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生的故事-I

來源: 雲遊者 2024-04-16 17:51:1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5065 bytes)

寫生的故事-I

 

甘一飛

 

此件大學四年級時的水墨寫生看上去還算有筆有墨,瀟灑自如。畫中人是在雲南采風時在某地一集市上賣繡品的少數民族美女。

 

當年速寫本從不離身,一有空提筆就畫,當知青時(七十年代)就養成了這個習慣,用自己手工製作的速寫本畫了近十多本。每逢趕集必去鎮上茶舘,花五分錢泡上一碗三花茶,就開始動筆。那裏的茶客多為當地農民,很願意當模特,我見人就畫,因畫得快且形準,很被他們欣賞。因此結了不少善緣。茶館老板娘的孩子也在本地下鄉,算是知青家屬,對我這位知青娃娃非常友善。我的畫在農民中頗受歡迎,也因此成了鎮裏的“小巷名流”。多次被農民請到家中,為他們家老人畫像。不僅蹭了飯,還得了不少蔬果禮物。當然,為了操練手藝,我也從來沒有計較有無報酬。

 

知青年代的一個冬天,我回家過春節,必經之道是在資陽和資中之間的順河場火車站。從那裏乘半天火車回自貢。在火車站候車室等車時,習慣性地掏出速寫本給一個乘客畫起了肖像。等車的人不少,大都成了我的觀眾,或潛在的模特。見我畫得不錯,就有不少人排著隊讓我畫。開始時免費,見來人多了,就開始收費。畫一幅兩元,以為可以減緩節奏,結果並沒有減少人們被畫的熱情。要知道,當時在我下鄉的農村,幹活的主勞力一天掙十公分,才一毛錢不到,兩元錢可不是小數目,或許是快過節時人們兜裏有些餘錢,或是因為愛美,或渴望被關注和表達的人類天性,被畫者為此並不在意花錢。我在那候車室畫了一個多小時,就掙了近二十多元錢。結果忘乎所以,差點把火車誤掉。

 

第一次靠手藝掙了這筆“巨款”,私下暗忖:“幹脆日後去跑江湖賣藝算了,總比回鄉下賣苦力,還看隊幹部們臉色的日子好過”。但次年返鄉之後,隨即被招安,當了民辦教師,才斷了“上梁山”、跑江湖的念頭。

 

我的寫生活動大都是些愉快的經曆,但也不排除有不太順利的遭遇。一次弄出的烏龍,頗具戲劇性。那是我因一次風景寫生,被當成匪諜捉去了公安局派出所,差點身陷囹圄。

 

事發當年,我剛從農村返城不久(1976),我回城後,估計是我有下鄉時當過民辦教師的資質,又被安排去了一個自貢邊遠地區的鄉村小學,繼續教書。雖然這次是有國家編製的“公辦”教師職位,月薪二十八,但仍然人窮誌短、連女朋友都找不到,課餘時的興趣除了當書蟲、找書讀外,就是畫畫。這段時間內,畫藝卻有長足大進,參加了不少省市級的美朮作品展,還一度被市群藝館抽調去部隊寫生創作,在川南地區混出了些小名氣。

 

一日得閑,我帶上畫具到了離學校較近的一個小鎮,那時文革還沒結束,鎮裏到處都有戴紅袖章的民兵(猶如今天的城管)巡查。我在小鎮街上發現了一個廟宇式的建築很養眼、入畫。於是在街邊擺開架式,開始對景寫生。那張水粉風景畫得比較順手。估計,在當地我的藝術活動極為罕見,圍觀人也愈來愈多。人群中有人還發出由衷的讚歎,給了我不少的鼓勵。我當時畫得十分投入,手舞足蹈,一派“大師”風度,動作不小,全然沒有注意到圍觀者中已混入幾位戴紅?章的民兵。我也不知道他們已進入了幾級警戒狀態,還是準備給我的畫作喝采。剛畫完,正當我自鳴得意,享受作品完成的喜悅之時,圍觀的人群中,突然竄出一位戴著“群眾專政”紅袖章的民兵壯漢,一把扭住我,且在現場當眾猛吼:“抓特務”。另外幾位民兵也衝到我麵前,將我的畫作和畫具一並收繳,算是“人贓俱獲”。現場畫風陡轉、風雲突變。

 

壯漢連同其他幾位民兵一路推搡,把我扭送去了當地公安機關的派出所。扭送途中,觀者如湧。一時間,這個平時十分寧靜的小鎮, 突然象打了雞血般地燥動了起來,好像真的抓到了匪諜。到了派出所,抓我的壯漢向警員報告說我偷畫了國家重要機關(當地糧站),作案工具和證物俱全,必須嚴查是否是美帝、蘇修或國民黨派來的特務。派出所內,幸好這個派出所的所長還是有些文化和見識,問明了情況,又看了我的作品後,當即一邊表揚了民兵們的革命警惕性,一邊讓我收拾東西走人。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捉匪特的鬧劇,才算落下帷幕。

 

那群紅?章民兵的革命警惕性實在太高,報告給警察時繪聲繪色地說我:“賊眉賊眼地看一眼、畫上兩筆,有時還眯眼,動作好日怪(四川話,是行為乖張、詭異之意),不是匪諜是什麽......”。

 

出了這件寫生事故之後,我這位藝術匪諜很有些後怕。雖然在扭送警所的過程中沒受什麽嚴重的皮肉之苦,但也被暴力推搡的感覺和經曆似乎很不愉快,如果下次再遇上這種事,誰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於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幸。為防後患,我立馬去了市文化館(當時叫群眾藝術館),讓管美術的領導賴修儒先生開了一張專門的證明,證明雲:“XXX人是市文化館特選美術工作者,會有寫生釆風活動,請有關單位支持...... 雲雲”。

 

唉,在一個文化都沒有的年代,還要繼續革文化的命,其結局可想而知。這次如此荒唐的遭遇,讓人們不得不深思:除了掃除文盲、藝術的掃盲工作,恐怕也刻不容緩……。

 

近年國內有不少體製內外走穴性質的寫生活動,寫生好像又火起來了,還成立了不少的協會、組織、社團,其中有一個叫“寫生中國”的組織,我有幾位學生在其中身居高位,任秘書長、副主席之類。我雖未參加任何組織,但在近年來的寫生活動風行之前,我也策劃和參加過不少的展覽帶寫生的活動。最早的一次大約是在2010年前後,得好友家鴻兄支持,我在四川西昌策劃一個名為“燃點”當代藝術項目,其中就是由當代藝術邀請展和采風寫生活動兩部分組成。此“燃點”項目到今天已進行了十次。參加活動的藝術家來自全國各地和海外。作品也由西昌的火把廣場藝術展廳展到了成都的藍頂美術舘。不少國內頂級批評家,如栗憲庭、吳鴻、廖雯……,美國批評家沈揆一、安雅蘭(Julia Andrews)……., 與特邀的藝術家如陳丹青、何多岺、高小華、秦明、龐茂堒……等大腕們都參加了我策劃的“燃點”藝術項目。2010年的首次寫生采風就選在涼山州各重要區域如西昌、瀘姑湖、布拖縣等地。藝術家們畫了不少好畫,也在中國西南地區引開了一陣陣藝術旋風。

 

約在2015年前後,我參加了一次由四川美院教授們組織的寫生活動,算是我第一次作為藝術家身份參加的活動。寫生地點是在成都近郊的大邑縣和西嶺雪山等地。這一“走穴”的活動,由大邑縣政府和一家當地民營企業買單。參加活動藝術家寫生作品中選出一件由主辦方收藏,所有費用由主辦方負責。參加者是川美的一幫寫生高手,如翁凱旋、張傑、李東鳴、羅曉航、朱德富……等人。和他們畫了一周左右的風景,學了不少東西。

我因在美國多年,作畫的方式有了很大的改變,幾乎很少再提筆畫風景,武功幾乎廢掉。這次重操舊業,手上的活兒無比生疏,因此,我的寫生畫得很????順手。但與自然直接的接觸,用眼用腦,再用手、將自己的感受呈現於畫布,感覺還是不錯,再加上接待方高規格接待,比一般踏青旅遊之類活動要高級很多。

 

我在國內最後一次的寫生活動應該是在2017年前後,我在四川西昌策劃了一個題為“藝無界 - 中、美、俄三國藝術行動”的寫生創作活動,為期一月。中方多是國內藝術高校教授、俄方的藝術家也來自莫斯科的蘇裏科夫美術學院的老師,美方有我校美術係係主任,還有其它美國藝術高校的教授。那次寫生戰線拉得較長,先去了雲南麗江、大理,後回到西昌整理創作,完成的作品次年展出。

 

中美俄藝術家的“三國演義”被證明很成功,這種成功當然與當時寬鬆的政治文化語境直接相關。客觀的評價,蘇裏科夫美術學院的教授們的文化藝術素養層次不低。不僅畫得不錯,還能歌善舞。三國藝術家們除了一起享受畫畫的愉悅,還能一起哼唱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類的俄國民歌。可見,藝術是人類能共享、共情人性精神的最佳方式。我曆來都是“寧做愛、勿做戰”(Make love, not war)口號的篤信者,因為藝術可以是文明進步的力量,而非戰爭。多年不見,希望這些俄國藝術家們沒有陷入這次的戰爭災難就好。

 

依我看來,寫生不僅可以作為收集素材,訓練手眼和思考判斷的能力,更能在與描繪對象的直接地對話中,碰出些諸如靈感之類的思想火花,讓藝術貼進生活、貼近本心。

 

2023年3月 於馬裏蘭靜灣

 

後記:

作為曾經“藝術匪諜” 的我,後來總算修正成正果,從事自己酷愛的視覺藝術,在中美高校執教N年,也名正言順地畫了不少的寫生,再也不怕被紅袖章民兵捉去警所。如下是給學生課堂的部分示範習作,應該是我繼續“作案”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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