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博導“內丹修煉者”實驗被叫停(組圖)
原標題:浙大博導內丹修煉者實驗未通過倫理審查,合作方稱項目已停止
浙江大學博導孔令宏招募“內丹修煉者”參與科學研究的課題已被悄然叫停。澎湃新聞近日發現,盡管孔令宏在4月初接受媒體采訪時稱已招募到7名高水平的內丹修煉者,但由於涉及到人體實驗,該課題在申報過程中未通過倫理審查。
“年前曾有過討論,但是沒通過倫理審查,現在已經停了。”4月11日,孔令宏課題合作方、浙大求是高等研究院的一名工作人員回應澎湃新聞時說。但他未披露具體是哪裏的倫理委員會予以否決。
“(需要考量)被試者的健康是否風險、是否受益,以及風險和受益的可測量和可評價,每一個倫理委員會的成員都是獨立的,他們有權否決。”從事醫學倫理學研究的浙大公共衛生學院副教授施衛星向澎湃新聞表示。
澎湃新聞注意到,在4月初媒體聚焦此事後,孔令宏已刪除招募修煉者的文章,對於是否會繼續這場研究,他表示“不知道”。4月10日,浙江大學方麵向澎湃新聞表示,暫時不再針對此事接受媒體采訪。
西溪校區圖書館的頂樓是浙大道教文化研究中心的辦公室
受國外禪定神經機製實驗研究啟發
浙江大學佛教、道教文化研究中心的辦公室位於西溪校區擁有百年曆史的圖書館5樓,辦公室仿古木門上拴掛著一把銅鎖。很多第一次“誤闖”的學生都會驚訝:在巨大的圓形鏤空雕花隔斷之外,青石板和仿古式廂房門讓人頓生“穿越時空”之感。浙大人文學院哲學係教授孔令宏的辦公室在長廊北側的第一間,他也是浙大道教文化研究中心的主任。因最近發招募道教內丹修煉者參與“冥想神經機製實驗”研究,他被置於輿論的聚光燈下。
根據浙大人文學院官網介紹,畢業於中山大學哲學係的孔令宏於1998年任職複旦大學哲學博士後流動站,是中國第一個博士後研究人員,次年9月受聘為浙大哲學係教授、博士生導師。孔令宏發表過《道教新探》《從道家到道教》《儒道關係視野中的朱熹哲學》等專著。
2018年2月3日晚間,孔令宏在其微信朋友圈轉發了一篇發布在“道教與數術”公眾號上的文章《招募內丹修煉者參與科學研究》,署名浙大道教中心。根據該招募令,實驗將在核磁共振儀器所在的浙大華家池校區進行。
據文章,“冥想神經機製實驗”由浙江大學道教文化研究中心和浙江大學求是高等研究院一同發起,對於被試者的要求方麵,除了體內無金屬(金屬假牙、骨釘、支架等),非孕婦,無紋身、幽閉恐懼症、發熱等症狀,無既往精神病史及腦外傷,是右利手外,還要求被試者是“具有豐富經驗且有較高修為的內丹修煉者”。
澎湃新聞注意到,轉發該鏈接僅10分鍾後,孔又在下麵補充評論:“這個實驗重在神經生理學的研究”。
根據孔令宏此前向媒體的描述,研究項目將通過核磁共振係統來測試腦電波,以找到內丹修煉對大腦神經網絡結構的變化影響,而實驗的啟發則來自於國外學者對於佛教禪定功夫的神經科學研究。
對於“內丹”,他解釋,簡單來說,“內丹”就是一個高能量的氣團。中醫領域中講人的真氣,“內丹”就是真氣組成的一個團,能量比較高。
仿古式建築風格,孔令宏的辦公室在左邊第一間
“此次實驗結合了最先進的核磁共振技術,目前全國隻有這一台(核磁共振係統),價格超過200萬。”孔令宏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為了把這台儀器運到華家池校區,費了很大功夫。
孔令宏的同事、浙大人文學院哲學係教授李恒威也曾對相關話題有過關注,他告訴澎湃新聞,西方哲學家、心理學家、認知神經科學家對東方“心學”(包括宋明理學、儒道思想)的研究並不陌生,在19世紀末便有了麵對麵的議題對話。
李恒威說,目前來看,最充實、有效、有影響力的議題研究出現在超個人心理學、神經科學與東方佛教傳統(如禪宗、密宗、唯識學、南傳佛教等)之間,並且已經有一些成果發表。
較近的一次研究成果,是2015年發表於《細胞》雜誌的一篇題為《重建和解構自我:冥想練習中的認知機製》的文章,由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理查德•戴維(Richard J.Davidson)、法國國家健康和醫療中心研究人員安托萬•盧茨(Antoine Lutz)等一同署名,他們都是冥想科學領域的帶頭人。
上述實驗開始於2000年,15年間,100多名佛教人士,以及大量冥想初學者參與了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等大學的科學實驗。
通過對比資深冥想者、初學者和非冥想者的大腦掃描,研究者發現冥想帶給人們腦部的變化——大腦某些區域的體積會變大。科學家們基於這一結果開始解釋為何冥想有可能增強人們的認知能力,並帶來情感上的好處。
上述研究認為,特定的冥想機製有治療不良自我體驗(抑鬱症、疼痛)以及提高幸福感的可能性。
孔令宏團隊發布在道教與數術微信號上的招募文章,該文現已刪除。
報名者修為高低如何衡量?
支持者表示,國外對於佛教禪定的研究已經開展多年,國內也應該進行類似的研究,學術研究就應包羅萬象。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是這方麵的前驅:該校麥迪遜分校研究團隊從2000年開始對佛教禪定冥想機製進行神經科學的研究,發現冥想會使得大腦某些區域的體積變大,並科學地解釋了冥想有可能增強人們的認知能力,並帶來情感上的好處。這項成果2015年發表於《細胞》雜誌。
反對者則認為,“內丹修煉”是神秘主義行為,登堂入室成了高等學府的研究對象,頗有些不可思議。
陝西省社科院宗教研究員潘存娟向澎湃新聞解釋,目前學界對於內丹的研究大多在典籍研究上,涉及到具體修煉的並不多,從大的方向上來說,道教的修煉講究“外在能量的攝取和內在精神的升華”,“外在的攝取就是通過吃(丹藥),內在的精神升華可能與佛教禪定頗有類似”。
一位不願具名的醫生對澎湃新聞說,一些道教人士結廬煉丹,伴有汞、鉛等影響人體健康的重金屬攝入,“在神經科學介入之前,先從消化科學研究起吧”。
孔令宏的實驗能否將內丹的修煉與外丹的攝入隔離開呢?
多名相關學者認為,可能修煉者在外丹和內丹上各有側重,但是根據道教典籍所言,大部分是同時進行的。
“丹藥的輔助加上內功的修煉,道教的終極追求是成仙。” 浙大人文學院哲學係教授李恒威介紹說。
今年4月6日,在接受南方都市報記者采訪時,孔令宏稱,在前期報名的50多人中已篩選出7名修為較高的修煉者,7人大致屬於煉氣化神結束、煉神還虛剛剛開始的階段(道家內丹修煉共五個階段,分別是築基、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得道)。還有道教人士發聲,認為浙大僅通過告示來招募內丹修煉者,難以對其“修為”高低進行評判。公開發聲的“網紅道士”“全真教龍門派玄裔弟子”梁興揚對此事表達了批評態度。
“我很驚訝於孔教授說已經通過微信文章招募到7位達到‘煉氣化神’結丹期的高人。”梁興揚向澎湃新聞表示,據他所知,從全國範圍內看,能練到這一層次的修煉者都很少,“即使真的有這樣的高人存在,也不會浪費時間參與實驗,更不會主動通過微信號去報名參與”。
梁興揚稱,道教內部一直有內丹修煉的傳統,但是直至今日並沒有一個較為統一的衡量標準,很難不讓人質疑,作為學者的孔令宏如何區分報名者的修為高低?梁興揚還擔心,浙大教授進行的玄學研究,可能會讓偽科學借機招搖撞騙。
孔令宏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解釋了篩選過程:讓有意向的報名者填寫表格,根據表格的詳細情形進行篩選。“因為我們長期做類似的研究,通過他的信息,大致可以判斷他達到了什麽程度。”
前述公眾號發表招募文章後,曾有網友也對此問題提出質疑,對此公號作者的回複是:“以前判別修為是由張天師來做的,現在確實不知道哪個是權威的了。”該文章目前已被刪除。
對於實驗招致外界諸多質疑,浙大人文學院何善蒙教授承認,“是個麻煩的事”,“道教的傳授著重經驗論,而科學實驗是以量化為標準的,在實際的實驗中如何去客觀描述需要嚴格的實驗方法”。
不過,另一名浙大哲學係教授王誌成則認為,研究尚未開始就進行指責,這會給研究帶來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作為博士生導師,他(孔令宏)沒有發論文的壓力,研究什麽是他的興趣,為什麽不能研究呢,我也曾經研究過很多奇怪的東西,你讓他研究去,能不能研究出來到時候就知道了……”
發起夥伴稱項目已停止
澎湃新聞注意到,2017年12月24日,求是高等研究院認證微信公號發布曾發布文章《“冥想與腦活動探測”項目研討會順利召開》。
此次研討會的報告內容包括:如何運用科學手段客觀地闡述禪修在大腦內產生的變化、冥想的腦科學基礎及神經調控技術背景調研、高頻功能核磁共振揭示冥想狀態中的頻率特異性活動研究等。
研討會結束兩個月後,具有道教文化研究背景的孔令宏和求是高等研究院合作,一同招募內丹修煉者參與研究。
4月11日,澎湃新聞記者來到核磁共振儀器所在的華家池校區中心大樓北樓一樓,這幢掛有“轉化醫學研究院”牌子的大樓由於涉及醫學研究,所有大門均裝有門禁,與開放的南樓截然不同。
實驗地點、核磁共振儀位於浙大華家池校區轉化醫學研究院樓一樓
一名門衛說,求是高等研究院的核磁共振機器就在一樓西側,但必須要有預約才能入內。據求是高等研究院英文官網介紹,該研究院是浙江大學的直屬科研機構,於2006年在查濟民名譽博士的支持下創立。研究院目前有三個研究所,分別涉及腦機接口、神經科學與技術,以及生物材料和生物通路。
4月11日,澎湃新聞致電求是高等研究院,一名工作人員介紹,學院曾對相關研究話題進行討論,但是在課題申報過程中被倫理委員會駁回了,“目前我們已經停止了這個項目,不會再做了”。
對此說法,孔令宏於4月14日以“不知道”簡短回複澎湃新聞,同時他還表示,媒體前期的報道給了很多壓力,“令我們很多正常的工作無法開展”。
從事神經內科研究的華中科技大學教授張珞穎對澎湃新聞說,自己對於道教內丹研究並無了解,但從倫理審查角度考慮,實驗是否對被試者的健康有害是很重要的部分。
“據我所知,佛教的禪定冥想對健康無害,(因此可以進行實驗),但是道教內丹修煉是否有害尚不知道,如果是可能有害的話,那麽我認為實驗便不適合進行。”張珞穎說。
從事醫學倫理學研究的浙大公共衛生學院副教授施衛星則向澎湃新聞表示,臨床醫學實驗因倫理審查駁回的案例很多,確切的原因很難一一追究,但從根本上來講,“倫理審查以被試者(或病人)的利益至上,考察實驗的科學性和倫理性”。
施衛星說:“(需要考量)被試者的健康是否(麵對)風險、是否受益,以及風險和受益的可測量和可評價,每一個倫理委員會的成員都是獨立的,他們有權否決,具體是哪一點無需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