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常常夢回那裏,那裏有我難忘的歲月和難忘的朋友和難忘的情義。
在人的自尊如野草一般人人可以踐踏,隨時被人宰割的荒唐年代,在個人的思想脆弱到天天要關門鎖窗的鐵幕時期------------一絲溫暖的情意,一點真誠的關懷,都需要極大的勇氣--一旦感受到---留在心底,永遠永遠。。。。。
我回來,我從所謂的世上最富裕的地方回到還是貧窮的小城。
還是那兩條大街,清貧的安靜和次序早已不見,每一個角落和其他大城市一樣,都是努力要改善生活的人們,淩亂,浮躁。。。。人頭湧湧,卻好像互不相關。。。。。
我很快恢複了對它的熟悉,可是找不回一點親切。
小高不小了,在學校裏當采購員,太太病得不輕,歲月在他的臉上無情的流下了烙印。他的笑,還是老實可愛,但是,無法將壓彎腰的沉重掩蓋。
我倆在小飯館吃著炒菜,回憶著3毛一碗羊肉湯的滋味,將眼前的菜盤裏黑色的死蒼蠅撥在盤邊,一隻又一隻,撥著,笑著,吃著。。。。。。好像對細菌有免疫力一般。
拚命攢錢的小張也中年新婚。上海買的新樓好像不是他的驕傲,倒成了他的煩惱。他念念不忘我20年前在香港不斷寄裝修雜誌和歐遊時隨地寫給他的郵件--就像我一直記得他當年對我的好---在食堂幫我打飯,為我付出國的手續費--5毛錢。
然而,像禮尚往來,即自然,又平淡。。。。。
小羊她在這裏,又是怎樣的生活著?
20年不變--可能嗎?
少女的矜持不見了,活潑俏皮不見了,卻不見發胖,也不見皺紋,也不見陌生。
隻見到她依然挺拔,依然清秀,依然自信,依然眼神銳利。。。。。。
我見過好多老同學,唯有她,不發一言,就可以和往日的風采重新接上。
-----你沒啥變,不過,比以前大氣了。她的第一句話,還是那麽淡定、自信。
她不像其他上海女知青,她從來沒有稱讚過我,我也沒聽到她誇別人。當我的的塗鴉在小村裏常常能得到不同人的各種恭維--她卻戲說我的自畫像象“英雄就義”。同隊女知青說她“過分”--我卻喜歡她的直言。
在個性被否定的年代,堅持個性化的痛苦和樂趣--唯有相近氣質的人才能共鳴。這也許是我當年對她刮目相看的因由。
我們回憶著舊歲月的瑣事,漸漸的,她恢複了少女時的俏皮,也許,成年人叫做幽默。
她不習慣在賓館聊天,她讓我去她的家。
無論如何你無法相信,這是前市長媳婦的家。
所有的家具,看來都是搬家不帶走都無所謂,沒有一件是配套的。
牆粉也剝落了,然而,一塵不染,連搭在屋外的小廚房都是井井有條。她和我說著搭廚房的過程,自己爬上爬下刷粉牆的樂趣。我說你就沒有個"觀音兵"可使的嗎?---- 她一向清高,我明知故問。
當年,她讓我幫她掛蚊帳,我踩在床上才發現有個洞要補,讓她遞針線給我。她穿針引線,正要打結,我止住了她,她問我為啥--我說,打了結,你我要做冤家了。她兩眼一瞪,愣在那裏。。。。。
事後,她告訴我隊的女知青:無論如何,我是不願和大江做冤家的。
------記得嗎?
-------記得。
沒有做冤家,也沒有做親家。
------哈哈哈哈--我們都笑啦。
其實,我想哭,看到高高的粉牆,想起她剛離婚的孤單,想起她的倔強,想起她爬梯的樣子,我不在她身邊幫一把。。。。
對於她的那個離了婚的“冤家”,她說不願提起,她輕描淡寫說,由發現他有外遇到離婚,隻用了八個月。隻要女兒--其它啥都不要。她環視了家裏的簡陋的布置,笑著說,他舍不得給我的那套家具,結果,他的新娘子全都給砸了---哈哈!--她就像在笑談他人的趣事。
她興奮地回憶在部隊文工團裏學大提琴的感覺,談起學跳交際舞搭配得難遇,文工團某人叫她想起過我--她一筆帶過。
除了說女兒的功課一般時流露少許的憂心,她好像對生活得追求還停留在我們以前的日子,沒有值得炫耀的,也沒有牢騷抱怨,改革開放的風風火火,她好像隻是個過客。
她不像別人對我20年來在外麵的生活那麽有興趣,好像20年前她就看到了我的今天。
她提議在她家吃飯。
我181 的身子擠在她矮小的廚房裏,她看了隻是笑---沒有一句見外的客套話。
我象回到了熟悉的村子----親切的泥屋,就在廚房的小桌上,坐在小板凳上,吃著她炒的菠菜,空前絕後叫人落淚的菠菜!春節剛過,棉大衣還裹著,可是,在她空蕩蕩的房間好像好暖好暖,暖的我不想回賓館。。。。。
當年,我們的離別太過倉促,好多話,現在想和她說個明白。
我好像欠了她一個解說,又好像要為自己的心結尋找解脫。
20年來,無論我在何地,想起她,總是牽掛和遺憾。。。。。。十九歲的少女,何等純潔的心懷!無論我有意,還是無意,對她任何的傷害---都希望得到她理解,原諒,寬恕。
我忘不了她冰刀一般的眼力刺來的傷痛,她卻像對我的過去沒有任何怨言。
-------你理解我當初離開這裏嗎?
-------當然!這城市,對你來說,太小了。
其實,城市不在乎大小,除了陪伴父母,我在乎的還是學習和工作的自由---但是,她的回答還是叫我無限欣慰。她至今都是不講違心話的人。一個你年輕時候就喜歡的女孩,20年後,人情世故都變得麵目全非,她依然相信著初衷---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除了內心的激動。
她是小城的名人,雖然回到平民,但是,還是感覺到,街上不時向我倆投來的注目禮。畢竟時代不同了,我們比當年進城看電影路上遇到的人還多,不過,沒有了心跳,---不過,還是坦然。
她陪我和電視台的老朋友吃飯,一個女知青的丈夫,一個一帆風順的幹部。酒過之後,他笑談風聲,政治習語來了----嗬嗬,你大江現在是外國人了----當年,可是吃不了苦,嫌咱們小地方窮地方,嗬嗬。。。。他妻子忙著打圓場,我回頭看著旁邊的她,她也看著我,一言不發。我知道當年莫名的驕傲,自以為是,自以為非,自私,粗疏,甚至無知----可是,無論如何,我沒有鄙視過這個地方的貧窮和這裏的人們。
她看到了我滿臉的委屈,她用她的眼神在安撫著我----我在餐桌下猛然抓住她的手,哭了,哭出聲來了。。。。。她強忍著淚水,沒有掉下來。
無論一個人的學識能力有多大,不可能全部是他一個人所擁有。父母老師家人朋友的支持和信任----都在年年月月中點點滴滴地積累著灌入心胸,激勵著個人的努力,好好的學習工作和生活下去。
在對比之下,我對她的理解和寬容,萬般感激之情,象洪水爆發一樣,當著老朋友的麵,失態了。。。。。
晚上,我們又去唱歌跳舞,從來沒有過的親近,摟著她的纖腰,幾乎是貼著臉,聽她說著部隊回來的彷徨,父母安排的婚事。。。。。。
突然,她停下舞步,兩手扶著我,將身子略為向後移開,定格不動,注視著我:----當年,我倆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互相欣賞--真正的欣賞!---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
-----哈哈哈---是的!是真正的欣賞!---那是她這幾天最放鬆的笑聲。
笑得四周的人都回頭看我們。
我們繼續跳舞,我感到了她的心跳, 我聽到了她的呼吸。。。。
播放的歌曲是春晚剛走紅的《濤聲依舊》。。。。。。
沒有船票,沒有車票,也沒有機票,隻想這舞,就這樣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
不舍得走,還是要走,我畢竟不是這塊土地的人了。
她單身的孤寂,我能給她永遠的慰籍嗎?
。。。。。。
睡不著,整晚睡不著----淩晨3點、4點、5點、快六點了!
------我忽然站在她的屋子門前了!
從賓館走來,皖北的初春,又飄起小雪,天還是漆黑一片,小城的路燈,光也小得可憐,還好,地上白白的,我的影子移得好快,拖得老長。棉大衣裹得我好實好實,係上腰帶,還是在她的門前打顫。。。。
不想驚動她的鄰居,我的敲門聲,幾乎隻有我自己聽見----然而,她好像是在門後等著我。
沒有暖氣的屋子好冷啊。
我催她回到床上,幫她蓋好兩條棉被,肩膀的空隙都幫她塞的密不透風,隻露出她紅紅的臉。
我將雙人舊沙發移到她的床邊。。。。。。
-------------------------------------------------------------------------------------------------
分手之後,她才在電話裏告訴我----她馬上要結婚了。
沒幾天,她帶著女兒,離開了那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