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淩:那年除夕,爸爸被捕,我們被掃地出門
作者:張旭淩
除夕,是一個辭舊迎新合家團聚的時刻,是最不適合翻舊賬的。我也不是個喜歡記仇喜歡翻舊賬的人,一般來說,回憶起過去的時光,大多是隻記得那些開心一刻。可是關於除夕,我總是會記起那令人膽戰心驚驚恐萬狀的一刻。甚至很多年來,一到除夕我總會心神不寧找緣由發脾氣不經意做錯事,我也莫名其妙為什麽會這樣。一直到我知道了“應激障礙”這個詞,我才明白,那個除夕,在我的心裏留下的傷口,就像用玻璃刀劃過了玻璃,那道劃痕除非融化玻璃,否則便是刻在那裏了。
1968年的除夕,我九歲半,弟弟兩歲半。
我和弟弟早早起了床。那時候是多麽盼望著過年啊!可以穿新衣,放鞭炮,更期盼的是有糖吃有肉吃有餃子吃!我和弟弟還多了一個期盼:爸爸委托學校小灶(爸爸在永濟中學任教,小灶是教工食堂)幫我們蒸了豆沙包訂了臘羊肉,小灶劉師傅做的臘羊肉,好吃極了!由於那年頭肉本來就是奢侈品,又製作成臘羊肉,那是要比現在的愛馬仕更奢侈的,愛馬仕你隻要有錢就可以公開買公開背,這個臘羊肉不止是限量版(每位教工最多隻能預訂1斤)還必須嚴守秘密(說出去要連累許多人:偷偷養羊的,偷偷聯係買羊的,偷偷殺羊送肉的,偷偷製作臘羊肉的劉師傅和偷偷等著吃肉的大家全都脫不了幹係)。
早上10.00,爸爸帶著我和弟弟一起去小灶領回了剛出籠的豆沙包和劉師傅做的臘羊肉。媽媽給我和弟弟分別切了一小塊臘羊肉,我倆坐在床沿上,用門牙一絲一絲地撕扯著手裏的臘羊肉,比賽看誰撕下來的那一條更細,看誰吃的時間更久。媽媽一邊剁餃子餡,一邊朝我們說:“哎呀,吃吧吃吧,吃完了再給你們切。”不到三歲的弟弟含混不清地說:“真的還給我嗎?”正在寫春聯的爸爸說:“當然可以給,但是全吃完了就沒有了。”我和弟弟同時喊道:“我不要了!”
那是多麽溫馨而幸福的場景啊!房子雖然很小,臘羊肉雖然要撕成細絲,但很溫馨,很幸福!
爸爸寫好了春聯,媽媽剁好了餃子餡,便開始準備下午飯(學校放假後我們一天吃兩頓飯,上午9.00點左右,下午4.00點左右),我和弟弟依舊在細細地撕著手裏的那塊臘羊肉,不時地比較著爭執著笑著鬧著……
突然,房門被用力推開,咣……撞到了在門後臨時墊起的案板上拌餃子餡的媽媽身上!沒有敲門,沒有任何先兆!隨著門外的一股冷風一下子湧進來三四個人!其中兩個一進來就迅速抓住了爸爸的胳膊並厲聲嗬斥:“張衛林,老實點!”另一個把媽媽推搡到床沿:“不許動!”媽媽一把摟住了驚恐的弟弟,另一隻手拉住了我的胳膊低聲說:“不怕不怕!”爸爸被扭出了門,又有人進了門,這個人手叉著腰,向媽媽說:“張衛林因現行反革命罪被逮捕了!”然後又向著其他的幾個人說:“搜!”
別的人好像就等著這個字,迅速動起手來,一會功夫,整潔的小屋被翻了個底朝天!爸爸剛寫好的春聯被他們踩在腳下,硯台裏剩餘的墨汁被弄的到處都是,媽媽剁好的餃子餡被扣到地上,書架上所有的書都被翻過了扔的滿地都是,床頭放衣服的箱子床上的被子褥子全部被翻了一遍。一片狼藉……
媽媽一直把弟弟的頭摟在懷裏,我拉著媽媽的衣襟瞪大了眼睛,開始是驚恐,後來是氣憤,那種敢怒不敢言的氣炸了的憤恨!因為我看到了,眼前這些或穿著或有或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或戴著紅袖標的男女把我們的豆沙包我們的臘羊肉傳遞出去了,看見他們把書架上爸爸珍藏的一套《毛澤東選集》和《魯迅全集》收起來遞出去了,看見一個戴著紅袖章的家夥把爸爸當做寶貝的銅鎮紙(聽爸爸說那是他剛上私塾學寫字的時候他的爸爸給他的,他一直帶在身邊,任憑走南闖北東躲西藏戰火紛飛命懸一線都一直珍藏著)揣進他的懷裏,我正要喊出來卻被媽媽捂住了嘴……
他們終於停止了搜查,有人要求媽媽幫爸爸收拾了幾件衣服裝進一個包裏拿走了。屋子裏的人陸續走了,最後剩下兩個,這兩個顯然是學校的紅衛兵,他們要求我們:“收拾東西,立刻滾蛋!”
媽媽囑咐我看好弟弟,她迅速收拾允許被帶走的東西。那天隻允許帶走我們的衣物和被褥,記得一床織錦緞麵的被子媽媽已經折好卻還是被扣留了,理由是“這是資產階級生活”。書是不能帶走的,我5歲時參加晉南地區普通話比賽的獎品——一本厚厚的32開本帶注音的故事書也不許帶走,爸爸的備課本筆記本也都是不許帶走的,說必須要仔細檢查。在和兩個紅衛兵爭執(不記得媽媽說了什麽,隻記得一向好脾氣的媽媽越說聲音越大,後來還拍了桌子)了很久之後,他們終於允許媽媽推走爸爸那輛德國藍牌的自行車。
我很後悔沒有大口大口的吃臘羊肉,我很後悔沒有吃豆沙包,我很後悔沒和弟弟一起用爸爸的銅鎮紙玩轉陀螺(爸爸給我們做的木陀螺,我們在那根鎮紙上旋轉,看誰的陀螺轉的時間長),我天真的以為,如果這鎮紙在我們手裏,就不會被那個家夥揣進他的懷裏……
媽媽把弟弟放在了自行車的橫梁上,示意我扶好後麵衣架上匆忙放上去的大包袱,隻說了一個字:“走!”
我們娘兒仨被那兩個紅衛兵押送著,走出了永中教工宿舍院,擠出了因為放寒假用鐵鏈子拴著隻留了一道恰好過得去一輛自行車的縫隙的厚厚的校門。
我堅信,我的爸爸絕不是壞人。爸爸是永濟中學的語文老師,他的課很受學生們歡迎。學生們說爸爸的課堂妙語連珠,知識廣博,嚴謹中不失幽默,深邃中不乏寬闊,他們都很喜歡來找班主任傾訴,而且總能找到打開心結或解決問題的辦法。所以,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都認識我和弟弟。
作為語文老師,爸爸平時卻不愛說話。我和弟弟對爸爸則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會與爸爸頂嘴,他的話雖不多,卻總是讓人心服口服,就算是批評,我也從不會產生委屈的心思或頂嘴的衝動。如此對學生愛戴有加對孩子嚴格要求的爸爸怎麽可能是壞人呢?
來人說爸爸是“反革命”,可爸爸最愛看的書就是《毛選》,那套《毛選》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和心得;他最愛教我的就是《毛主席詩詞》,我曾經在萬人大會上參與背誦《毛選》《毛主席詩詞》的擂台賽還得過大擂主呢!我爸爸怎麽可能“反革命”?可抓我爸爸的人帶著紅袖章穿著軍裝是紅衛兵啊!他們是“正確”的化身啊!但是,他們的行為和地道戰裏進村的鬼子竟毫無二致!一股恨意在我心裏生長著,我覺得這幾個戴著紅袖章的家夥一定是冒牌貨。
為了抄近路,我們娘兒仨在除夕刺骨的冷風中艱難的走在白茫茫的田間小路上,夕陽懶懶的泛著白光,卻把周邊的雲彩染的通紅,我立即想到了爸爸教我背的毛主席詩詞:“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記得我問爸爸:“不是夕陽無限好的嗎?為什麽殘陽如血?”爸爸說:“戰爭啊,多少人犧牲了生命,那晚霞就像烈士的鮮血一樣啊!”我忽然覺得血脈賁張,渾身燥熱,很想有一把大刀,用力一揮,砍斷自己的脖頸,那血,一定會噴到雲彩上去!然後血雨腥風,淹死那幾個拿了我的臘羊肉豆沙包和爸爸的《毛選》鎮紙的家夥!
忽然聽到從一開始就一聲不吭的弟弟哽咽的聲音:“媽媽,我要爸爸!”
弟弟的話把我從我自己的幻想中拉回到現實,媽媽沒有說話,默默地朝前走著。
我問道:“媽媽,咱們回郭平店嗎?”郭平店是媽媽教書的村子,小學校裏有媽媽的住所。
“是的。”
“那,還過年嗎?”
“當然要過!媽媽會想辦法給你們包餃子的,還有豆沙包。”
弟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和著哭聲含混不清地說著:“我不要餃子,不要豆沙包,我要爸爸!”
媽媽低聲嗬斥:“不哭 !哭了咳嗽,咳嗽要打針!”
媽媽沒有哭。在我們和媽媽相依為命的日子裏,我從未看到過媽媽哭。
我也沒有哭。從此之後我便很少哭。雖然我並不懂得堅強,但是破碎的除夕和媽媽的示範已經使我堅強!
除夕的路上靜的出奇,隻有我們娘兒仨推車走著。過了涑水河的小橋就是萬畝林了,媽媽囑咐我,萬畝林要走快點,有狼!我彎腰撿起一塊石頭,說道,“不怕,狼來了打死它!”弟弟附和著:“狼來了咱們打死它!”清楚地記得,媽媽笑了:“對,打死它!”
我們剛到林子邊,從林子裏閃出了幾個人,我認識,他們是爸爸的學生。他們接過了媽媽的車子,把我抱到了他們的車梁上,不記得大家說了些什麽,隻記得推著我的大姐姐一直在哭,倒是媽媽一直在安慰大家,並再三囑咐我和弟弟,不能告訴別人萬畝林有人送我們。
不記得那個年有沒有吃到餃子和豆沙包,隻記得回到郭平店小學時天已經漆黑一片,沒有月亮。還好,校門上方那盞25W的燈泡亮著昏黃的光,媽媽有校門的鑰匙。校園裏隻有我們娘兒仨,弟弟已經睡著了,後來我也睡著了。
不知道媽媽睡了沒有?
每每到了除夕,看完了春晚包好了餃子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就會糾結這個問題:那一夜,媽媽睡了嗎?我怎麽就沒心沒肺的睡著了呢?然後我就會徹夜難眠,就會從腳板心升起一股涼氣,讓我寒徹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