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芭蕾的女大學生,愛上黑幫大佬,把自己送進了監獄 | X檔案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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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給大家推薦的是一篇監獄故事。作者齊紅曾入獄多年,他把監獄裏各色人物的故事以文字形式記錄下來。齊紅發現,同在監獄的黑幫大佬常孟,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收到一封來信,寄信處來自一所女子監獄。
神秘的寄信人和常孟曾是一對情侶,但是常孟卻把自己最深愛的女人拉下了深淵。
這是 X檔案 的第 02 篇檔案
【黑幫大佬的愛情】
講述人:齊紅,出獄後從事支教活動
檔案來源:凹凸鏡DOC(微信ID:pjw-documentary)
全文 6123 字,閱讀約需 7 分鍾
星期天吃過早飯,值班管教讓我把已檢查過的信件發下去。像我這種已服刑十二年的人,早就與外界沒有了書信往來。因此,每次管教讓我發信時,我都會注意收信人是誰,能收到信件的,基本上是入獄一兩年的犯人。至於那些服刑了三四年的人,大多婚也離了,家也分了,最後收一紙法院寄來的裁定書,從此就想你的心事去吧。
但宣教組犯人常孟五年來每個月都能收到一封筆跡相同的來信:簡單的牛皮紙信封,寄信人筆跡娟秀,寄信地址總是xx信箱。我們都知道,那是省女子監獄。
我對女監發給常孟的信猜了五年,無數次在發信時,心裏總有一個魔鬼說,偷看一次,就一次。但當我的手指伸入信封時卻像觸到燒紅的鐵塊,隻能迅速抽回手。原因之一是,常孟犯有七個罪判處死緩,讓人恐懼;之二是信封上娟秀又顯鋒芒的筆跡像謎一樣吸引著我,成為我枯躁監獄生活裏的大麻,悠悠乎乎,我並不想確切地知道她是誰。
我走進宣教組畫室,穿過濃鬱的墨臭味兒,來到常孟身邊,他正盯著一幅山水畫一動不動。我從窗外把信伸到他麵前:“那邊來信了。”
常孟伸出兩根如女性一樣白細的手指,夾住信,依然盯著牆上的畫。這幅畫是他上個月畫的,群山層層疊疊,那意境令我很難相信這是一個犯組織黑社會罪並被判處死緩的人所有。
幾年來,常孟畫了近百幅山水畫,監獄把這些畫裝裱後掛在各監區監舍樓內,這讓監獄的堅硬氛圍溫和了許多。
這個四十多歲,白淨瘦高,有點像印象派梵高的黑社會頭子,他的往事鮮為人知。雖然常從濟南來的犯人口中聽到關於常孟的描述,但我並不全相信,因為比起黑社會,他更像一個作畫的藝人。
直到有一次,在監獄的洗澡堂裏,他脫衣服後,我看到他周身錯綜交叉的刀疤,才確信他的黑社會經曆。但常孟沒有文身,白淨的皮膚除了被刀切破,竟沒有一點該有的紋圖,哪怕是一朵玫瑰。這一點令我多少有些不解。
常孟轉過身看我一眼,神情溫和,但瞳孔中卻有金屬的光澤閃了下:“你早知道她是誰了吧?”
“不知道。”我的目光坦然,因為我並沒偷看過信封裏的一個字。
常孟把信紙從信封裏抽出,抖開,我愣住了,那是一張白紙,連一滴眼淚的痕跡都沒有。
常孟上大學前住在濟南某藝術學院家屬區,他的父母都是藝術家。他說自己大一時學的油畫專業,有時也會跑到雕塑係或國畫係混一混。
這是監獄搞衛生大掃除曬被子時,常孟對我說的。當時是秋天,他手裏拿著一片樹葉,正坐著曬太陽。
我渴望他說下去,監獄裏的人憋久了,早晚會說出點心裏最深處的事兒。
常孟家對麵樓住的全是舞蹈係的教師,那些教師的孩子天生優雅,像某種珍貴的鳥。
“什麽鳥都有,那個樓裏出來的孩子纖細又柔軟。”常孟告訴我。
“但我並沒注意到某個具體人,那樓裏的人和我們這邊不一樣。我們更粗獷,像冬天掉光了樹葉的樹杈。”
常孟上大一時,有個高個女生悄悄出現了。那個女孩是個初中生,住在舞蹈係樓裏。有那麽一陣,常孟和那個女孩經常會在樓下打照麵。
在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下午,常孟騎自行車正猛蹬著往家竄,在樓角拐彎處就和女孩的自行車撞上了。
“那絕對是一個舞台動作,她騰空而起,穿過雨幕砸向我,落下時嘴唇像膠布一樣貼在我的嘴上,準得像是精心排練過。”
常孟說:“她的眼睛大睜著,密而長的睫毛掛看雨滴盯住我,像幾顆子彈要射出來一樣。”
聽到這兒,我激動地瞪大了眼睛,開始有了入獄後已消失的想象。
我問常孟:“你呢?”
“我?”他似乎遲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完全懵了,就記著還不成熟有些像乳膠的嘴唇。”
“後來我送她到醫院去,她兩條腿摔得都是傷。”說到傷口及醫院裏的經曆,常孟的語氣很淡。
我坐在他的一側,仔細看著他麵部的輪廓,思考這個瘦削的黑幫頭子是怎麽組織起黑社會的。他除了在澡堂裏赤身裸體露出的刀疤令人驚懍,氣質倒更像一個日本演員,而且是適合與黑木瞳搭戲的男角。
我曾聽從濟南監獄調來的另一個黑社會團夥的犯人講起過常孟。他說起常孟時,眼晴會下意識地左右瞄一下,似乎有些緊張。他說親眼見過常孟帶人在藍帶和另一幫人鬥毆,那天常孟穿著灰藍色襯衣和牛仔褲,一手抓著卷起來的畫報,另一隻手拿著砍刀,身上竟沒沾一滴血。
他還說常孟很愛笑,揮刀砍人時舌尖會舔著嘴唇,像剛品了一口葡萄酒。他的手下都像是大學裏的學生,不喊不叫不詐唬,砍人精準,效率極高。
我沒法印證那個犯人說的話。常孟從省監調入我所在監獄的這五年,我從未見過他對誰動粗,而且他似乎從不生氣,甚至不引人注目。他身穿灰藍色囚服,按監規紀律係著風紀扣,走路腳步輕柔,一天到晚待在宣教組那間畫室裏。
但三年前有件事曾讓我深思了一陣。那天下午,我作為值班員在監區大院門口站崗,監獄教育處主任與幾個穿便裝的男人女人走進大門。主任看了我一眼說:“拉鈴,全體集合,到院子裏開會。”
教育處的犯人不多,就七八十個,但這是從全監獄五千多犯人中挑出來的文化人。當這群文化人在院子裏坐下後,主任和一起進門的那幾個人就站在二樓管教辦公室窗後。
那天的會很簡單,主任講了最近的改造形勢,要求全體犯人遵規守紀積極改造。出人意料的是主任點了常孟的名,讓他上台講一下改造感受。
常孟站起身,神情鎮定地走過去,沒向主任躹躬,轉過身看著麵前幾十個犯人說:“我正在接受改造,等著做一個好人。”
常孟就說了十四個字,這是會後所有人都證明過的。主任和其他管教都沒說話,讓常孟在炎熱的陽光下站了十分鍾。在那十分鍾裏,我看到二樓管教辦公室站著的那幾個人,他們的目光明顯都瞄著常孟。
幾個月後我才聽說,那幾個人來自司法部犯罪研究所,都是研究犯人的專家。
之後,法院裁定對常孟由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兩年後,法院又裁定對常孟減為有期徒刑二十年。
監獄裏的犯人都知道,像常孟這種組織黑社會罪的死緩犯,社會危害性巨大,等他能走出監獄大門時,至少是二十幾年以後。
常孟突然站起身,快步向他畫畫的屋子走去。我跟在他後邊,感到他全身緊擰,與他平時貓一般輕盈的動態不一樣。
常孟走進畫室,在一張宣紙上用筆尖勾勒出兩條跳芭蕾舞的腿,還有兩隻像在彈跳的芭蕾舞鞋。他靜靜地看了十幾分鍾,然後掀開桌子上的畫毯一角,我看到一把鋸條磨成的兩寸小刀已握在他手中,那是違規刃具。
常孟挽起衣袖,冷靜又流利地把刀鋒在左手臂上一劃,一道刀口如花瓣裂開,纖細的血流順胳膊滴落在宣紙上。他拿起筆,把鮮紅又柔潤的血點成了兩片微微張開的嘴唇,那嘴唇嬌嫩而不豔,欲滴而不驚。在那瞬間,我仿佛看見了那個寄來一張白紙的人。
那個從自行車上撲向常孟的女孩兒叫李鶯,她撲在常孟的身上約有五秒鍾,之後就坐在常孟的自行車後座去了醫院。
醫生把她兩個膝蓋上的傷口分別縫了五針和六針。醫生說傷口有點奇怪,像是從二樓掉在了什麽機器上。李鶯眼波一轉告訴醫生,是從菩提樹掉在自行車上。
這次意外事故讓李鶯每天都能見到來看她的常孟。
那個夏天,李鶯的父母一個在日本做文化交流,一個在北京隨團演出,家中唯一的大人就是李鶯的姥姥。她以為畫畫的常孟救助了李鶯,對每天花兩小時來看外孫女的常孟異常感激,而且在日後把這個好青年的形象再豐富化地告訴了李鶯的父母。
在以後的很長時間裏,李鶯的父母都認為住對麵樓的常孟隻是個美術生,而無視女兒走向了一個危險青年。
春節晚上,我和常孟聊天,轉著彎兒引逗常孟說李鶯,但當時我沒膽子讓常孟直接講他和李鶯的故事。
常孟說他上高中時,為了一個摔碎的西瓜和院裏練散打的體院學生打了一架。那天常孟被擊倒十一次,眼睛烏了,鼻口出血,門牙還斷了一半。就在常孟從地上反複爬起時,距他們搏鬥的五米處站著一個小學生。
李鶯後來告訴常孟,她很驚奇常孟每次倒地後都能再站起來,她甚至還數過數。就是在那天,這個小學女生的情愫如花兒初放,喜歡上了背著畫夾的高中男生。
很多年後常孟的身邊聚集了一夥人,差不多都是各高校出來的學生。這群人堆在一塊兒,緣於一次在體育場聽崔健唱《一塊紅布》。那塊紅布令一群公牛跳躍著嘶吼,接著在情緒還沒被大腦收回時,為藝術學院一個年輕的副教授搶女朋友。
他們和一個富豪公開爭鬥,最終以常孟一夥九個人被行政拘留而結束。隻有常孟一個人弄了個刑事拘留,隨後一套程序走完,他被法院判處六個月拘役。
常孟在看守所的半年裏,遇到了一些事及一些人,他給判處死刑的犯人端過水送過飯。那段經曆能碰開一些人在內心已鬆動的某扇門,常孟就是其中一個。我能體驗到那種不可言狀的情緒,在十五歲時,我為鄰居姐姐打抱不平,把欺辱她的家夥拍了一磚頭,也被拘留過。
當常孟從看守所出來,回到在天橋區租的畫室時,李鶯第一個背著雙肩包出現在門口,懷裏抱著一箱爵士黑啤酒。
她站在屋門口處,雙手摟著啤酒箱,肩膀靠在門框上,長發被光線照射成瀑布狀,明確又堅定地宣布,自己是常孟永不分離的骨肉女友。
此情景若是放在半年前,常孟會羞澀並裝作冷漠地閃開。但這時不同,常孟隻有激動和感動,兩人當即在地板上完成了彼此的第一次奉獻儀式。
那年李鶯十七歲,常孟已大學畢業四年,正帶著一幫尚有知識分子味道的人走進黑社會團體的門檻。
那年,我也剛從大學畢業,在一家媒體幹實習生。第二年去雲南出差時,興奮地買到了兩把手槍,三個月後就被捕了。
這算是我和常孟比較放開的一次談話。
常孟的黑社會性質團夥,曆經一年才陸續被抓獲,至今還有幾個團夥成員躲在沒有與中國簽屬引渡條約的國家。李鶯被抓是在常孟被捕後第八個月的事兒,那時她已是舞蹈專業大三的學生。
常孟告訴我,警察抓李鶯的原因主要來自暗戀李鶯的房地產開發商。那個近五十歲的商人,每開發一個房產項目都會找常孟,請常孟去對付頑固的拆遷戶。
“我本沒有興趣參與那種事,太低級了,但那人的兒子也是美院的,和我很熟。”常孟說。
“我犯了一個更低級的錯誤,就是讓那個混蛋把款打入李鶯的賬戶。”
“這讓那混蛋推測到李鶯與我的關係,而且猜準了她是替我管帳的人。”
常孟說到這事時,臉色灰白,眼神帶著毒蛇般的光。他說,那個混蛋某晚約李鶯見麵,逼李鶯從他,李鶯掏出手槍逼退了那個混蛋。
“李鶯是不顧一切了。”
聽到這兒我心潮澎湃,對她的敬意從骨髓中狂噴而出。
“李鶯是天生的硬手,洞悉人性。警察抓到她並出示證據後,她立即明白了,還向警方提供了那混蛋的證據。”
“結果呢?”我問。
“那混蛋也是一屁股屎,在省監獄服刑呢。”
我終於還是把憋了幾年的問題說出來:“大哥,你不像是幹黑社會的人,沒任何反社會意識。”
常孟尚有溫和光澤的眼睛像一幅畫那樣帖在我臉上,一分鍾後我感到他的目光變成了釘子,瞄準我額頭後邊的腦仁。
“別給我做心理分析,也別問我的成長史,如果什麽都能找到根源,我他媽早就是三個孩子的爹了。”他把目光移開,最後的口氣倒是我熟悉的,大多數男人都有,即使文質彬彬的男人也藏著的動物殺性。
我沒有再問,眼前這個畫山水畫的人有什麽理由反社會呢?他像參觀盧浮宮現代藝術展中穿西服打領帶的某個男人。可這個男人卻犯了七種證據確鑿的罪,三個與高智商犯罪有關,另外四個是傷害、綁架等地痞幹的事。
我和常孟最後一次談到他和李鶯的事兒,是“五一”最後一天假期的下午。
放假三天,常孟在畫室裏待了兩天半,而我在打撲克下棋。吃過午飯後,值班管教讓我去發信件,常孟收到的是一個小包裹,我非常熟悉李鶯的筆跡。
走進畫室,常孟盤腿坐在地上,他直勾勾地盯著牆上一幅畫:畫中是一片雪地,撲落的雪花間隱隱走來一個年輕姑娘,她體態輕盈,頭發飛舞,雙眸微張。
我愣住了,差不多是喊出來:“李鶯?”
我站在那兒,盯著畫呆了十幾分鍾。畫中的李鶯微張的眼睛似有淚花,脖頸與肩部向一邊傾斜像是被什麽拽住,讓我在瞬間想到,那個目睹常孟被體育生無數次擊倒又無數次爬起來的小學女生。
常孟說:“我把雪花和雪地處理了,用白礬粉末洇水,這樣讓人物更顯生命力。”
“生命力?”我沒有看出什麽生命力,倒是有縷縷淒涼感。那樣一個對別樣男性充滿好奇並為之獻身的優雅女人,在監獄裏過了近十年還青春綻放?
我把包裏遞給常孟,他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包裹放在腿上,眼睛仍盯著牆上的畫,“胸部有些豐滿,像維吾爾族姑娘,削弱了個性。”
我提醒他:“你不看一下包裹裏是什麽?”
常孟緩緩地收回目光,伸手從包裹中取出塊疊成四方的亞麻布,展開是一幅十字繡。繡品精致,一個以黑袍遮麵的女性站在清真寺下。他隻看了兩秒鍾,又將目光移向牆上的畫說:“白礬再用的輕些,讓雪花似有似無。”
我大著膽從常孟手裏拿過十字繡,把它鋪在桌子上。我猜想這是女監對外加工的產品,十字繡的展現性並不豐富,但李鶯從女監寄出這件東西很不易,那黑袍遮麵的阿拉伯女性是李鶯要暗示什麽的。常孟卻並不在意,他沉浸在對以前李鶯的想象中。
我把桌上的十字繡重新疊好,猶豫了一下,抬腳向門口走去。
“你想錯了,那件十字繡不是她在委婉地暗示有多苦悶,是在告訴我她已經能做到波瀾不驚。”常孟在我背後說。
我停下了腳步,但我不相信他說的。我轉過身疑惑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常孟,他露出才從遐想中回來的滿足感說:“一個十幾歲跳舞的女孩就能策劃出雨中撞車,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也要一舉拿下目標的果敢,她會哀婉訴說?”
常孟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伸出手輕輕撫著十字繡說:“這幾年,她給我寄來的信,幾乎都沒有寫字,那不是絕望或無話可說,是讓我回到白紙一張。”
輪到我迷惑了:“白紙一張?”
常孟走到宣紙上的李鶯麵前,站得筆直,溫和地說:“回到一張白紙,就能接受懲罰。否則我隻有抗拒,堅持我的情緒。”
“人在哪裏活著,以及一株草在哪裏生長,對我沒有區別,但沒有了她,我能是什麽?”
在這個下午,常孟說的話拯救了我,或者說消融了我一直藏在某個地方的抗拒,讓一些模糊的意識清晰起來。
常孟說,他曾多次下定決心,以某種自裁儀式向李鶯謝罪,因為他把一個深愛的女人拉下了深淵。
“她以黑社會骨幹成員的身份被判了無期徒刑,這是法律在拿她懲罰我。她不該如此。”常孟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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