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茶園住了一年,因為要在附近的一所中學教中文。
這個地方風景極美,一條河靜靜地流過,流進大海。河邊灌木叢生,鵜鶘在清晨,在黃昏,優美地劃過水麵。越過一座橋就到海灘,雪白的沙灘上海浪永不停止地湧上來退下去,展示著自然的雄渾。
我以前也來過這裏,但那時隻覺得它是那麽多海岸線上的一個村莊而已,大同小異。直到這一年,在痛苦中,心力交瘁地麵對自然如此的美,才突然熱淚盈眶地發現,茶園,是那麽地不同。因為,它在我的生命中深深地畫上了一筆,永遠不會淡忘。
的確,許多有錢的退休人員來到此地歡度餘生,於是你能看到一些臨水的漂亮房子。但是我心中的茶園跟我的學生無法割離,我的學生中至今仍然撞擊著我的神經的不是那些家境還不錯,上課也很乖的孩子,而是這些人:
一個女生,隻有十三歲,卻豐滿得好像已經成年,她在我工作的第一天就衝我大罵FUCK YOU。她的領口總是不扣上麵兩個扣子,風騷得很。按照其他老師背後的評語,她會跟村裏有些姑娘一樣,十六歲就生下第一個孩子,然後生孩子便成為她領取政府低保的途徑,她一輩子就不用工作了;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看我的眼神叫我害怕,我覺得他更像街上一個已經混了好多年的流氓,他可以強奸可以殺人,沒什麽好奇怪的。我壯著膽子教訓他,他暴怒地掀翻課桌,雖然沒被砸爛腳趾頭,那巨響也把我震得魂飛魄散,而他已經出了教室;
還有一個孩子,聰明,但什麽也不學,在後麵幹自己的活,吸引了一幫人觀看,礙於麵子我隻能幹涉,他抬頭嫣然一笑:對不起,老師。然後接著幹私活。學校組織郊遊,參觀,他從來不去,沒錢去。在校園裏瞎逛的時候看見我也會站住,畢恭畢敬地說:老師好;
我最感歉疚的一個孩子總是安安靜靜的,從來不跟我胡鬧。對於這種學生,我在疲於應付的勞累中總是忘記他們的存在。有一天,他在課後怯怯地問:我不知道怎麽做作業,因為我沒有爸爸。我說:你不可能沒有爸爸,你要是沒見過他,就去問問你媽媽,她肯定知道。他安靜地說:她也不知道。我忙著回家,又累又崩潰,打發他說:怎麽可能,回去好好問問。他再也沒說話。再後來,我跟人聊到這個奇怪的孩子,他們說這一帶常有各國旅遊的年輕人旅途中停下來幹點摘蘋果之類的農活,跟本地姑娘廝混一夜之後再上路旅遊;
跟我對著幹的一個男生指控我跟他對著幹,他的父親揚言絕對不會來開家長會,因為他不想見中國人。結果,我就隻能跟他毫無結果地耗著,不能打,不能罵,不能開除,我還有一屋子的人要對付,還能怎麽樣?
那一年,我天天下班心力交瘁,躺在沙發上看鵜鶘劃過水麵,直到日落。日落前夕的晚霞美不勝收,我想,走,還是不走。我真想當逃兵,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不能當逃兵。第二天早上開車去上班,硬著頭皮,覺得每個學生都跟我對著幹,特沒尊嚴,自己更看不起自己,這真是新老師第一年的煉獄。
終於有心理輔導老師來幫忙,跟我談了很多。這種老師其實是幫學生的,可我覺得我比誰都需要心理輔導。她告訴我,每一個問題孩子後麵都有一個背景原因,那個眼神像流氓的孩子出生就被父母遺棄,輾轉在各種收容機構和親戚家裏長大,他的暴怒源自安全感的缺失。學校推薦他接受心理輔導,去四十公裏以外一個專門收留問題學生的學校上課,國家出錢每天出租車接送一個月。我瞪大了眼睛:什麽?我們交的稅,國家福利就這樣用,太不公平了!心理輔導老師拉長了臉,斬釘截鐵地說:人生本來就不公平。
天天被學生練,還被同行教訓,我本以為自己不是那種雪為肌膚花為腸肚的軟弱人,卻還不夠,要強大到什麽地步才能抵擋這世界的衝擊?我之所以對茶園的黃昏之景色記憶猶新,皆因為那個時光都是癱軟在沙發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河麵度過,腦子裏盡是當日的窩囊和痛苦,自尊被踩在別人腳下,欲哭無淚。
然而,數年之後再回憶當年,覺得自尊本沒有丟失,倒是因為那些經曆而找回了真正的自尊,丟掉了虛假的。自尊的質量建立在對別人的理解和尊重上,茶園的那一年給了我痛擊,也增加了我靈魂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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