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裏是北京城最喧囂的地帶之一。十號線和七號線在此處交匯。立交橋如巨蛇般盤踞在半空,橋上車水馬龍,橋下行人熙熙攘攘。橋的一側,有掛著霓虹的商場,有陡然聳立的辦公樓;橋的另一側,破敗的違建公寓安然藏於高樓的陰影之下,來自全國各地的北京客群租於此,熱烈地投入到大城市的煉丹爐中。
地鐵口,有一小片空地。每當黃昏臨近,各路能人異士便搶占地盤,賣幾個鍾頭的藝,換一些破損的零錢和稀稀落落的掌聲。表演武術者有之,玩花樣旱冰者有之,用碩大毛筆在水泥地上留下墨寶者有之。2016年夏天,我和朋友們在此處拍攝城市紀錄片,由此認識了賣藝群體中的陸平。
陸平在地鐵口賣唱。他三十歲,個子不高,瘦骨嶙峋,胳膊上繞滿刺青,一頭披肩長發漂染成紫色。他每天下午五點,從橋的另一側來到這一側,調好設備,選好歌曲,迅速投入到音樂中。音箱旁擺了一個紙箱,裏麵盛著觀眾的打賞,後來紙箱被撤掉,換成了一張塑封的二維碼。
他唱歌很專注,每首歌定要從頭唱到尾,決不會中途停下來調動氣氛,討要打賞。最投入的時候,身體隨著節奏搖擺,脖子上的吊墜也跟著蕩來蕩去。那是一隻玉觀音,拇指那麽大,成色不佳,佩戴時間太久,紅繩都變了色。
實在唱累的時候,他就問圍觀的路人,有沒有誰願意上來“發泄”一下。他將唱歌稱為“發泄”,付十元錢,便可用他的設備當街發泄一首。有麥霸接過麥克風時,他就坐在一邊休息,把箱子裏的紙幣一張張捋平,按照麵額大小依次排列,放進錢包裏。
2013年,陸平第一次踏入北京,開始了賣唱生涯。他是南方人,來自一個邊陲小城,普通話說得吃力,卻仍然健談。據他回憶,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法院將他判給了母親。但母親急於與另外一個人遠走高飛,便把他留在了外婆那裏。
外婆一直養育陸平到成年,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時,去廟裏求了一個玉觀音,祈禱菩薩代替自己照顧外孫。外婆去世後,陸平從高中輟學,去省會謀生,再後來又從省會來到了首都。
工作、居所、朋友、愛情、心境,無一不變幻無常,唯有這個玉觀音始終垂在心口的位置,讓顛沛之中的陸平感到一絲慰藉。
陸平喜歡搖滾,崔健、汪峰、迪克牛仔和動力火車最常出現在歌單裏。他沒有什麽花哨的演唱技巧,音色也算不上優秀,但勝在深情,每一首都唱得掏心掏肺。
樂盲如我,也被陸平的歌聲感動過。我曾用錄音筆將他的現場演唱錄了下來,回家聽回放時,效果卻不盡人意。嗓音嘶啞,唱到高音時屢屢破音,背景音嘈雜喧囂,此起彼伏的汽車鳴笛蓋住了他的演唱。
他每天唱到午夜才收攤,周末聽者多,甚至會唱到淩晨三點。他住的地方不遠,穿過立交橋,再走上十分鍾即可。每月房租五百塊,房間不到二十平,擺了三張雙層床,住六個人。陸平睡在下鋪,鐵製床年歲久了,輕輕翻身,會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陸平的室友職業各不相同,但大多有早睡習慣,因此對陸平的晚歸十分不滿。也曾為此發生過衝突,險些動手,但被房東及時阻攔,稱惹事的話就趁早搬出去。雙方隻好立刻偃旗息鼓。
沒有人願意被趕出去,離開這棟群租房,這一帶的房租,“想都不敢想”。
二
陸平會唱的歌很多,可以連續賣唱幾天而不重複,但他每日必唱Beyond的《舊日的足跡》。有時是將這首歌作為收工前的壓軸曲目,有時興致來了會反複唱上好幾遍。常聽他賣唱的人,不用問,也知道這首歌之於他有特殊含義。
陸平也有歌迷。他們要麽住在附近,要麽經常路過此地。被歌聲吸引後,駐足欣賞,久而久之,混了個臉熟。有人會在陸平休息時上前攀談,被他的經曆和坦誠吸引,於是就成了萍水相逢的朋友。這些朋友頻繁捧場,有時往紙箱裏丟下幾張紙鈔,有時拎來一提啤酒。
彤姐也曾是陸平的歌迷。
2013年夏天,剛結束一場飯局的彤姐路過這裏,急匆匆去趕最後一班地鐵。商場外彩燈閃爍,城市在夜間變得抽象而華麗。陸平站在燈光中,微閉雙眼,唱得熱氣蒸騰,破掉的音裏都充滿了生命力,仿佛要用歌聲撕開腑髒。彤姐停下腳步,一直聽到陸平唱罷收工。
地表微微震顫,不知是最後一班地鐵隆隆駛過,還是音箱裏的音符落在了地上。後來彤姐主動邀請陸平吃夜宵,兩人聊Beyond,聊北京,聊各自的童年經曆,無話不談,成為知己。
說起外婆也依然平靜的陸平,在提起彤姐時,竟然幾度哽咽。“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好得我深感慚愧。”
彤姐大陸平兩歲,學過聲樂,在一所中學任音樂老師,是真正的科班出身。她對陸平表達了十分慷慨的善意,教他專業的發聲方法,傳授他自製的護嗓秘方。演出反響慘淡時,她會悄悄地往紙箱裏放兩張百元大鈔,還經常從飯店打包熱熱的飯菜帶給他,並謊稱是自己點多了,吃不完。
2014年情人節,彤姐送了陸平兩張演唱會門票,是一個小眾的歐洲搖滾樂隊,演出地點在愚公移山。
這是陸平第一次觀看現場演出。燈光暗下,前奏響起,鼓點密如盛夏的暴雨。台下的樂迷做出搖滾手勢,跟隨音樂的節奏搖擺蹦跳。陸平站在人群之中,汗毛豎起,心跳與鼓點實現共振,某一個瞬間,幾乎窒息。
“原來演唱會是這個樣子啊!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還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回憶至此,陸平因高度近視而目光迷離的雙眼,竟然閃閃有光。
演唱會之後,陸平與彤姐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朋友升級為戀人。戀愛期間,兩人常去KTV練歌,把任何歌曲都唱成了情侶對唱。其中《舊日的足跡》唱得最好,賣藝時演出這首歌,總是能收獲陣陣叫好聲。
以任何世俗的眼光來看,這段戀情都不會長久。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們的關係遭到了彤姐親朋的一致反對。理由非常現實,彤姐工作體麵,收入穩定,不說前途大好,至少也生活無憂。而且彤姐家境優渥,自小沒有吃過什麽苦,和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無業遊民”在一起,在旁人看來實在太過荒唐。
熱戀中的人聽不進旁人的話,越是被反對,就越鐵了心在一起。然而當周遭的人終於放棄了拆散他們的努力後,他們卻發現,那些反對他們的外力才是這份感情的燃料。
當愛情降溫,理智占據上風,兩人間無法緩和的矛盾浮出水麵。從生活習慣到對人對事的看法,全都無法統一立場。爭吵越來越多,連兩人摯愛的音樂都再也無法充當感情的粘合劑。
幾個月後,兩人最終分手,陸平同時失去了友情和愛情。彤姐刪除了陸平所有的聯係方式,再也沒有出現在他賣唱的地方。
失戀後的陸平,第一次觸摸到“迷茫”這個詞的肌理,他開始思索,自己馬上就到而立之年,是否應該找一條比賣唱更體麵的出路。他去後海,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麵試過去,卻均以失敗告終。
因為酒吧不缺會唱歌的人,他們想聘用彈唱俱佳的歌手。陸平不會樂器,外形也不夠出色,隻好另謀出路。後來他又自費去外省參加一檔選秀節目的海選,沒有入圍,甚至電視上都沒有出現過他的鏡頭。
心灰意冷之下,陸平放棄了音樂道路。回老家打過零工,當過保安,擺攤賣過小吃。賣的是自製的鹵味,物美價廉,顧客最多的時候一天就能賺四五百。
本以為生活將順著眼下的方向繼續發展,但溫飽問題得以解決後,想要唱歌的願望又在心底抽出了枝芽。
2015年秋天,陸平關掉了自己的鹵味生意,再一次來到北京,回到了那個地鐵口。他用袖子拂去音箱上的灰塵,拍了拍麥克風,重新開始了賣唱生涯。
這一年,距離他第一次來北京已經過去了兩年。
陸平說,第二次來北京賣唱後,每晚都要唱那首《舊日的足跡》。這是隻獻給一個人的歌,他希望那個人聽到這首歌後能夠再次出現在他麵前。
那時,他一定要親口對她說一聲“謝謝”。
三
除了唱歌,陸平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賣唱前會先買三瓶啤酒,統統倒進一個容量1L的礦泉水瓶裏。唱累的時候就捧起礦泉水瓶,咕咚咕咚喝上幾口。
“反正唱的大多是搖滾,當著觀眾的麵喝酒也沒什麽。”他幾乎每天都要喝上一些,靠酒精的作用解乏入眠,但喝斷片失態的時候也並不少見。
他大概是在2013年冬天染上酒癮的。北京的冬天寒冷徹骨,陸平在大風中連唱了三個小時,軍大衣被吹透,手腳僵得不聽使喚。他去附近的小飯館吃飯,要了一瓶100ml的牛欄山,擰了半天才擰開,急忙灌下去一大口。
白酒的辣在喉嚨裏炸開,溫暖的感覺從胃擴散到四肢,手腳很快就恢複了知覺。從這以後,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酒。
因為酗酒,陸平時而陷入或可笑或危險的境地。有一次宿醉後,他到處都找不到眼鏡,一氣之下,將床鋪翻了個底朝天,弄得滿屋狼藉。後來被室友告知,眼鏡就架在他的鼻梁上。
“醉酒後眼睛就看不清東西了,戴不戴眼鏡都一個樣。”還有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往回走,過馬路時沒有看見紅燈,一腳就踏入了車流中。所幸司機刹車及時,才免去了一場意外。
直到被房東警告,陸平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喝得太多了。房東說他酒後鬧事,半夜回來後大吵大嚷,影響了其他租客休息。當租客上前阻止時,陸平甚至把手裏的半瓶啤酒潑在了對方臉上。聽到這些指責,陸平張大嘴巴,不知是該辯解還是該接受,他又震驚又懊惱,揉著太陽穴連聲道:“真的嗎?不可能啊?我不是這樣的人啊!我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當天的整個聊天過程,陸平都在反複懺悔自己的酗酒行為。他還不斷地告誡我們,“酒不是好東西,你們這麽年輕,能不碰就別碰。”然而,他仍是時不時拎起腳邊的啤酒瓶,喝上一口。喝過之後又對著鏡頭苦笑,“可是我不喝酒的話,就睡不著覺,怎麽辦呢?”
我問陸平,如果真的被房東趕了出去,是否還能找到合適的住處。他說東邊一帶有很便宜的房子,每人一個小單間,每月房租七百。但是不能洗澡,也沒有洗手間,如果要上廁所,需要走到一公裏以外的公廁。
陸平並不想搬家。一來那處七百元的單間,距離賣唱的地方太遠,路上要花費一個鍾頭,帶著賣唱的器材擠地鐵十分不便。二來陸平目前無法承受搬家的費用,他的錢包、銀行卡和支付寶裏的錢,加起來隻有三百塊。
據陸平說,“生意”最好的時候,唱一晚能賺到兩三百。最差的一次,一直到收工,紙箱裏隻有二十一塊錢,其中一塊錢還是自己放進去的。他記得那天下起了小雨,天氣很冷,行人稀少,地上的雨水被路燈照射,閃閃發亮。
不光是陸平,在此處賣藝的其他“同行”也同樣收成慘淡。陸平從一位表演武術的白發老人身邊走過時,猶豫了一下,然後將這二十一元錢悉數放進了老人麵前的紙箱。
不知從何時起,陸平對老人總是懷有一種特殊的溫柔。他說因為自己的爸媽現在也是老人了,希望他們出門在外也會被這樣善待。他說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父母了。
四
拍攝工作接近尾聲的時候,陸平突然打來電話,說現在不允許賣唱了。很多民警出動,驅趕地鐵附近擺攤和賣藝的人。
過去這一帶常有民警和城管巡邏,但基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有首都迎來重要活動時,才會鄭重其事地清理攤販和賣藝者。但隻要等到特殊時期一過,小商販們便又可以出來活動了。
近兩年,北京對城市的管理愈發嚴格,流動商販的生存空間逐漸變得逼仄。地鐵附近的小吃攤和水果攤最先被清理掉,隨後街頭賣藝的活動也被禁止了。陸平很不樂觀,“估計唱不了幾天了。”
之後兩周,陸平和民警打起了遊擊戰。每日照常出來賣唱,看到警察遠遠地走來,就馬上收起東西跑掉。估計警察已經走遠了,再重新架好麥克風,繼續唱歌。
通常晚高峰時警察巡邏的次數最多,晚上九點後,警察出現的幾率變小,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唱上一陣。偶爾也有唱得過於投入而沒有注意到警察的時候,陸平隻是順從地收起設備,不做一句辯解。
拍攝的最後一天,我們買了幾瓶啤酒,和陸平坐在樹蔭下邊喝邊聊。天氣非常炎熱,陸平把短袖一直擼到肩上,露出一整條手臂,上臂很白,下臂被曬得黝黑,一條抽象繁複的刺青似是從肩膀上生出的藤蔓,一直蜿蜒到手背上。
他很瘦,臉部輪廓銳利而分明,仿佛與生活短兵相接後,被一刀一刀地雕刻成了現在的模樣。我說:“要殺青啦,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賣唱這些年,你開心嗎?”他幾乎脫口而出:“又開心又空虛。開心是因為唱歌有人鼓掌,空虛是因為缺少愛情。”
當晚,陸平狀態極好,不知是不是因為酒後微醺,連續唱了兩個鍾頭也沒有疲態。《舊日的足跡》依舊是保留曲目,唱到副歌時,身後商場上的彩燈突然從明黃變為深沉的紅,再變成濃鬱的紫,令人眼花繚亂,仿佛在製造一場龐大的幻覺。
兩個民警正循著歌聲而來。有好心路人提醒陸平。陸平隻是唱歌,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唱到末尾時,警察已經走到了陸平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盯你好幾天了,以後別來了,再發現賣藝就要罰款了。”
陸平伸出一根手指,示意“還有一句”,然後閉上眼睛,不疾不徐地唱完了整首歌,“每一分親切,在這個溫暖家鄉故地。”
陸平在民警的注視下關掉音樂,收好設備,離開了賣藝的地方。他走到立交橋下,等了一會紅燈,隨著人群走到了橋的另一側。這裏是北京城最喧囂的地帶之一,燈光亮如白晝,有人歡聲笑語地進出商場,有人急匆匆地踏進地鐵站。沒有了賣藝者,這裏依然熱鬧非凡。
我們將攝像機對準陸平漸漸遠去的背影,拍完了最後一個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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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作者 | 李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