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呆了一個禮拜,處理完“家務事”後,即赴上海。先去找三姐,她已從複旦大學新聞係畢業,分配到解放日報社。見麵時離下班還有半個鍾頭,她就讓我先在接待室呆會兒。我剛把行李放下,服務員便端來茶水,搞得我有些受寵若驚。這裏的辦公條件很好,家具考究,地板都是硬木的。洗手間也一塵不染,還有熏香。大樓從外麵看並不怎麽起眼,跟周圍那些歐式建築相比顯得有些素氣,沒想到裏麵卻富麗堂皇,像個歌劇院似的。中央的工作區域尤為闊大,幾米高的立柱撐起一片片拱頂,像行雲似的富有流動感,底下則是伏案工作的眾多編輯,和進進出出的各路記者。這是我夢寐以求的職業,卻近在眼前,遠在天邊,想想不覺有些心酸。
三姐下班出來後,就帶我到附近找旅館。闊別三年,她沒太大變化,依舊精神抖擻,而我在她眼裏則變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又黑又瘦,卻像鐵棍一樣結實。路上她不時地側過臉來,笑著打量我,確認這是自己的弟弟。到了旅館辦完手續,我倆就到南京東路找個高檔餐廳吃飯。她的宿舍也在這一片,都屬於舊租界,盡管現在是困難時期,仍然不乏高消費場所。共產黨並不限製這塊經濟,大概是因為對饑民口糧影響不大,又能通過餐飲業回籠一些貨幣。不過所謂“高消費”,也絕不意味著“十裏洋場”、“燈紅酒綠”,無非是花高價開點洋犖,調劑調劑過於清苦的生活。
吃飯時我直誇報社大樓氣派,三姐不覺莞爾,說這是上海灘有名的“申報館”,我進去時要是留點意,還能看到門楣上的題字。解放後,申報成為“反動報紙”,被勒令停刊,資產也遭沒收。解放日報作為中共上海市委機關報,便堂而皇之地鳩占鵲巢。三姐在這裏見習了半年,已經寫了數篇文章,不過名字都是綴在“師傅”後麵。待一年期滿,成為正式記者以後,才有獨立采訪權。但這仍然讓我非常羨慕。三姐的筆頭並不如我,又比我晚參軍,晚進華東軍大。可是她學習底子比我好,轉業即考入複旦大學,再憑這塊金字招牌順利進入大報社,而我隻能在北大荒戰天鬥地,這真叫“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不過三姐這會兒正麵臨人生選擇。大姐夫有個表弟叫吳俊賢,父親原為安徽省郵政局長,臨解放攜家去了台灣。吳俊賢其時正在上海交大讀無線電專業,因不願中斷學業,選擇留在了大陸。去年他調到北京某郵電廠工作,由於技術過硬,很快受到重用。他到表哥家探望,大姐見了覺得人不錯,就把他介紹給三姐,之後兩人鴻雁傳書,談了半年戀愛。上個月吳俊賢專門請假到上海見了一麵,對三姐非常滿意,希望能夠早結良緣。但是三姐並未明確表態,這叫他心急如焚,因為他已經34歲了,再等下去更難碰到理想人選。
我在北京時,吳俊賢特意請我到莫斯科餐廳吃飯,要我當說客,說服三姐。他長相儒雅,言談舉止間透出一股西歐紳士風度——這有些奇怪,因為他並無留學經曆。吳俊賢屬於智慧型的人,思想縝密,說話很有分寸,但也會讓對方覺得吃不透,難以親近。我這人比較坦誠,容易交往,他又需要我的幫助,所以並未做什麽掩飾,直言三姐對他一生很重要,已經到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地步。我看出他的感情是真摯的——這種人眼光很高,除非女方才貌雙全,他不會就動了凡心。眼下好不容易得了一個機會,又是親上加親,怎能“善罷甘休”?他畢竟不想當一輩子王老五。
此刻三姐也希望聽聽我對他的意見。兩人書信交往已經夠多了,她唯一想知道吳俊賢是不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我明白她的意思。吳俊賢身上有一種類似於九叔的風流倜儻的氣質,容易吸引女性注意。但吳是一個極謹慎的人,比九叔理智得多。他很清楚自己的家庭出身並不過硬,若在男女關係上犯錯誤,肯定沒什麽前途了,甚至會作為“壞分子”歸入“黑五類”。我並不否認,以他的年齡和性格,他對三姐的愛是經過縝密盤算的,而非出於一顆癡心。但這是一種成熟的愛,不容易因為感情變遷而動搖,所以反而比較穩定。
我已經向大姐夫充分了解了吳俊賢的品性。他倆年齡隻差三歲,曾經就讀一個中學,所以知根知底。大姐夫說表弟確實很精明,但不會把心眼用來算計家人。另外他出身書香門第,家教很嚴,從不沾花惹草,甚至對女人有一種特別的戒備,唯恐著了道,所以搞到現在仍是孤家寡人。三姐聽了以後,不禁笑起來,說表哥往表弟臉上貼金,都快貼成金佛了。我說那倒不見得。大姐夫這個人非常實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何況兩邊都是親戚,他這個時候打埋伏,將來鬧出事來吃罪不起,大姐也饒不了他。
隻是三姐的大好前途,若因結婚而斷送,著實可惜。我在“老莫”問過吳俊賢,有沒有什麽兩全齊美的辦法?吳抓了半天腦袋也想不出,但說自己的飯碗都在郵電廠,實在沒法挪窩。隻有三姐到北京來,先跟自己一個單位,再想辦法調到某個新聞機構去。三姐聽了,倒不很看重報社這份差使,說當記者特別強調政治條件,而我們的家庭出身和母親的勞教身份對自己都十分不利,魚與熊掌不易兼得,隻好保一舍一。她轉眼就要29歲了,終身大事已經不能再拖。吳俊賢的才華她是認可的,隻要為人可靠,自己願意嫁給他。
但我還是為三姐感到可惜。在兄姐當中,她跟我從小就最親,一則因為年齡相近,二則都喜愛文學。她能進解放日報當記者,可以說替我圓了夢,但這夢轉眼就要保不住了,又讓我對吳俊賢產生一股莫名的恨意。我告訴她:“兩人結合,才學人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性格能否般配。你們相識時間不長,接觸少,靠通信了解有局限性。說實話,我現在還看不準,你們將來能不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