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故事方麵,他(周雲蓬)是有優勢的。因為眼睛看不見,聽覺就靈敏,而故事都是在講和聽之間。當我們閉上眼睛,黑暗裏湧動的隻有聲音和感覺,世界在單一的色調上呈現出另外的可能,而這個可能裏會產生新的可能,如同發出了新的枝丫。”
——餘秀華
盲人民謠歌手 周雲蓬
那女子在半山腰喊你:星期一。她把整座山喊成了大教堂。夜從山腳下升起,她怕你迷路,但你走路無關光與暗,她剛認識你還不了解這些。
我原本想寫一本《阿炳傳》,就到了無錫,想找找他的痕跡。我從“八佰伴”一直走到“南禪寺”門口,這裏整個變成了國際化大都市,阿炳連同他那個舊社會按時關閉的老城門,早已沉入地下。
我在無錫長途汽車站徘徊了一會兒,上了一輛開往安徽的大巴車,中途路過宣城。這地名在唐詩裏見到過,那就下車看看。城區無精打采的,老不老新不新,沒啥詩意。聽說敬亭山也在此,坐上三輪車,直追李白後塵上敬亭山。
時近黃昏,很多吃飽了消食的人,往山上溜達。我隨大溜兒登上一級級台階,越走台階越多,人漸漸少了。有一個念佛的居士,一聲聲“阿彌陀佛”,從後麵趕上來,他問我,去哪兒?天快黑了。
我隨口問,山上有住處嗎?
半山腰有個茶室,旅遊旺季時好像可住宿,他說可帶我去看看,現在還開著不。
又上了百八十級台階,兩邊的蟋蟀叫起來,山氣涼絲絲地從腳底湧起。他說,到了,亮燈的地方就是。
茶室女主人操著一口南方普通話,聲音很好聽。女主人解釋,現在是淡季,服務員都下山了,隻留下她看店,還有個打掃衛生的大姐,白天上來做飯清掃。看你不像壞人,眼睛看不見怪不方便的,就留下來住吧,每天二十塊,吃飯嘛,一起,多加個碗筷,不用算錢了。我連聲感謝。
她帶我來到院子裏一間大木屋前,門檻很高,像是一間老房子,走在裏麵腳步聲“咚咚”響,還有點回音。外麵一大間好像是個倉庫,裏麵有個小屋,是我住的地方,房間裏散發著老木頭的沉香味。她給我鋪好床,點上蚊香,告訴我床頭紗窗外有一大片竹林,早起空氣挺好的。說罷,帶上門走了。躺在床上,我琢磨,這姑娘膽子挺大的,平常一個人敢住在山上。
白天一路坐車爬山,這時困勁兒上來了,“咣當”一下就睡過去了。等到聽見有人敲門喊,小周起了,吃早飯。恍惚間,我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聞到清晨的竹葉香,隨手摸到雕花的木床欄,想起來了,我在敬亭山上,馬上一骨碌爬起,,昨晚太累了,沒脫衣服。小晴又叫了幾聲,昨晚我們已經互通了姓名,我姓周,藝名叫星期一,她叫小晴。她先帶我到院裏井旁刷牙洗臉,她說,這是口古井。果然,喝了一口水,冰甜冰甜的。進了茶室,飯都擺好了,米粥、饅頭,還有一盤醃菜。菜味有點怪,小晴解釋,你別以為我給你吃的是發黴的剩菜,這是我們這裏的特產,叫爛菜,很好吃的。果不其然,吃到嘴裏,酸辣臭,蠻有回味的。
吃完飯,她問我,要去哪兒玩兒?我說,沒啥計劃。她建議,那一起喝茶吧。我們喝著茶,互道身世,我講自己賣唱的事。她勸我,老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你可以考個文工團啥的。我說,形象太差,上不了台麵。她回憶說,當知青那會兒,有個姓李的男青年,是你們東北人,也會彈吉他唱歌,憑著這手藝,還勾搭了一個村子裏叫小芳的姑娘,結果一回城就把人家甩了。我說,忘恩負義啊,好像聽說過。她講,自己結過婚,錯嫁了男人,總愛打老婆,實在忍受不了,最後離婚了。說完,轉頭向著遠處幽幽地感歎,我們這一代人命都不好!我似乎聽到山下整個一代好姑娘都深有同感地跟著歎了口氣。
山中的日子過得美,白天吃小晴做的飯菜,喝著古井水泡的茶,夜裏一夢黑甜,旁邊還有個尼姑庵,上早課的木魚聲“篤篤篤”敲起,預告黎明將至。
但是有一天,我茶喝多了,晚上幾次起夜,再也睡不著。躺在床上,聽見外麵的庫房裏有動靜,先是什麽東西窸窸窣窣地滑落在地上,凝神細聽,又沒了。過了一會兒,某扇櫃門“砰”地關起來,又安靜了不久,傳來勻速的有節奏的像是腳步聲或者敲擊聲。我的心髒一通亂跳,有啥東西在門外嗎?趕緊爬起來,摸索著把門插好。
回到床上,豎起耳朵,一直等到尼姑庵敲木魚,心裏才踏實下來。第二天,我不好意思問小晴,怕顯得我一驚一乍,沒見過世麵似的。估計是老鼠,據說老房子裏還會有蛇常住,基本上與人相安無事。盡管想明白了,晚上還是睡不著,那麽均勻且有節奏的動靜,不應該是蛇能弄出來的,老鼠小胳膊小腿的,也沒那麽大力量。到底是啥?想了一夜,木魚聲“篤篤篤”地敲起來,我才恍惚睡去。吃完午飯,本來要出去溜達,因為昨夜失眠,就回屋繼續瞌睡。快睡著的時候聽到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外間,推了推我屋門,叫了一聲,小周。
是小晴的聲音,我剛想回答,聽到她自言自語,出去了。然後又進來一個人,小晴的嘴被堵住了,發出嗚嗚的聲音,然後就是急切地喘息聲。我的小心髒跟夜裏似的又亂跳起來,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怕被人發現在屋裏。聽小晴低聲說有人來了,瞬時又安靜下來。不知道他們啥時出去的,反正再沒聲音了。
我聽懂了,小晴在偷情。這是啥話呢,人家是離了婚的。進而想,別人可以找她,我為啥不能找呢?我們孤男寡女同住一院,夜裏空山寂寂,豈不是機會更多嗎?
今夜三更,嘿嘿!三更,外間屋裏一聲怪叫,像是貓,又像是嬰兒啼哭。又來了,動靜越鬧越大了,不可能是小晴他們,茶室又沒客人,沒必要半夜到這裏來幽會。那種勻速的腳步聲又響起來,好像在門前還停了一會兒,接著聽到低沉的呻吟,一下一下的,好像一個身軀龐大的病重男子輾轉在病榻上,似睡非睡地疼痛著。
這時我想起小晴,她現在是一個人睡,還是身旁有別人?她怎樣呻吟呢?我是一邊怕鬼,一邊想女人,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烙大餅,終於睡著了。小晴掀開我被子,嘴裏吸著氣,她說,冷,鑽到你被窩裏暖暖。她的身體涼涼的,“哧溜”一下滑進來。我抱緊她,起初不敢動,漸漸地腦子熱起來,問她,可以摸一下嗎?她不吭聲,我的手指從她肩頭輕輕滑落在她乳房上,握住,像握著一個剝了皮的雞蛋,雞蛋清柔軟細嫩,不敢稍微用力,生怕捏出裂痕。乳房在我手掌裏溫暖起來,我問小晴,這是在做夢吧?她說,是真的。然後“篤篤篤”的木魚聲叫醒了我。我懷裏抱的是汗津津的被角,心裏空落落的。
不等天亮馬上起,一肚子悶氣,鬼也不怕了,抓起盲杖,“咣當”打開門,走進外間,我要查查夜裏鬧騰的到底是啥,牆邊摸到一口大缸,裏麵好像是大米,旁邊有一截木梯子,後麵戳著幾支大掃把,另一麵牆堆放著一些大木箱,掀開蓋子,裏麵塵土味發黴味撲麵而來,嗆鼻子。搜了一圈,沒找到棺材板骷髏頭,都是些普通的爛家具。真可笑,連個女人都沒有還怕鬼。
白天見到小晴,有點怪怪的感覺,夢裏摸了人家,心裏還是挺不好意思的。
我問她,我住的那個木房子過去是幹嗎用的?小晴說,聽說解放前那是個廟,供奉的是啥神就不曉得了,“文革”中改成裝木材的倉庫了。小晴追問我,咋了,有啥不對嗎?我說,沒,隻是夜裏有些動靜,應該是老鼠吧。停了一會兒,小晴神秘兮兮地問我,你怕鬼嗎?我不怕,眼不見心不怕。她被我逗樂了。
夜裏,那個桃色夢又來了,還是問她能摸一下嗎?不吭聲,這回尋到下麵了,越來越濕潤,正準備進入,“篤篤篤”,又及時被木魚聲叫醒了。
早飯麵對小晴,感覺心虛,白天的她倒不真實起來,忽遠忽近似影子一般。小晴問我,晚上聽見啥老鼠了嗎?我說,沒,睡得很好,還做了很多夢。夢到什麽了?我想了想說,好像夢到自己賣唱掙了很多錢,還接到通知要上春節聯歡晚會,春晚舞台上,十幾億人鴉雀無聲坐在台下,太緊張!唱歌跑調了,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就醒了。
她拍著手誇獎,這可是個好夢!等真的上春晚了,你可別忘了我。
躺在床上,我醞釀著連續劇今晚要進入高潮啊,快迷糊了,突然聽到有人敲紗窗,激靈一下,連續劇停播了。誰?窗外小晴小聲說,別怕,我在周圍轉了一圈,啥也沒有,安心睡吧,接著上春晚。我說,你真是嚇死人不償命,大半夜的,快回去睡吧。
她走了,我卻再也睡不著。這個小晴好奇怪,一個人住山裏,就因為膽子大嗎?夢中一起溫存的她怎麽那麽真切,別是個狐狸精吧?
早起,我到附近的尼姑庵燒了一炷香,詢問,廟裏有法力高深的師父嗎?一個中年尼姑說,山腳下住著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和尚,出家很多年了,他是遠近聞名的老法師。我問清了老和尚的住處,早飯畢,跟小晴說要下山走走,就出門了。沿著台階一級級下來,走到山下一路打聽,終於找到老和尚的住處,他正在唱經,手上敲著磬,有幾個男女居士圍坐在旁。我站在圈外,聽了很久,等他唱完了,大概發現我這個陌生人有所求,詢問我,小夥子,從哪兒來,需要啥幫助嗎?
我先鞠了個躬,說,師父,我是個賣唱的,最近住在山上,晚上睡不安穩,總做噩夢,求師父幫助。老和尚沉吟了一下,說,心安就不會做噩夢,道理很簡單。
我說,懂了,能不能求師父給我個護身符或者法器啥的,這樣晚上睡覺就不怕了。老和尚笑曰,一切相由心生,心不安,給你啥都沒用。我一聽,也對,看來是要不到啥具體法寶了。我道了謝,問清路,就回了。一路走,想著老和尚的話,不小心迷了路,腳底下沒了石板路,走上了一條土路。我想找人問問,接著向前走,兩旁樹的氣息逐漸濃鬱起來,沒遇到人,下了個小坡,我的盲杖戳到了一個柵欄門。我晃了晃門,問,有人嗎?問下路。等了一會兒,聽見裏麵有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加上一根拐杖左右探路的叮叮聲,我下意識感覺到門裏也是個盲人,想起一個門外的盲人向門裏的盲人問路,真是荒誕!我不想問了,轉身往來路走,門裏的盲人問,誰?他摸到門,稀裏嘩啦地找把手,我加快腳步,怕他發現我也是盲人。走了不遠,聽他在身後嘟囔,這是死路。說得我背脊發涼,趕快上坡拐彎,疾走,生怕他開門追上來。等我重新找到石板路,心才踏實下來。
回到小晴茶室,她問我去哪兒了,這麽晚回來。我說,去拜訪山下的老和尚。她說,你還信佛呢。心亂臨時抱佛腳而已。她漫不經心問,心亂,想女朋友了?我說,哪有女朋友,再說了,像我兩眼一抹黑,誰願意跟我呢?沉默了一會兒,她說,其實你把歌唱好了,自然會有姑娘愛上你。我不答,等著下文。等了一會兒,她說,聽我給你講個故事,是我媽講給我聽的。我有點失望,姑且聽她講些啥。
“文革”中,敬亭山有個王家村,村裏有個盲人老王,其實老王才二十多歲,但因為眼盲整日拄著盲杖顯老。話說老王自幼跟師父學會了吹拉彈唱,如果是舊社會,老王可以跟阿炳一樣走村串戶靠賣藝為生。趕上時代變了,民間藝人沒了生存的土壤,老王隻能在家裏,閑著無聊彈彈唱唱,偶爾會有相親婚喪嫁娶偷偷地請他來幾段,不給錢的,頂多管上一頓好飯。鄰村也有個盲姑娘,父母是小學老師,很少出門的,碰上老王來村裏唱,她就跟父母一起聽,漸漸地跟老王搭上了話。一來二去的,姑娘常拄著盲杖來老王家聽他唱歌,聽著聽著歌就停了,開始說話,說著說著話也少了,開始歎氣,沉默。“文革”中群眾的眼睛那是雪亮雪亮的,看過正常人戀愛,誰見過倆瞎子談情,於是,老王跟姑娘在房間裏沉默對坐的時候,窗戶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門縫裏,甚至後山牆上都貼滿了耳朵。他們眼睛看不見,家裏人可啥都看在眼裏,讓人笑話啊!姑娘的父母來把姑娘領回家,不準再出來。老王的爹媽也找了幾個小孩看著門,不準老王再往鄰村跑。其實老王心裏明鏡似的,公豬母豬可以配種,倆瞎子咋就不能戀愛。老王整日在屋裏踱步,像個動物園裏的黑熊。一天,他叫來看門的小孩,塞給他一塊水果糖,讓他去鄰村傳話給姑娘,某日三更村邊香樟樹下見,小孩把糖塞進嘴,轉身跑了。老王想帶姑娘一起逃走,他不知道她是否能懂,反正拚了。如果姑娘不來,大不了白跑一回。
到了約定的夜晚,老王背起家當,就是他所有的樂器,找出僅有的五元五角錢,提著盲杖摸到村邊的香樟樹下,那樹的香氣跟姑娘身上的香氣一模一樣。他在樹下等,姑娘沒有辜負他,另一根盲杖輕輕地觸及路旁的草叢由遠而近,姑娘來了。
王哥,我在這兒,兩根盲杖輕觸,心下都已了然。這裏不能活,老王開口說,咱倆要去個好地方,現在就走。姑娘摸住他的手,不說話,老王認為這就是默許。他命令她把手裏的棍子扔掉,姑娘“哦”了一聲,為啥?老王說,有我手裏的棍子就夠了,你拉緊我,我帶你走。
姑娘很聽話,一手握住老王左手,一手扶在他背上,他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下山。走啊走,樹林裏升騰起早晨的氣息,村裏的雞一個傳一個地叫起來,公路就在前麵了。老王聽到遠處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去。上了公路,一直走到火車站,搭上火車,他們就可以去另外的地方。這時,姑娘停下腳,老王問,咋不走了?姑娘怯生生地問,去外地我們咋生活?老王拍了拍背包,這是胡琴、月琴,我靠賣唱養你,你就做我老婆,看別人還有啥可嚼舌頭的。
他們又開始向前走了,但不像剛走時那樣緊迫,幸福,馬上就能摸得到了。
然而,走在前麵的老王突然撞上一個東西,具體說是一個高大壯實的軀體,死人一樣僵立在路中間。老王趕忙轉向側麵走,又是一個人,摸上去滿臉胡子掛著露水。再轉,一個人背對撅著屁股,老王慌了,跟姑娘一起呆立在原地,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一些“哧哧哧”的聲音從緊閉著的嘴裏憋不住地冒出來,接著是“撲哧撲哧”聲,像洪水從堤壩的裂縫中擁塞噴湧,最後大笑像炮仗一樣地炸響,前麵幾個死人活過來,笑得原地跳腳,拍著大腿,滿地打滾,身後的笑聲趕上來,兩旁的笑聲包抄上來。老王知道他跟姑娘中了埋伏,全村人出動在這裏埋伏等著他們。女人尖叫著互相撕扯頭發,年齡大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嗽著馬上要斷氣,小孩們喊叫著穿插跑動,還有人學著他們剛說的話,你做了我老婆,我靠賣唱養你!引來又一次哄笑。
老王跟姑娘緊緊靠在一起,像站在洪水中的一片孤島上哆嗦著,等民兵叫來了他們的家裏人,丟人啊!父母分開人群,把他們強行拉開。
從此,姑娘被看在家裏不許出門,老王房門被反鎖住,村裏的小孩扛著紅纓槍日夜在門口站崗。村口還有大狼狗巡邏,有人夜裏出來就狂叫示警。村裏人說,當年日本鬼子都困死在炮樓裏了,到如今還困不住你一個瞎子?
老王是個倔強的瞎子,被困了好多天,他在房子裏不出聲。等到那一天,臘月二十日大寒,大清早,老王打碎窗玻璃,對著外麵大喊,我×你媽……一連喊了一百零八聲,在人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時候,老王劃燃整盒火柴扔到被褥上,上麵已經撒上了他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柴油,火“轟”的一下燃燒起來。人們喊叫著四處找門鑰匙,等到鑰匙找到了,老王的房子已經燒成了個紙燈籠,房間裏的胡琴、月琴琴箱爆裂,琴弦崩斷,劈劈啪啪的,再不像是音樂。鄰居們來不及救人了,隔壁房子也被牽連燒起來,大家大呼小叫忙著搬東西,到河邊打水撲火,等到中午太陽轉到頭頂,整個村莊燒成一片瓦礫,全村人大哭著跺著腳咒罵:這瞎子心真狠啊!故事講完了。我張著大嘴,半天回不過神來,這是眼前這個叫小晴的姑娘講的故事嗎?怎麽如此似曾相識,像曾經反複做過的夢,連此刻桌上半杯茶的餘溫、昆蟲撞擊燈罩的啵啵聲都恍惚發生過。柵欄門裏那個說死路的盲人,也竟然縹緲起來。我心想,明天必須離開了,因為我聽到了這個故事。我嘴上說,小晴,謝謝你講給我聽這麽好聽的故事,我要回屋了,困了。臨了,還補充了一句,晚安。夜裏,最後一集連續劇上演著。我問小晴,可以摸一下嗎?她不說話,我探索著,她的下麵濕潤溫暖,是我夢想中的家,喝醉的人踉蹌著晚歸,輕叩虛掩的門,有燈光掩映,氤氳的水汽透出,門緩緩打開,我試探著邁進去,一間房子連著另一間,燈光變換顏色不斷延伸,乳白橙黃湛藍深綠暗紫,水汽越來越氤氳,最裏麵的房間關著燈,傳出水唱歌的咕嚕嚕聲,水正歡樂地蒸發成雲朵,我們一起駕雲飛上去,落下來再飛上去。我問她這是夢吧,她說,不會的!
第二天黃昏,我背起吉他,拿上盲杖向小晴告別。我說,要繼續工作去了,去下一個城市賣唱。小晴笑說,我知道你住不長久的,好好唱歌,爭取早日上春晚啊。我心裏淒惶,想對她說,親愛的,別一個人住山裏,晚上多寂寞啊,但話在肚子裏轉了幾圈沒說出口。我邁下第一個台階,盲杖指向下一個台階,小晴說,小周,啥時結婚一定通知我。
我一個個台階地走下去,城市的喧囂從下麵迎上來,還有我看不見的紅塵燈火照亮山林,這時我聽到她在山上拉長聲音喊,星——期——一。這是我的藝名啊,我停下腳,蟋蟀也停止了鳴叫,不知發生了啥事情。靜默片刻,她又喊,星——期——一。整座山被她嗡嗡地喊成了個大教堂,我想,有個女子在半空裏喊你呢,在雲彩上喊你呢,這是在做夢嗎?
我的腿磕碰在路旁的石頭上,疼痛自下而上,把我身體一針一針重新縫補起來。疼痛叫醒我,這是現實,石頭一樣真實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