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17歲來的北大荒,隻比老煙晚半年。她也是先到密山,在這裏等待分配。大概因為長得乖巧,接待站給她發了一件漂亮的雙排扣大衣,把她留下來當了一個月的接待員。文燕那時滿口四川話,跟863農場長駐密山的勞資人員很熟絡。這個農場是南充一個預備師成建製搬過去的,團變分場,連變生產隊,場長也稱師長,書記也稱政治部主任,裏麵全是四川人,自然喜歡要四川人。文燕很有效地為863農場又劃拉了一百多個四川人,最後自己跑去加入了新成立的文工隊。
863農場在虎頭鎮圈了一塊地,作為總場部。總場部裏隻有一種建築物——帳篷,一個挨一個都連成了片,表明這裏仍然是個大軍營。但在文燕眼中,卻跟馬戲團一樣好玩。每天她和夥伴們從黃老大家中出來,走上十分鍾的路,到場部大食堂吃三頓飯。吃完飯,她就流連忘返,呆在那裏跟老鄉們聊天。有幾位扯來扯去,居然是她伯父以前的學生。文燕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遠離故鄉幾千裏,居然能在北國邊陲找到這樣一個“小四川”,裏麵充滿著大家庭的溫暖。各級領導仍然保留著部隊作風,純潔、端正、一心為公,讓她感覺可親可敬。
這個預備師是1955年組建的,當時新中國第一部《兵役法》剛剛頒布,開始對戰爭年代累積下來的龐大而日漸老舊的軍隊進行大換血。作為配套製度,國防部下達了《關於組織預備師的命令》,在全國招收了十幾萬新兵,作為後備兵源。隨著農墾事業的全麵鋪開,這些預備師訓練兩年就拉到邊疆去屯田了,造成整個預備役製度“名亡實亡”,直到1983年才重新恢複。可以說,預備師當初組建的時候,其最終歸宿就安排好了——抗美援朝既已結束,在可見的未來再無大仗可打,裁軍才是正理,哪有沒事再“預備”一大批光消耗糧食的新兵?所以醉翁之意不在酒,隻是招兵時沒必要向這些人透底罷了。在部隊的大熔爐裏呆上兩年,自然“心明眼亮誌如鋼”,黨叫去哪就去哪。文燕感到大帳篷裏充滿著一種特別的烏托邦氛圍,這是很自然的。老煙那群經過“反右”洗禮的老兵,則不會再蒸騰出如此可人的氣息來。
不過文燕很快發現,大帳篷也是有家規的。自己雖然隻是初中畢業,離“小知識分子”還差一截,但仍然帶有“自由主義習氣”。比如吃完飯後聊大天,不及時歸隊,就犯了紀律,哪怕回去也隻是和隊友聊天,並無正事可做。更加“過分”的是,有次她在食堂呆著嫌熱(那裏炭盆燒得很旺),便解開大衣下邊的扣子,露出裏麵的毛衣來。離開的時候卻忘了係上,就這樣跟穿了件鬥篷似地回去,讓指導員逮了個正著。於是新賬老賬一起算,全隊擠在黃老大家的閣樓上,開了她一次批判會,說她“作風散漫、無組織無紀律”、“不注意風紀,有損文工隊形象”。文燕不服,爭辯了幾句,結果引來群起而攻之,方知思想鬥爭的厲害。打那兒以後,她就檢點多了,不再像剛來時那樣活蹦亂跳,把誰都當親人了。
863農場的文工隊實際上是個宣傳隊,專業人員不多,大部分都屬於她這樣的“文藝愛好者”,並無固定崗位,經常跑龍套。有一段時間,樂隊排練缺個打鑼的,就把文燕叫去幹這個。其實活兒並不難,整場下來也就敲二三十下,但是她備感屈辱。小時候她見過路邊耍猴的,也是拿著一麵鑼,一敲猴就翻跟頭,向觀眾作揖討賞。現在這麽當當一敲,朦朧中她就覺得自己也變成那隻猴了,心中難過至極,眼淚都忍不住流下來。結果讓領導看到,又挨一通批,說她“資產階級思想”、“受封建家庭影響”,也不知到底把她歸入哪個剝削階級。
後來趕上排演舞蹈,文燕也老大不樂意。她沒練過童子功,壓腿、下腰自然比較困難。不過主要原因並不在此。她吃得了這份苦,但不願意用自己的身體娛樂他人。她雖然遭逢諸多磨難,依然保有幾分大小姐的矜持,所以在舞台上放不開手腳,更談不上進入角色。
日本人在虎頭留下一個電影院,沒有遭到蘇軍炮擊,保存完好,文工隊就把這裏當作自己的排練場所。放映室裏堆了很多彩旗,也不知偽滿時期派過什麽用場,劇務便拿去做成花花綠綠的練功褲,發給隊員使用。這樣的“變廢為寶”農場人很在行,他們從戰爭廢墟中把一塊塊磚揀出來,用瓦刀截整齊,緊挨著電影院、蓋出一座嶄新的“青年宮”。新鳳霞的妹妹曾帶團到這裏唱過評劇,水泥地麵明淨光滑,感覺就像在一個大舞池裏表演。
文工隊借住黃家時,麵積狹小,晚上隻能打地鋪,男女隊員各睡一邊。作為自然合理的安排,最老的張明權和最小的李紅絹被置於邊界線兩側。下生產隊表演時,經常遇到十幾個人擠一麵大炕的情形,仍由老張和小李領銜而臥。對此大家都覺得挺正常,沒人說閑話。但每次都讓小李在三八線上站崗,到後來她也有些不樂意,畢竟不再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了。
總場部進駐虎頭不久,很快成立了基建隊。幾個月後,文燕心儀的“帳篷王國”就不見了,文工隊隨即搬進基建隊騰出的工房,從而結束了男女混居的原始共產主義生活。
2020-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