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沈星:牛鬼蛇神的隊列裏,看到了爸爸的身影
沈星,筆名日生前辰。恢複高考後第一屆理科女。隨80年代出國大潮赴美留學,工作,旅居至今。酷愛祖國文化, 閑暇時喜歡搬文弄字。
作者:沈星
童年,在懵懂幼稚的意識裏,記憶捕捉的是那些撼動心魄的場景。
那年的春末初夏,期末考試後帶著五分兒成績單回家,爸爸媽媽的喜悅隻是在陰鬱的麵容上閃閃一過。那時小學一年級的我,不諳世事的困惑爹媽的反應——五分到頂了呀?老師的評語也不差啊?
這個夏天在沉重壓抑中度過。爸爸答應我新學期開學第一天一起去學校參加我的開學典禮。
一天媽媽回家很晚,那是一個仲夏悶熱的晚上,汗水沁著脖子。9點了,我們還在等爸爸回來一同吃晚飯。
突然,我聽到門上重重的砸門聲。
近來我最怕的就是這件事。左鄰右舍的災禍都始於這種聲音,接踵而來的是抄家、批鬥、遊街。重重的砸門聲在沉寂的夜晚越發令人心驚肉跳。
我幼小的心靈根本弄不明白周遭的變故,但四鄰那些往日逗我玩笑的伯伯、嬸嬸們被揪鬥的恐懼場麵,隱隱覺得不知啥時輪到我家?
整天我的心怕得縮成一團。今晚這聲音終於落到我家的門上!
姐姐去開門,兩個戴紅袖箍的人厲生嗬問媽媽在哪裏?我嚇得捂住耳朵縮在書架後麵顫抖得像風中蘆葦,冷汗伴著熱汗流淌。
那兩個人離開後,姐姐隨媽媽回到屋裏,掩麵痛哭……
從此,家中就不再看見爸爸的身影。姐姐告訴我他被關進了牛棚,要我聽話不要惹媽媽生氣。那時的我根本不懂牛棚是個什麽梗,隻知道應該同牛有關係,但能悟出那一定不是什麽好地方。
我猜新學期開學典禮可能連媽媽也不能同去。實際上此後我再也沒有進過這個小學的大門。
那是夏末的一個清晨,5點多鍾,我被外麵一片噪雜喊聲吵醒。我爬上窗台,順著聲音望去,是從左邊鄰家的院子裏傳來的。院子終年門戶關閉,之前從未見過住在那裏的人。而這一天,在這樣的場景下,我第一次看到了女主人,沒想到也是最後一次……
鄰院是一處很漂亮的庭院洋房,每到夏季,圍牆上開滿了火紅的淩霄花。我經常在圍牆下玩耍,那些淩霄花襯映著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以至於啟今,每當我看到淩霄花便會想起童年的那座鄰院。
那天鄰院裏一群紅衛兵手持棍子、皮帶,跟在女主人身後。那是一個高挑瘦弱的中年女士,正在把一箱箱書畫從屋裏搬到院子裏。女士上身隻穿了一個背心,被汗水濕透貼在背上。
到上午10點多鍾,隻聽見一陣吼叫,書畫在院子裏堆成了一座山。院中間燃起了大火,女主人跪在火堆前,不斷把書畫扔進火中。那時正值三伏天,驕陽似火,女主人的手臂和胸前的皮膚上泛著又紅又亮的光。
鄰院的火一直燒到傍晚,紅衛兵走了。女主人回屋了。隻留下一片冒著煙的紙灰。
天黑很久了,隔壁院中又傳來一片吩嚷,隻見一輛太平間的車子停在那裏。據說女主人回屋後立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成人後才知道,那座洋房裏住的是民國名門後裔,以收藏國寶級書畫著稱,那些國寶已葬化在那堆灰燼中。夫婦雙雙自盡於文革初始。
日子在瑟瑟中抖過。媽媽每天回家很晚,要在單位寫檢查。這天晚上同樣是很晚到家,臉上的神情異常的悲切…… 我大氣不敢出,更不敢問發生了什麽。
我們正準備吃晚飯,聽到門上傳來輕緩的敲門聲。
來人是媽媽最要好的朋友的孩子們,三兄妹——大學生、初中生、小學生。進門就淚水漣漣……媽媽伸開雙臂把這三個泣不成聲的孩子緊緊抱在懷中。
媽媽顯然已經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麽。他們的母親,媽媽親如姐妹的朋友,一個善良美麗正直關愛的學校教師,因為丈夫是一個小小資本家,被批鬥後不堪汙辱,衝到學校樓頂縱身躍下。
三個孩子的精神已被這種人生的突變擊垮。母親沒有了,父親在牛棚裏不知歸期。媽媽問他們今天吃東西沒有,他們搖搖頭,那時已近午夜時分。
媽媽陪三兄妹在飯桌前坐下,他們把母親的遺書遞給媽媽。顫抖著展開好友的遺書,看到那熟悉的字體,媽媽已是淚流滿麵。難以置信前幾天還見過麵的她已不在人間。
多少年後,三兄妹其中一個告訴我,那是他們一生中最難忘的晚餐。
我和我的幾個玩伴,不是爹媽進牛棚,就是爹媽寫檢查交代不夜不歸。每人脖子上掛著一個鑰匙,那是自家大門的鑰匙~我們同命相憐,狗崽子是我們的共名戴姓。
學校已經不能去了——挨罵根本不算事兒,挨欺負挨打是家常便飯。總有人變著法兒的整治我們!諸如女崽被抬進男廁所,男崽被群馬蜂蜇得送急診室之類的事兒時有發生。
爹媽不在家沒人管也有享樂之處。
山中沒了老虎,猴子便是大王——海玩兒!我們到處遊魂打彈,在院子裏從早上玩到天黑。玩各種大人在時沒空兒玩的遊戲,而且是男女混合。什麽風吹雨打,什麽騎馬砸駱駝,還有打壘球、拿大頂、拔河、跳房子、跳皮筋已經不夠刺激過癮。時間是大把的,童趣盎然!
我們餓了就啃冷饅頭,渴了就喝水龍頭的自來水。饅頭沒了就光喝水,餓急了就挨家敲門討要吃食。
文革前我每星期都會生病去醫院,小夥伴們送我的外號“病秧子”。自從過上了近乎自生自滅的日子,神奇得病痛都不帶我玩了。
秋天來了,來得匆忙。大風也來了,空氣在變冷。這將是個多事之秋,深秋的多變尤為難測。
這一天,突然的大風降溫,我們都沒穿夠衣裳,更不知道冬天的棉衣放在家中哪裏?要知道,我們那時都隻是些七、八歲的娃兒。
大人不在……但院子裏滿地是金黃的秋葉,那陣大風把所有的樹葉都刮到地上。
乖乖,老天還真幫我們這些倒黴鬼!
天快黑了,我們七手八腳把樹葉推到正對著爹媽回家的必經路口位置,堆成小山,然後鑽進去,隻露出一個個小腦袋。每個人都眼巴巴盯著路口,等待著自家大人的身影出現。
樹葉,裹著身子,擋著風寒,散著清香。嗬護著我們這些無助無辜的狗崽子。
在上天的眼中,我們是同樣的無邪爛漫天真的孩子。
爸爸進牛棚沒多久,我們全家被趕到專門給牛鬼蛇神家屬住的宿舍區。
每家無論幾口人都是給一間房子。這兒曾經是日本兵營的馬廄,因多年失修,房子的條件極其糟糕簡陋。家中沒有自來水,也沒有廚房,抽水馬桶?那是天方夜譚。
我還新結識幾個“狗崽子”玩伴。爹媽不在家,啥事都得學著做。
我們一起撿煤渣,一起去那個至少有一裏路的糧站背米麵,搭伴排隊買菜,砌搓生火、壘灶台、搭廚房棚子的經驗。晚上還會坐在院裏說些小孩子的大人話。
一轉眼已是爸爸進牛棚的第二個冬天了。
狗崽子們不知是哪裏得來的消息:全校所有的牛鬼蛇神這個星期四下午都會到這裏的校園大禮堂開會。這意味著我們有機會看到被關進牛棚久別的親人!
我已經快兩年沒有見到爸爸了。想念與恐懼讓我莫明地慌亂,鼻子發酸。懼怕什麽?我也搞不清楚。那樣的年代,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恐懼已成為一種本能的心理常態。
牛鬼蛇神家屬宿舍區對麵的大路是進入大禮堂的必經之路。
星期四早上,媽媽發現我心不在焉,問我怎麽啦?我怕媽媽傷感,沒敢告訴她原因。媽去上班前叮囑我不要搞事,我點點頭。
整個上午我都像沒頭蒼蠅似的惶惶不安。一個小夥伴跑來報信,牛鬼蛇神們一點鍾會經過這裏。
中午十二點一過,我就躲在我家廚房棚子背後等待。棚子是依著一顆粗大老槐樹搭建的,躲在大樹後麵看對麵大路的動靜是天賜的寶地。
一點鍾剛過,不知誰大喊一聲“來了”!我向大路上望去,烏壓壓一大片!心中嘀咕怎麽會有這麽多的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們排成八路縱隊,低首步伐整齊浩浩蕩蕩地走來。我一眼就看到了走在第一排的爸爸垮著大步,人瘦了許多,臉曬得黝黑…… 他兩邊的高個子使他位置很容易被辨認。
看見爸爸的身影,躲在大槐樹背後的我,全身不可遏止地抖起來,眼淚一下子就摸糊了眼睛。我緊咬著嘴唇,怕自己哭出聲來,使勁用手捂住嘴巴。等我擦掉眼淚的工夫,看見爸爸的隻是背影了。從小在爸爸背上長大的我,眼下隻能遠遠地躲藏偷看,而且真的隻是看了一眼!
這是一支五六百人的龐大的隊伍,裏麵的很多麵孔我都認得。這些人大都是曾經和爸爸一起工作、合作的教授和高層領導,還有知名人士,很多我們的鄰居和爸媽的朋友。他們做為牢犯從這裏走過,失去財富,失去尊嚴,失去自由,甚至失去親人……但他們在毀滅中依然站立!能夠活過這場浩劫,他們心中一定有著不滅的信念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