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時間過得快，是人跑得比時間快。
上一次在老家過春節的時候，還是烏發青眉，勃氣拔腰，今年再回老家過年，已是物非人非了，人已是滿頭白發，佝僂弓腰，偏偏生性隨便，不喜搗拾，愈發顯得蒼桑。老屋前後左右，新建了好多不土不洋的二層小樓，裏麵的住家，大多是我小時候不曾認識的。
兄弟姐妹們平時微信視頻多了，已經習慣了我跑在歲月前麵的尊容，見了麵還是一樣的親情，一樣的說不完的家常話，吃不完的好飯菜。
年初二，與老媽商量，想出門拜訪拜訪幾位曾經和我一起光屁股泡過池塘、遊過小河的小學同學。老媽說，”你是應該去看看，還有那個叫細兵的同學，一定要去看看，那年泡池塘，你快沉下去了，是人家扔了個木盆子，救了你”。這話，我已經聽了好多遍了。鄉下變化大，老媽腿腳不靈便，便打發妹妹給我帶路。
其實，妹妹也不熟路，但路上多了個說話的伴。
”哥，還記得小芳嗎？就是那個當年想和你處對象但沒成的小芳”。
記得，怎麽會不記得呢？！那年村裏隻有兩個考上大學的，而且都是重點大學，我和小芳。
小芳是我們鄰村的，上小學前，沒見過麵，但小學、初中，一個學校，一個班，多數的時候，她是班長，選她做班長，主要是因為她模樣招班主任喜歡，嘴甜，人勤快。這是她自己後來告訴我的。
盡管小時候一直在一個班，我和小芳真沒有傳說中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芳似乎天生懂事早，和大人說話時，兩隻烏亮烏亮的眼睛望著大人忽閃忽閃的，好像大人說啥，她都是懂的，很討老師喜歡，而且她父母能幹，幾個舅舅都在城裏上班，家境比較好，常常有新衣服穿。我卻成熟晚，呆頭呆腦的，隻會讀書，好大了還穿著哥哥姐姐的舊衣服，背個帶補丁的書包，咣當咣當的，見了女同學就臉紅，見了老師繞著走。
但打交道的機會還是有的，出去參加數學或作文比賽，差不多我倆都會去，自然她會幫老師張羅一些事情。每次比賽回來，我們幾個就把幾張課桌拚在一起，圍坐在課桌上，聽一位喜歡讀小說的同學擺龍門陣，聽得最多的是水滸好漢的故事。
上高中，我倆就分開了，我去了比較遠的重點中學，讀住校，小芳進了離家近的一所普通高中，高中兩年，不曾來往。臨到高考前，我剛好回家取點東西。不知小芳媽是咋得到消息的，特地到我家，要我去她家給小芳講講高考準備的事。見到小芳，我臉倒是不紅了，但還是不敢直視她烏亮烏亮的大眼睛，我都不記得是不是真的講了高考準備的事，反正沒坐幾分鍾，就坐不住了，因為她媽實在是太熱情了，我剛坐下，她就要起火做飯，我隻有溜也似地告辭了。
高考成績出來，小芳的成績比她自己樂觀的估算還要好，她選擇了長沙的一所重點大學，而我去了北京。
不記得是誰開的頭，我和小芳在大學開始通信了，但多是各自的大學生活，最近讀過什麽書，看過什麽電影之類的。假期回家經過長沙的時候，如果她在學校，我會去她學校見過麵，去她學校食堂蹭個飯。這是否算是談戀愛？也許真的是開竅晚，我當時肯定是沒有心動、被戀愛打中的感覺的。
但在鄉下老家，過去的老師同學，熟知兩家的親戚鄰居，幾乎都一致認定兩人在談對象，兄弟姐妹有支持的，有反對的。
大學畢業那一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讓我們從此斷了來住，未曾再見麵，甚至不再有書信來往，算算已經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天夏天，一個遠房親戚結婚辦喜酒，因為婚宴結束晚，我媽當晚就在親戚家住下了，恰好這個遠房親戚也是小芳家的親戚，小芳也去了。
晚上，小芳和我媽聊得挺投緣，說了好多話，睡覺時兩人自然而然地擠到了一張床上，臨睡前，小芳突然問我媽，”伯媽，我想給您當兒媳，您同意嗎？”，因為客人多，屋子裏臨時開了好幾張床，同屋的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也都驚訝不已，畢竟那時候鄉下還沒有現在開放，屋子裏本來吵吵鬧鬧的，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一大屋子擠在床上的人靜靜地等著我媽怎麽答複。這真給我媽出了一道難題，我媽想法老派，她曉得小芳過去假期裏有帶著男同學回過家，就覺得女孩子不實在，朝三暮四的，而且小芳心眼太活，自己的憨包兒子跟著小芳將來肯定要吃虧。
我媽就搪塞了過去，”你們都還小，都還沒參加工作掙錢，我家伢子還要接著讀研究生，緩緩再說吧”。
但事情很快十鄉八裏傳開了，大家關心的不是我和小芳成不成，而是把上了大學，膽子奇大，個性超前的小芳作飯後談資了。
妹妹也把這事寫信給當時在北京的我。我一時也非常惱怒，這麽大的事，居然事前都不和我通通氣，更主要的是，我一直把小芳當好朋友，好哥們。於是，我給小芳去了信，說了些氣話。很快，小芳回信了，信封裏除了我的原信，未寫一字！
從那之後，我倆各自沿著各自的人生軌跡，天各一方，未曾再見麵。
”哥，前麵就是小芳父母家，我們要不要進去打個招呼，給她父母拜個年？”
妹妹的話一下子把我遙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哥，聽人說，小芳現在的情況不太好，她有個兒子，從湖南大學畢業兩年了，卻不能工作，還跟父母住在一起”。
”說是她兒子有一個小學，中學，大學一直在一起的女朋友，臨到畢業的時候，女朋友突然要分手，她兒子受不了打擊，精神出了點問題，沒法參加工作了”。
”小芳也著急上火，才兩年的時間，頭發都白了”。
趕著說話的功夫，就到了小芳的家。
小芳父母都在家，許多年沒見了，小芳媽顯得出乎意料的年輕，穿一件淺花淡紅的上衣，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年輕十歲，還是那麽熱情，端茶倒水，水果零食，”小芳明天回家，我讓她到你家去看看你。”
那天晚上，我居然有種莫名的期待。
第二天，剛吃過午飯，小芳來了，頭發也許是剛染過，烏黑油亮，臉寵白晰，眼神卻不再是記憶中的烏亮烏亮了。寒喧幾句後，小芳突然問”你在美國比較辛苦吧？”，我一怔，但立馬明白了小芳意指什麽了，隨即哈哈一笑，”在美國，有錢人住山上，住海邊，我是住海平麵下邊的，那裏氣壓大，人人都像我這樣，駝背弓腰的。”，小芳狐疑的眼神，似乎真的要相信了。
話不投機，小芳小坐幾分鍾，就起身告辭了。
望著小芳遠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呆呆地在想，”我是真的老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