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知青的愛情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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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知青的愛情傳說

 

--作者:陳幼民

 

陳幼民,1951年生於北京。文革中畢業於北京第十三中學。1969年赴陝西延安地區延長縣劉家河公社郭家塬大隊插隊。1971年底進延安汽車修理廠當工人。1973年考入西安美術學院,畢業後留校任教。1984年調回北京,在中國工人出版社做圖書編輯,後任副總編輯。2011年退休。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中國藝術家生態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從事繪畫、攝影、文學等方麵的創作。

 

 

當年根據地有歌唱道:三八槍,帶蓋蓋,誰說八路軍沒太太。等到革命成了功,一人一個女學生。看來女學生也是革命目標之一。革命終於成功了,也真的有數不清的女學生嫁給了八路軍。這些都是早年間的事,為血與火的鬥爭曆史增添了些許的浪漫色彩,已被許多作家寫成了感人至深的作品,不須再論。隻是知識青年到延安,又帶來了成千上萬的女學生,所以,關於她們的故事注定還要繼續下去,好像這也是傳統的一個組成部分。當然,我要講的,不光是女學生,還有男學生……

 

1

 

小晴的故事

 

黑豆低來桃黍高,有婆姨的人兒不可交。

有婆姨的人兒交下了,眾人的言語殺人刀。

《陝北民歌》

 

小晴插隊的村子,在兩條溝相交的平灘地上,村前有一棵百年生的大槐樹,足有幾摟粗,樹高十丈,長得枝繁葉茂,幾裏路之外就能看得見,成為村莊的標誌,人們管這村子叫槐灣兒。

 

槐灣兒依水靠路,交通便利,自然條件相對好一點,所以上邊就把五個女生安排到這個村。女生紮堆兒,引人注目,人們戲稱她們是槐灣兒五朵花

 

五朵花裏小晴最小,插隊時年方二八,長得白淨,可也最傻。

 

說起北京女學生的傻,有時真叫人哭笑不得,尤其那些從機關大院裏出來的女孩子,說是五穀不分那還是好聽的,有些生活的基本常識她們也不知道。

 

農村裏不講陽曆講陰曆,不講歲數講輩份講屬相,小晴就不知道屬相是怎麽一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屬什麽,看到別人這個屬羊,那個屬牛,覺得自己沒了著落,就跑去問二尕。那二尕使壞,問了她的出生年月,裝模作樣地掐指頭算了一陣,然後告訴她說,你是屬驢的。

 

小晴認了真,她雖然不太喜歡這個屬相,可也算有了個說法。別人再問起,她便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屬驢。惹得旁人笑成一團,她還不知是為了什麽。

 

倒是二尕媽看不下去了,打了二尕一巴掌罵道:造孽啦!人家花兒似的女子叫你們這樣糟蹋!轉過頭對小晴說,別聽他們胡說。又請二尕他三大重新算了一遍,從此,小晴才知道了自己的屬相,是龍。

 

龍作為屬相是比驢好聽,可在陝北農村裏,驢卻比龍要有用得多。人們馱水運肥,推碾子拉磨,都得靠它。小晴在北京城裏沒見過牲口,初到村裏,每次見驢過來,總是躲得遠遠的,怕叫它給踢上。時間長了,覺得驢沒那麽可怕,也敢使喚了。一日,小晴見一頭驢肚子下垂下黑黑粗粗的一條,不知是什麽東西,以為驢生病了,急著去找飼養員老郭頭,老郭頭還當出了什麽大事,忙跟她跑去看,不看則已,一看,老郭頭笑得差點岔過氣去,身為長輩,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正尷尬間,那驢也不爭氣,不顧有人在場,突然性起,騎到一頭母驢的背上,吭吭地使勁,那頭母驢直尥蹶子,也擺脫不開。小晴大驚,拽著老郭頭喊:它們打架了,你還不把它們拉開!同學看到了,沒去拉驢,反把小晴拉跑了。

 

由此,小晴的傻便出了名。傻歸傻,可大家依然喜歡她。小晴長得秀氣,性格溫順,小鳥依人,誰見誰憐。雖說身弱力薄,卻從不偷奸耍滑,不論是同學老鄉,都盡力幫助她。

 

可好景不長,沒過幾個月,五朵花裏的大姐,被檢查出患了肝炎,她因禍得福,病退回了北京。二姐家裏有關係,送她走後門當了兵。隨後,三姐四姐陸續進了三線工廠,槐灣兒的知青就剩了小晴一個人。

 

小晴家裏沒關係,她的父親文革初死了,母親還在接受審查,所以幾次招工,她的政審都沒通過。

 

雖然村裏老鄉依然照顧著小晴,每天輪著拉她到家裏去吃飯,隔三差五地給她送柴草,鄰居家擔水,也經常往她的缸裏倒上一桶。可是一個女孩子,獨自生活在窮苦的山村,寂寞和艱難可想而知。尤其到了每天晚上,她麵對著孤燈,想著原先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的日子,那心情真像民歌《盼五更》裏唱的:有心脫衣無心睡,兩個枕頭我一個人。

 

隊裏考慮到小晴的情況,不讓她幹農活了,安排她到村辦小學去教書。想不到,老鄉們善心的舉動,卻使小晴卷入了一場命運的危機。

 

小學裏還有一位男教師,名叫順生,是本地畢生的高中生,已經結婚了,家在離槐灣兒十裏外的後溝。他平時就住在學校裏,寒暑假和農忙時才回家。

 

順生是個俊後生,高挑個子,也是文文氣氣。他在縣中學是個高材生,所以課教得不錯。他還會拉四胡,唱一口好道情,村上人自娛自樂時,少不了他的身影,惹得婆姨女子們圍著看。

 

順生也巧,做得一手好飯,蒸饃饃,擀麵條,樣樣拿得出手,一碗雜麵條,放上點蔥花,調上點醋,竟也香味撲鼻,並不輸給婆姨。每到吃飯時,順生就有意多做上一點,拉著小晴一塊吃,時間長了,小晴覺得光吃順生的不合適,就把自己的糧食也拿了過來,倆人搭夥一塊做。

 

倆人在一起工作,在一個鍋裏吃飯,日久生情,好像也是必然的事。

 

終於在一個雨夜,小晴留在了順生的窯裏。

 

小晴幾乎是在不能自持的狂熱中完成一切的,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情感的潮水,一旦衝破堤壩,會有那麽大的力量。她的寂寞,苦悶,在順生的愛撫當中,漸漸的融化了,此刻她才明白,這種感覺,在她的夢裏,已經渴望了很久很久。

 

以至於在結束的時候,小晴滿臉都是淚水,不是羞愧,而是感激。

 

那夜的雨,淅淅瀝瀝,一直下到了天亮。

 

可誰也沒想到,這一夜的歡娛,竟使兩人吞下了難咽的苦果。

 

不久,小晴發覺自己的例假沒來,小腹也隱隱作痛,她本來就有痛經的毛病,所以也沒太在意,吃了些藥,以為就能過去。誰知肚子越來越疼,終於有一天,連炕都下不來了。

 

也是小晴命大,那日北京帶隊幹部老劉,正好來到槐灣兒,見到了正在炕上打滾的小晴,她臉色慘白,頭上的汗把床單都濕了一片。問起,隻說是肚子疼。老劉忙叫人用架子車把她拉到公社衛生院。那兒的醫生診斷不出是什麽病,便推測是闌尾炎。老劉一聽急了,找了一輛拖拉機,又趕到縣醫院。到底縣上的醫生比公社的水平高,人家仔細一檢查,說小晴得的不是闌尾炎,而是宮外孕。老劉一聽,頭都大了,生病誰都難免,可這病性質不同。他一邊向上匯報,一邊聯係住院的事。可醫生說,小晴的情況得立即動手術,但縣醫院條件不行,結果又驚動了縣政府,找車連夜往延安送。

 

話分兩頭,且不說因搶救及時,手術成功,小晴終於保住了性命。這一事件,雖然老劉盡量保密,縮小影響,但畢竟驚動了上級。一個女知青,未婚先孕,不處理是不行了。各方一介入,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這事兒迅速升格為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政治事件。人家根本不相信小晴說是自願的話,順生很快被抓了起來,判了三年,押到黃龍山農場去勞改。

 

小晴出院後,老劉沒讓她回槐灣兒,把她調到了另一個知青點。又過了半年,寶雞那邊的廠子來招工,公社就把她推薦去了。

 

從此,我們誰都沒再見過小晴。多年後,同學們陸陸續續回到了北京,每逢聚會,也不見她的身影。偶爾有問起的,卻都說不知道。那順生呢,聽說刑滿釋放後,回村去種了地,不再當教師。

 

2

 

北秧的故事

 

騎騾子不如騎馬快,交朋友不如挖苦菜。

挖了苦菜度年饉,交了朋友壞名聲。

《陝北民歌》

 

北秧的名字有點費解,後來我才知道,她母親當年是扭著秧歌進北京城的,所以給她取了這麽個名字。別說,念著還挺好聽。

 

可我不太喜歡北秧,她整天一臉的嚴肅,尤其是在男生麵前,眼光總是冷冷的,問她三句話也回不了一句。雖說我們在北京時是男女分校,很少有機會與異性交往,可現在大家都當了農民,還搞那男女界限有什麽意思呢。看她矜持的樣子,好像時時在提防別人占她的便宜。我們幾個男生沒少在背地裏擠兌她,說她是一輩子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誰也沒想到,北秧日後鬧出的動靜,比誰都大。

 

她們隊裏有個後生,叫二旦,普普通通,貌不驚人,少言寡語,隻知道埋頭幹活,和知青之間也很少有來往。誰知命運時常會捉弄人,老天亂點鴛鴦譜,硬要把他和北秧往一塊兒拉。

 

陝北的路邊地畔上,經常可以看到有許多小窯洞,這洞可不是人們隨便掏著玩的,它的作用一是可以存放農具,二是可以避雨。夏天的山裏,常有雷陣雨,人們不論走路幹活,突然遇上了,就能鑽到裏邊避一避。隻不過這洞都很小,頂多能藏一兩個人。

 

一天午後,北秧和老鄉們在山上鋤穀子,突然一陣風把片雲吹到頭頂上,嘩啦啦地下起雨來,人們四散奔跑,尋找著躲雨的地方。北秧就近找到個洞子鑽了進去,還沒坐穩,洞口又竄進個人,結結實實地撞在北秧身上。北秧一聲怪叫,聲音淒厲而恐怖,倒把那人給嚇了一跳。那人看了看北秧,什麽話都沒說,返身又鑽回到雨裏。

 

那人正是二旦。事後北秧有些後悔,人家也是來避雨的,自己何必那麽大驚小怪,害得那天二旦渾身都淋濕了。不過她也感覺到,二旦是個老實人。

 

二旦並沒有怪北秧,誰叫自己嚇著人家了呢。可不久,北秧就真的遇上了更可怕的事。

 

北秧的村子,臨著一條大溝,隊裏的地,大部分都在溝對岸的東山上,人們幹活出行,來來回回,總要穿溝而過。這溝裏平時水很少,也很淺,人們在水中墊上幾塊大石頭,幾步就跨過去了。所以在知青們的眼裏,這幹河床隻是條路,從來沒有想到它還會有危險存在。

 

那是一個夏日,炎熱的空氣中突然有了一絲涼意,有經驗的老鄉說,一定是周圍什麽地方下了雨,風把水氣吹了來。

 

收工的時候,人們陸續過了溝,回到岸上的村子,隻有北秧在水邊停了下來,找了塊石頭,蹲在那裏,蘸著水,打磨她的鋤頭。說起她那把鋤,也真夠丟人的,滿是黑鏽,連刃上都沒一點光亮,想必用起來,沾泥掛土,十分吃力。她幹活時吃了虧,就想利用休息時,好好把鋤頭收拾一下,省得再讓人笑話。

 

北秧幹得起勁兒,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環境有什麽變化。

 

二旦收工後,又攬了幾把柴,所以落在了最後,待他來到溝邊的坡上時,溝裏就隻剩了北秧一個人。

 

他正要下溝,突然感覺有什麽不對,空氣中隱隱嗅到一股土腥的味道,腳下的土地發出微微的顫動,耳邊似聽到低沉的隆隆聲。抬眼望去,山溝上遊的坡上,騰起了陣陣黃塵。

 

不好!山水下來了!二旦撒腿就往溝下跑,一邊還在招呼北秧。北秧背對著二旦,打磨鋤頭的響動,使她聽不清二旦的呼喊。二旦扭頭一看,那黃塵已籠罩了不遠處的溝底,洪水瞬間就要吞沒這個地方。他跑到北秧的身後,扔掉柴禾,也來不及解釋,一把抱住了北秧的腰,夾起她,向著對岸狂奔。

 

北秧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還以為是誰的惡作劇,她拚命叫喊,手舞足蹈地在二旦臂中掙紮。二旦也顧不得許多,拚了氣力,幾步就跨到對岸的坡上,撲倒在地。此時,幾丈高的水頭從他們腳下呼嘯而過。

 

北秧扭頭一看,頓時嚇傻了,她剛才呆的地方,已被淹沒在滔滔的洪水之中,原本幹涸的山溝,此時濁浪翻滾,急速地向下遊奔流,裹挾著的柴草、秸杆甚至牛羊,在浪中沉浮,瞬時就看不見了。

 

兩個人伏在岸邊,半天一動不動,任腳下的濁浪把泥點子拍到他們身上。二旦的手仍緊緊地抱著北秧的腰,好像還怕她被水卷走。北秧靠著二旦的身子,心裏沒有一點想要擺脫的意思,她明白,二旦救了她一條命。

 

倒是二旦回過神來,迅速鬆了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二旦丟了柴,北秧沒了鋤,倆人四手空空,一前一後回了村。

 

二旦救了人,沒覺得有什麽了不起,村裏人也都認為是應該的,可北秧卻感激非常。公社及時抓住了這個事情,把它列為知青教育的典型。不僅表揚了二旦,還讓北秧寫了體會,在全公社廣播。一來二去,話說得多了,北秧就覺得,自己和二旦之間,好像應該有種什麽關係。

 

說是冷娃難動感情,可一旦動起心思來,三匹馬都拉不住。北秧想了一夜,第二天找到二旦,說要嫁給他做婆姨。這倒把二旦嚇壞了,農村裏的婚姻都要靠媒人說和,還沒見過哪個女孩子自己找上門來。二旦木訥,沒了主意,便去問媽。二旦父親死得早,家裏貧窮,老媽正為兒子的婚事發愁,見有人主動上門,又可以省掉一筆彩禮錢,自然歡喜。

 

但北秧的決定卻在村裏引起了軒然大波,雖然那時的宣傳都是要知青們紮根農村,和貧下中農相結合,但在實際生活中,問題卻不那麽簡單。北秧遭到了方方麵麵的抗拒。

 

首先,北秧的家裏來信,表示了強烈的反對,她母親勸她不要頭腦發熱,要考慮長遠。她哥哥話說得更絕,說她如果嫁了農民,以後就不要再回北京了,隻當家裏沒她這個人。

 

她的同學們一致認為北秧的腦子出了問題,她們說,婚姻的基礎是愛情,二旦雖說救了你,但你對他是感激,而不是愛情。二旦窩窩囊囊的,哪裏配得上你。她們甚至成天看著北秧,不讓她和二旦見麵。

 

二旦的親戚們也不同意,他們說,酒肉的朋友,米麵的夫妻。娶婆姨擺著好看沒用,是要過日子的。北秧那麽瘦,幹不動活也不是能生娃的相,再說,人家是北京人,說不定什麽時候,上邊政策一變,拍拍屁股就走了,到那會兒,你娃哭都來不及,還是找個本鄉的女子實在。

 

最後,還是北秧的母親出麵把事情擺平了。人家不愧是當幹部的,善於從政治角度分析問題。她千裏迢迢從北京趕了來,找到大隊支書和北京帶隊幹部,說我們並不反對和貧下中農相結合,可二旦家是上中農,隻是團結的對象,北秧如果和二旦結婚,豈不是從大方向上就錯了。再有,知識青年到農村,重要的是改造世界觀,孩子還小,應該把精力多放在學習貧下中農的優秀品質上,動不動就談婚論嫁,這是把上山下鄉運動的偉大意義給庸俗化了。

 

最後她還提請大家注意,研究分析一下二旦接近知識青年的動機。

 

什麽叫有理有力有節,北秧母親的一席話,軟中帶硬,句句不離原則,幾頂帽子一戴,嚴絲合縫,別人隻有點頭稱是的份兒,一致同意做雙方的工作。就連北秧自己也有點糊塗了,如果真是大方向出了問題,還真得重新考慮了。

 

倒黴的是二旦,救了人,反倒惹上了一身的不是,還被人懷疑動機有問題。他本來就不善言詞,更不明白什麽叫幹擾大方向。自此,他見北秧像老鼠見了貓,躲得遠遠的。

 

北京幹部也怕出事,說心裏話,他們並不希望這些孩子們真在農村過一輩子,可要表示反對,又怕人說動搖知青紮根的信念。北秧母親的出馬,給了他們一個下台階的機會。他們對北秧說,這事還是要尊重家長的意見,把北秧說得沒了詞。正好這時,三線工廠來招人,他們第一個就把北秧推薦了去。

 

北秧後來上了大學,畢業回了北京。二旦也娶了本地的婆姨,這事像一陣風似的刮了過去,再沒有人提起。

 

3

 

老單的故事

 

東山的核桃西山的棗,三哥哥好像楊宗保。

西山的大蒜東山的蔥,四妹子好像穆桂英。

《陝北民歌》

 

老單不是名字,而是外號,我這同學會些拳腳,在京時和人打架,隻用一隻手就把人家打敗了,所以人稱老單,這個字,不能讀作

 

老單其實比我年紀還小,在我們隊裏可是個人物。我總結他有三大特點,一是能吃苦,幹活不惜力,學什麽都快,沒少得老鄉們的誇獎。二是嘴貧,尤其是和那些年輕的婆姨女子在一塊兒,俏皮話一串接一串,引得身邊笑聲不斷。三是好幹淨。衣服總是整整齊齊,從不糟賤自己。再加上他還有好酒量,因此,他在村裏,很得人緣,老鄉們成天價老單長老單短的,鬧得我們好生嫉妒。

 

後來我們都招工走了,隻留下老單一個知青在村裏。他依然過得快樂,不久,還鬧出一段姻緣來。

 

那時農村都在學大寨,農閑時,就要從各隊抽調一群男男女女,組成基建隊,平整土地,修梯田。陝北風俗,頗為開放,男女之間,沒那麽多禁忌。言語調情,甚至動手動腳,都數平常。那工地上不僅勞動熱火朝天,兒話俏語,也是你來我往,互不服輸。老單的貧嘴,在這裏可是派上了用場,經常是舌戰八方,樂此不疲。

 

四隊來的人裏,有一個女孩子頭兒,名叫巧玲,人長得白淨,靈牙利齒,最好和老單抬杠。一來二去,倆人鬥嘴鬥上了癮,若是哪個一天沒來,另一個就覺得憋悶得沒話說。漸漸的,老單對巧玲就有了想法。

 

晌午休息的時候,小夥子們也不閑著,經常擺開擂台,比賽摔跤,老單是個會家子,那天連贏了兩場,卻惹惱了邊兒上的一個人。躥上場要和老單較量,他正是巧玲的哥冬生,生得膀大腰圓,有一股子蠻力。老單使壞,對他說:咱倆比賽得有個說法,

 

冬生問:你說咋著?

 

老單說:我要是贏了,讓你妹子給我當婆姨。

 

你要是輸了呢?

 

那我給你家當女婿。

 

那蠻牛叫老單給繞了進去,想也沒想就說:行!

 

巧玲在一旁可不幹了,罵她哥道:你這笨慫,咋便宜都叫別人占了!

 

冬生撲了上來,要抓老單的胳膊,老單哪肯就範,輕挪幾步,抓住他的手腕,往前一帶,腳下使了一個絆子,那冬生轟的就摔倒在地。

 

這下可不得了,沒人理會冬生,全都圍著巧玲哄開了,巧玲有口難辯,臉臊得通紅,低下頭,一溜煙地跑了。

 

誰都能看出,打這以後,倆人的關係就起了變化,巧玲再不和老單鬥嘴,眼睛可一直在他身上轉。老單若是和別人鬥嘴占了便宜,那吃了虧的人就會扭頭衝著巧玲喊:你咋不管管你們家老漢!把巧玲弄得哭笑不得,嘴上雖硬,可心裏卻熱乎乎的,總想著老單。

 

有一次老單在場上幹活,手讓脫粒機給打了,血肉模糊,鄉親們急忙把他送到了縣醫院。那一次傷得很重,兩個手指都露出了骨頭。巧玲心裏急,想到醫院去看看老單,又怕人說閑話,一個人躲在窯裏,偷偷哭了好幾回。

 

老單出院了,回村找到巧玲。巧玲看他的手,雖然皮肉長好了,但留下了幾條大傷疤,心疼的直要流淚。老單卻樂嗬嗬地問她:你說咱倆兒的事兒咋辦呢?

 

巧玲故意裝糊塗:咱倆兒有啥事兒啊?

 

老單說:你給我當婆姨的事唄!

 

巧玲說:呸,美得你!山裏的話,撂在腳巴巴。你咋就當了真!

 

老單說:別人當不當真我不管,反正我是看上你了。

 

巧玲低著頭不說話。

 

老單說:你要是心裏有別人,就當我沒說。

 

巧玲被老單一激,脫口道:誰說俄心裏有別人!

 

老單一笑:沒別人就是有我了?

 

巧玲被老單繞得把實話說出了口,也收不回去,隻得低聲道:你去問俄大俄媽,他們要是同意了,俄沒意見。

 

老單討得了巧玲的準話,樂滋滋地去找村上的老者做媒。聽說是給老單說親,許多人都爭著去。巧玲她大早就認識老單,滿口答應。冬生是自己把妹子輸給了老單,自然無話可說,反倒跑到巧玲跟前買好,說是他給巧玲尋下的女婿。巧玲心裏高興,嘴上還是把她哥罵了一頓。

 

老單備了幾瓶酒幾條煙,請巧玲的父母和村裏的老者吃了一桌飯,就算把親事定了下來。

 

好事多磨,就在老單和巧玲定婚不久,縣上推薦老單上了鹹陽農校,一去三年。這下可把巧玲給急壞了,生怕老單在外邊變了心,看上別人。周圍也有人議論,說本鄉本土的人進了城,還有把婆姨給離了的,那北京學生就更靠不住了,說得巧玲心裏貓抓似的。老單怕巧玲著急,隔三差五地給巧玲去信,寫些什麽咱不清楚,貧嘴的老單肯定少不了甜言蜜語。

 

那段時間,老單的來信似乎成了全村人的一件事,人們見到巧玲,第一句話就會問:老單來信了嗎?要知道,那時的農村,男人們幾年也未必能接到一封信,更何況一個女子。三年老單給巧玲寫了多少信,沒人能數得清,反正鄉郵遞員比巧玲家的親戚還來得勤。

 

老單學成歸來,分到縣農業局當了幹部,沒過多久,就和巧玲辦了婚事,還把她接到縣上去住。老鄉們都說老單俠義,是條漢子,還說巧玲有福氣,有眼力。

 

老單官運不錯,不久就當上了公社主任,後來到縣上當了副局長,他把巧玲也轉成了城鎮戶口。巧玲為他生了一兒一女,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在縣上過著日子。知青大返城的時候,同學們相繼調回了北京,可老單不走,他覺得在縣上生活挺好,他不喜歡人家說隻要能回北京,哪怕掃大街都行的話,回北京的日子未必有在縣上好。不過,他還是依照政策,把孩子的戶口辦回了北京。

 

我理解老單,由於家庭的原因,他少年時在北京,生活得很艱難。我們童年時享受到的很多東西,比如父母的嗬護,家庭的溫暖,他都沒有得到。反倒在陝北,有人器重他,有人愛他,他還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工作。按現在時髦的話說,陝北能夠體現他的人生價值。

 

老單剛過五十,就辦了退休,帶著巧玲回到北京。不是他不戀陝北,因為他的女兒在北京上學,兒子也應聘在京城的一個大企業,所以一家人選擇了在北京團聚。

 

老單依然嘴貧,有時同學們聚會,問起當年他和巧玲的事,他也毫不隱瞞,一五一十,全盤道來。眾人笑罵道,你小子真行,靠摔跤就贏了個婆姨!隻不過有一次巧玲在座,我剛要開他的玩笑,他急忙上前捂我的嘴,小聲道:可不敢當著巧玲麵說,不然她又該說我的嘴是漏勺了。

 

我由此很羨慕老單,在婚變如常的社會裏,老單依然在乎著巧玲,守著靠摔跤贏得的愛情。知足者常樂這句話,在老單身上,得到了真實的體驗。不論在什麽環境中,老單總是踏踏實實地生活,他不和別人攀比,也不參與插隊是與非的討論,好像知青身份與他無關。隻不過,他經常談起陝北,談村裏的老鄉。

 

老單現在既不抽煙,也很少飲酒,和年輕時大不相同,我疑心是巧玲管教的結果。

 

4

 

孟婭的故事

 

蕎麥疙瘩羊肉湯,死死活活相跟上。

樹葉葉落在樹根底,挨打受氣全為你。

《陝北民歌》

 

孟婭不是我們隊裏的知青,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前兩個,是老公和前妻生的。她自己的,一個拉著,一個抱著,還在吃奶。孩子髒不兮兮的,衣服也七長八短,破破爛爛。再看孟婭,就知道孩子為何這副模樣,她頭發蓬亂,衣服皺皺巴巴,前襟掉了兩個扣子,也沒有綴上,下擺裂著,露出了褲腰帶。若不是鼻梁上還架了一副眼鏡,整個就是邋遢婆姨的形象,哪裏還能看出一點北京知青的影子。

 

孟婭原本可不是這個樣子,和我一起到她隊上的肖開益,是孟婭的中學同學,他說,當年在學校時,孟婭還是班上的衛生委員,好幹淨出了名。她父母都在大學裏工作,也算書香門第,她雖然長得不算漂亮,可舉止文雅,挺受老師同學們喜歡。

 

我此時早已離開農村,在省裏一個雜誌當編輯,為采訪一個知青的專題,拉著同事肖開益故地重遊,來到他插隊的村子--寺灣兒。路上,肖開益向我講起了孟婭的事。

 

說實在的,雖然肖開益事前的介紹,已使我對孟婭產生了一些印象,可見到她本人,還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有想到,一個北京名校的高材生,如今的樣子,放到村裏婆姨堆兒裏也算是差的。別看陝北窮,人們生活可不馬虎,那些勤快的婆姨經常把院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就著一點水,也會將灶台瓦甕擦得鋥明瓦亮的。衣服雖舊,但也要補得整整齊齊,不讓人笑話。真不知道孟婭的日子是怎麽過的。

 

肖開益還說,孟婭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全怪成莉莉。

 

成莉莉和孟婭,好得像一對姐妹。在學校時就形影不離,插隊自然也在一起。不知為什麽,成莉莉偏偏看上了隊裏的老男人十六。這是我們都不能理解的事,因為十六實在沒有什麽可以誇耀的地方,他貌不驚人,本事平常,婆姨前年病故,留下了兩個孩子,日子過得緊緊巴巴。要說知青和老鄉結婚,在當時也有先例,可把全村的男人排個隊,怎麽也不應該輪到十六的頭上。知青們自然反對,成莉莉的媽媽更是著了急,她通過關係,把成莉莉送去當了兵。

 

本來這事到此就了了,可千不該萬不該,成莉莉臨走前向孟婭留了話,讓她好好照顧十六。孟婭這人實在,把好友的囑托當了真,三天兩頭地往十六家跑,幫他家洗衣服做飯,一來二去,孟婭取代了成莉莉的角色,和十六的感情慢慢地起了變化。

 

我們做過一件很對不起孟婭的事,肖開益說。

 

眼看著孟婭和十六越走越近,知青們心裏都很著急,他們實在不理解,孟婭為什麽要和連老鄉們都看不上的人相好。他們把能想到的話都向她說了,可孟婭一句都聽不進去。為了挽救她,有人出了個下策,跑到公社告了一狀,說十六勾引女知青。

 

這在當時可算作重罪,扣得上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大帽子。公社自然十分重視,派了一個武裝幹事,讓他把十六帶來問話。

 

知青們得知公社要來人,便把孟婭反鎖在窯洞裏,不讓她和十六見麵。

 

那個武裝幹事帶了兩個人來到寺灣兒,找到十六,不容分說,一條繩子,綁了就走。十六哪見過這陣勢,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時,孟婭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她渾身是土,衣服都扯破了,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五官都氣得變了形。她一把抱住了十六,朝著公社幹部吼道:你們憑什麽抓人,十六他犯了哪條法了?談戀愛也犯法嗎,哪個文件說知識青年不許和貧下中農結婚呢,你們拿出來,你們拿出來!我就是要嫁給他,你們管得著嗎!

 

孟婭跳著腳地罵,聲音嘶裂,尖得刺耳,不管不顧地叫喊,還上手撕扯押著十六的人。同學們全嚇傻了,他們從沒有見過孟婭這幅瘋狂的模樣,公社幹部也被鎮住了,這是誰勾引誰還不好說呢!他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隻得揮揮手,讓人給十六送了綁,悻悻地走了。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大家都知道攔不住了,再沒有人說反對的話。孟婭大搖大擺地拉著十六去公社開了結婚證,把自己的行李往十六的窯裏一搬,就算成親了。

 

真是事與願違,本打算棒打鴛鴦,反倒促成了他們。後來才知道,孟婭聽到了些響動,情急之下,竟然從窯麵上方的小窗子爬出,趕到了村口,救出了十六。

 

知青們集體把孟婭給得罪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孟婭和知青們斷了來往,見麵連話也不說。

 

北京那邊,孟婭的家裏可炸開了鍋。她的父母痛不欲生,她的兄弟們則說,孟婭要敢回家,就打斷她的腿。

 

過了一年,孟婭的第一個孩子就出生了。知青們忙著送東西,關係總算緩和了一些。

 

知青們在關莊辦了個醫療站,又在北京聯係了一批捐贈的藥物。公社找了輛汽車,要去北京拉貨。知青們逮著這個機會,紛紛搭車回北京。孟婭也想回去。

 

肖開益說,可誰敢帶她回去呢,萬一家裏人真打了她,誰又能負的了責。知青們騙她說,一定帶她走,背地裏卻在商量,怎麽甩掉她。

 

那天,孟婭和十六一早就來到醫療站門口等候。孟婭背著她的娃,十六則提著一袋紅棗,一袋小米。十六穿著一身嶄新的藍卡機布製服,頭上沒係羊肚子手巾,換成了黑呢子幹部帽,卻依舊佝僂著腰,看上去那麽不協調。這可能是十六第一次出遠門,他規規矩矩地跟在孟婭身後,顯得跼促而緊張。

 

等了半天,汽車終於從醫療站裏開了出來,孟婭把孩子抱到胸前,十六把袋子扛到了肩上,正準備上車,誰知那車開到他們身邊,卻突然加速,揚起了漫天黃塵,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得沒了影。

 

孟婭愣住了,一家三口像一組雕塑,半天一動不動,任憑塵土從他們頭上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灑滿了全身。孟婭的頭發變黃了,十六的呢帽也不見了黑色,他們甚至都沒有撣一下。許久,許久,孟婭好像明白了什麽,眼中湧出了淚水,她緊咬著嘴唇,沒有向別人發問,默默地拉著十六,蹣跚地走了。

 

這一幕,使在場的人都非常尷尬,看著孟婭,無言以對,因為大家都是這場騙局的參與者,而沒想到結果卻使孟婭如此的悲傷。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孟婭絕望的眼神,那個悲傷的背影。我雖然不是這場惡作劇的製造者,也能理解他們的難處,可我總覺得,這樣對待孟婭是不是太過分了,肖開益說。孟婭並沒有得罪任何人,她隻不過是自主選擇了生活的道路,盡管不為夥伴們所認同,但這是她的權力。我們沒能幫助她,起碼也不應該傷害她。

 

後來的日子,孟婭過得很苦。知青們陸續離開了寺灣兒,雖說在一起的時候發生過一些磕絆,但畢竟是多年的同學,感情還是有的。現在,孟婭連個說北京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聽了肖開益的敘述,我執意要到孟婭的家裏去看一下。

 

那是在村邊邊上一座有三孔土窯的小院子,院牆塌了一半,用柴草秸杆亂七八糟地堆著,一座快散了的朽木架子上,掛了幾辮玉米和辣椒,雞和豬在院裏隨意跑著,一切都顯得零亂,不像會過日子的莊戶人的樣子。

 

孟婭一家正在吃飯,小小的窯洞裏麵黑黢黢的,十六和他的父母坐在炕上,孟婭則在灶台忙活。他們吃的是小米攙了洋芋塊煮的稠粥。炕上擺著一個木盤,裏麵是一小碟鹽,一碟辣椒麵,還有切成條的醃酸菜。孩子們捧了碗就跑出去了,兩個老人坐在那裏,像兩座木雕,沒有表情,也不說話,隻等著孟婭把碗遞到他們手上,十六捧著碗,稀裏呼嚕吃得山響,孟婭在炕下伺候著,詢問誰還添飯,她一口地道的陝北話,已和當地人無異。

 

孟婭沒留我們在她家吃飯,也許是飯根本不夠,也許是她怕我們已不習慣了莊戶人的飯食。還有可能,是她不想向我們展示她的生活狀況。

 

我和肖開益離開寺灣的那天,孟婭一個人來送我們,那條路在一個長長的山梁上,一直通向公社的大路邊。我原以為孟婭要借機和我們說一些話,可是她卻一言不發,隻是默默地走著。到了山梁的盡頭,眼見到通往縣城的大路,她揮了揮手,算是和我們告別了。我和肖開益也不知該說什麽好,扭身往下走。

 

下了坡,站在公路邊,我們回頭望去,孟婭還站在山梁上,一動不動,風吹起了她的頭發,遮住了她的半邊臉,我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突然,她向我們伸出了手臂,高高地舉過頭頂,慢慢地揮動了幾下,然後,扭身走了,頭也不回。

 

回去的路上,肖開益半天都沒有說話,許久,才歎口氣道,我們走來走去,像放個屁那麽容易,而孟婭要想離開這兒,可就難了。我們班到這個公社插隊的有十二個人,都走了,隻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想想,心裏頭真不是滋味。

 

一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北京市政府有了新規定,允許知青回京,家裏頭紛紛為遊子們找單位,開假證明。孟婭還算本事大,把老公連同四個孩子都辦回了北京,她在一所小學教書,四個孩子都參加了工作。老公沒文化,孟婭的一個同學當了公司老總,通過他的安排,讓十六去看大門,雖然錢不多,也能貼補家用。隻不過十六陝北舊習不改,回了家,依然要盤腿坐在床上,等著婆姨把飯給端上來。

 

 

陶蕾和建國的故事

 

東山上點燈西山上明,四十裏山路瞭也瞭不見個人。

牽牛花開紅通通,露水夫妻一場空。

《陝北民歌》

 

陶蕾調回北京的時候,她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喜還是憂。喜的是,終於可以回到母親身邊,從此擺脫了農民的身份,不掙工分掙工資,再不用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從土裏刨食吃了。憂的是,她走了,她的可怎麽辦呢。

 

文革後期,北京的中學奇缺教師,於是政府決定,從知青的高中畢業生裏選調一批補充教師隊伍,陶蕾有幸入選,一切手續辦完,馬上就可返京。這如同天上掉餡餅,做夢都想不到的喜事,陶蕾的母親聽說這事,都快樂瘋了,但當她看到同院張大媽的臉,便硬把那笑聲給咽了回去。

 

誰都知道,張大媽的兒子建國,陪陶蕾一同去的陝北。

 

張陶兩家共住一院,陶家原是房主,張家是租戶。後來房子都歸了房管局,也就沒了主客之分。照理說房客和東家之間,總要鬧些矛盾,可這兩家卻相處甚好,勝似親戚。陶蕾父親死得早,她媽就守著個寶貝閨女。張大媽有兩個兒子,老二建國大陶蕾兩歲,自小就把她當妹妹看,處處護著。建國功課一般,初中畢業就上了商校中專。陶蕾卻是個讀書的料,後來考的是北京著名的女中。上了三年,還沒畢業,就趕上了文革。

 

文革鬧了幾年,插隊之風驟起,陶蕾被分派到了陝北。陶大媽死活不願放閨女走,但架不住學校和街道三天兩頭地上門催促,她哪裏擋得住。眼看出發日期臨近,陶大媽隻得每日以淚洗麵,氣喘的老毛病犯得更重了。

 

看著陶大媽無助的樣子,建國動了爺們的義氣,他提出要陪同陶蕾一起去陝北。一是想讓陶大媽減少些痛苦,二呢,他也實在不放心陶蕾一個人跑到那麽偏僻荒涼的地方。他還想像上學時那樣,盡一己之力,護佑這個妹妹。雖然兩家老人從沒有把事情說透,可在心底裏都認為,建國和陶蕾,將來肯定是一家子。

 

能有建國陪伴,陶大媽當然樂意,可張家卻要送別一個兒子,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輪到張大媽犯難了。在她心裏,陶蕾如同自己的親閨女,又是未來的兒媳婦,一個人出去,她也不放心,但讓建國離開自己,她又舍不得。

 

其實那時建國已從商校畢業,分在西單的一個大商場當售貨員,不屬於下鄉人員之列。他對母親說,咱家裏還有大哥照顧,陶蕾一個人出去,世道又這麽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陶大媽怎麽受得了。我跟她去,多少能有個照應。

 

建國從小就有主意,張大媽也說不過他,隻好隨了他去。

 

建國馬上開始了行動。他向單位申請,說要去支援西部建設,那時社會正在提倡到艱苦的地方去,自然很快獲得批準。單位並為他聯係了陶蕾下鄉那個縣的商業局,對方也歡迎他去。建國拿著手續去派出所轉戶口,出京容易進京難,不到五分鍾,一張小紙片扔出來,建國就不是北京市民了。

 

兩家共同為他們做著準備,能想到的東西裝了幾箱子。兩位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該說的話都說盡了。

 

盡管如此,臨別的那天,兩位母親還是哭成了淚人。從此,陝北那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小縣,就成了兩家人共同的心病。

 

一路風塵,下了火車換汽車,才進陝北地麵,有的知青就哭了起來,那荒涼的景色一下子就讓人的心涼了半截。陶蕾卻相對平靜,建國在她身邊,起碼分擔了她一半的痛苦與不安。在顛簸的卡車上,建國用棉大衣緊緊地摟著她,遮擋著風寒,使她的心裏,充滿了比別人多一份的溫暖。

 

到了地方,建國先把陶蕾送到村裏,幫助知青們收拾窯洞,整理灶具,一切弄停當了,才到縣裏去報到。商業局把他安排到供銷社去賣貨,並分給他一間小小的窯洞作宿舍。建國心細,換了窗戶紙,找來石灰抹了牆,沿著炕邊釘了一溜床單子布,充當炕圍子。七弄八弄,把個小窯洞收拾得整整齊齊,舒舒服服。

 

建國和陶蕾就這樣安頓了下來,幸運的是,陶蕾插隊的村子離縣城並不遠,隻有七裏路,所以叫七裏鋪。縣上逢五是集,陶蕾便趁趕集之機,到建國的小窩裏,倆人像過家家一樣的,起火做飯。建國怕陶蕾在鄉下受委屈,每次她來,總要割上點肉,買幾個雞蛋,讓她補補身子。他那一點點工資,除了自己吃飯,幾乎全用在了陶蕾身上。

 

兩個人的世界,就像小小的港灣,使他們暫時忘卻了世間的風雨,片刻的歡娛,多少補償著受傷的心靈。而每次,建國都要把陶蕾送回去。這七裏路,正好在延河的邊上,曲曲彎彎,繞著山邊,雖說風景平常,但在陶蕾眼中,強似北京護城河。他們也不避諱人,手拉手的,不知走了多少回。

 

周圍的同學,很羨慕陶蕾有這樣一個,他倆的事,也在全縣知青中傳為美談。我們都佩服建國為人義氣,為而兩肋插刀。所以我們一到縣城趕集,總要去供銷社看看建國,和他拉拉家鄉話。當然也有人不以為然,認為建國為個女人放棄北京的生活太不值得。還有些人,專門琢磨陶蕾究竟有什麽魅力,能讓男人為她而跑到陝北來。

 

當時我們還年輕,對兩性關係無知而好奇,還經常故意表現出不屑一顧。但對建國和陶蕾的相依為命,大都理解甚至羨慕。其實我們並不知道,在建國心裏,對將來的事,隻是一種隱隱的默認,一種期待。而陶蕾呢,更多是對兄長的依賴。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反正在陌生艱苦的環境裏,她和建國的感情,幾乎成了她惟一的精神支柱。他們根本就沒打算在這個地方成家,但今後的出路如何,卻沒有人知道。

 

原本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卻不料,事情這樣快就起了變化。北京抽調教師的通知下來後,陶蕾曾和建國商議過,要不要報名。建國極力主張她去試一把,陶蕾的中學是北京名校,她的學習成績又不錯,入選還是有可能的。

 

正如建國想的那樣,陶蕾的名校身份,她的學識功底,以及她的秀氣,很快博得了招考人員的好感,幾乎沒費什麽周折,就板上定釘了。

 

事到如今,陶蕾反倒覺得對不起建國了,人家本來在北京過得好好的,隻是為了她,才調到陝北的小縣城來。現在她回了北京,卻把建國一個人拋在了這裏。就像在火車站,那旅客沒上車,卻把送人的給拉走了一樣。陶蕾拿著調令,左右為難。

 

關鍵時刻還是哥哥給妹妹拿主意,建國知道陶蕾的猶豫不決,是因為自己,要想打消她的顧慮,自己得有一個姿態。他說,我們不能都窩在這裏,能走一個是一個,你放心,我很快就能回北京,和你團聚。建國的話,盡管沒有任何的保證,但對於陶蕾說服自己,還是起了寬慰的作用。

 

臨別的那天晚上,陶蕾留在了建國的小窯洞裏,她抱著建國嚎啕大哭,淚水打濕了兩個人的衣襟。回京的如願,卻要付出離別的代價。此刻她的心情,是傷心,是感激,還是愧疚,她也說不清。她瘋狂地和建國做愛,極盡繾綣,似乎這樣,心裏還能好過一點。她甚至盼望建國說出留住她的話,可建國什麽都沒說,兩人相擁著,直坐到天亮。

 

建國不是傻子,何嚐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在動蕩的社會裏,事事難料,送走了陶蕾,何時能夠相聚,誰也不知道。更要命的是,他不是知青。國家對知青的任何一項安撫政策,比如招工、推薦上學、病退、困退等,都不會落在他的頭上。他就像一片飄零的孤葉,獨自品嚐著命運的艱辛。

 

陶蕾走後,建國就開始了艱苦的回京之旅。他雖然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事情遠比他設想的複雜,在職人員要想進京,在當時隻有對調這一種方式,可在北京的人,有幾個像他那麽傻,願到這荒山野嶺的地方來呢,找來找去,一拖就是幾年。

 

看來一步登天是不可能了,建國隻好改變策略,想方設法往北京周邊調。他好容易找到一個機會,先對調到了河南的安陽,燒了兩年鍋爐,又進了廊坊,他覺得,自己離目標越來越近了。陶蕾也不斷來信給他打氣,說等他回京就結婚。

 

就在建國四處飄泊的時候,陶蕾的生活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七六年四人幫倒台,文革結束,國家開始步入正軌。一年後,又恢複了高考。陶蕾一直教書,功課自然不陌生,沒費勁就考上了。由於成績優異,畢業後又留了校,當上大學老師。此時對外交流加強,陶蕾被公派留學,到美國去讀書。

 

一直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也是老天開眼,建國終於調回了北京。辦完手續的那天晚上,建國來到了天安門廣場,正是華燈初上時候,十裏長街,流光異彩,車流滾滾,一派喧鬧的景象。望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建國有些恍惚,十幾年的光陰就這樣過去了,好像一場夢,什麽變了,什麽沒有變,自己失去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這些年,似乎回京成了生活的惟一目的,他的所有心思,所有精力,所有的收入,全都用在了這一個地方,然而,當他回到了故鄉,他最想見到的人,卻不在了。

 

和陶蕾分別後,建國就一直在追趕她,可是越追,距離越遠。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掉了車的旅客,正所謂一趟沒趕上,趟趟趕不上。

 

雖然回了京,建國卻沒能找到好工作,最後,隻能在街道辦的運輸社裏蹬板車。

 

我也是那個時候從西安調回了北京,在新家卸下行李,就跑到西四家具店去買書櫃。交了錢,店家找來車送貨。我一看那蹬車的師傅,正是建國。一路上,我們聊起過去,我自然問到陶蕾。他說,陶蕾出國後,還給他來過信,表示了不想回來的意思。

 

那你和她的關係……”我問。

 

他說:我明白她信裏有沒說出的話,咱一個蹬板車的,就別扯人家的後腿了,我給她去了封信,騙她說我等不了她,已經找了對象。幾年前回家探親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和她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除了說點當年的事,就是傻坐著。不如趁早了斷,對兩個人都有好處。

 

到了家,他幫我擺好書櫃。留他吃飯,他不肯,說還要爭取時間多拉幾趟。給他運費,推辭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我曾經想問他是否有悔不當初的念頭,猶豫了幾次,終沒吐口。其實,對與錯,悔與不悔,用今天流行的價值觀說起來都沒有了意義。我至今仍然佩服建國當年的勇氣,承認他是條漢子,盡管他的付出與得到那樣的不成比例,起碼在一個社會整體扭曲的時代,他還保持了做人的良知,他當然低估了社會的複雜與不平,但這不是他的錯,因為遭受坎坷的,遠不止他一個人。我也能理解陶蕾,誰都不能拒絕命運賜予的機遇,建國都說希望她過得比我好,那我們旁人,又能說什麽呢!

 

 

轉自《陝北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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