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國強:我在六四年夏天的夢 (zt)

來源: 欲千北 2019-02-25 01:21:0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948 bytes)

發表於 華夏文摘 2019 年 02 月 22 日 由 舟巷,   

小時候,我有點一根筋,而且還偏偏喜歡倒樹盤根。記得那時候一直不明白一句歇後語:“年初一捉狗屎——獨行”——這裏的行,應該是行業的行吧?到處問人,問得多了,別人不耐煩,喝斥:誰還年初一去捉狗屎?真笨!

真笨的我想想也真是:大年初一,天地祥和,鞭炮聲聲,穿新著齊的人過村走戶。誰還扛把豁鋤頭,撅隻破畚箕,曠天野渡地去幹那營生?再想想還不對,你會年初一去捉狗屎,別人就不會年初一去捉狗屎?怎麽會是獨行呢,不見得吧?總之,還是鬧不明白。

當然,那是孩提時代,大腦發育還不完全。現在是想明白了,凡事都有特例:就算你年初一去捉狗屎,別人也去捉,那也是特例。總之,年初一,如果是年初一,你去捉狗屎,那基本上是獨行。

不過,現在是看不到捉狗屎的情景了。因為糞不值錢了。在那個年代,這點就是好,什麽都值錢。連糞都值錢。糞是要用錢去換的。我由此還想起了那時的一個詞:“換糞”。

由換糞一詞還想到了另一句俗語:記得在我們那裏,當一個人別人對他說話,他沒有聽到或沒有聽清時,往往說他:耳朵呢?換糞去了?這是我至今沒搞明白的;讀過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知道“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但不知道為什麽譏人耳背就是去“換糞”?——這是隻能請教於方家了。不過,少年時代家鄉街上換糞的情景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記憶中是那樣一種情景:窄窄的,中間是長長的青石條鋪就的街道,青石中間是一條深深的槽,那是被狗頭車,也就是獨輪車咿哩呀啦、吱哩哢啦長年累月輾過的槽。青石條上大步流星走過一農夫,臭烘烘的糞勺頭朝前朝下,六尺餘長的糞勺柄斜夾在他腋窩裏,衣衫襤褸,長腔高嗓:換~糞~嘍~換~糞~嘍~

於是我祖母,光緒年間出生的老祖母,聞聲而動,邁著小腳,顫顫顛顛出得大門,問:糞怎麽換?答:老娘(人)家,幹老否拉啦?答:去看看色。答:好的~老娘(人)家。然後來到一處像是菜園的地方——離家約有百來米,我至今不明白別人為什麽會讓我家放這麽個東西——一隻缸大半埋在地下,缸裏是糞。農夫把那糞勺往裏一攪——現在知道農夫為什麽要把那臭烘烘的糞勺隨身夾著了吧?——稠稀立見,價格也就隨即可以定下來了,或是二毛,或是二毛五,甚至還會有三毛的時候。農夫把幾張毛票遞到祖母手裏。這缸裏的糞就歸他了。一般來說,他明天就會來挑走的——並不當場挑。

以上算是開場,原諒我下麵才說正文。

正文想說什麽?正文是想說我的讀書生活,確切地說是我的小學讀書生活。實在不好意思,就正規的讀書而言,我隻讀到小學。說讀書為什麽牽扯到換糞?因為學雜費。六十年代初,家中正窮,家裏六口從省城下放到小山鎮,靠父親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的微薄收入維持,食不果腹,遑論教育?

可祖母為了我們的讀書,硬是想方設法,搞起了小糞缸,她幫人家每天倒幾隻馬桶,用換糞得來的錢,支撐我們兄弟的讀書開支。她這個錢是雷打不動的。現在常常看到報上披露地方政府挪用教育基金的事。我想,讓我祖母掌管教育基金,是可以讓審計署放心的。她老人家是絕對不會挪用的。

說到小學就要說到我的啟蒙了。我是在南京的頗負名氣的南師附小開讀的一年級,班級是更有名氣的全國特級教師斯霞老師開的實驗班。入學憑智力測試,沒有現在的拚爹一說。可惜我別的已經不記得什麽了。還記得的是一個叫“十一”的同學,園園臉盤,生性特憨厚,和我很要好。他的父母生了十二個子女,前麵六個國民黨,後麵已經有三個共產黨。他是第十一個,所以叫“十一”。還有印象的就是學校周圍的高高的法國梧桐,靜靜的卵石街道——,那邊上還有森嚴的老虎橋,當年的國民黨中央監獄,旁邊是靜靜的進香河路,進香河路連著北極閣,雞鳴寺,再離它不遠的是張恨水筆下的丹鳳街,唱經樓。——記得多少年後,我參加工作了,有次出差到南京,正是“悲哉秋之為氣”的季節,在北極閣旁,雞鳴寺腳下的和平路新華書店翻書,偶然讀到兩句詩:“黃葉黃花滿古城,秋風秋雨別家人”,一下子感傷莫名:唉,追憶當年的父親離開南京時,應該就是那心境,心緒,心結吧?

當然,那是後來。而那時,電影院裏正在放映“黃河大合唱”:“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在哪裏?……”,童心無思,我唱著改了詞的歌“我的家,在宜興,離開這裏三百裏……”隨父下放,回到了我的家鄉,江蘇宜興的一個山鎮。那是六十年代初,我九歲,讀三年級。

直到坐在山鎮學校的教室裏的時候,木癡木覺的我才知道我的世界已經變了:沒有了早上的白饅頭,代替的是一碗清清見底的粥湯,沒有了寬寬的柏油馬路,有的是揚塵土路:操場是土操場,教室簷下也是土走廊,到處是土。教室裏桌破椅敗,光線暗淡……,我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教室都是窗明幾淨的。

記得第一堂課是算術,田老師在課堂上教距離、速度、時間。田老師是那種很精幹的農村小夥模樣,但臉色不大好,也許是吃不飽的緣故吧。因為我沒幾天就聽到了他的掌故:有一次他大概餓極了,居然在上午最後一節課,也就是第四節課的正在進行時,布置學生自修,自己到食堂端來一隻海碗,喝起了粥——那時是不吃飯的。說的人倒也不認為他為人師表卻在課堂上喝粥有何不妥,餓嘛,那時是天下同餓,普天之下,莫非餓土。問題是下麵的祖國的花朵經得起這誘惑嗎?

田老師還有一“武功”,當他在課堂上發現你不在聽課而是低頭看課外書時,那一個粉筆頭就會如飛鏢準準地直擊你頭頂,而且有點疼。我就被他擊過。不過憑心而論,他課教得不錯。聽了他幾節“距離、速度、時間”後就是單元測試,然後是年級應用題比賽,比賽的名次我已經記不得了,記得的是我是第一個交卷,少年的我還是有一點好勝的。

應用題比賽的第二天,田老師來家訪了。他向我父親說:你這個兒子很聰明呀。父親神色淡然,和田老師說起當年南師附小的智力測試。田老師聽後,建議讓我跳一級,說我能跟上。父親當然同意。於是學校裏給了我兩張卷子,一張語文,一張算術,就站在教師辦公室做的。做完後給教導主任看了。

第二天我就去四年級上課了。別了,田老師,別了,你的“飛鏢”……謝謝你教我距離、速度、時間,謝謝你讓我跳了一級。我到現在都感激你,我更要代我祖母也感激你:因為我少在學校耗一年,她老人家就可以少倒好多好多次馬桶的。

新的班主任是剛從師範畢業的美麗的俞老師。我的人生第一個美的概念是俞老師給我形成的。瓜子臉,長辮子,修長的身材,靈動的大眼睛。她是灰頭土臉的山鎮小學的一道亮色。

俞老師教語文。我上她的第一節課記得是講唐詩:

兩隻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裏船

聽著她年輕的清脆的,抑揚頓挫的,銀鈴般搖曳的聲音,我明白了 “鳴翠柳”就是在翠柳中鳴,“窗含西嶺”就是從窗口看出去,而“門泊東吳”的那個“泊”和我們的輪船碼頭岸上的牌子上寫的那個“P”是一個意思……我明白了詩可當畫看,畫可當詩讀,體會了“兩隻,一行,千秋,萬裏”的數字在詩中的妙不可言,知道了窗含門泊,黃鸝白鷺,翠柳青天,西嶺東吳原來都是一對對的……少少的二十八個字,有這麽多的耐人咀嚼的滋味。啊,聲音是多麽的悅耳,老師是這樣的養眼,課文是那麽的有趣。

俞老師的語文課是有趣的,俞老師的催費卻是無奈的。山鎮上的學生大抵窮的多,欠費是常有的事。我更是欠費大王。常常在早讀課上,欠費的學生不能坐下,站在那裏,一個個要說清楚哪一天能交上學費,可是誰又能說清楚呢?我那時人雖然小,但也知道常吃稀的怎麽能拉得出幹的呢?拉不出幹的,那缸裏的東西是不值錢的,缸裏的東西不值錢,我的學費就難交上。我感到交不上學費第一個對不起的就是俞老師,她是班主任,催學費是她的主要工作之一。我站在那裏,眼睛朝地下看,恨不得能鑽到地下,我怎麽能難為俞老師呢?可俞老師並沒有覺得我難為她,相反她總是默默地走到我麵前,手把我按按,讓我坐下。可別的同學還站在那裏,我感到如坐針氈。顯然這是她對我的照顧。她因為什麽?因為我的總是麵黃肌瘦?因為我的身上衣舊衫破?因為我的語文成績總是數一數二?因為我的作文常被圈圈點點而被貼在校門口?我那時真的對這些並不知覺。

我隻知道俞老師一直對我很偏愛。學校組織秋遊,同學們歡呼雀躍,我卻拿不出一角錢的車票,五分錢的門票,是俞老師為我付的;中午的野餐,俞老師看到我隻是拿出了二個山芋,又默默地給了我一塊燒餅。她還常常自己買了練習本,鉛筆什麽的給我,勉勵我好好學習,不要因為出身不好而自卑 ,她說: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選擇。記得她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是64年春,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

64年,小學升初中是要統考的,不是每個學生都能升學的。為了督促大家,俞老師在早讀課上要求班上同學向我學習,用功一點。她說:要說升學,他最有把握,可他也在努力呀。當然,學校希望他在統考上得名次。俞老師這麽說,實際上我也是這麽想的:我想的是爭第一第二,最低不能在五名之外。唉,我那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統考了。考場設在山區片的完全中學裏。上午是算術,我很快做完了,核對一遍後交了出來,才知道我是第一個交卷。俞老師很不高興,批評我:為什麽不多檢查檢查?不過下午考試前,她很高興地告訴我,說你的算術卷批了,全對。下午的作文寫寫好,爭取個好名次。我答應著,很有信心地進了場。作文並不難,題目現在都記得:“記一件學習雷鋒的小事”。很好寫。我很快寫好了,但怕俞老師批評,沒敢早出來。

轉眼發榜的一天到了。那天,我早早地來到中學門口,仰起頭看榜,第一名不是我,第二名不是我,我心慌了;再往下看,第四名不是,第五名不是,我身上一陣燥熱,再往下看,……都沒有我的名字,“孫山名字在最後,令郎更在孫山後”心慌中我無師自通地想起了這兩句詩,卻又恍惚中覺得這事一點都不好玩,一點都不幽默。

頭重腳輕,一頭細汗地回到家中,不敢對接祖母的目光,她正想詢問我考第幾名,恰巧這時,學校裏教“河南河北,小麥棉花”的矮矮的地理課李老師送榜到我們大門裏來了。她看到了我祖母,她沒法回答祖母我升學與否的問題,可她想到了說法,她說:老親娘唉,你孫子年紀太小了,讓那些年紀比他大的同學先讀吧,他明年再讀吧。祖母看著她,似乎並沒有聽懂她的話,但她同時肯定知道,我是沒書讀了。

天快黑的時候,一臉疲憊的父親回來了。我一看到他,就趕快溜進小屋。我怕看他的目光,怕他責備我:怎麽連個初中都考不上?

天完全黑了。父親和大爺爺在天井裏乘風涼。我躺在小屋的床上聽著窗外的他們在談話。大爺爺說:唉,怎麽連升個初中都要講成份了呢?可惜了,他是個讀書的料呀。父親更是歎氣連連:我一進大門,看到小佬臉色都發白了,唉,複巢之下,安有完卵,複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不完全懂“複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意思,但我懂了,沒考上初中,家中並不怪我。緊張收縮一天的心情才稍有鬆馳,我也真累了,睡意居然也襲了上來:

……太開心了,原來全都隻是一個夢,我根本沒到鄉下,我還在南師附小……周圍是高高的法國梧桐,靜靜的卵石街道……同學們圍著我問:你到哪裏去了呢?……“十一”考上了市十中,憨厚的臉上真是幸福象花兒一樣,我呢,考上了南師附中,南師附中,那可是南京大學的搖籃呀……,俞老師高興地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勉勵我: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選擇,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選擇;祖母滿是皺紋的臉滿是笑,一直把圍裙擦著雙手,連連說:好好念,好好念,親娘再想法多倒幾隻馬桶,一定讓你們能念下去……

注:我們那裏管奶奶叫親娘。

所有跟帖: 

考初中也要政審。我1958年就攤上了,那年我就“考不上”。自此,我成熟了很多。 -小百臉- 給 小百臉 發送悄悄話 小百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5/2019 postreply 08:01:27

上個貼說說。 -欲千北- 給 欲千北 發送悄悄話 欲千北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5/2019 postreply 12:36:20

文筆真棒!另外,小規模的FB也可貿易,長知識了。還有那個年份不知在厲害國裏是不是敏感字,^_^。問好。 -文革傳人- 給 文革傳人 發送悄悄話 文革傳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5/2019 postreply 23:10:31

有城南舊事的韻味。這才叫“寫文章”嘛。佩服! -明月前身- 給 明月前身 發送悄悄話 明月前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7/2019 postreply 14: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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