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之力:清明時節的杭州愛情故事(上)
馬上清明假期了,這是追思逝者的節日,不過又是一片春光大好,是開花的日子,許多浪漫的故事,都是在清明時節開始的。
今天拆解一個清明時節的愛情故事給大家,時代是南宋,地點是杭州。
這就是三言二拍世界裏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賣油郎獨占花魁》。
掌上明珠
北宋末年的汴梁,是全世界最繁榮的城市,沒有之一。
汴梁城外的安樂村,有個莘(念深)善,和老伴阮氏兩人開了一個“六陳鋪”。
六陳鋪就是雜糧店,因為大米小米大麥小麥芝麻豆子這樣的商品都可以貯藏,所以叫六陳鋪,莘善不僅賣糧食,還出售茶酒油鹽,就算是北宋京郊超市掌櫃的。
家裏日子過得不錯,就是人口少了一點,莘掌櫃40歲之後才有了一個女兒,名字叫做瑤琴。
莘瑤琴雖然才十二歲,卻已經生得非常美麗,這個姑娘還有一個特長,就是針線活兒特別好,而且沒人教,就是天賦異稟,聰明伶俐。
但是你再聰明,再美麗,生在靖康年間也是一個悲劇。
金人來了,攻陷了汴梁,劫走了宋徽宗和宋欽宗,城外的百姓聞風喪膽,早早難逃,這一路上,金兵倒是沒碰到,但是宋兵看見這些百姓帶著包袱,就來搶劫,這太要命了。
周星馳扮演的宋兵
夜間亂兵衝來,百姓們親子之間也不能相顧,莘瑤琴被絆了一跤,起來的時候,父母就被人群衝走,可憐這姑娘逃不能逃,跑不能跑,在墳墓斷壁之間躲藏,到天亮,遇到了一個老鄰居。
這個人叫做卜喬,附近的人都叫他卜大郎。
“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
喬這個字,不是一個好字,三言二拍世界裏,壞人的名字一般都有點意思,“喬”就是作怪、古怪、不正經的意思。元代睢景臣有一首《哨遍·高祖還鄉》,收入過中學課本,內裏有一句:“這些個喬人物,拿著些不曾見的器仗,穿著些大作怪的衣服。”
瑤琴看見鄰居家大叔,覺得見了親人,就問卜大叔可曾見過自己的父母,結果卜大郎就起了壞心思:
你爸媽找不到你,先走了,跟我說如果見到你,就讓我帶你去送還他們。
姑娘雖然聰明,但畢竟是個沒出過門的孩子,讓卜喬這麽一騙,就跟著他一路逃到了臨安——今天的杭州。
卜喬這一路上把錢、衣服和鋪蓋都花盡了,到了臨安,就趕緊找煙花人家——準備賣姑娘。
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
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
等等,鄰居能賣姑娘去妓院嗎?
當然不能了,九媽如果聽說是鄰居,她也不敢買,這叫買良為娼,要坐牢的。
但是卜喬兩頭騙,對王九媽是這麽說的:
瑤琴是我親閨女,你對她溫柔一點,你別太性急。
對瑤琴,他是這麽說的:
九媽是我的親戚,暫且把你寄養過去,等我找到你父母下落,再來領你。
這話這麽一說,倆人都沒有懷疑他。
瑤琴在王九媽家裏住了好幾天,問九媽說:“卜大叔怎麽不來看我?”
王九媽說:“他說他是你的親爹。”
瑤琴把話一對,王九媽知道這合同有問題了,但是進了這個門,怎麽可能放你走!
“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王九媽的意思是,準備捧瑤琴做頭牌,儲備店長什麽的。
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吃吹彈歌舞,無不盡善。
王美娘能寫會畫,還能作詩,吹拉彈唱都是好手,這一下就在一群公子哥當中有了名聲。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哪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這就是說如果能得到美娘的身體,寧做鬼也幸福的意思。也是因為這種名聲,王美娘被稱為“花魁娘子”。
貞操問題
養花為摘,養豬為宰,美娘長到十四歲,就有人來談梳弄的問題了。這是行院裏的行話,就是要和美娘發生性關係。
美娘當然不願意了。
關於什麽時候允許姑娘接客,行院裏麵有規矩,有的是十三歲接客,叫做“試花”,其實女孩子的身體還沒有發育好,所以那些嫖客們(除了少數變態)都認為這件事沒有多少意思,而且老鴇子如果允許姑娘十三歲接客,會被同行瞧不起,覺得她太愛錢;十四歲,叫做“開花”,一般來說姑娘的身體發育了,嫖客們和老鴇子覺得正好;十五歲,稱之為“摘花”,正經人家十五歲結婚覺得太早,但是煙花人家,都覺得這事兒晚了。
王美娘十五歲了還不肯接客,但是王九媽一直對姑娘比較看重,所以也沒有太勉強她,於是那些客人們,就開始造美娘的謠。
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無實成何幹。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石女,指的是外生殖器畸形,古代這樣的女性沒法行房;二行子的娘這句還要惡毒一些,二行子,類似於北京話今天說“二尾(yǐ)子”,這些人說王美娘不男不女,這就是逼著她出來接客的意思。
我們看好多電視劇裏,女主角一張嘴就是:“我是隻賣藝不賣身的。”
談何容易啊,因為做這一行,身體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是被老鴇子控製的,老鴇子又怎麽做得了主?那些王宮貴胄,她又能得罪得起哪個呢。
王九媽聽了這個話,就勸美娘接客,但是美娘這幾年讀書見世麵,也明白了不少事。卜喬賣她本來就是非法的,如果爹媽能夠找到自己,她就可以讓爹媽把自己贖出來。
“若要我接客,除非見了我親生爹媽。”
她名氣大,王九媽也不願意打她,就這麽僵住了,不過這會兒,來了一個金二員外,帶著三百兩銀子,要梳弄美娘。
王九媽就給美娘下了一個套。
其實也簡單,八月十五那天,帶著美娘去看西湖,金二帶著幾個幫閑子弟,猜拳行令,幾個男人一起灌姑娘酒,把美娘灌得爛醉如泥。
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床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金二員外那話兒,有非兼人之具,輕輕的撐開兩股,用些涎沫,送將進去。
小時候看這些東西,總是覺得好像就是小黃書,其實不是。有的版本把上麵這段的最後一句刪掉了,其實不應該刪,這不是渲染細節,這是說明金二這個人的無恥和暴虐。
後麵同樣的局麵,秦重是怎麽做的,一比就比出來了。
比及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欲待掙紮,爭奈手足俱軟,由他輕薄了一回。
性這件事,還是得兩情相悅,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才能有開心和和諧,欺負一個失去知覺的女孩子,有意思嗎?對方醒了,心裏隻是罵你,沒有力氣反抗,有意思嗎?
這就是情感當中的掠奪者啊,金二這樣的人,隻為得逞自己的欲望。
淪陷風塵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裏壁睡了,暗暗垂淚。
得逞的男人在做什麽?馮夢龍沒寫,因為美娘沒有看,根本就不想看,這樣傷害自己的人,看他做什麽?
我們今天看見一個小姑娘被壞人欺負,我們覺得是大事,但是在南宋臨安城中的風月人家裏,這又是每天都在發生的小事,對金二這樣的壞人來說,他覺得不叫事兒,有錢啊,三百兩買一夜春宵,老子花錢了。
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對媽兒說聲:“我去也。”媽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活該。
王美娘一句話都不說了,也不吃飯。王九媽一看,壞了,這要是一著急上火,尋死了,可是就賠了。
她想到了一個人,劉四媽,是她的“結義姐妹”。
說是結義姐妹,其實就是當年倆人在風月場裏一起接客,是同事,後來年紀大了,贖了自己,開業都當了老板,劉四媽有一個特點,特別能說,她巧舌如簧。
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劉四媽上來了,這一段寫得極有意思,比今天那些幫父母對女兒逼婚的親戚厲害多了:
轉到後樓,隻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
王美娘是個有禮貌的姑娘,劉四媽就做一個有禮貌的客人,人家沒拿自己當長輩來指手畫腳,就是來做客的。王美娘也不能直接不見。
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麽?”
王美娘這兩年肯定聽了好多的恭維,大多數都是富人公子哥的,但是有這麽一個長輩,突然把她作為女兒稱讚起來,感覺是不一樣的。
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
美娘開始客氣了,這就好進行下一步的說服工作。
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隻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閑。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注意劉四媽的話術,美娘是被一個油膩老混蛋灌醉之後糟蹋了,所以才吃不下飯,流眼淚,但是劉四媽說,這是可喜可賀,確實,在風月人家,梳弄就跟新婚一樣,是有一個儀式的,也確實會收姐妹之間的賀禮——行院總是盡可能地幫客人把角色扮演這件事做到極致。
但是如果美娘你接受了這種設定,羞恥感就卸掉了一大半了。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
有戲了。開始講道理吧。
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兒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
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
劉四媽先用利益來說服美娘,結果美娘對錢似乎沒有太大的興趣,沒關係,她開始談感情:
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哪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隻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麽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哪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
老鴇子也是娘,給你飯吃,大家也是相依為命的,她對你,比對別的女孩都好,現在你不掙錢,你那些姐妹們,要不要埋怨老娘?
白玫瑰懟客人,那紅牡丹就要去賠笑臉,秦五爺也有壓力
美娘道:“由他批點,怕怎的!”
自古到今都有這樣的人,號稱是業務出眾,不在乎同事議論。
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麽?”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
劉四媽說了一個和諧上進的風月門戶應該是怎麽樣的——現金流極大,大家都往公司交錢,人人都發揮主觀能動性,就跟律師事務所似的,人人都是合夥人。
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
這句話軟中帶硬,其實已經說出了對抗的下場了。
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隻可惜你聰明標致,從小嬌美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麵。
這句在抬美娘,但更是在抬王九媽,這樣好的領導現在不好找了。
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隻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隻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
話說完了,希望美娘接受福報。美娘還是不願意,她提出了第二個方案,從良。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
最後的掙紮。
劉四媽首先肯定了從良有誌氣,然後又告訴她若幹種從良的下場:
真從良
才子佳人,對方是真的愛你,可遇不可求。之前我們拆解過王景隆喜歡玉堂春,那就是真從良。
假從良
有的人看上了姑娘,用銀子買通老鴇子,把姑娘娶回家,結果,天天吵架,有的姑娘為了能被休掉,就跟家裏撒潑甚至偷漢,男方忍不了,把姑娘趕出來,那時候再重操舊業,繼續接客,就為騙男方的銀子。
苦從良
男的愛女的,女的不樂意,男的有錢有勢,強行娶過門,到家裏被大娘子淩辱,各種折磨。
樂從良
男方溫柔性格好,家裏條件也好,大娘子脾氣也好,還沒有孩子,姑娘從良後生下來一兒半女,你未來就算是聖母皇太後。
還有急流勇退的從良、被逼無奈的從良、做了從良、做不了從良,基本上就是為了湊字數了。
劉四媽繼續指導美娘:
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
打壓對方的心氣兒,便於對方接受自己的條件。
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
強調現實的困難。
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哪個該從,哪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
談論人生理想。
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沒了你。
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
這一番話太厲害了。
王美娘聽進去了,從今天開始,宣布接客,每晚白銀十兩,“賓客如市”。
王美娘在淪落風塵裏,王美娘在風塵裏尋找真愛。
恩客裏找良人,談何容易!
朱小官兒
杭州清波門外,有個油店。店主叫做朱十老,朱十老死了老伴,也沒有兒子,就從一個汴梁難民手裏買下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秦重,認作自己的養子。
秦重的爸爸把兒子賣掉,衣食無著,就跑到上天竺附近的寺院裏去做雜役,但這件事也沒有跟兒子說。
秦重改名朱重,和養父一起經營油店,三年後,十六歲,生得很精神,附近的街坊鄰居,都叫他一聲“朱小官人”。
朱家有個婢女,叫做蘭花,二十了,想要勾引朱小官人,但是:
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後來,朱家又雇了一個夥計,叫做邢權,這邢權有四十多歲,就和蘭花勾搭在一起了,倆人一起謀劃著,要圖朱十老的錢財,但是看著朱重礙眼,於是蘭花就跟朱十老控訴,說朱小官人幾次調戲非禮。
朱十老跟蘭花有一手,是個老糊塗,聽了這話,就把朱重叫來罵了一通,朱重一看自己在家裏,邢權和蘭花還要繼續為難自己,就申請挑油上街去賣,回來跟養父上繳利潤也就是了。
邢權還不甘心,繼續進讒言:“這小子看你沒給他娶媳婦,就生你的氣,一定是偷了錢要自己出去單幹呢!”
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連不上,由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
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
朱重出門後想要找自己的親生父親,找了幾天,都沒有消息。
十六歲的他,被迫成年,一夜長大。
突然又失去了家和親人,隻有三兩銀子的本錢,要做什麽生意都不夠,但是朱重是個堅韌的人,哪怕隻是個孩子,經曆了靖康之亂,也就明白怎麽存活下來了。
他租了房子,買了油挑,剩下的錢就都存在油坊裏進油,開始了自己的賣油生涯。
難不難?當然難了,過去已經被稱作小官人,現在突然被趕上街做了賣油郎。
但是也有人心疼他,油坊掌櫃的,是他過去合作方,知道他是受了委屈、讒言出來的,油都挑好的給他,秤上,也絕對給他管夠。
就這樣,他的油賣得很順利,一點點也養活起了自己。
他的挑子上,掛起了一麵幌子,上麵寫著自己本來的姓氏,“汴梁秦”。希望有一天父親能夠看到這個幌子,聽到自己的消息。
朱小官人,就這樣變成了秦賣油。
攢錢嫖院
小生意有小生意的做法。
賣油最大的問題就是風險,你今天轉了三條街,所有的人都不買油,就沒法開張。
要規避這樣的風險,最好的辦法,就是拉攏住大客戶。
二月裏的一天,春光正好,昭慶寺裏在做水陸道場,需要很多油,佛前的油燈,和尚們的素齋,都要用油。
秦重一連給寺院送了九天的油,這一天挑著空挑子,走到了一個大宅門門前。
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送幾個公子哥模樣的男人到大門口。
奇怪,這不像是大宅門的風格啊,按說大宅門的女子,應該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秦重再看那個女孩子,我的天!
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給大家趕緊加上一首《突如其來的愛情》!
溫柔之力:清明時節的杭州愛情故事(下)
今天繼續拆解杭州愛情故事,三言二拍之《賣油郎獨占花魁》。
昨天的上集在這裏:
有朋友問,這個故事到底是《賣油郎獨占花魁》,還是《賣油郎獨占花魁女》?
小說的標題,是第一個。
三言的標題,一般是上一回和下一回的標題兩兩對仗,《賣油郎獨占花魁》和《灌園叟夜逢仙女》,是一組對仗,賣油郎對灌園叟,花魁對仙女。但是當單講這一個故事的時候,賣油郎對花魁女,就是更加順口的組合了,有的電影,就用了《賣油郎獨占花魁女》。
好了,我們繼續拆解。
最佳客人
昨天我們說到賣油郎秦重愛慕花魁娘子,苦苦積攢,湊了十兩銀子,穿了幹淨衣服,要去王九媽家嫖院。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逕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
及至到了門首,愧心複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
這是一個好小夥子,人家賣油,但一點都不油膩。他雖然去嫖院,但是心裏總是背負著罪孽。
正在躊躇之際,隻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哪裏去貴幹?”
用今天的話說,當麵問責,當場社死,腳指頭恨不得摳出個三室一廳來。
不過還好,老鴇子看男人看得多,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
會房,就是指嫖客和妓女發生關係,但是不留宿,普通姑娘的一夜價格,就是“錢把銀子”。
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隻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麵客座裏細講。”
賣油郎從來沒進去坐過,送了油就走了,這次以客人的身份來,才有座兒。
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麽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隻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
丫鬟天天拿著油瓶子,按照今天的說法,這是王九媽和秦氏油業的對接人。但是她這一笑,也是很戳心的,你說花魁娘子會不會笑他呢?
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兒。”
這種好孩子,說話總是彎彎繞,不忍心也不好意思說要過夜。
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
在老鴇子麵前,就是一句話破功,九媽這人也是有意思,你看她對秦重這幾句話,有幾分揶揄,也有幾分告誡。
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
這話輕描淡寫,我們這些旁觀者,才能知道秦重用了多少心思。
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
好大膽的秦重。
九媽隻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麽?”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
九媽這話其實挺重的,她也瞧不起賣油的,覺得可能就是對方有二三兩銀子,癡心瘋了想要來一把。
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
秦重的脾氣涵養很好,一來做買賣就是要和氣生財,二來他曾經是一個養子,這種經曆讓他懂得怎麽做低伏小,討中老年人的歡心。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好脾氣。
宋將第一次見李逵,在酒樓上,因為酒保說了一句“小人這裏隻賣羊肉,沒有牛肉。”就被李逵用魚湯潑了一臉,說酒保瞧不起他。
同樣是姓秦的宋朝人,這麽跟他說話,王九媽就死定了
秦重說笑話,緩解了自己的尷尬,也給了王九媽台階下。
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哪要許多!隻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
早就打聽清楚了,隻是確認一下而已。
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裏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
傾囊而嫖。
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
在三言二拍的老鴇子裏,王九媽絕對是一個比較有底線的,今天煙盒上寫的“吸煙有害健康”,那是虛情假意,但王九媽是真的想要勸秦重一句。
便道:“這十兩銀子,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先把錢就付了,絕對是最佳客人。
一點苦惱
王九媽收了錢之後,就說出了另外一點煩惱——美娘挑客人。
“你看我家美娘的客人,不是文化人就是有錢人,她如果不肯接你,不是麻煩了麽?”
對呀,這怎麽辦?
“你這幾天先不要賣油,先留一點體麵。過幾天你過來的時候,換一件綢緞衣服,叫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王九媽說。
秦重真的去當鋪買了一件半新半舊綢衫——
“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
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死怕和尚們批點,且十景塘散步。
老實孩子在乎一切長輩、師長的看法,就連和尚師傅都不例外。
良久又踅轉去,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仆從,在那裏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裏來接公子的。”秦重己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持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風月場上爭風吃醋是常有的事情,風月人家是會鼓勵這種良性競爭的,比著給姑娘砸錢就好了,怕就怕那種惡性競爭——
《馬大帥》裏,範德彪讓小麗放下客人給他按摩
就被客人揪了骷髏,打車逃跑了
秦重是拿著一年收入去過夜的人,這樣的人,有的特別愛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讓服務行業很難辦。但是秦重不是,他知道不讓王九媽為難。
隻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隻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
又是公子,又是衙內,他們眼中的美娘,隻是一個助興的道具,若幹個被他們玩弄的粉頭裏的一個,他們哪裏知道,有這麽一個賣油的,這麽心心念念,在等著她!
王九媽看他辛苦,告訴他說,來打聽消息的話,不要來早了。
“約莫申牌時分,有各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
申牌就是下午三點到五點,秦重清早去行院裏,那場所都是午後才開門的,王九媽其實就是看哪天美娘沒客人,才安排給秦重。
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隻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每天下班後就去門前排號,等了一個月,這算特需專家號吧……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甚麽?”九媽道:“這一厘麽?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麽?”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是沒份。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
俞太尉包了王美娘,但是年紀大了,已經不會做啥了,但是這樣的晚上,韓公子齊衙內肯定就不會來了,王九媽趁機就準備讓美娘加個班,應付了秦重的十兩銀子。
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裏。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麵,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
這就是王美娘高價的底氣,她是一個有文化的姑娘。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
錢花了,就給自己解心寬,自古到今都是這個道理。
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隻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
姑娘們都要掙錢,王九媽來陪秦重,就是怕他抱怨,但是要想讓她少掙一點,換個姑娘來陪酒,那是萬萬不能的。
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隻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
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麵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
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隻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晚,昭慶寺裏的鍾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啥也沒見過,各種不適應,他尷尬得五脊六獸地,才會記得昭慶寺裏的鍾聲,鍾聲我們都知道,“空——”“空——”“空——”
“今夜你要一場空——”
“放溫存些”
隻聽外麵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隻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蒙朧。
被俞太尉灌多了,這糟老頭子雖然風月無分,卻很喜歡看女孩子吃醉酒。
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裏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擱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
注意看九媽的話術,風月行業不說錢,都說禮物。假裝大家不是金錢關係,是男女感情。
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甚麽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
你看,這就是這個行業,一方麵,她被有權有勢的客人欺負,另一方麵,在弱勢客人麵前,她也可以是個怪獸。
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
這句是王九媽第一次說大實話。
美娘隻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麵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
九媽道:“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麵善。你莫識認錯了……”
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隻得進房相見。
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鍾。鴇兒隻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麽!”美兒那裏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
很不職業了,不過可以想見,王美娘對這種自己不喜歡的、撞上門的客人,就是這樣對待的,你承擔了我的怨氣,下次就不會來了吧。
她哪知道秦重根本也不會下次來——他的收入一年最多來一次。
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躧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
躧,念喜,就是趿拉著鞋子一摔,你看美娘回來,就是一副996下班的樣子,喝點酒,甩掉鞋子,先睡覺再說。
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甚麽有些不自在,卻不幹你事,休得見怪!”
王九媽知道不知道美娘這樣風格?當然知道。但是很多人就是這麽不介意的,還記得美娘的初夜麽?金二員外就是把美娘灌得大醉,分開她兩腿,用點涎沫就做成了事,哎,好多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對方的感受。
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
王九媽這句叮囑,是怕傷了她賺錢的機器。就怕秦小官穿著衣服都客客氣氣的,脫掉衣服,就耀武揚威,為一年收入報仇雪恨了,非要十兩銀子回本兒不可。
王美娘的每個動作都是怠慢,但背後卻是她對這種生活的厭倦;
王九媽的每句言語都是謙恭,但其實卻是在應付秦重,讓他把錢花出去拉倒;
隻有秦重,他的做法——
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裏,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時,麵對裏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
想得非常周到,要知道,這說的是800多年前的故事,不像現在,你有燒水壺,隨時有熱水,秦重如果不要熱茶,等到廚房一下班,開水都沒有一口了。
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茶壺抱在懷裏暖著,就是防備著姑娘叫渴,喝醉的人半夜都會覺得渴,如果還吃了很多牛羊肉之類的蛋白質,還會渴得更厲害。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隻管打幹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
正常客人的想法,肯定是趕緊把丫鬟叫起來伺候,但是這要是吐一被子,美娘睡覺就要受影響了。
秦重怕汙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
這道袍,就是秦重的綢緞外衣,估計也要幾錢銀子,這會兒就不顧了。
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
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
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裏睡去了。
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醃臢,重重裹著,放於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做事就要做極致。
天亮了,美娘醒了,一看身邊躺著一個人。
“你是哪個?”
“小可姓秦。”
“我夜來好醉!”
“也不甚醉。”
“可曾吐麽?”
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這樣還好。”
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
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裏。小娘子果然吐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
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哪裏?”
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汙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哪裏?”
秦重道:“連衣服裹著,藏過在那裏。”
美娘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
馮夢龍說,秦重善於幫襯,幫襯,就是體貼湊趣的意思。
這個評價有點低了,幫襯,是技術上的高明,秦重這個,真的是愛。
真正愛過一個人,你會覺得如果她在你身邊軟弱不堪、失去知覺、屎尿齊流,都不會覺得嫌棄,隻會覺得心疼的。
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裏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這話得反著聽。美娘讚歎說,有這般識趣的人,其實是因為她以前沒有見過這麽識趣的人。
那些王孫公子,隻是侮辱她、玩弄她,哪個又會照顧人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甚麽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
美娘是江湖人,有一份仗義,這一夜受人的照顧,那就不再說對方是不是讀書人的事了。
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幹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
如果是目光短淺的人,信口說一句“那我下次來免單吧”,這個格局就下去了。
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
秦重這話,沒把美娘當妓女,也沒把自己當嫖客,這是一場無望的戀情。
我之前拆解玉堂春的時候也提到過,有的人其實是希望角色代入,很孤獨、渴望情感的,這種人容易成為老鴇子坑騙的對象。
有些積極投入情感的人一旦發現被騙,也會墮落得很快,《西部世界》的年輕威廉就是這樣的
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
這句是問婚姻狀況。
秦重道:“小可單隻一身,並無妻小。”
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麽?”
秦重道:“隻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
我其實不是這樣的人,我不是想嫖,我隻是想你。
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
美娘動心了,隻可惜秦重不是一個讀書人,她從良也要跟一個有前程的人,免得未來受人欺負。
漂亮女人嫁給小商販,日子隻怕不會太幸福
離別重逢
秦重要走了,他擔心天亮了,如果被別人發現美娘接了秦賣油這個客人,會有損她的花名。
美娘打發丫鬟出房,開了自己箱子,拿出二十兩銀子。
“昨夜難為你,這銀兩奉為資本,莫對人說。”
既然不能以身相許,那就給他一些銀子,謝謝他的情吧。
秦重哪裏肯受。
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汙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
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隻是領賜不當。”
美娘道:“說哪裏話!”將銀子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
秦重料難推卻,隻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
今生也許會在路上重逢,卻也隻好推做不認識罷。
對了,風月人家沒有街上跟客人打招呼的,因為你不知道人家方便不方便,那些當官讀書的人,有的風流自詡,有的就是道貌岸然,你上來跟人家打招呼,人家的妻子兒女、下屬同儕,看見不合適。
美娘宿醉,第二天沒有接客,整天都在想秦重。
秦重一回家,發現養父朱十老派人叫他了。
朱十老病倒了,用今天的話說,半身不遂,邢權和蘭花這倆人當著他親熱,把他氣得要死。
這倆人這一年多,已經把朱家的油鋪折騰得沒什麽生意了,因為老坑人。
於是倆人一合計,決定卷了朱十老的錢,遠走高飛。
朱十老托人報官查找,一點下落沒有,他自己就連生活都成了困難,沒人照顧,也沒法做生意,這個時候,他想起來養子了。
聞知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有靠,隻怕他記恨在心。
“父子哪有隔夜仇”
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夥,搬回十老家裏。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麵,坐櫃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裏皆稱其厚德。
朱十老剩不下太多錢,而且馬上還要辦喪事,從利益上看,秦重其實沒必要回去,不過有的時候,人不能隻看利益。
經商的人,人品倘若厚重,別人就會幫你,信任你。
朱重不在時候,邢權得罪的客人,如今都捧著朱重,來他的店裏買油了,一來二去,朱重就招募了一個夥計,姓莘,名善,老兩口,五十來歲,以前在汴梁開六陳鋪,所以會賣油,躲避兵禍,一路逃到了臨安,希望能打探自己獨生女兒的下落。
這是莘瑤琴,也就是王美娘的親生父母,也就是秦重未來的丈人老尖兒,沒關係,現在他們還不知道。
衣冠子弟
有個吳八公子,是福州吳太守的兒子,老爹貪贓枉法,有了幾個臭錢,就帶著銀子來找王九媽,要來嫖花魁娘子。
王美娘知道這個人氣質不好,所以一直推辭,直到清明節的時候,吳公子終於發作了。
美娘的計劃,是利用清明小長假閉門謝客,畫點畫、寫點詩,所以哪也沒去,吳公子聽說美娘在家,就帶著一幫奴才,去王美娘家裏搶她。
你不是文化女子嗎?你不是認識人嗎?真的遇到不講武德的,還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吳家狠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裹小腳的女子真的沒法跑,腳骨頭都是斷的,這種疼,鑽心的疼。
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淩賤。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麵大哭。
吳八公子見了,放下麵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於傍。麵吩咐開船,一麵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
這是關雲長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杆,哪裏肯去?隻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
過去真的沒遇到狠人,有了一種錯覺,覺得衣冠子弟都是講道理的,相信大宋是一個法製社會了,其實法這東西,從來就入不了娼家,遇到這種惡少,王九媽不敢保護美娘,躲得遠遠的。
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隻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隻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回去,不難為你。”
八公子那可是衣冠子弟,正經的大少爺,應該也有功名,但是……王美娘啊王美娘,還一定要選一個衣冠子弟嗎?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
古代女子的腳,藏得最私密,別看美娘在風月人家,陪男人睡覺,但是你要讓全市人民都看到她的腳,她就覺得活不成了。
“自己才貌兩全,隻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淩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隻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這個時候,朱重去給養父掃墓回來了,一看有個姑娘在哭,不是別人,正是朝思暮想的花魁娘子。
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
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
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
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最需要照顧的時候,遇到了最會照顧人的人。
多溫柔的人,多治愈的人呐,他就是藥,他就是光。
這邊的王九媽,忙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之前沒保住美娘,正擔驚受怕,到處打聽下落的時候,看見秦重把美娘護送回家了。
一看女兒首飾也沒了,鞋子也沒了,就知道這孩子吃了虧了,得好好謝謝秦小官。
晚上擺了酒,秦重不能喝,喝了點就要告辭,王美娘不答應:
“我一向有意於你,恨不得你見麵,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鴇兒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這裏倒不是王九媽想要撮合秦重和王美娘,而是人家家就是幹這個的,用美娘一夜來酬謝秦重,對老鴇子來說最劃算。你如果拿錢謝秦重,五十兩也不止。
再一個,王九媽也聽說秦重繼承了油店,生意也不錯,應該是很掙錢的。
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
雲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
說吧,要在吳公子家的油裏下毒是嗎?
美娘道:“我要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