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陳丹青:除非我們親曆 - 懷想侯一民先生

來源: 伯樂山翁 2023-01-06 12:58:0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249 bytes)

除非我們親曆

懷想侯一民先生

陳丹青

 

    昨天黃昏,候先生去世了。今晨見到訃告,就坐下來回想他。

    侯先生,相貌堂堂,有威儀。如今市麵見不到這等人物了。而 他總是笑吟吟的,隨時詼諧,但即便笑著,他仍然有威儀,而且深 沉。講到憤恨慘傷之事,他照樣笑,但目光斂了笑意,用好看的眼 睛,逼視你。那天他指著我畫架子跟前的地板,說:

    “就在這裏,他們打了我十四天,不讓回家。”

     這時,他的眼睛又笑了——為什麽他會笑呢——“皮肉打爛了, 粘在地板上,翻不了身。”那是我們上學開課的頭一日,四十四年前, 眾人聽了,當下不知怎樣回應。

     那會兒的美院規矩,師長一律稱先生。那一刻,我記得全班默 然,沒人叫聲“侯先生”。

     以九十二歲高齡算回去,侯先生是老共產黨員,1948 年北平 藝專地下黨支部書記,而校長徐悲鴻不知道。“有天我爬在樹上,” 他厚厚的雙眼皮笑得疊起來:“他們跑來跟我說:你創了禍啦,徐先 生要開除你!“我忘了什麽禍,結果自然是沒給開除。翌年,天安門 開國大典遊行隊伍中,據說就有他,還有另一位美院地下黨員,日 後與他爭鋒的李天祥李先生。

     現在想,支部書記候一民爬樹那年,才十八歲。訃告裏上了幾 張青年侯先生的黑白照片,實在是大帥哥。待我混進美院麵見侯先 生,他正當四十八歲,穩重,篤厚,正像我們心目中的老畫家。算 算他被痛毆的歲數,更是青壯。那年月多少教師被打死了,他居然 活到昨天。

     我們小時候遠遠景仰侯先生,以為是老頭子,其實他畫出劉少 奇與礦工的那幅畫,根本就是小夥子。六七十年代沒人知道西歐與 美國的藝術,油畫世界的“天花板”,就是蘇聯作風,且看侯先生筆 下那群黑黢黢前行的礦工,全是筆觸,全是力量,擱當年,十足前 衛。

     所以我們這群考上美院的*****將在他門下舞弄油畫,想想便即 神旺。結果考試末一天,侯先生笑吟吟走進來,左右招呼後,問我 歲數。我答二十五歲,他那樣地把嘴收進去笑,狠狠看定我,說出 我們萬想不到的話:

    “哎喲,你們可沒給耽誤啊。” 如今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實在說,共和國出道的頭一批精英, 不管幹什麽,都給折損了最可有為的壯年。不久,我在後院破旮旯 看見侯先生站在一塊大畫布前,布上正是他重新畫的礦工與劉少奇, 原作呢,早給毀了,他被痛毆,就為這幅畫。我所折服杜健先生的 《在激流中前進》,也給拆下木框扔地上,給人走來走去。

     杜先生說及此,神色平然,不見半點怨責。他也老黨員,我們 進校時,他正與夫人高亞光先生畫著巨大的畫,幅麵中央停著周恩 來的靈柩。是的,這就是他們那代人。

     師生間的彼此交處而漸漸明白,要有足夠的歲月。侯先生的早 年精彩,我輩隻能想象,待有了師生緣,他已步入中歲,往後數十 年,眼見得師長們俱皆老下去,老下去,其中階段性麵見,到此刻, 應該寫點出來了。

      侯先生所能給予的指教,少之又少,不是遺忘,而是,他並不 常來,來了,也不像上課。私下裏他是可以長談的老師,課堂上則 要言不煩,從不做理論的冗談。

    “你要畫腳,不要注意鞋子。”他看我在畫女紅軍模特的足部, 笑吟吟說。我說舊軍裝的洗白的藍色,好難畫,他正色道:“別管它 什麽紅啊藍的,你要調出說不清哪種顏色的顏色!明白嗎,說不出 哪種顏色的顏色。”

     巡看同學的畫,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沉吟著,微微笑,他 的笑有感染力,訊息好多,我們便讀他的神情。考試期間,臨到考 創作,眾生踹踹,因那時的教條都是命題創作,侯先生出謎似地環 顧一圈,故意逗大家,接著叫道:不設題,隨便畫!於是滿堂歡呼。

     真的,他不管我們,隻顧微微笑。從高原回京那夜,同學景波 帶著我和那幾枚西藏組畫走去他家,給他看,看到《康巴漢子》,我 們七嘴八舌說是哪張臉像誰,侯先生伸手指向正中的漢子,一字一 頓說:“我看哪,他就是他。”

     那一陣侯先生的興奮點,不在油畫,而在別的大計劃,不久, 由他領銜,美院新增了壁畫係。他相中景波,景波便也攢兜我去壁 畫係,我不情願,侯先生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說及此,倒是黙然。 又一年,我申請出國,結結巴巴與他說了,他一怔,完全不笑,沉 下那張英俊的臉:“丹青啊,你正是抓緊出作品的時候……”我支吾 辯了幾句,他低頭聽我說完,忽而換了哄小孩的口吻:

   “好吧,好吧,怎麽辦呢……”隨即輕聲歎氣。

     不久他請我到家吃飯,算是送別。整塊的羊腿和大紅薯,使我 相信他祖上真的是蒙古人。那天清晨我在傳達室候車上機場,侯先 生沉甸甸走來。他那時有點微胖了,並不多話,捉了我巴掌猛地一 握,掉頭就走,同時喃喃道:“走吧,走吧”。

     這兩天網上出現好幾個侯先生的視頻,諸位見到的是白胡子老 人,活像今人想象的李聃。高小華給國博畫周易文王,便一五一十 依照侯先生的臉。但我所記得的侯先生,胡須刮淨。八十年代作興 西裝,有一回他穿了走來,頭發往後梳,簡直銀行總裁,他語音頓 挫,一開口,又儼然像個高官。果然,好像是我去了紐約三四年樣 子,遠遠聽說老院長江豐死後,侯先生被任命了。

     好像是 1987 年,他忽而飛臨紐約。“丹青啊,我候一民!”電 話裏聽到他,如幻似真。我不記得這趟遠差的目的,好像竟要在香 港籌辦美院的分院?反正侯先生是美院出了名的會辦事,能張羅, 人脈又廣。他住蘇荷區台灣舞蹈家江青寓中,喚我去,才發現這位 老共產黨員與港台旅美的文藝精英,個個熟稔,談笑風生——香港 大導演李翰祥是他北平藝專同學,曾隨他帶進我們的教室——之後, 他去了加州看望長兄,那長兄,竟是民國年間的空軍軍官。

     原來如此,他的被痛毆,又多一條理由。

     我於是陪他在曼哈頓走。侯先生好儀表,塊頭大,走在洋人堆 裏照樣氣概非凡。我陪他進了幾家古董店,主人恭恭敬敬,以為有 生意,有個老板悄聲問道:“he looks like big man……”那樣的店 堂,我平日不敢進去的,現在,被毒打的地下黨員在喬治一世和伊 麗莎白時代的豪華擺設間緩緩走動,帶著那樣一種表情,十多年後, 我在戒台寺側侯先生別莊才明白他那時的表情:他自己就是瘋狂攢 集古董文物的 big man。

     夜裏我們仍在第五大道走,他邁著大步,自言自語:“我父親…… 我大哥……都參加革命……”周圍是曼哈頓疾步匆匆的人流,車流, 摩天大樓。我瞧著他寬大的後背,隻顧看前方,好像忘了我在左右。 “都被他們整……幾乎整死。”怎會談起這些呢,忘記了,但我從小 見了長輩,總要追問從前的故事。

     臨別,他把自己龐大的身體坐穩了,臉一沉,開始勸我擇時回 去。那幾天我倆已不再是師生,此刻他又變得像個領導。

     “我知道。”他慢吞吞說:“我知道你爹是右派,知道你們知青 的經曆……可是美院需要人,國家需要人……”我心下叫苦:又來了, 看來他真的是個領導。那年我三十三歲,說話不知輕重,可是對著 侯先生那張臉,我常會放肆,因他從不教訓我。這樣的有點僵持著, 臨到分手,他又歪腦袋看旁邊,緩緩說:“你在這兒不容易啊,不容 易……”隨即抬眼正視我,站起身來。我讀出他的目光的意思:“小 子哎,你不會聽我的,我知道。”

     我抱抱他,發現革命人習慣緊緊握手,不太會擁抱。

     接下來的劇情是什麽呢?回國後,侯先生旋即下野了,美院小 圈子稱作“政變”,亦不為過,而老同學頌南與景波是他近旁的人, 我怎會不知:說是官場舊事,無非上下其間的小人。將他支開的招 法,是移去中國美術館當館長,而適配為官,樂意為官的侯先生寫 了回絕書。

     無聊而有趣的官場啊。誰比侯先生長得更像官員呢,而一朝為 官,我相信,這位北平藝專小支書的宏願,是撒開了做事情——其 實侯先生很傻。但老帥哥是有脾氣的,我為這脾氣鼓掌。而今想來, 卻是他重拾性命後的又一場羞辱,不下於當年被痛毆。

     翌年收到侯先生的信,老頭子到底誠實而大氣,他不掩飾自己 受傷,但語調平靜,一句不提涉事的人,每個字方頭方腦,好比他 被揍之後爬起來,凜然站好。就此,他的另一段生活開始了,幾乎 帶著喜劇感。多年後在深圳遊樂園見到數百上千各族人民小雕塑, 方頭方腦的,我就認出了侯先生。

     1991 年他又翩然來美,事忙之餘,特意來到我的寓所。“丹青 你知道嗎,我現在是個地主!”他喜滋滋說,旋即大談他的山莊、孔 雀、貓狗,還有他在深圳的大項目。我說侯先生你多大啦, 他眉毛一挑:“六十有一!”

     今歲我已到古稀之年,才知“六十有一”多麽年輕而能有為, 可是那天我心想,侯先生老了。如所有被耽擱的那代人,之後二十 多年,他試圖,而且成功地向自己證明,他還能做巨量的事情,還 被需要。

     終於,新世紀頭一年,我坐在他滿是鳥糞味的大山莊。所有來 客一定參觀過他齊集自己全部作品的圓形美術館(他鄭重畫了他的 老師徐悲鴻、董希文、艾中信,個個畫得像是曠代英雄),看見籠子 裏懶洋洋的孔雀(它們一律土灰色,老兩口哪有功夫 給它們洗洗)。我所驚訝的是無處不在的佛頭、唐三彩、漢魏石象, 密密麻麻的小件,一邊笑眯了眼,管自嘟囔:

    “解放前後北京地攤上都能撿到。一有稿費就往那兒跑……他們 不懂,我撿漏!“這就是地下黨帥哥的業餘生活嗎?我問他怎能不斷弄到新出土的物件,“線人會來送貨的……”他瞟我一眼,歎口氣, 耳語般放輕語調,忽然顯得可憐:

       “弄這些玩意兒,我候一民才能活下來呀。”

     那時他已留起長長的胡子,任其垂散,變成我陌生的候一民。 我相信他願意示人的老態是這樣一種風神,回向歸隱,那是他內心 的另一處資源,包括古董。他真的歸隱了嗎,山莊另一側是他設置 的會客廳,或者,會議室,空蕩蕩停著莊嚴的塵埃。我又想起他曾 是領導,以他的資望,在如今被稱為領導的人群中,他是令人起敬 的老藝術家。

     2005 年,油畫班同學聯袂去看望昔年的師尊。折騰二十多年 壁畫夢,油畫家候一民似乎回來了,老頭子扛出新油畫,畫著騷動 的群眾,右側,幾位教授模樣的人反剪雙手,被押出來——他到底 不能忘卻往事,臨老還要在畫布上重現。邊上有一幅依照片製作的 兩伊戰爭畫麵,沒畫完,顯然要找回年輕時代的筆力。你也關注兩 伊戰爭嗎?我問。他像個壞孩子那樣(帶著花白的胡子)大笑:

    “你們不知道哇!我喜歡畫造反,巴不得天下大亂世界革命,我 就有得畫!“

     他邊笑邊喘,腦袋縮進雙肩,作認慫狀,仿佛說漏了心裏的秘 密。那一瞬,我對他又起愛敬:我也向往畫造反,畫血腥,我們是 被暴力吸引而驚怵的同一茬人。

     那年地震過後,不曉得怎麽一來,世紀壇展出了侯先生的一組 抗震係列,尺幅很大,雖說不是造反,但他被哺育的苦難美學又一 次讓他不安分。景波攜我前往,隻見白胡子老人柱著手杖,振振有 詞,人群似乎沒在聽他,當嘈雜稍低,侯先生莊嚴地說:

     最近,我心裏,總要想起一個名字:毛澤東!

     現場人太多,我沒上前招呼,現在想,便是末一次遠遠地望望 他——本周,老人的死亡的消息接踵而來,小小美院,年逾九旬的 李化吉、鍾涵,高齡過百的周令釗,相繼辭世了。七十多年前,他 們是一群咄咄逼人的青年才俊,其中有位候一民。

     人其實難以了解長輩。現在我試著想象他,然而隻能止於想象— —我沒有在三十多歲被人毒打。我沒有經曆過上任與下野。我沒有 好幾屋子古董(甚至沒有胡子),當然,更沒在十八歲加入地下黨 ——除非親曆,我不能說了解侯先生。

     他最耐看的畫,是 1957 年畫的青年地下黨,時年二十七歲,此 後沒再畫出如是豐厚密實而血氣方剛的作品,好一幅卓越的蘇聯油 畫呀——那年,馬克西莫夫本人正在北京(想想吧,倘若杜尚或是 博伊斯介入央美的教學),那時,北京與莫斯科正當結盟的盛期(我 出生那年,中蘇友好大廈在北京與上海動工)。同樣重要的是,侯先 生在畫自己的十八歲。我不知道這位帥哥與同夥的行狀,究竟如何, 但當你十八歲進入秘密組織,從事亡命的勾當(多少地下黨小夥子 臨近四九年被反綁了拖出去,照準腦袋開槍),那種緊張、浪漫、向 死的狂喜,我們沒有過。

      而僅僅一年,侯先生親見了這個組織奪取全中國。

      在侯先生的年代,個體價值,多元文化,根本不存在。同時, 在宏大敘事中,優秀的個體有可能找到無可遏製的能量,並理所當 然神聖化,如奉宗教,祭獻個體。此外,我不相信動人的經驗都能 轉化為藝術,除非有相契的美學,正好在場,有如春藥。在這幅畫 中,我們二十七歲的帥哥找到雙重的咬合與迸發,如所有藝術家畢 生最妙的一兩件作品,可遇而不可求。

      他二十九歲開手描繪安源的礦工,仍來自 1948 年前後那場席 卷億萬人的洪流。然而侯先生終究不是礦工,他以蘇聯油畫的激情 想象礦工,我以為不及《青年地下黨員》。但沒關係,“我喜歡畫造 反!“何止如此,這位帥哥果真目擊過造反的大成功。

      或許因此而侯先生經得起毒打嗎?這是理解侯先生(及所有同 樣命運的老黨員)最最困難的問題。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曾親曆。 當他被揍翻在地,我十來歲,親眼見過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壯漢,重 重地撲倒,爬不起來。在血肉與地板撕扯的十幾個長夜,侯先生想 過什麽?

      他沒人可說,於是對我們說。為什麽泛起滄然的笑?多年後木 心告訴我一個古詞,叫做“痛咥”,專指這種笑。

      訃告的影像中,1973、1976 年,侯先生已在工廠教畫、寫生, 挺著腰板,半點看不出幾年前近乎喪命的毒打,那時他想不到自己 會高壽九十二歲,但他到老不能忘記那場休想還手、無可掙脫的屈 辱,反倒地下黨種種故事,他僅隻提到爬樹——聊到徐悲鴻,他又 笑得發顫,說是徐先生給新生作報告,講著講著,長衫裏掏出塊雞 血石,得意洋洋,說是剛從琉璃廠弄到。

      他在回想他的老師,如我此刻寫他。近日辭世的老人,無法趨前 拜別,但侯先生最後的時日,我也不願見他。我知道他荒山裏垂老 獨坐,身邊是忠實的老伴。“你倆怎麽好上的?”我曾問。“鄧澍嗎?” 他不看我,笑起來:“她是解放區的。”明白了,好一對革命愛侶啊, 地下黨帥哥立馬愛上了她,然後鄧澍就陪著男人挨打。何止十四天! 據說兩夫妻半夜裏忍痛療傷,黎明前,扯著棉絮彼此捂上要害的部 位,護護身子,待天亮,被學生押出去繼續打。

      這就是侯先生的美院生涯嗎?他在盛年出局了。身為北平藝專 四六年那屆頭號佼佼者,因出眾而招忌,原不必驚訝。我想過,以 我的不知趣,若他當年身在局中,我會疏遠他,他出局後,我還是 狠心疏遠他:我不願看他老蒼蒼坐那兒,壯誌未酬,虎落平陽。          走吧,走吧,侯先生。如多數年邁者,他漸漸不認得,也看不 慣這陌生的時代。有誰看得慣呢,好在他隨時進入自嘲,那是他療 傷的棉絮。我不介意他暮年鮮有聽者的滔滔宏論,我所確信的是, 他從未失去他可愛的嬉笑。倘若侯先生不苟言笑,我不會太牽念, 更不會愛他。

                                         

                                                 2023 年元月 2 日—5 日寫在烏鎮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