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愛情 (作者:寒鬱)



平原上的那條瘦弱小河叫條河,條河不過是一條河的簡稱罷了。河水彎彎曲曲流過村子的時候懶懶地睡了會兒,便泊成了一個小小的湖,湖水極是清澈,因形狀像一瓣雪花,人們便管它叫雪湖了。湖的周圍散布著幾十戶人家,他和她便是這村子裏的。不過一個在村口,一個在村尾。

她的爹四棍兒是天生的一副好吃懶做的風流嘴臉,自從想方設法娶了她沒過門就大了肚子壞了名聲的娘,就去了一棍兒,變成了賭棍、惡棍、酒棍三棍兒了。她娘生她的時候是第七次了,之前的六個丫頭四個被她爹賣成錢賭掉喝掉了。生她的時候,她的娘還是從破爛的席片上掙紮著爬了起來,挺著個鼓鼓的肚子趔趔趄趄扶著牆,給供奉的送子娘娘燒上了三炷淒涼的信仰……然而及至看清了嬰兒腿間,她的娘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血水。這個曾經冰雪風流的俏女子認了命,決定以後不再生了。

她的爹回來一見還是丫頭,隔著繈褓一腳把她踢了老遠。她沒死。她的爹又想把她賣了,她的娘就拍著席片瘋了一樣哭號,哭喊的不外還是她處處不稱心的命……之後,也就隻有風一陣雨一陣地養下了。因生得孱弱,軟軟的,就那麽一把,可可憐憐的,都說怕養不活,喝了一些鬼先生畫的符咒燒成的髒水,竟也磕磕巴巴地活了下來。她的娘巴望著她的命會平坦暖和一些,就叫她棉。當然,叫得多的還是小三兒。

村子裏的孩子就像貓兒狗兒一樣,沒有什麽童年可言的,但她記得她是在爹娘無盡的爭吵中長大的。爹喝醉了就砸東西,罵她娘大腿叉了幾百回老子日辛夜苦倒絕了後,然後再打。打起勁了也拉過她的被他爹賣剩下的兩個姐姐大丫頭二丫頭補上兩腳幾巴掌。她躲在娘敞露不整的懷裏,睜大眼睛惶惶地看著她娘拍著泥地一板一眼已經流不出淚的幹哭,還有她瞪著充滿酒精度數的眼珠子暴跳如雷的爹,以及兩個蜷在牆角瑟瑟發抖的瘦小姐姐……

他則是家中的老大,下麵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也無非春種秋收,一棵莊稼走過了漢又經過了唐,走不過的是代代輪回的手掌,家家都是一樣的四季更替罷了。

村裏的孩子都很野,逮鳥,捉魚,放牛,偷瓜,瞎跑,打架……什麽事都不怕,都做得出來,玩的也格外地野,但是卻沒有人願意和她們家三個丫頭玩兒。他們當著她們姐兒仨的麵喊,噯,小破鞋兒小破鞋兒……在鄉下,這是最惡毒的罵一個女孩子的混話了。她們的娘年輕時唱花旦,做過不清白的事,她們自然而然也得是。

也說不清為什麽,誰說得清呢?慢慢地他發現了,他真是歡喜見到她,他喜歡她。他比她大。他先是心疼她。當身邊的男孩子一蹦一跳朝她們喊小破鞋小破鞋呼啦啦傻笑的時候,他看見她迅速地低下頭去,紅著臉頰從他們一片叫笑聲中極快地跑過,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兔子。他沒有附和著叫,也沒有笑,他隻默默地站在男孩子堆裏,靜靜地看著她驚惶地逃跑,他知道她肯定傷心地哭了。

有一回,他們幾十個男孩子在新犁後的田地裏打土坷垃仗,大家一邊用一隻手護著頭護著眼睛,一邊拚命地抓土坷垃,你砸我,我砸你,大呼小叫,大大小小的土塊來回地飛,很瘋,他領著弟弟也參與其中。玩得正熱鬧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她跟著兩個姐姐來地裏挖野菜。他們不打了,卻突然把手裏的坷垃一窩蜂似的擲向她們,大姐二姐挨了幾下,隨手反灑了幾把土,眼看敵不過就罵著跑開了。她們一邊跑,一邊朝她喊,小三兒快跑快跑啊……她跑得慢,也許是餓著,跑著跑著就沒有力氣了,跑不動了,所以挨到身上的坷垃最多,辮子散了,鞋跑掉了一隻,渾身上下都是碎土。那些土砸在她小小的身子上,他知道她會很疼。傻了吧唧的二牛蛋子撿了她的鞋在手裏傻呼呼地搖擺著,還喊,小破鞋兒鑽野地兒,公雞上了母雞的背兒……男孩子們也都這麽喊,小破鞋兒鑽野地兒,鑽野地兒……他衝到二牛蛋子跟前想奪回她的鞋,還沒挨身就被石頭一把推開了,照他屁股上連踢了幾腳,罵道,想幹什麽?石頭是他們這群孩子的頭兒,是大哥,說一不能二的,誰開罪了他就再也別想在男孩子中間玩兒了。這以男孩子來說,這是那個年紀關係極為重大的事情。他看了看石頭,憤怒又猶豫,他沒敢反抗,他不想被夥伴們孤立。石頭就站在田壟上命令說,砸她,砸小破鞋兒。男孩子們得令就再砸了,起著哄。唯獨他遲遲沒有,抓了一把土,看著她,又任它們從手裏落下。石頭和其他的男孩子看見了,不滿地衝著他說,你咋不砸呢大海?是不是看上小破鞋了?噢,小破鞋是大海的花媳婦了啊,噢噢……他不砸,男孩子們就叫著起哄說她是他媳婦,這是極羞辱難聽的話。然後他們說,你和女的玩去吧。這表示他們就要從隊伍裏開除他了,這樣一來,他不得不砸她,但她沒躲。他砸的時候心裏喊著丫頭你快跑啊,你快跑啊……她沒跑。雖然他沒有用力砸,但他仍然看見堅硬的土塊一點一點重重地擊在她單薄的身上,像砸在一道彩虹上。她劇烈地趔趄了一下,然後她皺著眉頭,慢慢地彎下腰來,蹲在地上,緊緊捂住被砸的胸口,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他想他還是砸疼她了。就這樣一個場景,他這一輩子都會記得,他看見她眼睛裏溢出並慢慢滾落的驚愕和難過。他低下了頭,眼睛像被馬蜂蟄了,臉上羞愧得發燙,不敢再看她,周圍仍然是同伴們的笑聲。他隻記得她眼睛裏的淚水,她的眼睛很大,也很美。他的心裏比她還要難受。

他為此愧疚了好幾個月,直到知道她真的沒有受傷,壓在他心裏的大石頭才算長出了翅膀。事情過去了,也不是什麽大的事情,但是他永遠會記得那一場景:她疼得捂住胸口,慢慢地蹲下來,眼睛裏帶著驚愕和痛苦的神色,小心地擦去掛在頰上的眼淚……他在心底對自己說再也不許人傷害她,再也不會了。

他被打的那天,是個尋常的夏天的晴日。蟬嘶啞著喉嚨高一聲低一聲地叫,風止樹靜,連葉子都不動一動,熱氣撲麵,似乎還帶著好幾噸的重量,空氣裏鋪滿了滾滾的沉悶。他們一幫野孩子在湖裏撲撲騰騰地洗澡,打罵,玩水,到後來被路過的大人罵上了岸,怕他們不知深淺泅到了深水裏。他們就在岸上光著屁股玩玻璃珠,其實大多是比較圓的小石子兒。

那天,她紮著辮子,穿著一件她娘用舊布料改做成的小裙子,跟著她大姐來湖裏撈水草回家喂豬。本來是離得很遠的,但是男孩子一見忽然就來了精神,紛紛跳水遊到湖的那邊,手舞足蹈去嬉戲她們取樂。他們向她和她姐姐撩水,扮鬼臉,模仿著做一些男孩子一知半解道聽途說來的下流動作。在這樣沉悶的午後,百無聊賴的男孩子忽然就野得越來越過分了,他在心裏也隻能默默忍了又忍,攥著拳頭看著他們,直到石頭他們伸手去扯她的裙子。他在一邊終於憤怒地哭了,血直往臉上湧,他跑過去,跳起來伸手奮力去摑石頭的臉。他沒有夠到,他沒有石頭高大。石頭把膽敢造反的他舉手就扔到水裏,撲上去狠狠揍他,並且看著他掙紮。石頭哈哈浪笑,翻來覆去揍夠了,然後站在岸邊往他身上撒尿,誌滿意得地再大笑……他把自己魚一樣沉在水裏,他不想讓她看見他在流淚,不是因為挨打,而是他滿心的憤怒還不能保護她。他在湖邊久久地躺在水上,水裏的眼淚咬著牙無聲地流淌。男孩子們都走了,天都快黑了,他從淺水裏爬起來,恨恨地吐了口唾沫,洗了把臉,就看見了她還在岸上樹下靜靜地守著他。他看她的時候,他看見她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她笑,以前他以為她不會笑的。但是後來回家的時候,他拉著她的手咬牙切齒地說,我會長大的,等著看吧,誰也不敢再欺負你。她看著他,撲閃著大眼睛,認真地點了點頭,並且踮起腳去給他擦眉臉上的泥水。她信他。

隨之,他就像一株莊稼一樣,迫不及待地帶著一股子憤怒在心裏惡狠狠地命令自己的身體拔節、生長、長大、長高。要很高很大。他要保護她。足夠的高大,才能保護她。那是他最柔軟和心疼的想法。

那一年他才七歲,她四歲。

從那以後,逐漸再沒有人敢當著她的麵喊她小破鞋了,他為她一次又一次拚命地和取笑她的男孩子打架,他讓每一個罵她的人怕了。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是那樣的小、單薄,打架的時候他就拚命地打。沒見過他那樣打架的,是真拚命了,纏著人家打,不放過了。但是漸漸地就沒有人敢惹她了,因為這時的他已經長得非常接近高大威猛了。

他和她一塊去割草,放羊,捉螞蚱,放風箏,等等。他上樹掏鳥兒,她心疼那些剛孵出的鵝黃初覆的小鳥,他就不掏了。她柔順地跟在他後麵,很安靜,但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是快樂的。有時候他也和她調皮,比如捉魚的時候,故意潛在水裏不出來,然後猛地從水下浮出一串笑聲和一個水淋淋的腦袋,手裏抓著一條大魚向她揮舞,閉上眼他也可以想見她在岸上擔心著急忽又驚喜的樣子。他水性好,總可以在別人不敢潛入的深水裏捉到肥大的魚。怕她在家裏吃不好,他就在河溝裏架起火用河水給她煮魚吃,他卻舍不得吃,把剩下的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吃。他叫她棉兒或者叫她丫頭。一見到她,他心裏就那樣嗬嗬地歡喜,恨不得把所有的話都說給她聽,但又常常隻是看著她,就什麽都也不用說了。他笑,她也笑,她眼睛亮亮的有水也有雲。她讓他把衣裳脫下來,她給他縫補,把女孩子眉間心上一抹尚不解風月的綿長切切實實縫合在密密的針腳中。她總是很柔弱,很懂事,安靜,讓他心疼。

十五歲那年,他已經初步長成眉眼炯炯初具規模的男子漢,也就意味著開始用還正在加寬的雙肩去試著擔起家中入不敷出的負擔。他隨父親去縣城裏賣布。來回一百幾十裏地,一天一趟,兩副扁擔,四條腿,渴了路上就近喝一瓢涼水,餓了咬幾口雜糧煎餅,一天星出去一天星回來。他不覺得多苦,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隻是心裏念想她,發慌,止不住地想。那些想就像柳絮,輕輕一觸就起,飄啊飄落滿了心上為她生根發芽的柔軟土地。挑著扁擔走在來或往的路上,往往是越想越厲害,心裏說不出的那個地方,毛茸茸的,說不出的癢,恨不得會飛,又很韌,絲絲縷縷的,特別特別折磨人。每次經過村口他都有忍不住撲到她家裏的衝動,看上一眼就好,就看上一眼就好。但是他起身的時候她還沒醒,他回來時她早已睡了。他見不到她。

她,其實也是。

那天早晨,其實還是夜裏,經過村頭她家門口,他說爹,我怕是鬧肚子了,你先走著,我解個手就來。爹挑過他的擔子,一步步走了。他實在是受不了了,幾步奔到她家土牆屋後麵,貼著耳朵聽,其實什麽也聽不見,想喊她,思前想後,又不知如何開口,焦心地難受,急得上牆的心都有。磨蹭到最後,他也隻是捶了一拳斑駁的土牆,長歎一口氣,抹了把眼睛,隻能垂頭喪氣地走開了。他還是見不著她。

她心裏也著急。她家兩間屋子,姊妹仨一張小床,外麵就是爹娘的床。那兩扇搖搖欲墜一碰就吱呀作響的破門,她半夜裝作解手偷偷試了幾次,都沒有辦法不讓它發出不知輕重的聲音。

他和她還隔著兩道該死的木門。兩顆著火的心,現在還燒不到一起。

直到後來,攢了點錢,他家買了一匹健壯的驢子,並配了一個木車,也就不用剛半夜就起身了。他的爹也因長久的負重受寒,腿部靜脈曲張得幾乎不能走遠路了,大多數生意就交給他去料理了。爹有時替他趕趕車,腿實在疼了,就隻能在家裏歇著。

他第一次自己趕著毛驢車從她家門口走過的時候,天剛剛泛起稀稀落落的亮色。他心裏憋悶得慌,就唱了一支野朗朗的歌兒。但是,他忽然聽見木門吱呀著開了,探出一個人,是她。她靠著門框邁出左右鞋穿反了的左腳,猶自喘著起伏的粗氣,頭發還沒有來得及梳理,烏黑的一片長長地散在身後。猝不及防,他一下子被她驚住了,她是這樣的美,這樣的美啊。他張著嘴愣愣地望著她,她也癡癡地望著他,笑,又流出了大粒的眼淚,笑是真,淚也是真。他驚喜,她也是。可是,他太驚喜了,情急之下卻揚手給了毛驢一鞭子,毛驢遂振奮仰頭顛簸著走快了。他回頭,見她還在後麵看著他,漸漸就看不見了。

他心裏已經有了明確的想法,他要掙錢。娶她。

那天回來的時候他買了兩把木梳子。聽說這樣的梳子梳頭不傷頭皮,一把給娘,一把給她。他還把梳子和紮頭的絲繩、簪子,還有幾尺最好看的紅布包在一起,遠遠地扔給候在路邊裝作割草卻不住地望著路上動靜的她。

他高聲吆喝著毛驢走了。駕,駕。他心裏快活極了。

第二天他比平常趕車早些,經過河上的小橋,看見她挽著個籃子在水邊撈水浮菱,她黑且長的頭發用絲繩鬆鬆紮著。望見他來了,就從貼身的衣裳裏小心取出那把木梳子月牙般斜插在密密的雲發間,向他害羞地笑笑,低了點頭,看腳尖的繡,又忍不住不時地抬眼迅疾地看他一眼。他忽然跳下車子,大步急跑過去,沒有遲疑,就攔腰抱住了她。他說丫頭,想死你了。她紅著臉頰想著掙紮了兩下,低下頭,也就安靜了,眼睛裏溢滿了水汪汪害羞的亮,任他透心透肺地緊緊抱著,她的心可是跳得好厲害呀。她想啊,抱著,真好,原來是這麽的好。她從身上掏出一個荷包,上麵繡著花朵和符咒,出門在外是避邪的,她要給他戴上。他先是看著,當然也抱著,後來他則不斷親吻她柔美的發,由初時的遲疑到密集,甚至有些莽撞了。他說丫頭,要什麽你說啊,我給你買回來。她拉著他的手攤開又合上,搖搖頭,貼在他的心口。她說她什麽也不要,就要你好就好。她想,一輩子最好的也就是這樣子了吧。河水流啊,心在跳,也不知過了多久了,他說,棉,哥走了啊……但是他沒有走,也沒有鬆手。他又說,我該走了啊……說了卻還是舍不得鬆開手。她忽然回過神來,伸手提醒他,哥,你看,車……聽話的毛驢大約怕打擾了他們,已經自顧自上路了,已走了老遠了。他才最後又最後狠心用力抱了抱她,說,丫頭,你等著我。他急忙回到路上,快速追趕前麵的驢車。

這一年他十八歲,她十五歲。

但事實上並沒有他想的順利。首先他家裏就不同意。女孩子雖好,但生養在那樣的人家,太說不過去了,摞人笑話。他長得英武俊氣,又是長子,父母心裏當然是想給他找一個人品家世都是好的。他不樂意。他心裏,滿滿的,除了她,還是她,他還能再中意誰呢?媒人上門提親,他不能不理,倒水倒茶張東羅西,可就是不往親事上說話題。他有他的主意。吵鬧了幾回,也沒有結果。他脾氣很倔,就這樣和家裏耗著。

隔上十天半月,她偶爾也能淺嚐輒止地見上他一麵,雖然也說不上幾句話。滿心的深情和火熱卻又隻能用力地暗暗藏起來,翻來覆去的夜裏,把心底滾燙的心事輾轉化作當空的明月,隻能遠或近地看著。有幾次他也失心地發瘋,就想天不管地不顧地硬著頭皮找個借口約她出來,抱著她,反反複複地說話。對她,他有說不完的話。但大多的時候也隻是想想罷了,偶爾費盡心思見著了她,就又什麽也顧不得了,都顧不上說話啊,一遍一遍熱烈地交換彼此心儀的羞澀和潮濕,完全沒有法子停下來。真想天天都是這樣啊。真想啊。

喜歡一個人,你說還能怎麽樣呢?不見了不由得就灰心沮喪,見了,哪怕是遠遠地看一眼,就開心,天地都明媚,就覺得好,什麽都好,身上有使不完的勁。

日子就這樣和河水一樣一天天也苦也甜地劃過。

那天夜裏從村口突然傳出來的慘叫聲,其實村子裏很多人都聽到了,但誰也沒有去管問。人們寧願相信不過是兩口子吵架罷了,習慣了。

先是她的爹三棍兒哎喲哎喲鬼哭狼嚎和聲聲淒切的告饒,然後是劈裏啪啦的各種雜物包括骨頭的碎裂聲,後來則是她娘的哭聲,那哭聲特別地錐心和淒厲,一聲一聲高高地盤旋在村子黑魆魆的上空,久久不散,最後好像是她們姐妹撕心裂肺的哭喊……

過去當地婚俗裏有一個約定俗成對女人生死攸關的婚姻程序叫做曬紅。即婚後的第二天新娘子拜了公婆吃了飯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洗昨夜的床單。洗當然隻是個意思,最重要的是把床單上清白女兒家驕傲的夜紅炫耀出來,擺在床單最顯眼的地方,洗好之後,掛在門前路邊早就拴就的麻繩上,有些展覽的意思,目的當然是向夫家和村中眾人彰顯新媳婦在娘家做姑娘時的清白的品行。所以這是一個女子關乎一輩子做人臉麵兩大家子大人顏麵的大事情。但是村口三棍兒家的兩個丫頭過門第二天就被夫家鼻青臉腫地打回了娘家。人們才知道這一家的女兒花早就被人采過了。實實丟盡了八代祖宗的人。人們議論說這一家人還能指望會長出什麽好品種呢?

其實事情就發生在那天夜裏。她的爹夥同別人搶了一家土紳,事發後被拿了,軟骨頭經不過敲打,就把同夥們一五一十全都供出來了。她爹挨了幾頓打出來了。同夥們那可不是剝下一層皮的罪,他們其中有人犯了命案還搶了人家姨太太糟蹋了姑娘。他們沒死的出來後自然就是報複她的爹和她家了。底下不必細說了吧。

吃飯的時候,無意間就引上了這個話茬,他的娘說你看見了吧,個個都是……那兩個字沒有說出來,他娘說茅坑裏你還指望有塊嫩豆腐嗎?你說小王莊的那姑娘多好,要個兒有個兒要模樣有模樣,你說你看都不看人一眼,成天和那下作的小狐媚子眉來眼去不怕人笑掉大牙……

啪。沒等娘說完他就忍不住把筷子重重放下,到院裏鍘草喂驢去了。

夜裏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娘隻知道他翻來覆去一夜沒有睡踏實。第二天入黑的時候,他把她約到了離村子較遠的河邊,並且給她帶了一身鮮紅的衣裳。到了河邊,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就開始脫她的衣裳。她按著他的大手,按著按著,她哭了,她說大海哥,我髒了……她難過得再說不出話來,他不會要她了。他沒有言語,默默把她寸寸柔和地打開了。她真是美。他歎息了一聲,給她擦去臉上的眼淚,把她抱起來,走進了清涼的河水裏。他輕輕給她清洗她如雪的身體,洗著洗著他就滾滾落下了大顆的眼淚,覺得她是這麽的珍貴和易碎。他心疼。

後來,他把她從水裏抱上岸,給她穿上紅衣裳。穿好了,他就說了一句話,他說三兒,都過去了,哥不嫌你。

那個夜晚是他主動要了她。他說誰想說什麽就說去好了,不管發生了什麽,他還是要對她好。

那一年,他二十一歲,她十八歲。

他們的事村人慢慢就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好了。他還是村子裏那個高大結實知禮懂事的男子,賣布,種地,建設家園,村人莫不交口稱讚。在那個多難多亂的年代,日子雖然支離破碎,因為有個奔頭,卻也有滋味,活得硬氣,若風雨無阻,他想他可以給她幸福。

她的膽子也漸漸大了。她敢在路邊等他了。在他出村沒人的時候,她甚至伸出手給他整理熨平衣襟,摸摸他粗糙刺手的胡茬和分明的眉臉。都默默地站在那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兩個人打心裏湧出的是源源不斷的安靜和眷念。這樣的感覺是那樣地好。還是他笑,她也笑。他看見有桃花在她俏麗的臉頰上朵朵次第開了。他伸手拍拍她雲朵般蓬鬆的發,回身,他朗朗地喊了聲,駕。他走了。他覺得路很寬敞,很平坦。

但是事情總是不那麽如意。她老不成器的爹三棍兒卻在一天輸紅了眼把她在賭場上許賣給了上揚鎮一家鄉紳做填房。

那個亂世裏哪有道理可講?

直到轎子來接她,他才知道,就急忙抄根扁擔心急火燎就往村口趕,正撞見幾個漢子把她往小花轎裏塞。他奔過去,先是老遠就暴喝一聲,跑到跟前更是霹靂般暴喝一聲,一扁擔砸碎了轎子,隨即飛腳踢在一個漢子的小腹上。他喊,放開她。他頭發散亂,兩眼圓睜,像激怒的雄獅。那是完全不要命了的拚命架勢,一根扁擔虎虎生威,在場的人都被鎮住了,沒有誰願意為這把命搭上。幾個人隻有虛著叫了兩聲落荒跑了。他邁步上前左右給了她爹兩個大耳光,一腳把他踹到門口糞坑裏了。他幫她整了整被撕扯破爛的衣衫,虎嘯一聲翻身扛起她,走了。

我所知道的祖父和祖母年輕時候的故事基本上也就結束了,我實在是想不到晚年慈祥寡言的祖父和白發婆娑操持家務的祖母還有這樣近乎傳奇的愛情。即使作為長孫,他們也沒曾給我講過,我也是從村子裏起落的口舌裏斷斷續續聽說的。也許村子裏隨便那些有年頭的樹木,那些風雨道路,那些一茬茬流傳的莊稼也比我知道得更多吧。但是這些都不要緊,因為他們終於能在一起了。

這年秋天,祖父給他的兩個弟弟陸續都說妥了親事,打點好了房子,才在老屋裏和祖母完了婚事。他們把新造的房子給了爹娘和弟妹們住。

我們那裏以前古老的婚禮上還有一些小插曲,比如吹眼睛,堵耳朵,咬心口,新娘子給公公婆婆以及丈夫洗一次腳等等。我來扼要在這裏說幾個吧。

吹眼睛是新娘子在婚禮上輕輕吹滅男子的眼睛,因通往男子的心是要經過其眼睛的,現在給她吹滅了,就看不到其他女子的好處了。堵耳朵就是男方用一朵小花或者是金銀珠玉之類的飾品堵住新娘子的耳朵,堵之前是要對著耳朵說一段情話的,說得女子耳朵紅得好像熟透了的果兒,就可以堵上了。這雙耳朵就隻專屬於一個人的嘴巴和誓約了。堵耳朵在鬧親的時候往往是最熱鬧的了,因為參加的人可以起哄,要新郎說情話。還有就是咬心口,女子要在男子心口上切切實實地咬上一下,是要讓他一輩子在心裏記住她給他的疼的意思。

雖然是早已走失的風俗,你也可以試試。

祖母在咬祖父的時候,他問她,還疼麽?她知道他是指那次在田裏用土坷垃砸了她。她緋紅著雙頰說,不疼了。祖父就輕輕拂開她的鬢發,說那你這回可要使勁咬啊。祖母的一把眼淚忽然就噎住了喉嚨,她咬得很仔細,她給他的疼是一輩子。

第二年祖母生下了父親。

那年她二十歲,他二十三歲。

底下的事情同那一代人一樣,他們跑過反(逃日本),遭過難,挨過餓,日子坎坎坷坷……但是這些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心心愛著,風裏雨裏都攙扶著,相濡以沫。

他們一生勤謹,待人誠心,是村子裏的人非常敬重的夫妻。我在一首詩裏寫過祖母:

棉——

我輕輕地喊

生怕隔世的懷念

驚醒你三尺黃土下

寂靜的長眠

棉——

你的名字暖 且微鹹

喊一聲眼裏的鹽

便淹沒了整個平原

想你初嫁時長發半綰

汁液豐滿

祖父的旱煙勾勒出你潔白的溫暖

老實的誓言駐紮於你內部的柔軟

你左手持勺右手握鋤

讓日子和土地皆是溫情平坦

開花 結實把苦難和疼痛

在太陽下曬幹

在紡車上

蘸著月光

把心事紡成線 織成布

丈夫和兒女衣著體麵

穿出貧窮卻從容的尊嚴

你是——

粗糙而細膩的棉

或是芳香的繭

八十餘年

默默無言

……


祖父最後是在祖母懷裏走的,很安詳。他最後什麽也沒說,隻是一直握著祖母的手,帶著最後一抹笑意,就走了。

她是他今生最美好的田壟,任他反複商量和深耕,生長出五穀和愛情。她是他最適宜的墒情。或者是兩棵最普通的莊稼,他們一起生長,開花,孕育,經曆冷熱、風雨、霜雪,繁衍子女,最後又一起老去,並且給子孫留下一段回憶,作為他們最溫柔最美的埋身之地。他們是村莊裏最普普通通的草木愛情。甚至油鹽醬醋裏磕磕碰碰,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就是愛情。

這一年,他八十一歲,她七十八歲。

祖父走後,祖母又守著他的相片想了他將近六年。

她臨走的時候,氣色忽然很好,能下床走動了。她緩緩上前用手輕輕地擦了擦祖父的照片,然後才如釋重負地安心坐下來,取下頭巾裏包裹的三尺白雪,讓姑姑蘸著熱水給她梳頭。她跟姑姑說他喜歡她年輕時一頭的黑亮黑亮的長長頭發,他喜歡……說的時候語氣沉湎而溫柔,微露出女孩子時不勝嬌羞的笑容。她還說她就要見到他了,要見著他了……反反複複地念說著,說著,但是她忽然孩子氣怯怯地問姑姑,她說,閨女,你說,娘還好看麽?姑姑給她紮好頭發,忍著兩眼的淚,說,娘,好看,好看著呢,爹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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