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

 

讓我給你講一個愛情故事。這個故事與你過去聽過的所有的愛情故事都不一樣。他深愛著她，這愛在曠野中持續了超乎想象的長久時間。但他最終也沒有能夠走出那一步，沒有能夠走到她的麵前，對她說：我愛你。他甚至從來沒有能夠拉起她的手，親吻她，撫摸她的身體。他就是我。這是我的愛情故事。

故事就是這樣的，其實相當乏味，想一想吧，一千年的光陰，就這麽愛著，但也隻能在默默注視中度過。這千年之愛，像是一場懲罰。在我和她之間，橫亙著一段距離，我始終無法跨越，我始終不能走到我的所愛的麵前說出：我愛你。因為

 

我是一棵樹。

我不知道在宇宙中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使我們成為了兩株幼小的樹。那肯定是一種無以倫比的力，讓我們無法抗拒。

我在一座小山的頂峰，她在山腳下的一窪平地。那山很小，我們相隔得不遠。每一天我都能看見她。她那時纖細勻直，淺棕色的樹皮上泛出淡淡的青。陽光為她投下一道羞澀的影子。影子圍繞她，伴隨著時光慢慢旋轉。很多年。

我看見遠處有一陣風，吹過來。當風拂過她的身體時，她的枝葉就快樂地搖動，然後風越過她，向著山頂吹來。當它吹到我時，我，淚水流落，簌簌顫抖。“為什麽我是一棵樹？我多想能像風一樣地移動，向著她所在的地方吹過去。”

我看見鳥從山頂上平平展開翅膀，那麽優美地滑過天空，一下子俯衝過去，輕盈地落在她的枝頭。我於是想，我多想，我多想是一隻鳥，棲在她的枝頭，或者和她一同在天空中飛翔，相互追逐，沐風櫛雨。但我是一棵樹，我的生命已被注定，我將枯立在這山頂，曆經風雨，曆經很多年的漫長歲月，很多年。

很多年，我的心中充滿了委屈、憤恨和哀怨。我開始詛咒命運。為什麽我是一棵樹？為什麽我不能是一陣風，一隻飛鳥，一匹狼，或者,是一個人？作為人是幸福的，他們可以自由移動,可以走到他們的所愛麵前說出：我愛你。

在那些歲月裏我一直倔強地嚐試著，向著她，邁出一步。我並不奢望能走到她的麵前，我隻想能向著她，邁出一步，讓我和她靠得更近，隻邁出這一步，我就消除了我們之間橫亙的那段無法消除的距離。但我的根已經深深紮入土地。那些將我們連接的又注定將我們分離。我無法移動，我已經成為了一棵樹。

然而，我是多麽地愛著她。

在我痛苦、憤怒和疲憊的日子裏，她就站在那，微笑著，注視著我。當風吹過時，她依然快樂地隨風起舞；當春天來到時，她就吐出嫩綠的新葉。她用一種無言的方式，引領我，重歸平靜，讓我終於明白，每一件事物來到這個世界,都帶著自身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成為一顆

神聖的樹。

在這樣默默地注視中，每一年我都長出一輪新的機體，它們都是關於你。我的身體就是一輪一輪關於我對於你的愛的記憶，密密的，結結實實。我是一棵樹，我以樹的方式，愛著你，緩慢地，笨拙地，愛著你，並將這愛一層一層卷裹進我的身體，成為我的生命。

當枝條上的樹花終於開放，風吹過來，帶來了從她的花蕾中吐出的花粉。當她的花粉附在了我的花蕊上時，驚栗像一千條水蛇劃過水麵般在我的身體裏穿行。花瓣在這驚栗中閉攏，緊緊握住她。她的身體就這樣進入我的身體，我們溶合在一起，化成一粒粒種子，孕育著生命、希望和一種已經注定又無法預知的可能，意料之中的意外驚奇。當風再一次吹起，我打開了，種子飛去了。當它們落在大地時，我將完成我的移動。是的，在我們的宇宙中，一切都在移動！星辰在移動，光在移動，大地、山峰、石頭都在移動，完成著這宇宙的宏偉計劃所賦予的使命。

我的方式就是樹的方式。它是緩慢的，無言的，固執的方式。然而世界飛快地變化。在我和她之間先是長出了成片的茂密森林，然後遠方出現了村莊，村莊變成了城市，越來越多的人占據了這個星球，越來越多的東西在消失，新的事物在出現，人造之物正在遍布於這個星球，一條條的路向著所有的地方延伸，如繩索捆綁住大地，參天的樹木隨著成排地倒下。

我看著一隻吼叫著的電鋸切入你的身體，木屑飛揚，你倒下了。於是我看見了那密密實實的生命之輪，那是我們全部的愛情故事。又一次，你用一種無言的方式，教誨了我，你告訴我，你沒有死，你正在開始一段新的旅途，以全新的不同的形式在這個世界上移動。

所以當電鋸切入我的身體時，我快樂，毫無畏懼。我知道人類並不偉大，他們匆匆而來，又將很快地消失。真正偉大的是宇宙間的變化！而我正在開始一次嶄新的重生。

我們將被燃燒，發出光和熱，烤熟食物，將泥土燒成光潔的瓷，然後化成灰燼，然後我們的分子就將匯入宇宙間那沸騰的混沌之海。我們將重新相遇，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繼續我們的愛情故事。

這一次我將邁出那一步，我將走到你的麵前，我要對你說：在很久以前我愛過你，現在我仍然愛著你。在這宇宙之中，我對你的愛一旦產生，就永遠不會消失！

是的，人世間的美，一旦產生，永不消失！

愛可能隻是一種信念，但我們必須相信！

 

 

1. 尤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距離。

2. 說到距離，有時讓人感慨。

我們的一生都試圖在消滅某種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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