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認識我父親的人，都知道他最明顯的兩個特質，一是好潔近癖，一是沉默寡言。
父親的好潔遠近聞名。在我小時候，父親每天都會把家裏的地板一遍又一遍用拖布擦幹淨，直至水泥地麵都能反射出人的影子。我小學有個同學每次來我家，都要在我家地板上打幾個滾，然後鑽進床底下，說我家的地真幹淨。父親不單單清潔家裏，他還常年堅持打掃公共區域。那時我們的房間在宿舍樓的最盡頭。父親經常用掃帚把整個樓道打掃幹淨，然後再去清掃樓梯。整個大樓隻有我父親一個人堅持這樣做。母親擔心父親太過勞累，總叫他不要去打掃樓道。父親卻不聽，仍然我行我素。有人認為他這是迂傻，我卻以為他也許是在踐行“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的古訓呢。
父親的沉默，在我看來，也許與他的人生經曆有關。他出生不久即遇抗戰，五歲時便一個人從城裏跑到農村躲避日本飛機轟炸。他曾親眼看到轟炸後的殘垣斷壁和支離破碎的人體殘骸。我不知道這在他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什麽樣的創傷。他讀了幾年小學，就因為沒錢和家庭出生的原因，無法繼續接受教育。然而他對於讀書是一直景仰的。他常常告訴我，以他的智力水平，讀大學是沒有問題的。終其一生，他卻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一個機會。他綴學以後，就開始為生計奔波，幹過手工，參加過地質隊。後來進入了農村供銷社，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也許因此躲過了三年大饑荒。同我母親結婚以後，他調入城裏。在文革期間，他整日提心吊膽，深怕因言獲罪。甚至於直到90年代以後，他才敢帶我們去拜祭身為地主的爺爺奶奶的墳墓。他終於不用再擔心有人告他想算翻天帳了。我還記得七十年代有一次夜深人靜時，我從睡夢中醒來，聽到父母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小聲嘀咕。大街上幾家公司都把革命委員會的牌子取下了，也許時代真的要改變了吧。然而父親最後還是說，小心一點，看看再說。他大概害怕這又是一場引蛇出洞。他被從經理崗位上撤下來以後，花了更多的時間思考人生。他也許朦朧中悟出了一點什麽，也常常想同我交流。然而以他的語言能力，卻又無法精確地表達出來，這讓他愈加鬱悶。年老以後，他的抑鬱更加嚴重。他也更沉默寡言了。然而直到去世，他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我這兒不舒服。”他摸著胸口對著老人院的護工說。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句話。在此之前，他的心髒並沒有任何明顯病症。護工很快打了120，並通知了我弟弟。弟弟還沒能趕到他身邊，他已赫然長逝。這距離我預定的回國日期，僅有一周。我終於沒能在他生前見上他最後一麵。關於沉默，夫子曾經說過，“君子敏於行而訥於言”。我以為這不正是我父親的真實寫照嗎？
我的父親，同天下千萬個平凡的父親一樣，是普普通通的。他們悄然來到這個世界，又悄然無聲地離去。他們一生忙忙碌碌，也許想通過拚搏改變自己的人生命運，臨死才意識到個人的渺小以及命運的殘酷。他們沒有紀念碑，甚至都沒有墓誌銘。然而於我，我的父親卻是世上最偉大的父親。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沒有他，就沒有我。我父親正直善良，誠實守信，克勤克儉，樂於助人，潔身自好，超凡脫俗，遺世獨立，卓爾不群，於妻子忠誠體貼，對子女關心愛護。
父親雖已仙逝，我卻相信他的生命是永恒的。從此以後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我父親生命的延續。在我百年之後，相信我的兒子也會將家族的火炬，代代相傳，直至永遠。
願萬能的主在天堂保守我父親的靈魂，願主的榮光照亮他通往永恒平安喜樂的道路。在主的國度裏，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蠅營狗苟，沒有肮髒齷齪，沒有痛苦，沒有疾病。願他在主的懷抱中安息。
（2024年初夏草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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