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和婚姻背後是什麽
文 | 劉擎
一 “我願意”,“我喜歡”
我在《西方現代思想講義》裏寫過,在傳統社會,愛情和婚姻是兩件事情。我引了歐洲中世紀的一個例子講,當時有觀念認為結婚意味著兩個人的愛情關係結束了,可以開始新的關係了。因為那時候,婚姻的精神是責任,是保護財產和維護家族延續,而愛情是另一回事。甚至有人說,愛情會敗壞這種嚴肅的責任。到了一百多年前,“為愛成婚”的觀念才開始流行。愛情和婚姻在一起,這是一個很特殊的現象。
愛情和婚姻這種特殊的結合會帶來危機,但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被兩個因素阻止了。一個是男女不平等。男性主導的威權結構使得家庭穩定,但這個穩定是以一方受到壓製為代價的。第二是雙方的依賴。男性在家務上不獨立,女性在經濟上不獨立,相互依賴,相互提供對方稀缺的資源。
到了一百年後的今天,愛情和婚姻混在一起的問題逐漸暴露了。主要是女性經濟自主了。女性如果在經濟上不獨立,她在關係當中可能蠻難做到平等的。不是說一定如此,但是大概率如此。所以女性的經濟自主——其實男性也一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這是第一代女權主義教給我們的一個硬核經驗。如果現在的男生說“我養你”,女生可能會想“誰要你養啊”。
這種情況下,維係雙方在一起的功能性需要改變了。出現了一個新的、最關鍵的問題:我喜不喜歡,我願不願意。但是“喜歡”“願意”是會變的,把婚姻建立在愛情上,就使得關係變得非常不穩定。
在感情中,一個實際的問題是,一個人喜不喜歡你,有很大的偶然性。他不喜歡你,或者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很可能不是單純因為你工資不夠高、才華不夠好、容貌不夠漂亮。愛情比較致命的地方是,一個人在關係中的“不喜歡”“不願意”,是對另一個人的全麵評價以及綜合否定,這是很大的打擊。
我們現在的判斷標準也更多樣了,在感情這個問題上,主觀性就更高,而它帶來的打擊、造成的後果都會變成我們麵臨的問題。
“我喜歡”變得這麽重要,一方麵包含著對個人的尊重。但另一方麵,這種現象又讓我們困惑:有時候和別人討論問題,對方一句“我喜歡”“我願意”,似乎就無法反駁了;一句“我不在乎”,就可以否定討論的價值。這種輕率的傲慢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但在今天變成了現實,有時甚至顯得合理。由自己來判斷,自己作為最高的標準,這一方麵讓人處在解放了的輕鬆和興奮當中,另一方麵又處在不確定的、沒有把握的焦慮當中。
二 信任和安全感
信任也是一個麻煩的問題,信任有的時候很強大,但它也會很脆弱,因為信任的前提就是“有可能背叛、有可能被辜負”,所以信任才是一種能力和一個可貴的品質。也就是說,信任總是有風險的。而當一個人在感情中談條件時,“信任”就放在了被質疑、被拷問的位置。
比如說像婚前約定協議,在西方很早就有了。他們有一個習慣是,可以把事情攤開說,但這不妨礙他們的感情。當然,他們也有他們的問題,也會有麻煩。但對於“該算的時候就要算”,他們更習慣、更能接受一些。而我們更喜歡用默認的方式。中國有一個文化,我們隻要“感情好”了,我們就不算賬,我們可能會覺得在愛情中加入婚前協定很膈應。
傳統社會穩定性強一點,用默認的方式大概率還是行得通的。到了今天,默認的方式風險就變高了。比如對於某件事,我以為是這樣,原來你不是這樣想的,我就感到被辜負了。但是如果用算賬的方式呢,比如兩個人要結婚了,其中一方把律師約來,兩人坐在一起簽婚前協議,在簽的時候,突然其中一個人就想,這算怎麽回事啊,算了,我們不要結了吧。計算這件事可能會破壞一些東西,我們沒有辦法把計算和感情分開,分別地就事論事。我們理性計算的那一部分,和我們全情投入的那一部分,它們好像有一種不兼容性。
所以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兩個人的感情、婚姻,需要談判,需要一個契約,但事先做好協議,又會損傷感情。全部擰在一起,就會出現很多感情問題等待被討論。
在今天,我們仍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對象、伴侶,或者可能的伴侶和對象,到處釣魚,到處撒網,我們的“不能容忍”和傳統是一致的。但更有意思的是,如果“不能容忍”仍舊是現在主流的參照標準,為什麽現在會有這麽多的人不顧忌這個標準,會去“越軌”、“犯規”、成為“渣男渣女”呢?這裏麵是有模糊的地方的。
那些被評判為“渣男渣女”“海王海後”的人,可能和控訴他們的人也是一樣的。他們有可能其實是共享同一套邏輯,害怕受到傷害,都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付出是不一定有回報的,自己很可能會被辜負的。所以在這樣的心態下,彼此雙方選擇的感情狀態就是曖昧,兩個人對彼此有點兒意思,但誰也沒有給這段關係一個定義。“在一起”成了一個變量、一個互動狀態,隨時浮動。比如你可能有50%的幾率和這個人在一起,突然情人節沒有送你禮物,50%就變成30%,而雙方也許沒有達成共識,很容易就出現了“渣男渣女”“海王海後”。
理性的、自利的態度,原本是挺好的。但是所有人都這樣做,就造成了一個普遍蔓延不安全感的環境,這就會使得人們的互動成本特別高,大家都在猜測、揣摩、懷疑……你發一條微信,他回這麽一個表情,意味著什麽?查查百度,看看文章,然而又不一定對。一個低安全感的文化對所有人都是不利的。
我相信有真正的“海王”或者說“情場老手”,但是這樣的人太少了,哪會有現在說的這麽多呢?他會精神分裂的,心理學上不支持這樣的人。除非他是為了達到一個更高的目標,或者是有一個更高的使命,比如他是一個間諜,身負某種任務等等。一般人是不願意處在這樣一個狀態中的。做渣男、渣女也需要天賦,這種人在嚴格意義上把其他人當作滿足嗜好和欲望的工具,他要有非常冷酷無情的心,他要能夠操縱人。
作者劉擎 圖源網絡
三 勇敢和理想的愛情
我不鼓勵愣頭青。我鼓勵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勇敢裏麵是有判斷的。勇氣和判斷力是相輔相成的。正因為你的判斷也不能窮盡所有的可能性,風險和不確定性是永遠存在的,所以我們才需要勇敢,所以勇敢才是美德。但勇敢和沒有判斷的勇敢——魯莽——是一定要分清楚的。
而且,勇敢本身會塑造關係,而關係又會塑造一個人。戀愛是這樣,好的朋友關係也是如此。你要舍得自己去經曆一段感情,但遇到挫折時,你不是責備自己,而是反思自己。最深刻、最長久、對你最有益的是,把痛苦的情緒和理性的反思結合起來,它會重新塑造你,滋養你,這是一個非常珍貴的來源,你最後可以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否則,在一個高風險的社會裏,如果你用一個非常高的安全標準來生活,你能怎麽辦?你就隻能獨處。
我知道現在好多人單身或者不婚,並不是完全不交往,而是內心有一個自己的根據地,這個自我的空間不容侵入。在這個基礎上,也可以去交往,但這種交往是局部性的、有限的關係,沒有辦法使人體驗到最深的感情的美麗。有時候那些好的、動人的戀愛故事恰恰是,最初的兩個獨身主義者,因為愛情淹沒了自己,就把自己交出去了。當然,也許這也是一種風險吧。我特別喜歡伊桑·霍克演的《愛在》三部曲。最後兩個相愛的人成婚了,但是當年那個光環都去掉了,他們有爭吵,有孩子。電影的第一部和第三部是有關聯的,你需要有過那樣一種非常忘我的愛情,才會有一個雋永的中年和老年。
我給電影《革命之路》寫過一篇影評,說愛情像革命,婚姻像製度。革命的時候,沒有特別強的理性,聽憑自己心靈的召喚。但是過日子,要有好多安排、機製,這是治理。大家看到的一麵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到婚姻都會有一種幻滅感。好比法國大革命,就造成了一個製度,其實是特別不如人意。但如果你們真的是有一個非常美好的愛情記憶,即便它會被淡化在家長裏短、油鹽醬醋的漫長歲月裏,它也一定會在某一時刻讓你重溫,它有它的力量。
所以,在這樣一個悲哀的、悲觀的、沮喪的氣氛裏,為什麽大家還會看那些經典的愛情故事?其實內心還有所向往。隻是我們的訴求是:需要伴侶;同時我們不舍得讓自己的自主性、獨特性受到幹擾。因為人是害怕孤獨的,或者說生活在孤獨這樣的選擇後果中,人要很強大的。
這怎麽辦呢?我再次提一個背景,現代社會人與人的關係是:“在人間”。這三個字聽起來很拗口,指的是人們生活的社會,同時也暗示了人類生活是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的活動。當這個社會裏的人越來越自由時,我們之間的共同點就是“彼此之間的交談”。
我們需要靈魂伴侶、筆友、戀人、朋友等等,需要包容的、諒解的、交談的關係。之前談到“渣男渣女”時提到的工具理性,它有自己的適用領域。但人類在“係統”之外,還有生活世界。這關乎我們的自由、尊嚴、愛和正義。
理想的愛情仍然作為一種想象存在著,要不然現在的人不會感到那麽無力,那麽悲哀。愛情還有什麽價值?我覺得兩個特別重要,一個是,人要承認,每個人都是凡人。但是愛情非常奇妙,當你進入那種經典的浪漫愛情時,在世界上的另一個人那兒,你能得到徹底的、無限的、至高的承認——你是最好的。在其他生活中,你學術再好,總有人比你好,你掙錢再多,總有人比你多。但唯有在愛情這件事裏,每個凡人都可以成為全世界最好的,這個非常了不得。愛情是上天給凡人的恩寵。
第二點,在那種經典的愛情裏我喜歡那個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他提出“minimal form of communism”,最小單位的共產主義。什麽是小型共產主義?就是我奉獻,但不是單向的付出。我奉獻以後,在你的幸福中同時感到我的幸福。你越幸福,我也越幸福。這裏的理想關係是:你越是你自己,你越是被另外一個人愛。兩個人的“小型共產主義”是可能的,即“我最大的心願,是使你幸福,所以我在成全你的時候,是滿足了我自己最深層的希望”。
本文節選自GQ中國劉擎訪談節目和《看理想》梁文道,劉擎,周濂三人談,經劉擎授權發出。
所有跟帖:
• 湖南衛視即將被圍剿! -YMCK1025- ♂ (212 bytes) () 09/07/2021 postreply 16:4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