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晉占:沒爹沒娘,遭逢三年困難時期

 高晉占:沒爹沒娘,遭逢三年困難時期

 

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新三屆

一代人的光陰故事、苦難輝煌與現實關懷。

2710篇原創內容

公眾號

 

作者簡曆

 

 

高晉占,1946年出生,清華大學自動化係教授,工學博士。1964年畢業於河北阜平中學,1970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留校任教,1979~1982年由教育部公派到荷蘭Delft大學電子係學習。曾任清華大學自動化係學術委員會委員,九三學社北京市委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和清華大學委員會副主任,工信部船舶通訊導航專家組組長等職。

          

 原題

饑 荒 歲 月

 

作者:高晉占

 

 

 

作者初中時


01序
曾經在河北省阜平縣平陽中學學習生活過兩年,那裏有巍峨的大南山、清澈的平陽河,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留存在我的腦海記憶中。
那是一段難忘的歲月,那也是一段艱難求生的經曆。不僅因為沒爹沒娘,更因為遇到了大饑荒。
回憶那段歲月是不輕鬆的,甚至是痛苦的。在整理相關素材並寫成文字過程中,我曾幾度失眠,幾番落淚。有些細節幾乎寫不下去,因為那段經曆太淒慘,太折磨人,回想起來難於抑製心底的震顫。
那是一段特殊的曆史時期,是我的人生經曆中最難邁過的一道坎。爹去世已經6年,娘去世已經1年,沒爹沒娘的孩子,沒有任何奢望,隻求能夠活下去。就是這種求活命的動物本能,支撐著虛弱的稚嫩軀體,想方設法在平陽掙紮。不幸遇上那次大饑荒,想活命也就不容易了。
曾經餓得兩眼發黑,渾身浮腫;曾經吃過各種穀糠、樹葉、野草和樹皮草根,還曾吃過牲畜飼料和牲畜都不吃的東西;曾經因為兩斤糧票(絕非偷竊,不是得到而是失去)而承擔一個小孩子難於承受的政治罪名,差點被開除;曾經前不通後不通無路可走,曾經對人生絕望,曾經死裏逃生……兩年中,身上心上,都留下了伴隨一生的傷痕。
但是我必須堅持,必須繼續待在平陽中學,不隻是為了求學,更不是為了渺茫的前途,主要是為了每月6元的助學金,那是我唯一的收入和生活來源,那是我的救命錢。
有哲人說:“人生漫長,但緊要處隻有幾步。”在平陽度過的歲月,是我漫長人生中最為緊要的幾步,這幾步走了整整兩年,七百多個日日夜夜。
對於那種無奈無助的日子,我不怨恨任何人。在那個駭人聽聞的大饑荒中,別人也都活得不容易,他們的孩子也吃不飽,沒有人能夠伸出援手。但是對於在那樣的艱難歲月中,還有人繼續打著“政治掛帥”的旗號,以“上級規定”“政策界限”等等為理由,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扣上政治帽子進行打壓,我卻始終不能理解,不能原諒。
隻是因為生命的頑強和堅韌,讓我沒有像見到的餓殍那樣倒在路邊。所幸在幾個關鍵時刻,出於對助學金的依賴,違心做出的無奈決定讓我沒有輟學,沒有走上終生臉朝黃土背朝天的道路。
後來,我終於艱難地長大了,還奇跡般完成了學業,娶妻生子有了家,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之後幾十年,走南闖北,見識了國內外的豐富多彩,領教了社會的變遷,增加了人生的曆練。其中有奮鬥的艱辛,有成功的喜悅,有妻兒的關懷與牽掛,有朋友、同事的支持與理解。在別人眼裏,我是一個成功者,甚至是個幸運兒,事業有成生活幸福。但對那兩年經曆的饑荒歲月,一想起來,心中依然隱隱作痛。
我終於明白,肉體上的傷痛可以治愈,甚至“好了傷疤忘了痛”;而刻在心頭的傷疤,永遠不可能痊愈,無論過了多少年,一旦觸碰,還會流血。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在此後的漫長歲月中,我盡量回避去平陽,40年不曾光顧這塊故地,為的就是盡量不觸及那塊傷疤。那裏故鄉的風、故鄉的雲,撫不平我心頭的創傷,反而會勾出辛酸的記憶。
回避不是辦法,回避不會導致遺忘,反而思念更甚。時隔四十多年後,終於想通,終於能夠直麵那段痛苦的經曆。在回老家途中,我特意在平陽下車,以五十四歲的老邁之軀,翻山越嶺步行二十多裏走回家鄉的小山村,為的是體驗一下當年每天都要跋涉兩趟的路途艱辛,看一看走過的路,想一想受過的傷,憶一憶吃過的苦。
曆史可以被遺忘、被篡改、被粉飾,但印在大腦中的記憶,親身經曆過的酸甜苦辣,就像刻在石碑上的字一樣,曆經滄桑依然清晰,即使有意將其抹去也不可能。趁著尚未忘卻,還是寫一寫吧。 


01第一次死裏逃生
我從初二年級開始就讀的平陽中學,是由原來的王快中學搬遷而來。始建於1956年的王快中學,到1958年底,共有三個年級八個初中班,學生近四百人,已經初具規模。因為修建王快水庫,王快鎮即將被淹沒,1959年,王快中學整體搬遷到平陽,變成了平陽中學。
搬遷後,平陽中學的校舍還沒有建成,有校無舍。馬路北麵新建有平陽公社黨委的兩排平房,首先借給中學使用。這些房子白天是教室,晚上是宿舍,課桌就是學生睡覺的床鋪,地上鋪點稻草也用作床鋪。
原來在距離家鄉小村8裏王快中學求學時,除洪水季節外,一直走讀。平陽中學距離家鄉小村二十多裏,走讀就不容易了。本來可以住校,但是惦記著家中8歲的小弟需要照看,隻好繼續走讀。沒爹沒娘,做哥的雖然隻有十三歲,自我感覺似乎已經長大了,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不能扔下小弟不管。
走讀的路途不平坦,從平陽向西過鐵嶺後,要翻越廟兒安嶺,過永久橋,再翻過柴皮嶺,下到山穀後,在廟兒崗南麵渡過大沙河。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急匆匆上路,緊趕慢趕,到校後還經常遲到。下午放學後,馬上出發,一路奔波,到家後往往已經是日落星稀,伸手不見五指。路上難免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遇到下雨天,那就是老天爺和窮人作對。沒有傘,沒有草帽,隻能任雨水把渾身澆透。山風一吹,隻感覺透心涼,凍得牙齒打顫,還會起一身雞皮疙瘩。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一心隻想著趕路。
那時在老師眼中,我肯定不是個好學生,從來不做晚自習,經常遲到早退,有時還曠課。因為沒有錢買本子,也沒有時間做作業,不交作業司空見慣。這樣的學生,不可能得到老師的青睞。
那是終生難忘的一天。瓢潑大雨連續下了幾個小時,就像天被捅破了一樣。下午放學後,天已放晴,又一次急匆匆上路,又一次拚命一樣奔波。西邊天上出現一片晚霞,煞是好看。
走了二十裏路到達大沙河邊時,天已昏黑,隻見河水波浪翻滾,奔騰咆哮,暴雨形成的山洪下來了。
站在河邊為難了,這樣湍急的河水從來沒有趟過,也不知洪水有多深,心中很害怕。回頭望,走回學校就意味著饑腸轆轆地再走二十裏山路,夜空下黑黝黝的柴皮嶺讓人望而生畏。向前看,過了河再翻過一道小山崗,不遠處就到家了,就能吃到東西了。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懂得水火無情,回家心切,心一橫就下水了。
洪水激流不同於平時的河水,流速湍急,激流夾帶著砂石衝打在腿上,很疼,腳底下還能感覺到有石頭在滾動。那時的河麵很寬,有幾百米。越向前走,河水越深,逐漸沒過胸部,邁步越來越費勁。突然腳下一滑,兩腳踩空,蹬不到河底了,這是跌進了大沙河主流河槽。
那時我還不會遊泳,隻會狗刨,兩手亂劃,兩腳亂蹬,時而沒入水中,時而浮出水麵,被洪水衝著順流而下。喝水了,鼻子也進水了,被嗆得很難受。求生的本能驅使我拚命向上掙紮,拚命想喘一口氣,但是無情的洪水浪頭總是劈頭蓋臉壓下來,一次次把我卷入水下。水流中的漩渦,就像鬼一樣拉著人的身體向下沉。
力氣越來越小,掙紮越來越弱,意識逐漸模糊。我不想死,我的生命剛剛開始,我隻有十多歲。但是人到了無能為力的地步,也隻能聽天由命。大沙河啊大沙河,你為什麽和我過不去?
不知道是自己拚命掙紮的結果,還是洪水流向所致,奇跡一般,忽然感覺兩腳觸到了河底。迷迷糊糊中感到一絲欣喜,我有救了。
天不滅我。
掙紮上岸後,躺在沙灘上歇息了好一陣,嘴巴鼻子都往外淌水。抬頭看,早已不是慣常登陸的地點,我被洪水向下遊衝走了好幾裏路。
這是我第一次死裏逃生,第一次感受到人的生命很脆弱。人生漫漫,還有多少艱難困苦必須經曆呢?還有多少生死攸關的事情在等著我呢?草民命賤,活下去不容易,活著也是受罪,活一天算一天,活不下去也不怨天不怨地,隻怪自己命不好。但是念及家中小弟需要照看,再苦再難咬牙也要活下去。
經曆了那次洪水中死裏逃生,不敢繼續走讀了。年幼的小弟由瞎眼的姥姥照看,為他們劈好柴磨好麵,把水缸挑滿水,背起書包和一條破被子,又走入平陽中學,開始住宿求學,每個星期天再回家忙家務。
沒有宿舍,沒有床鋪,晚上就睡在教室的課桌上或地上的稻草墊子上。早上把被子卷起來,扔在教室一角。
夥食很差,每頓飯都是玉米麵稀糊糊,再加一點白薯(阜平叫山藥),幾片鹹菜。玉米麵糊糊很稀,清湯掛水,每人一大碗,實際是用水來撐起肚子。 

02大饑荒來了
1959年~1961年被中國官方稱為“三年自然災害”,大批人被餓死。但據中國曆史氣象資料顯示,這三年間,氣候很正常,甚至可以用“風調雨順”來形容。

      根據近年大量學者研究考證的結果,那次大饑荒的主要原因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是此前大躍進中的胡折騰造成的,“自然災害”隻是掩蓋真相的借口……
1958年大躍進期間,受限於全國的政治形勢和上級指示,阜平縣也出現了“五風”(共產風、浮誇風、強迫命令風、瞎指揮風、幹部特殊化風),放衛星、修水庫、大煉鋼鐵、一平二調、大辦食堂、深翻地等等瞎折騰的風氣也曾盛行一時。到了大饑荒時期,阜平縣也躲不過去。

       1959年秋,已經嚐到了餓肚子的味道。
       1959年初冬的一天,平陽中學全體師生集合在西邊兩排教室之間的空地上,由政治骨幹劉光波老師傳達上級文件精神。劉老師神情嚴肅,語氣刻板,一聽就知道要有大事。
       文件的主要內容是,有些地方受災,國家遇到了經濟困難,糧食緊張了,定量要下調,實行“低指標”,號召大家克服困難,千方百計度過饑荒。
       劉老師還特別解釋了一句:“並不是說國庫空了。”從這句話,我們這些十多歲的小孩子也能猜測出:很可能國庫已經空了。

       本來糧食定量就很低,每天都吃不飽,肚子餓得很難受,還要調低定量,讓人怎麽活?
       大家都心中明白:大饑荒來了!
       會後,全校停課,馬上組織全體師生下地,把平陽一帶所有的耕地都拉網式過一遍,搜尋秋收後的遺留物,搜尋一切能吃的東西,撿回來用作越冬度荒的食物。
       時已立冬,地裏的莊稼、蔬菜收獲完畢後,每個地塊都是光禿禿的,這種搜尋很難有收獲。遇到白薯地、土豆地和花生地就用鐵鍁挖一通,希望能夠找到刨不幹淨藏在地下的食物,收效甚微,隻能把散落在地裏幹枯的白薯蔓、白薯葉、花生葉摟到一起帶回學校。
       最有收獲的是蘿卜地,蘿卜長大過程中,外圈的蘿卜葉子變黃後,會和葉梗一起自然枯萎脫落在地裏,已經曬幹變成了灰白色,村民收獲蘿卜時也不要這些廢物,這是冬天摟柴燒火的對象。大家討論說,蘿卜葉子能吃,枯萎曬幹了的蘿卜葉子也應該能吃,就被我們全部收集起來運回學校。有的同學搜羅到一些楊樹葉子和柳樹葉子,都已枯成黑色,老師說不能吃,隻好丟棄。
       那次行動,老師學生都明白,這是為了在饑荒中保命,所以都很賣力氣。
       每個人收獲都不多,但是人多勢眾,把收集到的物品集中起來還是很可觀。在學校中部的南北路正中間,這些物品堆成一個圓柱形大垛,直徑近三米,高度有兩米多。很難想象,這個大柴禾垛將會用作我們的越冬食物。實際上,大概隻有我一個人吃過這個柴禾垛中的物品。
       現在回想起來,那次全校行動是在緊急情況下的一次與民爭食的自救行動。平陽中學得到上級精神比村民快,知道大饑荒就要來了,抓緊時間提前一步有所行動,但爭到的隻是一堆不能吃的幹柴。

 03艱難求生
天氣越來越冷,糧食定量越來越少,肚子越來越餓。
同宿舍的同學們每個星期日都回家,從家裏拿來一些菜餅子,人家的爹娘省吃儉用自己挨餓,也要給自己的孩子留一口吃的。他們每人一個裝菜餅子的小口袋,掛在宿舍北牆上,各種各樣的小口袋排成一排,那是大饑荒時期的一道特殊風景。同學們饑餓難耐時,就從自己的小口袋中抓一口菜餅子吃下去。冬天天冷,宿舍沒有任何取暖設施,溫度低,餅子不會放壞,這是他們維持一周的救命糧。我拿不來菜餅子,那一排小口袋中唯獨缺少我的,我沒有這樣的救命糧。
上課之餘,已經沒有力氣蹦蹦跳跳,沒有精力玩耍淘氣,有空就躺在宿舍的鋪板上,仰麵朝天盯著房梁發呆,任憑饑餓的肚子翻騰抗議,也沒有任何辦法。餓到一定地步,就隻想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瞪著眼睛任生命漸漸枯萎。
忽然意識到,不能這樣坐以待斃,要想辦法,要找吃的,要想方設法活下去。
首先想得到是那個大柴禾垛,那是為度荒準備的,應該有能吃的東西。所幸,我用的是一個鐵臉盆,雖然沉重不便,卻可以當鍋用。一天晚上,到那個柴垛尋找,抓到幾把幹枯的蘿卜葉和梗,用鐵臉盆端到教室的火爐上,煮了一段時間後,猜測應該熟了,雖然沒有鹽,也好像看到了飯菜。
吃起來才知道,幹枯的蘿卜葉和梗完全不同於過去吃過的鮮蘿卜葉和梗,梗很硬,纖維很粗很長,嚼不碎扯不斷,隻能用力向下勉強吞咽;葉子已經腐爛發黴,一股怪味,也管不了那麽多,大口吞了一些。
後來想到,羊很愛吃曬幹的白薯蔓白薯葉,估計那些東西應該好吃。於是,另一天晚上又煮了一些幹枯的白薯蔓白薯葉,吃起來感覺更難吃,完全沒有鮮嫩的白薯蔓白薯葉的味道,幹白薯蔓纖維很粗,嚼不碎咽不下,隻能嘬到一點濃湯。白薯葉黴味很濃,還混雜了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忽然記起,生物課上講過,牛羊的胃和人類的胃差異很大,羊能吃的東西人不一定能吃。但是豬的胃和人的胃結構差不多,豬能吃的東西人也應該能吃。記得喂豬時,曾經把白菜的疙瘩根扔給豬吃,於是想到尋找白菜根。
那一堆柴禾垛中沒有白菜根,村民收獲白菜時都是連根拔起,不會遺留在地裏。唯一的辦法,是找村民討要。
走下宿舍門前的大斜坡,走進一戶人家的院子,看到一位大嬸正在喂豬,鼓起勇氣向她討要白菜根。大嬸很奇怪,問要這東西做什麽?畢竟是小孩子,還不好意思說是充饑,回答說是治病的偏方。大嬸指著豬圈旁邊角落裏的幾個白菜根說:“都拿去吧,這東西豬也不愛吃。”
雖然這幾個白菜根已經蔫了,還是如獲至寶,拿回去馬上用鐵臉盆煮了吃,有一股濃濃的怪味,但是比幹枯的白薯蔓、蘿卜葉好吃多了。
此後,餓得受不了了,就去向村民討要白菜根。要的次數多了,隻好說實話,說明是用來充饑。大嬸搖著頭歎息:“可憐啊!”
但是,這些東西所含營養和熱量很低,不能代替糧食,身體越來越虛弱,逐漸得了浮腫病。
忽然記起,馬和驢等牲畜除吃草外,還要喂精飼料,為的是讓它們長膘,幹活有力氣。雖然遭遇大饑荒,它們幹的活沒有減少,應該還會喂精飼料吧。
平陽西北部有一個馬槽,喂養的是生產隊的幾匹馬。某日下午,在馬槽中的幹草內搜尋,發現有糠皮和麥麩,但都粘在草上,不能收集,無功而返。此後有機會去平陽街時,就去馬槽搜尋一下。有一次,忽然看到馬在嚼食什麽東西,嘴裏嘎嘣作響。在馬槽中尋找,發現有大豆榨油之後濾出的渣滓軋成的幹餅,這東西應該是從榨油工廠搞來的。欺負馬不會說話,大著膽子與馬爭食,吃到幾塊。那東西很硬,幾乎咬不動,有一股生豆味道,雖然是渣滓,但畢竟是糧食的殘餘物,猜測應該有營養。
吃完想到,馬還要幹力氣活,精飼料卻讓我爭吃了,有些愧疚。平陽的馬們,對不起了!
好不容易,熬過了1959年的冬天。
1960年春天到來後,看到地裏長出的嫩草芽,心中一喜,感覺有救了。首先需要鑒別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以防吃到有毒的東西。根據過去打豬草的經驗,知道豬愛吃哪些草,肯定沒有毒。一種一種地嚐,看哪種好吃。奇怪的是,有幾種嫩草豬很愛吃,例如燕兒衣,而我吃起來卻感覺味道很苦。有幾種草沒有怪味,是我常吃的草,例如老綠草(灰灰菜)、馬齒莧、星星草等。神農嚐百草,我隻嚐過十幾種。
還有一些草,葉子不好吃,但是根可以吃。
天暖後,嫩綠的柳樹葉子長出來了,捋一把塞在嘴裏,也能充饑。可惜的是,村民也在捋柳樹葉,很快就都捋光了。而且柳樹葉子長得很快,沒過多久就長老了,嚼不碎了。洋槐樹的葉子煮一下再漬一段時間很好吃,但是生吃不好吃。在學校沒有漬菜的條件,回到家才能吃到。
到了4月中,榆錢長出來了,那是很好吃的東西,可惜很難搶到,很快就被村民搶光了。
這種吃草吃樹葉的經曆一直持續了好幾年。

 

 

四十年後,作者在當年居住的宿舍門前留影

 04救命湯風波
到1960年夏,經曆過長時間的饑餓,學生們一個個麵黃肌瘦,兩眼無神。長期的營養缺乏,導致很多人得了浮腫病,有的患者麵部浮腫,臉盤腫脹得像是發麵的饅頭,兩眼腫成了一條縫。
我也得了浮腫病,腿上摁一下就是一個坑,很長時間不能複原。
阜平縣的領導比較體察民情,為了防止浮腫病繼續惡化,為了防止餓死人,不知通過什麽關係從哪裏搞來一些羊骨架,上麵的肉已經剔得很幹淨。不奢望吃到肉,骨架也是寶貝。這些羊骨架分發到各個單位,縣領導指示:熬成大鍋湯,每人分一碗湯,號稱“救命湯”。
平陽中學也分到一兩個羊骨架,放在夥房裏熬湯。四百多個學生,幾十位老師,就要從這一兩個羊骨架中獲取營養。
從下午開始,學生們已經聞到了羊骨湯的香味,那是久違了的氣味,口水分泌空前旺盛起來。平時吃的菜總是稀得不能再稀的鹹水煮蘿卜幹或煮菜葉,沒有一點油水。羊骨畢竟是葷腥,估計那救命湯裏至少會飄起一星半點的油花吧。
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望喝到那一碗救命湯。到晚飯時,還是沒有喝到。大家很理解,反而希望熬的時間更長一些,把骨頭熬爛了才好,這樣湯裏營養會更多一些。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同宿舍的同學吵醒了。睜眼一看,同學們都穿上衣服起來了,議論紛紛吵吵嚷嚷。仔細一聽,原來是一位同學鬧肚子,半夜起來上廁所,饑餓的人的鼻子超常地靈敏,忽然聞到一股香味,看到夥房的大師傅從夥房出來,手裏端著一個筐,裏麵放著煮了一下午已經酥軟的羊骨架,端到老師的辦公室去了。再去辦公室外麵偷窺,裏麵燈火通明,老師們都等在那裏,之後就開始吃那些骨頭。
事情很明顯,老師們把羊骨頭吃了。這還了得?這不是掠奪學生們的救命物資嗎?全校學生都炸了窩,一個個義憤填膺,怨情洶洶,鬧成一團。餓急了的學生們,忘記了平時的老老實實唯唯諾諾,忘記了老師們的尊嚴和恩惠,忘記了老祖宗要尊師的教誨,一個個罵罵咧咧,摔摔打打,不知道如何出氣,就這樣亂哄哄地鬧了一夜。
畢竟是隻有十多歲的小孩子,學生們氣歸氣,鬧歸鬧,卻說不清任何道理,想不出任何辦法,不知道到哪裏去討個公道,也不知道怎樣去討公道,鬧不出個名堂,更沒有陳勝、吳廣式的人物站出來振臂一呼。也許是因為學生們身體虛弱,也許是經曆過的政治運動讓學生們心有餘悸,這次事件沒有釀成學潮,很快就被平息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夜未睡的學生們被集中在學校南北路的南端,列隊聽顧明副校長訓話。至今不明白,在那次事件中,為什麽作為老革命的正校長賈蘭福沒有出麵,卻把業務骨幹顧明副校長推到了第一線。
顧校長很嚴厲,平時的和藹可親不見了,換了一副氣勢洶洶的麵孔,對學生們大聲訓斥道:“你們鬧什麽鬧?!你們餓裏慌,老師們也照樣餓裏慌,吃點骨頭怎麽了?!老師們餓壞了,誰教你們?!老師們吃得身體好一點,對你們能有壞處嗎?!……”
學生們仍然憤憤不平,但是誰也不說話,誰也不肯或不敢頂撞顧校長。顧校長訓斥完了,高喊一聲:“解散!”之後恨恨地回到辦公室。
這天中午,每個學生分到一碗羊骨湯。喝著盼望已久的“救命湯”,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05撕人民幣的外來人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平陽鎮,隻有一個新建的小飯館,除了家常便飯沒有什麽好吃的,是過路人充饑的地方,買飯除了交錢外,還必須交糧票。
那時的糧食實行統購統銷,每個人的糧食定量嚴格控製,各種糧食和由糧食加工出來的食品,必須錢、糧票齊備才能買到。這也許是隻有當時的中國(可能還有現在的朝鮮)才有過的特殊現象。多年後我到國外求學,我的教授曾經問我:“聽說你們購買物品不但需要錢,還必須有Coupon,是真的嗎?”他的問話讓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糧票。
1953年,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分別公布了《關於糧食統購統銷的決議》、《關於實行糧食的計劃收購和計劃供應的命令》,糧食流通體製進入長達40年的統購統銷時期,糧票也就成為吃糧權利的象征。糧票分為全國糧票和地方糧票,全國糧票可以在全國流通使用,地方糧票隻在本省有效。
在那個苦澀的年代,商品皆需“憑票購買”,貧瘠的商品對應著繁多的票證。以糧票為代表的票證,成為捆在商品身上的枷鎖,給那個時代留下鮮明烙印。
各種票證名目繁多,通常分為“吃、穿、用”三大類。食品類除了各種糧票油票外,還有豬牛羊肉票、雞鴨魚肉票、蛋票、糖票、豆製品票及蔬菜票等。服裝和用品類的票證,從布票、棉花票、汗衫票、背心票、布鞋票到手帕、肥皂、手紙、洗衣粉、火柴票等,應有盡有。一些貴重物品,如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更是一票難求。什麽樣的商品就用對應的票證去購買,對號入座,缺一不可。
一直到1993年,因為改革開放,中國的糧食充足了,糧票才走下了曆史舞台。糧票製度的取消,這是我國從計劃經濟轉變到市場經濟過程中的裏程碑事件。經濟體製的一次成功轉身,終將各類票證送進曆史的櫥窗。
一天晚上,溜達到平陽鎮中,希望到馬槽找點吃的,路過路南的小飯館附近,不奢望吃到飯館的食物,能夠聞一聞味道也是好的。忽然聽到飯館內有爭吵聲,之後一個外地人被飯館工作人員推推搡搡推出屋外,繼續爭吵。聽他們爭辯的情況,是這個外地人要花錢買飯吃,卻拿不出糧票,飯館不賣給他。
這個外地人饑腸轆轆,拿著錢卻買不到食物,一氣之下,把手中的錢撕了個粉碎,嘴裏叫嚷道:“什麽世道?!有錢買不到吃的,還要這錢幹什麽?!”
他沒有想到,人民幣票麵上都印刷有政治性很強的宣傳畫,甚至是領袖頭像。此人居然吃了豹子膽,膽敢撕碎莊嚴的人民幣,那還了得?他更沒有想到,經曆了多次的政治運動之後,社會上已經形成了一種政治上互相監視、互相製約的風氣,更有一些人以打小報告、檢舉別人的政治錯誤為能事,以求自己能夠在政治上占上風。
看到此人撕碎人民幣,馬上有人向有關部門報告,不一會就來了幾個民兵,把那個外來人綁起來抓走了。
此後多年,我常常想起那個被抓走的倒黴蛋,他到平陽幹什麽來了?是探親訪友,還是回家路過?他後來怎樣了?定了什麽罪名?被判刑了嗎?挨打了嗎?
在那個年月,我聽人說過,一旦被戴上政治帽子,就是被打入了另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不如被判刑,在監獄裏好歹還有一口飯吃。
沒有糧票就吃不到飯,就要餓肚子,那個撕人民幣者並不是這種情況的個案。農民自己生產糧食,交完統購糧後,剩餘多少吃多少,從來不給農民發糧票。但是農民也會走親訪友或外出辦事,如果帶的幹糧不夠吃,也需要在外麵買飯吃,因為沒有糧票而餓肚子,就不稀罕了。
一日課後,有同學說西麵不遠的路邊山窪裏死了一個人,出於好奇,和幾位同學去看。那個死人頭朝西北,腳朝東南,仰麵朝天,右手還拿著一根棍子。估計是過路人,餓得走不動了就躺在這裏休息,再也沒能站起來。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餓殍。
還聽說有一個人餓得難受,就在出售食品的商店裏隱藏了起來。商店關門下班後,他放開肚子大吃了一通,被活活撐死了。 

06兩斤糧票惹下的大禍
一個沒有自習的晚上,神使鬼差又去平陽街上溜達,希望到馬槽找點吃的,又路過路南的小飯館附近,沒有想到要出事,沒有想到要惹禍。世上的事情很難預料,也沒有賣後悔藥的。
又巧遇一位沒有糧票而買不到飯的過路人,這個人沒有撕人民幣,而是求別人賣給他幾斤糧票,出價很優惠,一斤糧票一塊錢。
我動心了。那時給我的助學金是每月6元,這已經是最高額度了。這6塊錢是我的全部收入,一切花銷都要從這6塊錢中算計。每月的飯費花去了大部分,所剩無幾,還需要買書買筆買本,入不敷出,隻好不買本子不交作業。隨身帶著一把小鐮刀,一有閑空,就去附近的山上割草,背到平陽街上賣給收購羊草的,或多或少可以賣得幾毛幾分。這把鐮刀,是我唯一的謀生工具,一直帶在身邊,直到上大學離開阜平,才告別了這把鐮刀,唯有鐮刀割在手上留下的疤痕伴隨了一生。
當時身上正好帶有兩斤糧票,心中算計,用這糧票換來兩塊錢,就可以一兩個月不再為花錢發愁,就可以少為割草受累受苦。在大饑荒的年代,我也知道糧票的金貴,糧票就意味著吃飯的權利。少了兩斤糧票,就要少吃兩斤糧食,饑餓會更嚴重。考慮到時已入夏,總能找到可以吃的草或樹葉,而錢卻是哪裏都找不來的。猶豫了一會,還是用兩斤糧票換了他的兩塊錢。
沒有想到,很快就有人把此事報告給了學校領導。
那時對學生的的操行評定,分為“優、良、可、劣”四等,一般都是“優”或“良”,“可”相當於留校察看,到“劣”就要開除學籍。1960年第一學期末,其他同學的操行評定都是“優”或“良”,唯有我是“可”,原因就是用糧票換錢是政治錯誤,是“破壞統購統銷”,超出了“政策界限”,“上級規定必須懲處”。
處理決定宣布後,我想不通。我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不懂什麽政治不政治,我就是想繼續上學,我就是因為沒有錢,才寧肯放棄自己吃那兩斤糧食的權利,自己餓肚子而用糧票換錢,想上學有罪了?窮有罪了?
我遵守紀律,尊敬師長,認真聽課,從來不幹壞事,從來不說假話,雖然不交作業,但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給我的品行定為“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那天晚上,躺在宿舍的鋪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猶如我的心情。
戴著“可”的帽子,這學還怎麽上?同學老師怎麽看?這個“政治錯誤”的帽子還要戴多久?聯想到尊敬的秦老師的右派下場,心中不寒而栗。
不上學就要回家務農,上工掙工分。以我十多歲的體力,“半勞力”都算不上,那時的工分值很低,每個工(一個整勞力幹一天的工分)才合一毛多錢,苦幹一個月,無論如何我也掙不來6塊錢。為了每月6元的助學金,就是天大的委屈和冤枉,也得忍受,也應該戴著帽子在學校繼續學下去。
一天晚上,心裏堵得慌,悶悶不樂地坐在教室裏發呆。同班有一位大姐張慧哲,比我大六七歲,年齡大懂事多,社會經驗比我豐富多了。她和和氣氣地對我說:“你挺有材的,好好念書吧,別想那麽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過幾年,情況就會有變化。”她的幾句話,堅定了我繼續待在學校的決心,沒有讓那個“可”把我毀了。
我不知道,那個“政治錯誤”是否記入了我的檔案。我還不明白,到高中後,雖然我的學習成績總是數一數二,但直至高中畢業,不知為什麽卻一直不能入團,是不是那個“可”在作怪?普通老百姓的政治命運,總是被別人莫名其妙地掌控著。
在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多少人被一紙檔案壓得抬不起頭來,多少人被所謂的“政治錯誤”搞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後來的大學同學和老師中,有好幾位因為“政治問題”而自殺,而被整死。那些當年操縱著別人政治命運的得勢者們,你們的聰明才智和鑽營技巧使得你們高人一頭處境優越,麵對那些曆史冤魂,你們有過反思嗎?有過愧疚嗎?你們能夠直麵曆史,直麵那些被害者嗎?
多年後,看到河北省正定縣出了一位作家賈大山,他在初三時的操行評定也是“可”,這個“可”壓得他最終輟學了。 

 

07一棵樹下的抉擇
一個難忘的周日,我回到殘破的家,為小弟和瞎眼的姥姥幹些家務活,也想找點吃的帶回學校。
他們也在挨餓,也在受罪。那時的分糧辦法,工分占了大部分,口糧隻占小部分。我家沒有勞力,分到的糧食要比別人家少很多,饑餓也比別人家嚴重得多。沒有糧食吃,小弟吃糠吃得大便不通,瞎眼的姥姥讓他喝了一些蓖麻油通便,還讓他吃了一些蓖麻榨油後濾出的渣滓,既為通便也為充饑。蓖麻籽有毒,渣滓的毒性更大,小弟中毒了,先是手腳麻,後來手腳冰涼,差點要了他的命。
家中隻有一盆漬洋槐葉,那年月洋槐葉是好東西,所有的洋槐樹都被人摘得光禿禿的。榆樹葉子早被人捋光了,還把榆樹皮也扒光了,露著白花花的樹幹。我看到紫穗槐的葉子很茂盛,很像洋槐葉,但是沒有人采摘,於是就摘了一些紫穗槐的葉子,煮熟後用水泡起來。吃後才知道,紫穗槐的葉子有一股怪味道,很難下咽,難怪別人不采摘。後來才聽說,牲畜都不吃紫穗槐的葉子。
麵對小弟的艱難處境,我拿不到也不能拿任何吃食,隻好兩手空空地返回學校。走了二十多裏後,到達鐵嶺東麵,又餓又累,但是離學校已經不遠了。
忽然意識到,我這是重返平陽中學,是要繼續戴著“可”的帽子到那裏挨餓。我猶豫了,心中發怵,兩腿邁不動了。
路南有一個小山窪,一個很矮的墊階上有一棵樹,就在樹下仰麵朝天躺下來。望著天上白雲,思前想後,想得最多的是向前走還是往回返。
向前走,不遠處就是平陽中學,那是我向往的求學地方,但是長年累月的饑餓實在難於忍受,也看不到情況改善的希望。而且,戴著“可”的帽子,就是學得再好,前途也很難光明。
往回走,回家務農,就是憑著“半勞力”掙工分,分糧時可以多一些籌碼,多一點糧食,日子就會好過一點,小弟也有了依靠。但是這樣做,就是徹底告別求學之路,就是死心塌地當農民,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於心不甘啊!
前不通,後不通。天下之大,居然無路可走。人生為什麽如此艱難?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受罪來了嗎?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剛剛十四歲的我,嚐到了對人生絕望的滋味。
眼前晃過小弟對我依賴的眼神,我是做哥的,無論如何也應該挺下去啊。
想來想去,左右為難,不知怎麽辦好。思想鬥爭的結果,做不出任何抉擇。到後來幹脆什麽都不想了,也不想動彈,就想這樣一直躺下去。
一直躺到太陽落山,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意識逐漸有些模糊。忽然心中一驚,醒悟到如果繼續這樣躺下去,很可能就要像不久前看到的那個餓殍一樣,再也起不來了。咬牙掙紮著站起來,頭暈目眩,淒然四顧,天馬上就要黑了。
我已經沒有力氣走回家了,那是二十多裏山路。前麵不遠就是平陽中學,隻好一路蹣跚,回到學校,又開始了日複一日的饑餓。
是那個山窪離學校很近,而距離家鄉較遠,讓我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回學校。
那個墊階,那棵樹,就成了我一輩子都不能忘懷的人生紀念物。但初中畢業後的40年中,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傷心之地。
四十多年後,為了重溫當年走過的路,我特意在平陽下車,在平陽買了一些燒餅和純淨水,有吃有喝地向西步行25裏走回老家,以老邁之軀複習一下當年的艱辛。離開平陽沒有走多遠,一輛切諾基停在身邊,司機一再勸我坐他的車,希望掙一些搭車費。我拒絕坐他的車而是繼續向前走,那個司機一定認為我不肯出車費。他哪裏知道,衣著光鮮的我,還曾有過一段辛酸的經曆,更不會想到我要特意去尋找那個墊階,尋找那棵樹,尋找曾經的斷腸之處。
找到了那個小山窪,但是那棵樹早已不見蹤影,那個墊階也坍塌了。不知什麽人在那裏辦了一個小煤廠,隻見一堆黑漆漆的煤粉。
站在煤堆旁邊,恍如隔世,感歎世事無常,人生難料,心中一片茫然。

 
08割草
再苦再難,也要想方設法活下去。
深秋時節,為了維持生計,為了繼續求學,一有閑空,就到附近的山上割草,背回平陽鎮賣給收購羊草的。平陽南山,鐵嶺北溝,到處留下了割草的足跡。
某次割草時,像往常一樣,左手抓住一把茅草,右手正要下鐮刀,忽然感覺左手中有東西在動,低頭一看,一個蛇頭正在手中掙紮擺動,趕忙甩手扔掉跑出好遠,嚇得心中撲騰撲騰亂跳。
又一次割草時,不小心蹬動了一塊石頭,沒有想到那塊石頭下麵有一個大馬蜂窩,受了驚動的馬蜂撲麵而來,急忙倉皇逃竄,還是被馬蜂追上來蜇了幾處。其中的一個蜇傷後來發炎,疼了很長時間,還在前臂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每次割草,最艱難的是背草回來。割草過程已經筋疲力盡,還要把幾十斤重的草捆背在肩上走回來,腹中饑餓,兩腿打晃,一步一搖,步步艱難。
山路崎嶇,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有一次背著草捆路過一個地方,一邊是山坡,另一邊是幾丈深的直壁,中間窄窄的落腳處布滿砂石。一不留神腳下一滑,連人帶草捆跌下直壁,重重地摔在直壁下麵的山穀小河溝裏。人被摔暈了,草捆滾出很遠。等到清醒後,身上多處疼痛,頭上碰出一個大包,好在沒有流血,衣褲已被溪水浸濕。伸伸胳膊和腿,還能正常動作,謝天謝地,沒有骨折。還要感謝自己,鐮刀鑿在草捆上固定得很結實,落下過程中沒有飛出來傷人。
割草過程中又一個難處是沒有水喝。上山和割草都要出力,難免出汗,導致口渴。在家鄉小村附近割草時,附近的山上哪裏有泉水,哪裏有小溪,心中一清二楚,渴了就找附近的泉水。這種泉水水量很小,是從砂石縫中慢慢滲出來的,集存在一個小坑中。水坑很淺,用手捧水必帶泥沙,最可行的喝水辦法,是四肢俯在地上,低下頭從小水坑中吮吸。這是模仿野獸和家畜的飲水辦法,行之有效。人在窮困到一定地步時,沒有尊嚴可言,某些行為模式無異於動物。
山中的水,有的能喝,有的喝了要拉肚子。久而久之,總結出一種簡便易行的鑒別方法:向水中吐一點口水,如果口水迅速散開,則此水可以喝;如果口水聚成一團,則此水不可飲用。
對於平陽附近的山,沒有那麽熟悉,不知道哪裏有泉水,割草時如果口渴,隻能忍受,返回去找水等於前功盡棄。
揮鐮割草過程中,鐮刀割到手上是常有的事。看到血流不止,就抓土往傷口上抹,往往導致發炎,經久不愈。至今,左手上的傷疤依稀可見。
1960年冬,河北省委提出“吃4兩,曬太陽”的口號。但是,人不能進行光合作用,曬太陽怎能頂得上吃糧食?
但是,沒有任何蛋、肉、油、糖的供應,隻靠那幾兩糧食,無論如何也難於維持生命,還必須找吃的。
天氣越來越冷,地裏的草已經枯萎,找到可以吃的草越來越難,樹葉也已枯黃凋零,沒有任何樹葉可以用來充饑。農閑時節,牲畜不必再幹重活,也就不再給它們喂精飼料,在馬槽中已經找不到可吃的物品了。
天不絕人之路。在去割草的路上,忽然看到已經開始結冰的小溪中有綠色。走近一看,認出那是河菜,一種豬很愛吃的水草。抓來一些吃下,感覺這種草很好吃,沒有怪味。河菜很耐寒,一直到天氣很冷了,冰已經很厚了,在平陽河的某處,還能用鐮刀鑿開冰抓到河菜。
河菜,我的救命草。

 

大饑荒中常去割草的平陽南山


後記
寫了一些陳年舊事,憶起什麽就寫什麽,比較雜亂,不成章法。
把經曆過的苦難曬出來,把自己的傷疤揭給別人看,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而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大饑荒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現在的年輕人不愁吃不愁穿,沒有品嚐過長期饑餓的滋味,他們很難想象那樣的苦日子,也很難理解那時的人和事。
是改革開放,使我國告別了短缺經濟,使絕大多數中國老百姓的生活大為改善。改革開放後的30多年,經濟發展始終是主旋律。雖然經曆風風雨雨,走過溝溝坎坎,但堅持發展不動搖,最終告別了短缺經濟,步入了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市場化和國際化快速發展的軌道。經濟的發展使得國力大增,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日益提高。
撰寫本文的目的,就是想讓年輕人看看那個時代老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就是希望我們的子孫後代不再吃那樣的苦,不再受那樣的罪;就是想說明,要想解決當前的種種社會問題,隻能靠深化改革,尤其是深化政治體製改革,隻能向前走,倒退是沒有出路的。
1916年9月15 日,中國革命先驅者孫中山先生題詞:“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孫先生強調要“內審中國之情勢,外察世界之潮流,兼收眾長,益以新創”。當今,堅持和深化改革才是中國的唯一出路,曆史不容倒退。中華民族複興的曆史使命,正等待全體國人去奮鬥實現。

 

所有跟帖: 

高,吾之師。收藏好該文,慢慢看! -郭大平- 給 郭大平 發送悄悄話 郭大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09:05:24

“撰寫本文的目的,就是想讓年輕人看看那個時代老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09:33:32

59年我們村裏人普遍餓肚子,還餓死過幾個人。後來看到小孩浪費糧食,大人們的口頭禪就是”遭雷劈的,這是沒有在59年挨過餓” -方外居士- 給 方外居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0:01:57

白雲藍天快來洗地,老毛的水晶棺材板快按不住了。 -man008- 給 man00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2:57:10

白雲藍天曰:地攤貨,豈足信? -郭大平- 給 郭大平 發送悄悄話 郭大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3:20:54

59-61三年吃不飽是人所共知的事,不需要捂著,也沒人捂著。 -方外居士- 給 方外居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3:44:26

有人從哲學高度詮釋了那不是餓死人, 而是營養沒跟上造成的衰竭到永生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4:14:58

缺乏常識或不會獨立思考的還是值得同情的丁級殘廢。最可憎的詮釋是,曆史是超越人的意誌的機器,被碾壓的活該,“中國哪朝哪代不 -十具- 給 十具 發送悄悄話 十具 的博客首頁 (112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7:07:43

想解放自己,先得解放全人類。為了煉鋼造反修牌坦克,累死餓死是你為世界人民服務的造化。製造這種話術的文人是思想太監 -十具- 給 十具 發送悄悄話 十具 的博客首頁 (75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7:13:17

還有一說,得虧有毛主席,才餓死三千萬,要沒毛主席,餓死的人三億都打不住。 -走資派還在走- 給 走資派還在走 發送悄悄話 走資派還在走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6:33:04

餓死一千多萬,(與正常年份比)少出生二千多萬, 加起來是三千多萬(與一切正常相比) -方外居士- 給 方外居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6:51:42

好像還有一說:毛主席利用軍官們。意思就是走朋友您咋講都是事實,但毛主席不利用,軍官們就會被劉少奇利用 :-) -明初- 給 明初 發送悄悄話 明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17:51:37

那個冬天姐姐去地裏找到天黑才挖回幾個白菜根,水煮後軟甜好吃;枕頭糠難以下咽,苞米骨磨粉後吃下便秘------ -水師營- 給 水師營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6/2024 postreply 20:43:00

還有筆名“老虎灘”和“旅順口” -老生常談12- 給 老生常談12 發送悄悄話 老生常談12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7/2024 postreply 08:49:49

誰知道是真的還是編的?又是一個公知。 -f2022f- 給 f2022f 發送悄悄話 f2022f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8/2024 postreply 19: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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