的影響,這個點兒車輛絕跡,路人稀少。盛書蓉哼完一首歌,就走完了這三百來米的距離。她家住在一個四房合用的院子裏晚上院門一向隻是虛掩著,盛家是進門左拐第一家,門口有一個堆放雜物的無門披屋,冬天她家是燒柴為主,一側堆放著高達天花板的柴火。
盛書蓉十歲喪父,在醫院當會計的母親沒再嫁人,獨自把女兒撫養成人,這在當時雖說不上耀祖光宗,但也算得上一樁有點兒臉麵的業績了。在女兒印象中,母親一直非常忙碌,隻以為是醫院的財務活兒多,直到解放後母親被調到市衛生局,方才知道原來母親是中共地下黨員。山城解放伊始,母親的工作自然更為繁忙,夜不歸宿乃是家常便飯。此刻,她根本想不到因為母親不在家,竟讓案犯逮著了作案機會。就在她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時,從柴火堆後麵悄無聲息地竄出一條黑影,閃至身後,左右開弓同時下手,左臂肘鎖住咽喉,右手往其腦袋砸了一下。
盛書蓉當時就失去了知覺,等到她蘇醒過來時,腦袋又痛又脹,定定神方才發現自己是躺在家裏臥室的床上,下身赤裸,已被強奸;另外,身上多處有擰、掐、咬形成的傷痕。當然,戒指、手表、鋼筆等也被搶走了。
這是上半夜的事,當天下半夜,又發生了第三起案件。
山城有家“陪都”時期名氣頗響的醫院以蔣介石的名字命名的“中正醫院”(創始於1939年,1950年7月改名為西南工業部工人醫院),受害人係該院內科住院部的一名護士,名叫莫美珍。這年莫美珍二十七歲,丈夫是國民黨重慶市警察局的警察,山城解放前一個多月退職,接替離渝去海外的叔父經營一家藥廠。兩人結婚已有九年,生有一對子女。由於子女尚小,都在學齡前,婆婆身體有恙,莫美珍一個人又要料理家務又要帶孩子照顧老人忙不過來,又雇不起保姆,經醫院管理方同意讓她上常夜班,這樣白天可以有半天時間忙家裏的事。
莫美珍這天晚上八點半上班,一直忙到午夜過後,住院病人都已睡覺了方才消停。醫院規定,上夜班的護士下半夜可以輪流去專設於樓梯間的小屋睡覺,但有事時必須立刻起來。莫美珍上班前已經在家睡過兩個多小時,就讓搭班的另一劉姓護士先去休息,病人如無情況,兩小時後她會按鈴將其喚醒,兩人到護士室換班。
事後想來,如果這天下半夜她們所在病區的住院病人發生點兒情況,或者有急診患者被安排住進該病區,兩個護士都閑不下來的話,第三起案件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一案犯找不到作案空子了。可是,這個“如果”沒有出現,莫美珍就成為第三起案件的受害者了。
與莫美珍搭班的劉護士被電鈴喚醒後,去護士室替換莫當班,當時是1月21日淩晨兩點半。交班後莫美珍去了樓梯間,上床熄燈,一時間卻無法入睡,於是就閉目養神。也就不過五七分鍾時間,莫美珍正覺得有些迷糊,忽然聽到輕微聲響,隨之進來一股寒氣,她意識到是房門被輕輕打開了。樓梯間門上裝的是司必靈鎖,有兩把鑰匙,一把此刻在她這裏,另一把在護士室。這當兒開門,應該是劉護士無疑。莫美珍便輕聲間道:“小劉,啥事兒?”
沒有回答,房門隨即輕輕關上。她正感到奇怪時,一條黑影倏地撲到床前,隨著頭部被重重擊,她就失去了知覺。事後刑警根據莫美珍脖子上留下的紅色印痕判斷,案犯潛入房間後也是一手掐脖頸防止被害人發出聲音,另一手猛擊頭部。可能是莫美珍當時躺在床上的緣故,案犯出手的力道有些拿捏不準,動作的協調性也差了些,掐脖子的力量用得過大,導致受害者的脖頸出現傷痕。
也正是由於莫美珍躺倒的姿勢,不像之前兩位受害者是站立姿態,再加上小屋裏黑燈瞎火,案犯擊打她頭部的那一下準頭兒差了點兒,莫美珍很快就蘇醒過來,感覺到身上壓著一個人,正在對自己實施性侵。她試圖反抗,可還沒張嘴喊叫,脖頸就被卡住了,不過對方並未用太大的力量,隻是稍稍用力就鬆開了,如此連續三次,她終於意識到這是對方在向她發出警告:如若反抗或者叫喊,掐死你!
這個無聲的警告起到了作用,莫美珍雖極想擺脫這種受辱局麵,但畢竟保命要緊,隻得放棄反抗。完事後,案犯並不急著穿上衣服逃離現場,而是意猶未盡,雙手在其身上不住掐弄。莫美珍無法忍受,不由自主地呼痛時,案犯順手抽出扔在一旁的莫美珍褲子上的腰帶,綁住了莫美珍的手腳,又用枕巾堵住她的嘴。隨後,他便隨心所欲地繼續那番折騰,而且還增加了一個動作——用牙齒咬。
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案犯終於心滿意足,穿上衣服,撕破床單把受害人的手腳牢牢地綁在床上,下手時沒忘記從莫美珍手上摘下手表和戒指,又拿走了她衣服口袋裏的錢包,這才輕輕吹了聲口哨,開門而去。這一切,距現場不過六間病房的護士室內的另一護士小劉始終沒有察覺,而莫美珍因為被綁在床上掙紮不脫,嘴巴被塞住了無法發聲,隻好度日如年地苦苦熬著。直到淩晨四點半小劉按響電鈴後不見她過來接班,到樓梯間查看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自是火速報警。
中正醫院屬地警方第四分局值班副局長柳亦剛接到報告,不禁大吃一驚。上半夜,分局未曾接到報案,這在四分局實屬罕見。午夜前,他曾往市局治安處值班室打電話詢問全市當晚治安情況,得知第二區大井巷那邊發生了小學教師遭受強奸搶劫一案。第七區邢蘭芝的那起案件雖然已經寫入每個分局每天必須上報的《每日簡報》裏送至市局,但市局因該案受害人的特殊表態,並未將其編入《敵情通報》,所以其他分局還不知曉第七區發生過這麽一起刑案。如此,柳亦剛聽說第二區發生了小學教師遭強奸搶劫的案子,並未產生聯想。此刻忽然得知轄域內中正醫院發生了一起女護士被強奸搶劫的案件,馬上就將其跟第二區上半夜發生的案件聯係起來,這就是柳亦剛大吃一驚的原因。
柳亦剛原是二野政治部保衛部股長,南京解放後參加了對舊警察係統的接管工作,擔任南京特別市公安局下轄分局的刑偵隊指導員。去年9月,劉鄧大軍揮師進軍大西南,為解決解放大西南後的幹部配置,決定組建西南服務團,柳亦剛被抽調編入西南服務團第六支隊,即公安支隊。重慶解放後,他參與了山城舊警察係統的接管工作,新政權公安局成立時被任命為第四分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長。
當下,他意識到中正醫院發生的案件跟第二區上半夜發生的那起惡性強奸搶劫案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或同一夥案犯所為,這就有串案並偵的必要了,當然,需要市局同意方可施行。於是,柳亦剛指示分局刑偵隊出現場,然後即往市局打電話匯報案情.
這天晚上重慶市公安局擔任總值班主任的是人事處長段大明,聽了柳亦剛的報告,非常重視,即通知市局治安處(全名是治安行政處,刑偵隊受該處領導)指派刑警前往中正醫院,與分局刑警一起勘查現場了解案情。
三、 四路調查
1月21日上午,重慶市公安局長劉明輝在聽取治安處長任成玉關於三起同類案件的匯報後,迅即下達指令:由市局治安處牽頭,組建專案偵查組對案件進行偵查,務求迅速破獲以穩定人心,震懾犯罪分子。
1934年參加革命的任成玉於公安保衛工作並不陌生,之前他曾擔任過陝西省赤水縣白區工作部部長、中共中央社會部保衛培訓班支部書記、北平市公安局下轄分局局長、北平市委社會部保衛科科長、南京市公安局治安處處長等職務。接受指令後,任成玉立即與治安處其他領導交換意見,對如何組建專案組達成共識,中午前即確定了專案組名單。專案組一共有十三人,任成玉任組長,其餘十二名成員均從市局和中心城區分局刑偵隊抽調,不但包括發生案件的第二、第四、第七三個區的分局,還有其他分局的刑警。之所以做這樣的安排,是出於如下考慮------
從色魔作案的那股窮凶極惡的勢頭來看,很有可能不會馬上停止,不過,出於逃避打擊的目的,也許不會在同一個區連續作案。因此,與其屆時從發案地分局抽調刑警,倒不如此刻就把人抽調出來方便,此為其一;其二,即使案犯暫停作案,警方的偵查觸角一般說來也會延伸到其他區,專案組有該區的刑警,便於開展調查。另外,專案組還從幾個分局抽調了十二名群眾積極分子。這些積極分子都是年輕人,在重慶解放前就已協助地下黨做過散發傳單、郵寄警告信、客串地下交通員等工作,一部分人還加入了共青團組織。重慶解放後,他們積極要求參加公安工作,但新政權鑒於經濟負擔難以承受,無法滿足其要求,隻能吸收部分人員,而且是不享受供給製的,這種情況類似現今的誌願者。
當天下午,任成玉與專案組副組長柳亦剛、楊望運交換意見後,舉行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首先由三處案發地分局的刑警介紹案情和現場勘查情況,任成玉要求大家對三起案件是否係同一人或者同一夥案犯所為進行確認。這一點沒有問題,因為三個分局的刑警已經把從現場獲取的指紋、足跡移送市局技術室做過技術鑒定,結論同一。緊接著,就是如何著手進行偵查了。
這是發生於兩天內的三起係列案件,按照慣例,先要找出這三起案件的共同點和不同點。共同點是作案時間都在入夜後,受害人都是處於落單的狀態;案犯出其不意襲擊被害人,致其失去知覺後再進行強奸、蹂躪和搶劫;其蹂躪手段是對被害人的身體部位進行咬、掐、擰、抓等,而搶劫財物隻是針對被害人隨身攜帶的首飾、手表和錢包;在第一、二起對邢蘭芝、盛書蓉作案時,案犯有機會對邢、盛家中的財物進行搜掠,可他並未這樣做,寧可把有限的時間用於對被害人變態式的摧殘,這似乎可以表明他的主要目的是謀色,劫財僅僅是順手牽羊。
不同點是作案地點不一樣,對被害人類型的選擇不一樣。三個被害人中,邢蘭芝已經四十歲,相貌平平,體形矮胖;盛書蓉二十歲,無論相貌或者體形,都夠得上美女標準;莫美珍則是二十七歲的已婚少婦。三個類型差距頗大的女性均被同一案犯選中作為作案對象,除了有其變態因素外,可能還跟被害人當時所處的環境及時間段便於作案,以及作案後全身而退有關係。
刑警對三個被害人遭到侵害前的情形進行了分析。邢蘭芝是在結束營業送走主顧後遭到突然襲擊的,色魔以下跪方式使被害人產生錯覺,未能及時呼救;盛書蓉則是在自己家門口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遭到事先藏匿於披屋內的案犯襲擊的;而女護士莫美珍,案犯則是開門後入室作案。四分局的刑警勘查現場時,拆下樓梯間的司必靈鎖進行技術鑒定後得出結論,案犯用特製的鋼絲鉤子捅開了司必靈鎖。案犯精通開鎖,結合其作案時的膽大妄為和從容不迫,可以推斷這廝是一個有前科的慣犯,至於是重慶本地人還是從外埠來渝的流竄犯,那就需要調查了。由此,調查的第一個方向也就確定了:去市局、各分局看守所以及監獄向在押犯人了解這方麵的線索。
案犯在邢蘭芝作法時潛入現場,作法結束後就藏在邢的家裏伺機作案,可以推斷此人對邢蘭芝家中的環境比較熟悉,甚至可能還是相識的熟人朋友之類。所以,需要走訪邢蘭芝以及與其熟識的主顧。這是第二個調查方向。
第三個調查方向,盛書蓉的信息案犯是如何獲取的?他是事先埋伏在盛書蓉住所門外的披屋裏等候盛書蓉回家的,因此,他至少應該掌握幾個相關信息:一是知曉盛的家庭住址;二是知曉她的職業是小學教師,最近放學後待在學校排練節目,要到晚上八點鍾後才能回家;三是掌握其家庭成員信息,知道其母親經常加班的情況;四是了解周圍環境,確信在事先潛入披屋時不易被鄰居發現。案犯要掌握這些信息,應該事先踩過點,雁過留聲,色魔應該也逃不過留下痕跡的基本規律,他踩點時很有可能會被街坊鄰居看到,需要對此進行專門調查。
第四個調查方向與第三個類似,案犯在中正醫院從容作案,想必也是了解醫院的一應情況的,並且還知曉護士夜間換班的規律,從這裏入手調查,也許會查摸出線索。
調查方向一經確定,接下來就是分工了。任成玉雖是專案組長,但他不可能把全部精力都撲在這一起案件的偵查工作上,還得去過問全市的治安,每天光是軍管會、市局、市政府的各種會議,就已經讓他忙得不可開交了。此刻就是這樣,案情分析一結束,任處長立刻起身離場,分工安排就由柳亦剛、楊望運二位副組長進行了。全組除任成玉之外,刑警加誌願者一共二十四人,留下四人作為機動力量,其餘二十人分為四撥,每撥五人進行調查。
調查工作從1月21日下午案情分析會結束開始,一直進行到1月23日傍晚,各路人馬所獲情況如下:
第一路刑警聞克土、許天壽和誌願者小宓等五人分別去市局、各分局以及監獄向在押犯人了解情況,詢問他們是否聽說過江湖上出現過與案犯特征相似的黑道角色,本地或者外埠不限。在兩天多的調查中,他們一共接觸了三百多名犯人,查摸到的相關情況是:有七名曾在山城地麵上出現過的黑道人物的作案特點與本案案犯高度相似,尤其是搶劫手段,而且這七人中有三人好色成性,作案所得的錢財大部分用於嫖娼和供養相好,但未聽說過他們作案的同時還有強奸婦女的行為。這七人在重慶解放後不知去向,估計是逃往外埠了。
在1月23日晚上的案情分析會上,專案組刑警對該路調查所獲的線索進行了分析,認為盡管上述七人中有好色成性的家夥,但他們都是敢於在江湖上露麵之徒,一般說來不至於在搶劫作案的同時對被害人進行性侵犯—強奸行為在江湖上,尤其是蜀地這種袍哥盛行的江湖上是受到鄙視的。當然,目前尚不能完全排除這些人涉案的可能,可以考慮通過調查他們在山城的相好尋找他們的下落。
第二路對邢蘭芝的主顧的調查,是由刑警羊邁年、鄭鴻洲帶著小劉等三名誌願者進行的。這路的調查進行得頗為辛勞。雖說邢蘭芝每天隻有兩個小時接待主顧,但數年下來日積月累也是個不小的數目,而且這些人遍及全市,甚至還有外地的。從理論上來說,這些主顧中的每一位都有了解邢蘭芝一應情況的可能,如果延伸開去想,這些主顧還會向其他人透露邢蘭芝的情況。分析到這一點時,小劉等三個沒有幹過偵查活兒的誌願者都有一種行將崩潰的感覺,尋思這簡直是大海撈針啊,該怎麽幹呢?
羊邁年、鄭鴻洲二人,一個是在老區偵辦過刑事案子的南下幹部,一個是有著十幾年偵查實踐的留用老刑警,這種大海撈針的活兒不但經常聽說,而且自己也都經曆過,最後沒撈到的當然有,撈著的也不在少數。因此,他們說不必著急,咱們走一步看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那麽,第一步應該怎麽走呢?這個容易,先去邢蘭芝暫居的月影庵,去的時候帶上現場勘查時找到的邢蘭芝記錄主顧姓名、地址的本子,讓受害人自己說說其接待的主顧中有哪些人比較可疑。
沒想到,邢蘭芝對刑警遞過去的那個本子不屑一顧,說這是我當初開張的時候就開始記錄的,這麽多年過去,他們長什麽樣兒我都記不清了,至於他們有沒有可疑跡象,那更是想不起來了。三個誌願者臉上都顯出失望的神色,但兩位刑警不死心,還是把本子往邢蘭芝手裏塞,說您還是翻翻吧,沒準兒一翻就想起來什麽呢?果然,邢蘭芝接過本子略略一翻,指著其中一個名字說這個姓丁的女人三次到過我那裏,一來就拉西扯問長問短,還與其他主顧搭訕,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個女人隻怕不尋常。
刑警於是決定先去訪查那個丁姓女子。這一查,馬上就發現了反常之處。本子上寫著名叫丁彩蟬,住第一區遺愛祠街。可是,趕到那裏向派出所一打聽,卻並無這麽一個女子。難道她給邢蘭芝留的是假名字假地址?往下該怎麽查呢?
羊邁年跟鄭鴻洲想到邢蘭芝曾說過,這個女人去她家後喜歡跟其他主顧搭訕,那麽,跟她同天來的其他主顧可能對其有印象。兩人就按照本子上的登記分頭走訪了幾個主顧,終於得知該女子真名叫鄔彩娟,現在也幹起了這一行,在校場口租了個門麵,開了一家“神仙館”,那幾個在邢蘭芝那裏和她搭訕相識的男女都被她忽悠到神仙館去試過,感覺沒有邢蘭芝靈驗。
刑警對靈驗與否當然不予關注,他們關注的是案子。趕去“神仙館”拜訪鄔氏,到了那裏一看,卻是暗吃一驚,“神仙館”的招牌下麵竟然釘著一塊“革命烈屬”的牌牌!了解下來,得知鄔氏還真是革命烈屬,她的丈夫是中共地下黨員,兩年前被國民黨“保密局”殺害了。進一步調查,這鄔氏並無可疑之處,她數次去邢蘭芝那裏,目的是“取經”,學會邢蘭芝那一套後就自己開張經營,獲取微薄收入養家糊口。
不過,鄔氏倒是向刑警提供了一條線索。她最後一次去邢蘭芝那裏時,山城已經解放了,在“取經”時遇見一個男子,中等個頭兒,偏瘦顯得很是精悍,一雙眼睛看起人來精光閃爍。鄔氏因為要向邢蘭芝討教,就要做點兒事情以便讓邢對她有好感,見這人進來,就主動迎上去招呼讓座登記,還給他沏了一杯大葉茶。那人接過杯子放在一旁,直到離開也沒有喝過一口。對鄔氏遞上的登記本也沒答理,當然更沒有登記。他坐在那裏待了片刻,起身在屋裏轉了轉,連臥室、廚房也探頭看了一眼。又坐了一會兒,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不辭而別了。鄔氏當時就覺得不可思議,這人說是主顧吧,既拒絕登記名址,又沒有請邢蘭芝作法;如果是來替親朋好友看看邢蘭芝作法是否靈驗的,態度又過於傲慢生硬,莫非也是跟她一樣打算偷偷“取經”的?因此,這個人給鄔氏留下了深刻印象。
羊邁年、鄭鴻洲交換意見,覺得有值得往下訪查的價值。五個人分成三個攤子,按照那個精悍男子去邢蘭芝那裏的時間,從登記本上挑出十來名主顧逐個走訪。走訪對象中有一半人對此人有印象,都覺得這主兒“不地道”。其中有一個黃姓老太提供的情況最為具體。
黃老太的已故丈夫是袍哥中的“五排”(亦稱“五哥”、“紅旗管事”),負責交際、執法等職。據黃老太說,這個精悍男子係重慶另一袍哥組織(袍哥組織是橫向型的,組織與組織之間互相沒有隸屬關係)中的骨幹成員,因違犯“十禁”、“五倫”幫規,前年被該組織施以“碰釘”刑罰,逐出幫會。這在袍哥中是一件大事兒,黃老太的丈夫也受邀前往旁觀處刑。不久後,有天,黃老太隨丈夫去朝天門碼頭送一位外埠客人時,見該男子在那裏設攤打拳賣藥,丈夫還指給她看,說那天受刑的就是此人。
這自然是條重要線索,專案組在研究案情時決定對這條線索繼續調查。
第三路負責調查案犯是如何獲知第二名受害人盛書蓉的詳細情況的,以便順藤摸瓜往下追查。從理論上來說,這是有可能獲得成功的。承擔這路調查任務的是刑警秦祺仁、老周和高燕玉等三個誌願者。秦、周兩人一致認為,案犯獲取盛書蓉基本信息的渠道不外以下三個方麵:一是盛書蓉本人的同學、同事等,二是其家庭(以母親為主)的親朋好友、單位同事,三是街坊鄰居。盯著這三條查,應該八九不離十。兩個刑警做事都很老到,考慮到被害人是個未婚姑娘,對案件開展調查時應盡量避免對其造成不良影響,所以,他們最先走訪的是盛書蓉的母親。
刑警向盛母說明來意,對方說關於女兒受害的原因,她和警方的想法是一致的,肯定是案犯掌握了女兒的詳細情況。出事後的當晚,她就跟女兒討論過,讓她把自己的社交圈子過濾一遍。但女兒的觀點跟母親不同,認為自己的社交圈子很狹窄,交往的朋友都是靠譜的,應該不會將其信息向他人透露,哪怕是無意的,可能是街坊鄰居方麵出的問題。
盛母認為女兒的想法太天真了。她對刑警說,那個色魔之所以能夠得手,需要滿足幾個條件:一是知道我們的家庭情況,家裏就母女兩個,而我自重慶解放以來一直忙得不著家,所以罪犯覺得有機可乘;二是我們的居住條件,門口正好有一間用來堆放柴火雜物的披屋,適合罪犯事先藏身;三是女兒最近正好在學校裏排練節目,每天總得八點鍾左右才能回家。那個色魔想得知這些情況,挨家挨戶打聽當然絕對不可能,那就隻有變相從其他人那裏獲得,而這個“其他人”,應該不會是鄰居。而且這裏麵還有一個未知數——我這個做母親的並不是去外地出差了,而是在本地,盡管工作繁忙,也不是一定不會回家,幾時回家連我自己也說不準。色魔在策劃時應該考慮到這個問題,如果當時我正好回來呢?組織上可是給我發了手槍的,我也會用,如果真的讓我撞著了,我肯定要開槍的。就算不開槍,我也不會任人宰割,至少要呼救,驚動了街坊,他想脫身可就不那麽容易了。可那個色魔怎麽就算得那麽準,恰恰在這個空當兒作案?我覺得,還是女兒的社交圈子出了問題。
接下來,刑警又去走訪受害人盛書蓉。
盛書蓉說,她這兩天也一直在考慮母親的話,覺得母親說的有道理。她反複回想過,最近這段時間是否無意中向別人說起過自己的情況,想來想去隻有過一次,就是在案發那天排練結束從學校步行回家時,同行的兩個琴師曾詢問她住在哪裏。她隨口說了巷名門牌,還向他倆提及家裏最近隻有她一個人,母親事兒太多,很少回家,開玩笑說自己過得自由自在,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晚上看小說看得再晚也沒有人來幹涉。
刑警認為琴師應該沒問題,盛書蓉回家時案犯已經埋伏在披屋裏了,顯然不是琴師向他透露的上述信息。那麽,他們三人一路同行邊走邊聊的時候,周圍是不是還有別人呢?如果有人,而那人正好是那個色魔,聽到這個信息,提前一步藏身到盛書蓉家門口的披屋裏伺機作案,那倒是有可能的。但盛書蓉對此沒有印象,刑警覺著不放心,幹脆去找琴師了解。
兩個琴師立刻被請至派出所,由秦祺仁和老周分別進行談話。秦祺仁詢問的那個姓單的琴師說,盛書蓉當時確實說過那些內容,但他記憶中前後左右並無其他同路人。而另一刑警老周詢問的那位王姓琴師則有不同的說法。
王琴師三十九歲,少年時專門學過演戲,學的是武生,可他隻對拳腳棍棒感興趣,唱戲卻不怎麽有悟性,最終沒能學成,隻好改做琴師。三年前,他被親戚聘去當了米行賬房先生。據說他這個賬房先生做得很稱職,也很瀟灑,上班撥弄算盤珠記賬,業餘時間則打拳拉琴。由於常年不輟,所以身手敏捷,聽覺視覺也明顯比常人敏銳。他此刻告訴刑警,那天盛書蓉在說上述內容時,在十多米開外,他就注意到對麵巷口黑暗處站著一個人。對方之前是在抽煙的,這時可能正好抽完,就把煙蒂扔在地上,還踩了一腳。那是一個跟他個頭兒身高相仿的男子,王琴師是練家子,從對方踩熄煙蒂那一腳的姿勢判斷,此人是練過武術的,至少站過三五年樁。當時雖然不算夜深,但人靜是肯定的,盛書蓉說話聲音不算大,可嗓音尖,穿透力強,隔著一條馬路都能聽清楚。
王琴師身高差不多一米七,那男子與其相仿,跟現場提取到的腳印相符;其習武特征也跟其作案手段吻合。因此,這個對象引起了刑警的注意。但同時也有使秦祺仁和老周想不通的細節:盛書蓉一行遇到那人時,是走在前麵的,二琴師與盛書蓉一路同行,到下一個路口才分手。如果那人確是案犯,他必須得超越三人先趕到現場埋伏,那肯定逃不過王琴師敏銳的目光。於是,刑警就想到從那人所在的巷子口到現場是否有一條近路。問了王琴師,他說有的,如果對方往那條巷子裏走,一分鍾就可以拐進另一條支巷,那條支巷的出口離盛書蓉家不過七八米。抄這條近路的話,可以省去三分之一的路程,盛書蓉平時白天上下班應該就是走那條近路的,晚上她獨自一人回家,自然是不敢走。
刑警進行了實地測試,果如王琴師所說,以正常行走的步速,抄支巷近路可以提前大約兩分鍾抵達現場。如果案犯加快速度(那是一定的),還可以獲得更多的提前量,足夠他潛入大院內的披屋,等候盛書蓉到達了。
往下,秦祺仁和老周就把三個誌願者集中起來,五人一起去那條巷子逐戶走訪,但所有受訪人都說該巷沒有與那個男子特征相符的對象。案情分析會上,專案組決定加大調查力度,把那個疑似對象挖出來。
第四路對曾入住過中正醫院內科病區的患者以及家屬的調查未取得效果,確切地說,這種調查根本沒有形成。山城解放前夕,中正醫院高層下令銷毀住院病人檔案,此舉給掛號處造成了一個錯覺,今後不必讓患者留下相關信息了,所以就通知各科室在給患者看病後,病曆卡讓他們自已保管,下次來複診時別忘記帶上就是了。如此,重慶解放後這一個多月裏的病曆信息也就成了真空。前往調查的刑警隻好根據醫務人員對患者的記憶,有一個記錄一個,然後進行訪問。這幾天雖然也接觸了一些以往的患者和家屬,但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這樣,目前專案組就有三條線索,三個好色如命的流竄犯、被袍哥某堂口逐出幫會的男子和王琴師在案發當晚看到的那個黑影,正要進行調查分工時,忽然傳來了發生第四起強奸搶劫案的消息!
四、發現贓物
第四起案件發生在重慶市第十五區南橋寺二十五保,受害人有兩個,是一對母女,因女隨母姓,這裏就按照姓氏分別稱為大況、小況。
三十八歲的大況係重慶有著袍哥三排(又稱三哥)和青幫悟字輩雙重幫會身份的江湖名人嚴仲聲的二姨太。嚴仲聲的勢力遍及雲貴川康(“康”即西康省),甚至覆蓋湖北、安徽沿江(長江)區域,其雜貨行的洋貨生意一向做得風生水起,還暗地做著鴉片、海洛因買賣。大況婚後第四年生下了女兒小況。抗戰後期,蔣介石鑒於“陪都”袍哥勢力過盛,曾采取過措施,殺了包括陸軍中將、全國兵役總署署長程汛潤在內的幾個幫會大佬,嚴仲聲也是其中之一。嚴仲聲死後,幾個老婆作鳥獸散,大況帶著女兒小況住進了南橋寺那邊的一處嚴氏所遺的房產,母女倆相依為命,靠著積蓄和分得的股份紅利過日子,生活還不錯。
小況去年初中畢業,考入宜昌師範學校,三天前返渝度寒假。1月23日上午,母女倆前往民生路逛街購物,在外麵用過午餐,下午一點多鍾回到南橋寺住所。這是一套臨街房屋,戶型狹長,有三間進深,以前曾被嚴老板作為“大煌雜貨”在南橋寺這邊的一處分號,因為出售的是當時被視為緊俏商品的洋貨(小百貨),並暗地進行毒品交易,所以牆壁厚實,屋頂洋瓦下麵襯以進口馬口鐵,門窗也特地作了加固處理,連門鎖都是美製“海盜”名牌司必靈鎖。這種鎖具的三保險月牙形鎖閂技術,直到改革開放後若幹年才在中國內地市場上出現。可況氏母女根本沒有想到,“海盜”名鎖也防不了變態色魔。
母女倆入住此處前,雇了匠人師傅把房屋內部結構稍作變動,原先臨街的店堂變成了廚房,大門一側砌一道磚牆與廚房隔開,留出一條狹長的通道通往裏麵三進的客廳、書房、臥室。此刻,當她們用鑰匙打開司必靈鎖進人客廳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陰沉的冷笑聲,不禁又驚又怕,返身去看,那個事先不知用什麽手段打開門鎖躲藏在廚房的色魔,蒙著黑布縫製的頭套,手持寒光閃閃的匕首,站在她們麵前。
“聽著,要死的話,隻管叫嚷!要想活命,叫幹啥就幹啥!”
母女倆麵對著凶神惡煞的色魔,驚嚇過度,臉無人色,瑟瑟作抖。就這樣,她們受到了案犯的摧殘和折磨,時間長達七八個小時,像前三起案件一樣,案犯把她們的首飾、手表和錢包劫掠一空後方才離開。
重慶市公安局第十五分局接到報案,因涉及市局組織的專案偵查,立即上報。這天晚上擔任市局總值班室主任的正好是治安處長任成玉,他意識到這是變態色魔所作的第四起案件,指令專案組即刻前往現場進行勘查。
與之前的三起案件一樣,色魔毫無顧忌地在現場遺留了指紋、足跡等痕跡,在受害母女身上留下的咬、抓、掐等傷痕也與之前的三位受害者高度相似。
刑警連夜走訪了況家鄰居,終於找到了兩位在現場外圍見過案犯的目擊者。其中一個是在南橋寺一帶走街串巷叫賣燈影牛肉鹵豆腐的流動小販金瘸子,前天下午,他曾在附近的“瑞祥綢布店”門前見到過一個穿黑布夾長袍、藏青褲子黑色直貢呢麵布鞋的男子,中等身材,雖然有點兒瘦,但並非瘦弱,走路腳步穩健紮實。金瘸子是裁縫出身,喜歡觀察人的穿著打扮。那天街上行人不少,本來他不會留意此人的,對方之所以能給他留下印象,是因為那人戴的那頂黑色寬簷禮帽壓得很低,臉上還戴著口罩,顯得有點兒特別。
本來金瘸子看過也就看過了,並未放在心裏。重慶解放初期案子比較多,之前三起惡性案件又是發生在三個不同區的,坊間還沒傳播開,他壓根兒不知道,那主兒的打扮即便是再與眾不同也不會引起他的聯想。巧的是,今天午前金瘸子叫賣鹵菜時,在案發現場附近的馬路上又看見了那廝,也是那麽一身行頭,但腳上穿的是一雙藍色球鞋,因為下著小雨,還打著一把油紙傘可惜的是,對方的寬簷禮帽壓得太低且戴著大口罩,金瘸子無法看清其真容。
另一個目擊者是況家對麵小巷裏的住戶龍婆婆。中午十一點左右,她出門打醬油,從巷子裏出來時,看見況家門口站著一個人,背對著她這邊,一把油紙傘遮住了他的頭部和半個上身,露出半截黑色夾長袍和藏青色褲子。龍婆婆還沒穿過馬路,況家的門開了,那人閃身而入,收攏雨傘的動作正好將其麵容遮擋住,然後門就關上了。龍婆婆以為這是前往拜訪況家的客人,剛才是在等候主人應門,根本沒想到這家夥竟然是在對付那具司必靈鎖。
專案組分析下來,認為案犯選中況氏母女作為下手對象必須具備兩個基本條件,一是知曉母女倆的基本情況,二是吃準這天況氏母女會外出。那麽,他是如何獲取這些信息的呢?結合金瘸子曾兩次看見案犯在現場附近出現,可以推測案犯在對況氏母女進行監視,因而知道她們今天出門了。至於這對母女的基本情況,他有兩個獲取途徑:其一,嚴仲聲是著名幫會人物,川中江湖上可以說是盡人皆知。這樣一個社會名人,死法又特別出挑,被處決後其後事料理和遺孀子女去向必定引人注目。況氏母女搬入的南橋寺居所,之前曾是嚴老板“大煌雜貨”的分號,還是囤積毒品的據點,當然會被許多人特別是圈內人所知。其二,也可能案犯是外埠來渝的流竄犯,之前並不知道況氏母女何許人也,甚至連嚴老板的名頭都沒聽說過,之所以選擇況氏母女作為下手對象,是通過向人打聽獲得的信息。
這是案犯第一次在大白天作案,金瘸子和龍婆婆見過的那個穿黑夾袍的男子,體態特征與王琴師那天晚上見過的那個精悍男子相似,初步推測係同一個人。這樣,刑警就想到了一個問題:之前三起案件的作案手法都是在被害人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出手把人打昏,然後再實施強奸搶劫;這次白天作案,他又用禮帽、口罩、雨傘等遮擋麵容。之所以這樣做,自然是怕別人把他認出來。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擔心呢?小心謹慎是一方麵的原因,另一方麵,也許他的臉部具有非常明顯的特征,比如疤痕、胎記等,可以使人過目不忘;或者他是黑道上有名的惡棍,而重慶當地的袍哥等幫會人士頗多,如果公然在街頭出現,隻怕馬上就會被認出來。專案組偵查員認為,這兩種可能性中,似以前一種可能性最大。
那麽,應該如何進行調查呢?專案組反複討論下來,決定將上一輪調查時獲知的七名解放前夕在山城地麵出現過的流竄犯作為切入點,結合本係列案案犯“身高一米七左右、瘦小精悍、臉部可能有傷疤或胎記”等特征進行查摸。
這項調查的工作量頗大,之前刑警聞克土、許天壽帶著三名誌願者去監獄、看守所向在押犯人了解相關情況時,雖然獲得了若幹信息,但由於這七名對象均係外埠流竄來渝的主兒,信息提供人對他們的姓名、籍貫、體態、長相等都說不大準,絕大多數人是道聽途說,並未直接跟他們打過交道。按照山城黑道的規矩,外地流竄犯來渝逛逛是沒有問題的,不必向當地道上的頭麵人物拜碼頭;但如果要下手作案,那就得按規矩來。那麽,這七個流竄犯是否拜過碼頭呢?那些信息提供者都是小角色,不可能獲得這類信息。所以,刑警決定走訪山城當地的幫會大佬,如果那些流竄犯是向他們拜過碼頭的,至少可以獲知他們的姓名、籍貫甚至落腳點,這於下一步的查摸是非常必要的。
次日,1月24日,眾人按照分工分頭出動,分別找袍哥頭目、江湖成名人物、黑道活躍分子進行調查。這一查,花了一天多時間,25日下午,大夥兒碰頭匯總情況。
專案組一共走訪了九十三名對象,其中二十人在這兩天已被市局和各分局抓捕,是去看守所找他們調查的。那些被調查的袍哥頭目對於刑警需要了解的情況都是一無所知,袍哥是幫會組織,組織裏有劣跡的成員自然不少,但他們和職業犯罪團夥多少還是有點兒區別,講究所謂的江湖道義。袍哥的規矩有“五倫”、“八德”,有盜竊行為的人是被拒之門外的。而袍哥又分“清水”、“渾水”兩種,渾水袍哥拒收盜竊分子,但對搶劫錢財的匪徒卻是“有條件接納的。不過,此刻專案人員走訪的那些袍哥頭目都說自己的組織(他們稱為“堂口”)是“清水”,所有成員都是按照規矩接納的,不可能有刑警要打聽的那種既侵色又劫財的主兒。至於外埠來渝的流竄犯,哪敢來他們這邊拜碼頭?甚至有的頭目還表示,要不是解放了,人民政府通令袍哥停止活動的話,山城出現這種膽大妄為的歹徒,他們早就招呼下麵堂口的弟兄四處查訪,找到後直接處置了,哪裏還需要麻煩政府?
清水袍哥是這種態度,那麽渾水袍哥呢?山城的渾水袍哥組織很少,解放前夕那些頭目聞知形勢不妙,早就逃的逃躲的躲,刑警隻訪到了三個,其中兩個是久病臥床,風燭殘年,早已不問堂口之事;另一個江湖上稱為“李五哥”(袍哥中的“五排”),倒是正當壯年。他告訴刑警,自己是堂口中的“閑五排”,即掛名五哥,並無實權,而且在去年11月中旬重慶解放前十多天倒了大黴,竟被逐出堂口。原因是什麽呢?說起來還真是令人眼界大開,李五哥被逐出堂口,竟是因為他的妻子紅杏出牆,跟一個和尚通奸。
刑警就不明白了,配偶通奸,跟丈夫有什麽關係?李五哥解釋,在其他幫會中沒有關係,但在袍哥中不行了。幫規中有“其妻通奸者不可入堂”之條款,配偶有通奸行為的,丈夫連參加袍哥的資格都沒有,已經加入袍哥的,如果其妻有通奸行為,那就得逐出,即使李是“五排”,那也不能壞了規矩。正是這個“倒了大黴”的李五哥給刑警提供了一條線索:有一個姓丁的下江佬(長江從重慶往下各碼頭,當時重慶人統稱下江)跟你們要打聽的那個人有點兒像。
一天前,即1月24日,有個名叫丁搏濤的湖北巴東人去李五哥經營的土特產行拜見。這人跟李五哥相識於抗戰時期,大約是1942年春天,當時李五哥是袍哥中名副其實的“五排”,人稱“紅旗五哥”,行堂口中的對外交際對內執法之職,乃是袍哥中頗有分量的一位。這個丁搏濤到重慶就去拜見李五哥,自稱是巴東當地漁民,向在長江捕魚,偶爾跟一班在江上從事江湖營生的弟兄有些來往。最近風聲有點兒緊,他便來到重慶,想逗留一段時間,希望受到李五哥的關照。這人很懂規矩,奉上的禮品頗重:黃金十兩,另有二十大洋送李五哥作為茶資(黃金是奉給袍哥堂口的,李五哥收下後必須奉交袍哥中管錢糧的“三排”)。
就這樣,丁搏濤在重慶站穩了腳跟,以做小生意謀生,自然也幹些不法勾當。半年多後,重慶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派人來找李五哥,說接到湖北省恩施行政督察區的公文,巴東縣匪盜丁搏濤潛來重慶,此人在巴東、興山、長陽三縣作案累累,據說還有人命,希望李五哥留心此人,如果發現線索,請即報偵緝大隊。當天,袍哥大哥即舵頭也把李五哥叫去,說警方也找了他,丁某在重慶也作了案,還強奸了師管區司令的如夫人,上麵下令嚴懲。如此看來是保不住他了,於是,李五哥就派人讓丁搏濤趕緊滑腳。可這事兒不知怎麽被警備司令部知道了,偵緝大隊派人找舵頭查問。舵頭不知通過什麽方式把此事抹過去了,但得給偵緝大隊一個交代,就說服李五哥讓出“紅旗管事”實職,降為“副五”,掛個閑職。
自此以後,丁搏濤就再也沒露過麵,直到1月24日。那天午飯後,李五哥剛點了一筒水煙前麵店堂夥計進來通報說有客人求見,來人正是丁搏濤。丁搏濤說自己這次是從武漢過來,沒說來重慶幹什麽,然後就奉上四式禮品:人參、茶葉、名酒和一張豹皮。這份禮品價值不菲,李五哥猜測對方此番來必有事相求。稍停,丁果然開口了,說他和一位好友想去西康省的昌都、林芝、那曲走一趟,進些藥材、獸皮帶回武漢販賣。但他從未去過那裏,想請五哥相幫介紹那邊的幾個朋友,遇事也好有個幫襯。李五哥以前在袍哥當實職“紅旗管事”時,接待過多方江湖豪客,其中包括西康省的康巴漢子和西藏的頭人,丁搏濤的這個忙倒是不難幫,寫幾封薦紙即可,於是點頭答應,讓其過兩天來取。丁搏濤大喜,臨走時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紙盒,雙手奉上。
說到這兒,李五哥把丁搏濤贈送的五件禮品拿了出來。前來詢問李五哥的刑警老沈把紙盒揭開一看,頓時一個激靈!那裏麵是一塊手表-----勞力士女式表,正是況氏母女案中的贓物之一啊!
老沈是重慶舊警察係統中的地下黨員,解放後受命繼續隱蔽黨員身份,一班留用同事都以為老沈跟自己是“腳碰腳”的舊警員。當下,老沈尋思得把贓物帶走,但又不能使對方受驚,免得壞了下麵可能要利用他引出案犯的計謀。想了想,老沈說這些禮品送給你的就歸你了,但丁搏濤這個人的身份值得琢磨,盡管目前我們沒有接到過外埠公安機關要求協查此人的通報,但還是得留一個底。所以,需要你和我們去一趟公安局,做一份筆錄,把禮品也帶去拍照留檔。
去市局的路上,老沈閑聊樣地向李五哥打聽丁搏濤的體態特征,聽下來跟王琴師所說的那個男子似乎有些區別,雖然都比較瘦,但丁的身材要高一些,臉上也沒有像專案組估計的那樣有疤痕或胎記之類。
到了公安局,專案組借口照相機壞了,連同其他四件禮品一並留了下來,李五哥不疑有他,拿著蓋了公章的收條回去了。
經受害人況氏母女辨認,這塊女式勞力士確是被劫贓物之一。如此,專案組作出決定:一是立刻致電湖北省恩施專區巴東縣公安局,了解丁搏濤的情況;二是連夜派員向李五哥以及店裏的夥計調查丁氏前往和離開該店時的情形,比如是否單身一人、步行還是使用了什麽交通工具,等等;三是電話通知全市各派出所,要求對管段內所有旅館、客棧、公共浴室(浴客可以過夜)以及輪船碼頭進行訪查;四是指派刑警前往丁搏濤送給李五哥的那幾樣禮品的出售店家,了解該顧客購物的情況。
五、拒捕擊斃
刑警老沈白天剛來過一次,這次又是夤夜到訪,使李五哥意識到丁搏濤這廝闖的禍不小,山城公安對其似有誌在必得的迫切態度。為了盡快擺脫與其的瓜葛之嫌,李五哥立刻把住在行裏的三個夥計、學徒叫起來,白天就是這三人迎送丁搏濤的。老沈跟這東夥四個細聊多時,把迎送丁搏濤的每個細節一一問了個遍,卻沒有任何收獲。
次日中午,巴東縣公安局回電稱:“丁搏濤係本縣信陵鎮人氏,孤兒出身,少年時曾在武當山學過武術,身手敏捷;1931年至1945年期間頻頻作案,血債累累,抗戰勝利後突然銷聲匿跡。貴方如有該犯信息,務請告知本局。”如此,這個方向的調查也落空了。
派出所對旅館、碼頭等公共場所的訪查結果,在1月26日下午陸續反饋過來。這些行業均已接到通知,讓務必注意過往旅客的情況,一旦發現有異樣跡象,應即報公安機關。但上周的大逮捕行動對於違法犯罪分子來說是極大的震懾,這個時間節點上,他們都不敢露頭了。因此,旅館等相關行業生意明顯下滑,客流量大幅減少。這幾天除了有幾個小*****和外埠的逃亡地主或還鄉團分子自投羅網,真正的道上角色一個也沒發現。
對於丁搏濤送給李五哥的禮品來源的追查也有了結果,四樣禮品豹皮、人參、茶葉和名酒中的後三樣是在重慶市場上購買的。專案組派出三撥刑警和誌願者分別前往出售店家去了解情況,人參和茶葉的出售方都說已經進入臘月了,禮品生意比較好,每天購買者絡繹不絕,他們都顧不上留意是什麽樣的顧客來購買的。倒是去“醉千家酒行”調查的刑警孫蒙撞到了運氣,酒行老板記得是怎生模樣的顧客前來購買的這四瓶名酒,其描述一聽便是丁搏濤本人。
酒行的生意這幾天同樣興隆,老板怎麽就記住了這個主顧的模樣呢?因為丁搏濤來買酒時,似乎在趕時間,一個勁兒催促夥計趕快包裝。當時正好同時有兩筆大生意在接待,人家主顧已經在一邊喝著茶等了一會兒了,店方不宜讓丁插檔,老板便說這位先生要不您先回去,留個地址,回頭敝號派夥計給您送到府上?丁搏濤稍遲疑,想了想還是點了頭,當場支付了全款。不過,他謝絕了老板送貨到家的提議,也沒有留“府上”地址,而是讓一小時後送到民生路大同路口。稍後,酒行即把四瓶名酒包裝好,裝進專用的竹篾禮筐,貼上仿單(舊時商鋪自印的商品說明書兼廣告)派夥計小張按址送去。小張送到路口後,等了十幾分鍾,正有點兒失去耐心東張西望時,對方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了-----這是前天,即1月23日下午的事。
與此同時,市局對幾樣禮品上所留痕跡的技術鑒定結果出來了,禮品上麵沒有找到和幾個犯罪現場同一的指紋,再結合李五哥及酒行老板、夥計對丁的體態相貌的描述,專案組判斷,丁並非那個色魔。但他持有本係列案被害人況氏母女被劫的財物,說明他最近跟色魔有過接觸,是不是涉案(比如提供被害人信息及相幫策劃如何作案)尚不清楚——這個倒是可以先往旁邊放放,此刻專案組關注的是丁搏濤會不會和色魔在一起。
從全市各派出所對旅館業的查摸結果來看,沒有發現丁搏濤或色魔的居住信息,如此基本可以認定,這兩人單獨也好、一起也好,在重慶並沒有住旅館,而是住在臨時租借的房屋內。不管他們住在哪裏,隻要查摸到丁搏濤的行蹤,應該就能掌握色魔的大致情況了。從丁搏濤給酒行留下的交接名酒的地點來看,他多半是住在交接點附近的。但是,現在還不必著手去那個地點附近查摸,容易打草驚蛇。眼下要做的是等候李五哥跟丁搏濤約好,這兩天丁會去土特產行取李五哥幫他寫給西康省江湖朋友的薦紙,隻要把一幹人員撒出去,在李的土特產行裏外設伏守株待兔,等這廝撞進網裏即可。
逮住了丁,就算他沒跟色魔在一起,也不知道色魔在重慶的落腳點,他跟色魔也應該是有聯絡的。刑警估計,丁搏濤對李五哥所說的要一起去西康省的另一個朋友,極有可能就是色魔。應該說,色魔欲去西康省的心情比丁搏濤迫切,他想借助丁跟李五哥的關係獲取薦紙,以便在西康省落腳,然後借助西康方麵新朋友的關係進西藏,甚至逃往印度或其他周邊國家。那塊勞力士女表自然是色魔讓丁拿給李五哥的“潤筆費”,如果丁搏濤手頭拮據的話,購買禮品的錢鈔多半也是色魔出的。
於是,專案組按照任成玉處長的指令,把全組人員分為三撥,輪流出動,前往土特產行設伏。
1月26日午夜,蹲守刑警發現一條黑影騎著自行車從土特產行門前慢慢經過,騎車人朝關著的大門看了一眼,沒有停下,繼續前行。在對麵臨時征用的民居裏現場指揮的柳亦剛、楊望運悄聲商量,決定不作反應。如果此人是丁搏濤,他肯定還有下一步行動,如果不是,甚至那人是丁派來探路的,那就打草驚蛇了。
果然,騎車人通過後,過了一會兒又返回了。他把自行車停在土特產行七八米處的一條小巷裏,上前叩門,輕聲呼喚“五哥”。行裏,已經準備休息的李五哥聽見有人叫門,一個激靈就要出去開門,被店內蹲守的刑警王任行一把拉住,低聲說不是說好的嗎,讓睡在店堂裏的夥計應門就是。李五哥反應過來,連連點頭。前麵店堂裏,事先已被關照過的夥計老淩起床應門,聽說是找老板的,便開門讓來人入內。這個不速之客正是丁搏濤,進門之後,老淩請他在店堂一側白天接待大宗購物主顧的位置稍坐,然後入內向老板通報。到這時,丁搏濤還不覺得有啥異常,安心坐下等候。
卻說外麵埋伏著的一幹刑警到這時還不敢采取行動,誰知道來人是丁搏濤的真身呢,還是丁另外物色了一個替身代其前來取薦紙的?如果是後者,那就得進行跟蹤了。按照事先商議的方案,是與不是得由李五哥發暗號才知道。
片刻,李五哥披著棉袍從內堂出來,見來人確是丁搏濤,於是發出了暗號。埋伏著的三個刑警各持手槍立刻從內堂往外衝,丁搏濤意識到情況不對,其反應快捷簡直令人瞠目結舌—隻見他倏地一拳擊向李五哥,李五哥也是練武的,一手南拳在山城頗有名氣,實戰的戰績如何不清楚,但身手敏捷是肯定的。當下,李五哥閃身避過,卻被丁搏濤隨後的一腳踢個正著,一聲“哎喲”倒在地上。幾乎是不假思索,丁搏濤一個挪步,眨眼之間就已將一旁呆若木雞的店員老淩控製,擋在自己身前,左肘彎夾住其脖頸,右手中竟然變魔術一樣多了一支手槍,槍口頂著人質的太陽穴:“都別動!敢動斃了他!”
此時,外麵埋伏著的刑警已經來到門外,就在推門而入的時候,丁搏濤挾持人質向內堂移動,嘴裏低喝著讓店堂裏的三名刑警讓出通往內堂的通道。當外麵的刑警進入店堂,他已經退到內堂門口了。他的意圖非常明顯,是想從土特產行的後門脫逃。
這個變故完全出乎刑警的預料。十來人圍捕一個目標,竟然會出現這麽一幕,為首的柳亦剛、楊望運恨得牙根發癢,一時卻又無可奈何事後想來,不得不佩服丁搏濤多年為匪練就的觀察力,他自抗戰時期到前天,一共來過土特產行兩次,都是拜見李五哥的,每次停留時間都很短,但他竟然把土特產行內部的結構瞅了個準。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挾持人質退到內堂門檻以內的瞬間,同時做了兩個動作—把人質往外一推,老淩驚叫著朝前趔趄數步,而內堂門已經被丁搏濤一腳踢上,隨手抓過門後倚牆靠著的一把木梯頂住,轉身便往後麵奔逃。
擁擠在店堂裏的眾刑警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如果不是老沈手疾眼快,沒準兒就讓丁搏濤全身而退了。老沈是負責跟李五哥聯係的,被專案組領導指定為這次蹲守行動中在土特產行內設伏的三名刑警的組長。丁搏濤挾持人質退向內堂,老沈始終持槍警惕地盯著對手,想瞅個機會采取行動擺脫窘境。這當然基本沒有可能,對方根本不給刑警任何機會,就已經推出人質,關上了內堂門。老沈的反應也不慢,內堂門關上的同時,他也飛起一腳踹了上去,誰知裏麵丁搏濤正好把梯子頂在門板上,那一腳雖然用力,門卻紋絲不動。老沈情知要糟,來不及多想,抬手對著木門就是兩槍。老沈自己也沒想到,穿門而過的兩顆子彈竟然都擊中了丁搏濤!
睡在內堂樓上的夥計早已被這番動靜驚醒,隻是不敢下樓。這時聽見槍聲,好事者大著膽子開門居高臨下往下張望,見丁搏濤已倒在血泊中,於是大叫“這人掛彩了”。店堂裏,挨了一腳的李五哥已經恢複過來,馬上招呼裏麵的夥計開門。
門打開,刑警進去一看,老沈這兩槍槍法奇準,竟然都打在丁搏濤的胸口,直接將其擊斃了。
六、緊鑼密鼓
差不多就在丁搏濤拒捕被擊斃的那個時段,色魔再次作案,其膽大妄為程度簡直讓人不可思議——潛入旅館,對一名女性旅客實施強奸後照例搶去了其隨身財物,包括黃金戒指一枚、手表塊以及受害者的錢包,內有人民幣現鈔八十二萬餘元。(此係舊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
這第五起案件的現場位於第十一區敦厚街“富森旅社”101房間,受害人名叫張紫霞,是個醫生。張本係成都人氏,少年時父母雙亡,由資本家伯父收養。高中畢業去英國留學,回國後供職於漢口協和醫院。張紫霞少時立誌終身不嫁,直到1950年三十五歲時仍是單身一人過日子。每年春節,她都要回成都和伯父一家一起過。1950年的春節是2月17日,頭一年因戰事原因,醫院一度人手緊缺,張紫霞加班較多,所以進入臘月後就開始休假了。
當時從漢口去成都,多是先坐船赴重慶,再從重慶坐汽車前往(成渝鐵路尚未開通)。由於輪船經常晚點,以及購買赴成都汽車票的不確定性,輪船與長途汽車的銜接不那麽匹配,走這條路線的旅客通常都須打出提前量,至少得在重慶待一天。因此,張紫霞每年入川出川,都要在重慶住一天旅館。旅館也是固定的,就是敦厚街上的“富森旅社”。該旅社的杜老板是成都人,跟張家原是老街坊,以前張紫霞的伯父跑碼頭跟人洽談生意,每次去重慶都下榻杜老板的旅社,這裏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張紫霞的選擇。
張紫霞搭乘的民生公司客輪於1月26日下午抵達山城。杜老板事先已經接到電報,派夥計去朝天門碼頭接站。張紫霞到旅社後,入住底樓101房間。她是醫生,對衛生要求比較講究,每次來都是獨居一室。入住後,除了用膳,一般是不出門的,待在房間裏看書或者寫信、寫日記。這次也是這樣,六點半晚餐後就進了房間。她用鑰匙開了門,正伸手在牆上摸索電燈開關時,忽覺背後似有異樣,還沒來得及回身,腦袋上突然挨了一下,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張紫霞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被強奸。而那個案犯還沒有離開,就赤裸裸地躺在她身邊。對方發覺她蘇醒了,立刻以肘彎壓住她的脖頸以防其發聲,稍待片刻,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抓起一瓶酒往她嘴裏灌。張紫霞要透氣,就不得不張嘴,於是就被灌了一些烈酒,嗆得直咳嗽,然後,又失去了知覺。
再次蘇醒時,案犯已經離開了。張紫霞發現自己除了被強奸,身體上還留下了多處被咬、掐、擰造成的傷痕,戒指、手表以及錢包、金筆也被案犯劫去了。
接到報案,專案組全體出動趕到現場,現場指紋、足跡及作案手段等均與前四起案件一致確認案犯是色魔無疑。忙完這些,已是1月27日黎明時分。一夜忙了兩個案子,專案組簡直人仰馬翻。領導下令,吃點兒東西趕緊休息,下午點舉行案情分析會。
這個案情分析會同時分析兩個案子,一是丁搏濤拒捕被斃,二是張紫霞遭強奸搶劫,因此受到罕見的重視,不僅重慶市公安局局長劉明輝親自到場,連西南公安部治安處張之軒處長也到會了。不過,劉明輝和張之軒兩人一上來就表態他們隻聽不講,對案件偵查工作不發表意見。張處長還說:“在偵查方麵,在座諸位都比我們的實踐多,專案組肯定有自己的工作思路,如果我們發表的意見影響了你們的判斷,那就是幫倒忙了。”
劉、張兩人在聽完專案組的案情分析後就離開了。臨走前,劉局長對任成玉說:“該怎麽做就怎麽做,目標隻有一個,迅速逮住案犯!”
領導離開後,柳亦剛對剛才的案情分析做了總結:色魔昨晚的作案方式是翻牆進入旅社,用其掌握的特殊手段打開101房間的門鎖,潛入該室埋伏。據旅社賬房說,六點左右曾有一臉部被寬簷禮帽、大口罩蒙得嚴嚴實實的男子從外麵進來,詢問是否有一個解放軍軍官入住,賬房答稱沒有,他就離開了。賬房回憶,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裏,那人的眼光已經在記著旅客房號、姓名的水牌上掃了一圈,估計他就是藉此獲知了101房間隻住了一個女旅客的信息(從紫霞其名確認旅客係女性)。
再看丁搏濤拒捕被斃一案。丁持有色魔作案所獲的贓物,請李五哥出具薦紙,以便他與“另一朋友”前往西康。這“另一朋友”應該就是色魔。估計這兩人原本相識,近日在山城不期而遇。他們都是罪惡累累之徒,便想逃往西康,進藏後再想辦法潛逃國外。現在,丁已被擊斃,其身上並無任何線索指向其下榻地點。但是,他在重慶肯定有落腳點,該落腳點就在酒行夥計給他送酒的民生路大同路口那一片區域。至於丁是否跟色魔住在一起,大部分刑警的意見是他們各自居住,而且互相並不知曉對方的落腳點。兩人之間若有事需要見麵,則事先約定暗號。這種意見的依據是,丁搏濤也好,色魔也好,都是久走江湖的慣匪,反偵查能力絕對到位,處在這當兒出於保全自己的考慮,肯定不願透露各自的落腳點,否則一個出事,另一個也就玩兒完了。丁搏濤去李五哥的土特產行取薦紙時,色魔卻在“富森旅社”作案,這也是兩人不住在一起,不聯手行動的一個判斷依據。
因此,專案組接下來要走的一步是,把張紫霞案暫且放一放,集中力量對民生路大同路口那片區域進行調查,盡快找到丁搏濤的落腳點,指望能夠從中發現線索,把色魔一舉擒獲。
散會後,專案組刑警和誌願者全體出動,由柳亦剛、楊望運率領前往管段派出所。派出所那邊事先已經接到上級緊急通知,停止了所有工作,隻留下兩名值班民警,其餘警員與專案組人員集合一處,然後分成四股,每股再分成若幹撥,分頭前往轄區內各保甲,在保甲長和治安積極分子配合下進行訪查,重點調查是否有外埠人員在居民家留宿卻未報臨時戶口的,以及把多餘房屋租借給他人居住的。
這一查,一直持續到次日淩晨兩點,大夥兒返回派出所互通情況,都說沒有任何收獲。這不是奇怪了嗎?難道說丁搏濤也好,色魔也好,兩人的暫居地並不在這塊方圓約兩公裏的區域裏?如果真是這樣,丁搏濤購買禮品時,為什麽要和酒行約定在這裏交接?難道他是住在其他地段,出於反偵查的考慮,故意把交接地點選在自己的落腳點以外的區域?這人的反偵查意識這麽強,為什麽敢放心大膽地第二次去李五哥的土特產行呢?如果說他為了獲取薦紙必須跟李五哥見麵,第一次徑直登門,第二次就可以另約地點,比如花點兒小錢差乞丐送個紙條到土特產行去也行呀……專案組刑警疑竇叢生,可誰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麽原因。
這時,專案組長任成玉給柳亦剛打來電話,詢問查摸情況。接聽時,任處長可能聽見對麵傳過來的接二連三此起彼伏的哈欠聲,說大夥兒都累了,回市局吧,這邊派車來接,食堂已經準備好了夜宵,吃了趕緊休息,天亮再研究。
當天上午八點,專案組開會研究繼續查摸案犯落腳點之事。根據任成玉處長的意見,這次十二名誌願者也一起參加分析,要求他們和刑警一起開動腦筋。這些年輕的誌願者覺得自己受到了重視,都非常興奮,特別是其中那個名叫高燕玉的姑娘,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卻又不敢第一個開口。副組長柳亦剛看在眼裏,便在兩個刑警發言後指著姑娘說,小高也可以談談,你是怎麽看待落腳點這個問題的?
包括柳亦剛本人在內,在場所有人都以為那不過是隨口說說,高燕玉不大可能會說出什麽真知灼見。哪知,高燕玉的觀點竟然引|起了刑警們的重視。小高說,她昨晚幾乎沒睡著,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之所以沒查到案犯的落腳點,會不會是這樣一個原因:有人租借了調查地段內的房子,是向派出所報備過的。接著,這個房客又收留了丁搏濤或者色魔,卻沒有向派出所報臨時戶口。兩個案犯會不會就是鑽了這個空子?
一語提醒了大夥兒,眾刑警都認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決定把昨天下午至今晨查過的那片區域內的出租房和房客居住情況一戶不漏地排查一遍。查下來的結果,玉丫巷有一戶姓曹的房客似有問題。
租房者叫曹秀玲,三十一歲,來自巴東,攜有一個九歲兒子,在附近小學念二年級,目前正放寒假。曹氏每天走街串巷出售自製的點心、鹵菜,早晚兩市,白天在家的時間居多。房東是個五十多歲的盲人,自己長期居住於南岸的兒子家裏,這邊的房子由鄰居老趙代他出租和管理。房子早先租給了一個國民黨軍官的遺孀,解放前夕她突然提前退租離開重慶了。而曹秀玲原是租住在附近另一條巷子裏的,住在鄉下的房東因山城即將解放,打算搬回城裏居住,因此要把出租房收回。曹秀玲就找到老趙,把玉丫巷的房子租下來了。前一天查摸時,曹秀玲這個房客也是查過的,但派出所民警說這人以前就在本所管段內居住,從家鄉忠縣來渝已有兩年多,解放後知道新政權要清匪反霸,還特地回了趟忠縣老家,讓當地派出所出具了一紙證明表明其勞動人民身份。所以,刑警就沒有過問其他情況。現在采納了誌願者高燕玉的建議,那就需要細查一下了。
刑警孫蒙找房東代理人老趙一問,竟然就問著了!曹秀玲最近曾接待過一個男子,一說年齡相貌,與丁搏濤高度相似。曹秀玲對老趙介紹說那是她的丈夫,曹九歲的兒子對其也是以“爹” 相稱。老趙跟該男子接觸過,對方話語不多,但人倒很實誠,出手也頗大方,力氣很大,相幫做些雜事手腳甚是快捷。那麽,這男子是幾時離開的呢?老趙說這個倒沒有留意過。
接下來,刑警就直接上門找曹秀玲問話了。昨天曹秀玲見警察在這一帶走訪,聯想到丁搏濤出去後一直沒有返回,心裏忐忑不安。此刻見警察先去向鄰居詢問,然後進了她的家門,開口就問其“丈夫”之事,料想已經隱瞞不住,頓時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孫蒙一看就明白怎麽回事了,當即將其帶到所裏去訊問。
曹秀玲跟丁搏濤是同鄉,但之前並不認識,不過知道這個當地慣匪的名字,還知道丁與其亡夫有一層表兄弟關係。幾天前,丁搏濤在街頭以買鹵菜為名突然喚住她,操著一口巴東話稱呼她“弟妹”,說了那層親戚關係,就被曹氏作為客人邀往家裏。丁搏濤說他來重慶辦事,數日就要離開,因為沒有住宿證明,想在她這裏暫住。說著,掏出一個金戒指和三十萬元鈔票給了曹秀玲。曹秀玲是文盲,不諳法律法規,但她終日走街串巷聽得多見得多,尋思丁解放前是土匪,解放後出門沒有證明,那肯定會被政府為難,於是想出個主意,跟外人說丁是她的男人,讓兒子喚他爹。就這樣,丁搏濤在曹秀玲家住了下來。這幾天裏,丁搏濤出去過幾次。26日晚上丁說要去外麵轉轉,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刑警問:“是否有人到你家跟丁搏濤見過麵?曹秀玲說22日晚上曾經來過一個人,戴著禮帽,穿著棉袍子,像是很怕冷的樣子,臉上那個大口罩進了屋也沒摘下。當時孩子已經睡了,丁搏濤讓她也進房間去睡,不要出來。她進房間後,隱隱聽見那人對丁搏濤說“走過來也不算遠”之類。兩個人喝了一會兒茶,不知聊了些什麽,沒多久那人就走了。
專案組隨即作出決定,擴大調查範圍,再次進行排查。當然,刑警還考慮到另一種可能:丁搏濤跟色魔是分開居住的,他對丁出事的消息應該還不知曉。因此,他多半還在等丁從李五哥那裏取薦紙的消息,丁這麽長時間沒音信,他可能會主動跟丁聯係。所以,在進行查摸的同時,有必要對曹秀玲的住所進行蹲守,並且立刻恢複曹氏的人身自由,讓她回家繼續她的鹵菜買賣。
七、色魔落網
會後,專案組立刻行動。根據安排,抽調五名刑警、四名誌願者組成一個臨時小組,負責蹲守和監控曹秀玲。其餘刑警和誌願者則在派出所民警和管段內各保甲居民治安積極分子的協助下,在該區域內查摸色魔線索。
專案組領導吸取丁搏濤持槍拒捕導致抓捕行動失利的教訓,挑選參加蹲守和監控的五名刑警時注重實戰能力,其中兩名是西南服務團的幹部,一個是第七分局刑偵隊副隊長楊望運。他是1943年入伍的八路軍,因為會武術,不久就當了偵察員,一度還幹過武工隊,作戰經驗豐富;另一刑警大彭是老行伍,曾當過國民黨部隊的班長,抗戰勝利後離開舊軍隊,回到家鄉不久又響應號召參加了解放軍,也具有不凡的實戰能力。另外三個都是留用刑警,但解放前都參加過緝拿武裝匪盜的行動。
四名誌願者兩男兩女,都是十八九歲的青年學生,其中一個就是提出查摸租房客人建議從而使專案組訪查到色魔線索的高燕玉。她是大二學生,地下團員,曾因參加學運被迫輟學,到鄉下躲避。重慶解放後,她本可以返回大學繼續學業,但她卻跑到“失聯同誌登記處”,要求參加工作。因不可能當場給予安排,她幹脆就留在登記處相幫接待工作。幹了一周“義工”,市軍管會派人來登記處翻閱登記材料,要挑選合適的人員相幫整理繳獲的敵檔,高燕玉聽說後當場毛遂自薦,因而成了公安局的誌願者。
楊望運率領一幹刑警、誌願者來到玉丫巷後,分為兩路,一路由楊望運帶著兩名刑警和一名誌願者在曹秀玲的住所蹲守,另一路則由大彭和名刑警帶著高燕玉等三名誌願者監控曹秀玲。
情況是突然發生的。誠如專案組的估料,色魔不知丁搏濤有沒有從李五哥那裏取得薦紙,便去玉丫巷找丁搏濤。具有豐富反偵查經驗的色魔沒有直接登門,而是在附近巷子裏跟曹秀玲見麵。當時正是傍晚時分,曹秀玲遵照專案組的吩咐,和往常一樣提著帶蓋子的竹編食籃,在巷子裏邊走邊吹著一個竹哨招徠買賣。大彭等刑警和高燕玉等誌願者共五人均著便衣,像路人那樣在曹秀玲的前後交替跟蹤。
玉丫巷呈“丫”字形,高燕玉走在曹秀玲前麵大約二十來米處,行至“丫”字交會的三岔口,見路旁有個報童在賣當天的晚報,就掏錢買了一份,借著路燈光瀏覽。這裏是他們交換監控位置的地點,接下來她應該到曹秀玲身後盯著,所以故意待著不動。就在這時,色魔從“丫”字形的左側拐了過來,今天他穿著一身藏青色中山裝,戴著一頂幹部帽,腋下還夾著一個公文包,儼然一副幹部模樣。
不遠處傳來曹秀玲招徠生意的竹哨聲,他眼風一掃,見曹被一住家喚住了要買鹵菜,於是,他放緩腳步,忽見路邊收拾報紙正要離開的報童,開口將其喚住,打算買份報紙。正在路邊側倚著電線杆瀏覽報紙的高燕玉用眼角餘光朝色魔瞥了一眼,因為角度不對,隻看見了對方的側麵。之前所有相關信息都稱色魔從不肯露出其真實麵容,對於沒有受過訓練的高燕玉來說,腦子裏已經留下了“色魔露麵必戴口罩”的印象,此刻見這男子沒戴口罩,也就沒往心裏去。可就在這時,色魔伸手從衣袋裏掏買報紙的零錢,同時拿出了一個大口罩。高燕玉不禁一個激靈,手稍微一動,報紙發出了輕微聲響。這種聲響常人是根本不會注意的,卻被七八米開外的色魔覺察了。他一邊往臉上戴口罩,一邊轉過臉掃視高燕玉這邊,使高燕玉有機會目睹了對方的真容。
看到對方麵目的一瞬間,高燕玉臉色倏變,像是見到了惡鬼似的,脫口驚叫了一聲。這聲驚叫就像啟動了一個聲控開關。相距不過三四米的刑警大彭聽見了高燕玉的驚叫,但沒聽清她叫的是什麽,目光剛剛投向高燕玉那裏,忽見男子扔下手裏的報紙和口罩,腳下像踩了彈簧般突然躍起,也沒看清是怎麽邁的腳步,眨眼工夫已經掠到了高燕玉的身邊。大彭也算是身手利索的角色了,待他一邊往前奔,一邊拔出手槍大喝“不許動”時,高燕玉已經倒在血泊中了。
色魔行凶後,一秒也沒遲疑,手持沾著鮮血的藏刀往巷口奔逃。大彭和另一刑警拔腿就追,同時朝天鳴槍,但對於色魔來說,這種舉動根本沒有任何震懾力。巷子裏有行人,路邊有攤頭,刑警生怕誤傷群眾,不敢對著色魔射擊。路人、攤販見色魔那副凶相,盡管聽見刑警大呼“截住他”,但誰也不敢行動。加之二刑警的腳力和靈活程度跟色魔不在一個檔次,等他們追到巷口時,色魔早已不見了蹤影,但兩刑警沒有猶豫,邊一個往兩個不同的方向疾奔。
稍後,在巷子裏蹲守的楊望運等三刑警飛奔而至,見狀大驚。聽另一誌願者說了情況後,楊望運下令:在附近尋電話機向市局急報情況,立刻組織力量把守所有水陸通道,對外出車輛、船隻和可疑人員進行盤查;同時派人在原地攔截車輛運送傷員。
此時,誌願者之一、高燕玉的同學小陸正在用自己的羊毛圍巾使勁兒捂著高燕玉頸部的傷口。大彭連忙掏出急救包想給高燕玉包紮,可滲著血的圍巾剛一鬆開,鮮血就噴泉一般湧出。大彭見狀震驚不已:色魔這一刀割斷了高燕玉的頸動脈,小高生命垂危!果然,急救包裏的止血藥、繃帶全部用上去也根本止不住血。大彭抱起傷員直奔巷口,留守刑警已經攔了一輛卡車等候著了。一路喇叭急按,加上大彭探出身子揮舞手臂吆喝閑人閃開,汽車得以用最短的時間趕到附近的醫院。可是,高燕玉被抬進急診室後,醫生稍一檢查就不住搖頭,說已經沒救了!
市公安局在接到報告的第一時間就下令在各水陸通道設卡盤查,市軍管會也迅即調動公安部隊配合全城巡查,各分局派出所更是出動警員在各自管段的旅館、戲院等公共場所進行搜索,但均未發現色魔的行蹤。
專案組顧不上休息,隨即開會分析案情。任成玉處長一上來就盯著大彭等人追問:“小高當時嚷了句什麽話?”
大彭他們說事發突然,小高的聲調又尖得離譜,所以隻聽見嚷嚷聲,分辨不出嚷了哪幾個字。誌願者小查說,小高嚷了三個字,但聽不出是什麽。這時,楊望運開口了,他向當時也在現場的曹秀玲和報童了解過,兩人都說高燕玉叫嚷的是三個數字-----“126”。
“126”是什麽意思?難道是特務的代號?色魔是一名潛伏特工?如果真是這樣,高燕玉又是怎麽知曉的呢?眾刑警七嘴八舌紛紛發表觀點,但有一個共識:色魔並不認識高燕玉,憑他的那份機警,在靠近“丫”字形交會點的同時,應該已經把那裏若幹人的外貌看在眼裏了。他是在高燕玉發出尖叫後才倏然下手的,說明高燕玉呼喊的這組數字切中了他的要害,他立馬意識到眼前這個姑娘是知曉自己真實身份的。所以,色魔隻有滅口。
那麽,這三個數字跟色魔有什麽關係,居然迫使他冒著當場被捕的巨大風險殺人滅口?看來,專案組隻要破解“126”背後的秘密,大致上也就離抓獲色魔不遠了。當然,這樁活兒要快,盡管目前正在對山城的水陸通道設卡盤查,但這種狀況不可能持久。因此,專案組決定:不眠不休搞連軸轉,務必要把“126”的秘密弄個明白!
柳亦剛對因失去好友哭得雙眼紅腫的誌願者小陸說:“小高以前是否跟你說起過與126或者色魔身份有關的情況??小陸搖頭:“沒有。”任成玉問:“你跟小高是大學同學,進大學後你們一直在一起?”小陸點頭稱是,說去年初夏她跟著小高參加學運,混在學生中的“紅旗特務”(指冒充進步學生的國民黨特務分子)告密,說小高是係裏的“共黨骨幹分子”,組織上通知小高趕緊撤離。小高來找她商量撤到哪裏去,她便帶著小高一起躲到她鄉下的舅舅家。後來重慶解放,兩人回城,高因為有地下團員的身份,向組織上登記了,而小陸不是團員,沒去登記。小陸原準備回學校上學的,但小高來找她,動員她義務參加公安工作。是小高陪著她去市公安局報了名,但她被安排去了四分局,沒跟小高在一起。小高被組織上指定參加整理敵檔的工作,那必須是有地下黨團員身份的同誌才能參加的。
小陸說到這裏,任處長“嗯”了一聲,做個手勢打斷了她,轉臉對柳亦剛說:“原來這位小高同誌是參加了敵檔整理工作的,我想起來了,所謂的“126’可能是……”一邊說,他邊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兩行字,遞給柳亦剛。柳亦剛看了看,點點頭,宣布暫時休會,然後就起身離開了會議室。
一會兒,柳亦剛提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去而複返。任成玉招呼另一副組長楊望運一起進了會議室旁邊的一間屋子,三人在裏麵商量了片刻,出來招呼大夥兒繼續開會。柳亦剛從檔案袋裏抽出幾張照片扔在會議桌上:“大家看一下,這就是“126”韓破壁的照片。”
大彭等昨天跟色魔打過照麵的刑警、誌願者看照片,如夢初醒似的紛紛點頭:“對!就是這廝!”任成玉拿起檔案袋,指著上麵鉛印的“整理人”三字後麵的簽名:“這份材料,就是小高同誌整理的。”
原來,色魔韓破壁係川北閬中縣人氏,1908年出生於雜耍藝人世家,從小隨雜耍班子走江湖,在學藝、練武中長大,八歲已開始登台表演。十六歲上因打傷班主之子被逐,去峨眉山道觀學道家武功。七年後下山,參加軍閥楊森的部隊,被選為衛士。後因“品行不端”受到軍法審判,未曾下判決時就逃離軍隊,從此開始其流竄江湖的生活,屢犯搶劫、盜竊、縱火、殺人等罪行,遭到四川省警察廳的通緝,遂逃往湖北湖南。
抗戰中期,韓破壁返回家鄉閬中,省警察廳對他的通緝沒有撤銷,但也沒有人再提起。當時閬中是國民黨巴山警備司令部駐地,警備司令聽說韓破壁功夫了得,就聘他為司令部衛隊國術教官,上尉軍銜,按月領取一份薪餉。韓破壁酷嗜賭博嫖娼,這份薪餉當然不夠他花,而他是國術教官,並不參與執行什麽任務,也就沒有撈橫檔的機會。長期入不敷出導致他債台高築,1944年,韓破壁化裝前往廣元搶劫銀樓失利,逃跑時殺死兩人,遭到追捕,隻得逃竄重慶,不久又逃往湖北,暫時投靠一個安徽雜耍班子藏身。抗戰勝利後,他再次回到四川,因有人命案子在身,不敢回鄉,遂在川東、鄂西流竄作案,與丁搏濤就是在這段時間結交的。
由於韓破壁長期不分對象、不擇手段、不計後果地頻繁作案,其存在對舊政權的達官貴人是種潛在威脅,早在抗戰勝利前,“軍統”、“中統”、四川省警察廳、重慶警備司令部稽查處和偵緝大隊、重慶市警察局就已把對其的偵緝作為項重要使命,“軍統”甚至為韓破壁專門建立了一份特檔,由專人收集並記錄其活動情況,試圖找出其作案和日常活動規律。如果抗戰勝利後戴笠不死,“軍統”沒有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沒準兒韓破壁已經落網了。可是戴笠空難死亡,改組後的“保密局”由毛人鳳執掌,內部忙著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對這種刑事案犯根本不當一回事,甚至那三個專門負責收集韓破壁情況的特務也被指令複員,那份特檔也就不知弄到哪個旮旯裏去了。韓破壁又得以逍遙法外兩年多。
1948年9月5日,他的好運算是到頭了。那天,韓破壁準備離開四川,前往江南跟人合夥做生意,做得好,那就金盆洗手,從此過安分日子。不料,他化裝進入重慶朝天門碼頭貴賓候船室等候上船時,被重慶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密探鄭夢龍發現,當即向大隊部打電話要求增援。貴賓室旅客準備登船時,警備司令部的大隊人馬趕到,韓破壁就這樣被捕了。
要說韓破壁的惡名,那還真是傳得很遠,連已經“還都”南京的蔣介石夫人宋美齡也知道此人,在知悉其落網當天,與外甥女孔二小姐見麵時還說起這樁新聞。孔二小姐生性喜歡撩事兒,當即來了興趣,先說要去重慶當麵見識一下韓破壁究竟是怎麽一副模樣,又建議最好把這人押解南京審判。宋美齡聽著也就是了,應該不會真的通知重慶方麵如何處置。可是,在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為韓破壁所設的刑事卷宗裏,卻有一張三指寬的條子,上書“該犯最後應解京處置”(“京”指南京),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有了這張紙條,韓破壁暫時得以保全性命。
韓破壁是老江湖,這當兒肯定要祭出一個“義”字,跟警備司令部的審訊人員配合得還不錯,有問必答,交代了許多原本人家並不掌握的案情。這樣一晃就過去了一年多,1949年10月開國大典後,風聲漸緊,形勢於國民黨大大不利,韓破壁開始為自己的性命擔心,生怕警備司令部這幫家夥敗逃前搞機槍點名。後來的事實表明,重慶這邊真的搞了機槍點名,不過殺害的是被關押的共產黨人和民主進步人士,像韓破壁這樣的刑事犯不但沒殺,反倒來了個全部開釋。這是有講究的——釋放刑事犯,是為了讓他們給即將接管山城建立新政權的共產黨製造麻煩,這些刑事犯肯定會趁亂作案,那就既能擾亂人心,又牽製了新政權軍警的精力。
就這樣,1949年11月29日,山城解放前夕,韓破壁被釋放了。繳獲的敵檔中最後一頁是紙上麵有韓破壁親筆簽名並按了指印的釋放證明書副本。
解放後,重慶市軍管會決定組織力量對繳獲敵檔中的重要卷宗進行整理,高燕玉就是當時被抽調的五十名成員中的一位。她和另外十一名具有高中、大學文化水平且擁有地下黨團員身份的同誌組成一個小組,專門負責對抽選出來的如韓破壁這類需要繼續追查的案犯卷宗進行整理。這些案犯共有五十名,高燕玉分到了三份卷宗。這種整理並非像報刊文摘那樣省事,需要反複閱卷,然後給各份單卷寫出梗概,編製目錄,還要把梗概題目一一列入目錄。
對於高燕玉這樣的生手,這樁活兒並不輕鬆,光是反複閱卷就頗費神思。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長期從事此類工作,對於刑事慣犯那一套江湖切口基本上都懂,作訊問筆錄時,案犯說切口,他們也就原話記錄,這種語言到了大二文科生高燕玉麵前,就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得摘錄出來向老刑警請教。這樣,高燕玉天天跟這些卷宗打交道,對三個案犯的照片自然爛熟於心,其中之一就是韓破壁,其卷宗編號即是“126”。因此,高燕玉猝不及防看見“126”的真身時,震驚之下禁不住脫口而出。
專案組立刻把卷宗裏的指紋卡連同色魔在幾處作案現場遺留的指紋送市局技術室鑒定,得出的結論是:韓破壁即是色魔!
在等候鑒定結論的時候,刑警研讀韓破壁的卷宗,發現審訊記錄中有其自己供認的在重慶的七個落腳點,容留韓的均是暗娼、妓女之類。專案組領導經過研究,認為以韓犯的反偵查思維,他既然要冒險當場殺害小高以保全其“126”編號的秘密,那說明他這段時間肯定是躲藏於上述落腳點中的一處或數處;但是,殺人滅口是其一時之念,當時情勢緊急根本來不及作分析。韓犯事後應該會“複盤”再思,那就會考慮到在場的其他專案人員聽清了小高喊出的這組數字,難免發現他的秘密。因此,韓犯可能不敢再去上述任何一個落腳點,而是要想辦法盡快外逃。這樣,專案組不單單要搜索那七處落腳點,還應加大對全市水陸交通的控製力度。盡管之前已經對水陸交通要道進行布控,但那隻是盲目撒網,目的性不強。現在既然判斷案犯要馬上外逃,這方麵的盤查就顯得格外重要。
任成玉立即向領導上報方案,劉明輝局長當即拍板:出動公安部隊和市局、分局的部分警力搜索七處落腳點,嚴密控製各碼頭、車站的同時,在江麵和公路上對過往船隻、車輛進行攔截盤查。
次日清晨六時許,化裝成漁夫的韓破壁在嘉陵江上的一條漁船上落網,同時被捕的還有他的姘頭,名叫穆鳴鳴,以暗娼為業,她的住處係韓犯在山城的七處落腳點之一。從兩人身上搜得係列案件中的大部分贓物。韓破壁到案後,對罪行供認不諱-----
山城解放前夕,韓破壁像做夢一般被國民黨重慶警備司令部釋放後,直奔其在山城的七個相好之一穆鳴鳴處,以穆宅作為暫時落腳點,想先待一陣,再視情決定下一步應該怎麽走。這一待,就發現新政權在解放山城後清匪反霸懲治刑事犯罪分子的速度與力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尋思隻能等風頭過去再離開山城了。哪知,這一等就等來了重慶空前規模的“1•18大逮捕”。韓破壁覺得再待下去肯定不安全,遂決定作幾起案子後逃離重慶。
之前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韓破壁處於慣犯習性,隔三差五在全市各處轉悠,在窺察局勢動靜的同時,也順便踩點,準備在離開重慶前作案籌措路費。他原本對山城的諸般情況了如指掌,所以這種踩點對他來說毫無難度。據其供稱,他已經踩了二十多個點,但隻來得及作了其中的三個案子(邢蘭芝、莫美珍、況氏母女),對盛書蓉、張紫霞的作案是臨時起意。那晚他在外麵溜達時聽見盛與二琴師的聊天內容,意外獲知其住址和家中無人的信息,就抄近路趕去查看,發現披屋適宜藏匿,就決定行動了。至於張紫霞,那是正好路過“富森旅社”,就順便進去看看,瞥見水牌上顯示張獨自住一屋,就決定下手。
綜觀韓破壁自出道以來至解放前夕作的所有刑案,以搶劫盜竊為主,也曾殺過人,但從未犯過強奸之事。他自認係一條好漢,嚴守江湖規矩,不宜觸犯底線。這一點,知曉他的道上朋友都清楚。而近日在山城作案,他考慮到反偵查之需,故一反常態,不但劫財,而且劫色。他相信這種行為對於警方的偵查會起到誤導作用,使自已能安全離開山城。
1月20日,韓破壁在街頭意外遇到了江湖老友丁搏濤。交談之下,得知丁搏濤也是因為上了湖北警方的通緝名單,沒法兒再在老家待下去才入川的。人川後怎麽打算呢?丁搏濤說準備去西康省,結交當地土司頭人之類的頭麵人物以求庇護。然後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西康省也待不下去了,那就去西藏躲藏,有機會還可出境。反正意圖隻有一條:不能坐以待斃。
韓破壁尋思丁的思路跟自己倒是不謀而合,索性兩人一起走吧。一說,丁搏濤求之不得。丁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手段不及韓破壁,去西康也好,進藏也好,出境也罷,要想混得下去,必須要有韓破壁那樣的本領。當下,兩人一拍即合。韓破壁聽說丁跟重慶袍哥有交往,便要求丁去找袍哥朋友寫薦紙,以便能在西康省暫時棲身,不受當地人排擠,丁自是一口答應。至於韓破壁近日在重慶大肆作案、劫財掠色,自然不會向丁搏濤透露隻言片語。韓破壁問了丁在重慶的落腳點,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突然上門,名義上是去商量事情,其實是對丁是否可靠的一種考察。他告訴丁,自己在山城沒有固定的落腳點,一直挪來移去,這兩天所住之處與曹秀玲家“相距不遠”-----實際上,中間還隔著一個區。
按照韓破壁和丁搏濤之前的約定,他將在28、29日兩天與其見麵,一是確認薦紙是否到手,二是製訂離渝赴康的路線,著手做具體準備工作,包括購買食鹽、茶葉、西藥、布料和小百貨商品等,另外還得備好數份空白路條,以應付沿途哨卡的盤查。由於韓破壁不知曉丁已經出事身亡,認為玉丫巷是安全的,而且當時正是人多時候,戴了口罩反而引人注目,所以就沒戴口罩,沒想到被人一下子認出。殺人滅口後僥幸得以逃脫,即竄至穆鳴鳴處,打點行裝緊急轉移。潛至嘉陵江邊,以有急事出重金擺渡為名,騙取停泊於江邊一條漁船上漁民的信任,上船後將其殺害,化裝成漁民企圖繼續逃竄,被盤查的巡邏船截獲。
1950年5月25日,韓破壁及其姘頭穆鳴鳴被重慶市軍管會分別以強奸搶劫、故意殺人及窩藏罪雙雙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評論】
本期塵封檔案 一如既往的精彩、跌宕起伏!!
可惜了那個大學生小高
是的 那個女大學生的作用比較關鍵,工作有熱情,隻可惜最後看到韓時,非常驚訝,沒有很好掩飾自己。不知道當時公安局有沒有想到:對付身手不錯、心狠手辣的罪犯,派毫無經驗的誌願者,到現場圍堵罪犯,是否合適?
其實並不是圍堵,隻是盯梢曹氏而已。
還是工作經驗不足,否則不動聲色,召集同伴下手,就少搭上兩條人命。
好精彩。。。。。
謝謝分享,看得有滋有味
兩個悍匪,丁學藝於武當,韓學藝於峨眉,傳統學武之人的實戰能力很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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