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躍進”年代,人活著就是為了勞動,不勞動就沒有活的資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時不時還要披星戴月搞夜戰。毛主席說“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尚可歸於豪放詞人的作派;石書記則是一個忠實信徒,夢想此生就把幾個來世的活都幹完。要命的是,根據他的做夢哲學,我們須得和他做同一個夢,這夢才能實現。於是一個會戰接一個會戰,割完大豆後是集垛、脫穀、揚場、入庫。每個農工的時間如同一具沙漠中埋了幾千年的木乃伊,已經沒有任何油水可以擠出來了。在我們眼中,石書記比秦始皇還厲害。秦始皇搞“車同軌,書同文”,可沒要求大家做同一個夢。
進入冬季,田間作業基本停止,“農閑”開始。本來我們還想把“自建公助”整出來的爛尾房搞完,結果石書記到總場開了一趟會回來,馬上向大家高聲宣布:“這裏沒有冬天!”整個867農場,除了看家護院的人員和帶孩子的婦女,所有人馬兵分兩路:一路“上山”,伐木支援首都十大建築;一路“下水”,搞水利工程治理洪澇。
石書記給我們領的這個活,既是上山,又是下水,因為要在完達山裏修建一個“躍進水庫”。其實北大荒多為沼澤地帶,排水乃是當務之急。可那段時間關內流行修水庫,特別是5月25日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去十三陵水庫工地參加義務勞動,意義非凡,影響深遠。於是全墾區組織十萬人大興水利,其中包括修建水庫120個,要求在明年4月底之前全部完成,美其名曰“滿天星”、“葡萄串”,要搞得山裏山外星羅棋布,遍地開花。
我們這個項目,深入完達山50裏,位於山穀之中一塊麵積很大的坳地。壩高30米的水庫一旦建成,就把對大湫窪侵害最大的一條河給攔住了,所以直接受益者是新場,不像別的一些項目,純粹是為他人做嫁裳。因此大家都幹勁十足,希望畢其功於一役,免得來年再受“桃花水”之苦。
我最關心的是能在北大荒暖暖和和地度過第一個嚴冬。既然是進山修水庫,燒柴應該不成問題,所以我樂意前往。石書記為了集中力量打殲滅戰,興師動眾,把能搬來的家當都搬來了。四百多人加上大小農機,迤邐好幾裏,氣勢比挺進大湫窪還要雄壯。到達施工地點時天色漸暗,好在先頭部隊已在過去十幾天建了足夠多的地窨子,大部隊可以馬上入住,要不晚上非凍成冰棍不可。
第二天早起一看,這地方是個馬蹄形山口,周圍環繞著蒼翠的山巒。我們要幹的就是築一道200多米長的大壩,把山口封住,這樣裏麵的坳地就變成一個蓄洪水庫。為此需要先砍伐樹木,平整壩基,再從坳地裏取土築壩。砍樹並不難,因為這地方夏季是山洪必經之地,長不出什麽大樹來,都是一些低矮雜亂的灌木,兩三天就砍沒了,在山坳裏堆出幾個大柴禾垛子,為一下步挖坑取土做準備。
取土是冬季施工的最大問題。當時已是11月初,很快就要進入封凍期,所以每個隊都在搞試驗,有露天挖土,晚上蓋草簾防凍的,也有打坑道挖土的。可是隨著氣溫急劇下降,凍土層越來越厚,一鎬頭掄上去,地上隻出現個白點,就像砍到石頭一樣。再不用火攻不行了。各隊都挖有取土坑,從大壩向山坳深處推進。這裏的衝積層比較厚,能掏兩米深的粘土出來,再往下就是花崗岩了。取土坑底架上柴堆,點起火來輪流烤土壁,一麵土壁烤化了,就滅火挖土,與此同時烤另外一麵土壁,所以在坑裏幹活並不冷,石書記的“這裏沒有冬天”屬於寫實之語。但是烤土帶來兩個問題:一是土壤過火以後粘性下降,二是炭渣混雜。兩者都會影響大壩質量,然而很難解決,隻能將就了。
進場第二天,就開始下雪,初時零零星星,後麵越下越大,感覺天地間已經被雪連成一體。我在北大荒雖然見過雪,但大都是積雪,而這是“活”的雪,下得如此之密,我們好像沒入了雪的海洋。柴堆在雪中頑強地燃燒,不斷發出劈啪的聲響。整個山坳已經變成一個大火盆,無情吞噬著這裏的樹木,灌木壘的柴堆隻用了四五天就燒光了。石書記派出伐木隊,到附近山裏接著砍樹,砍回來的大多是碗口粗細的楊樹、樺樹、鬆樹。到後來越砍越粗,連30米高的水曲柳都砍來當柴燒。老職工看著直心疼,說這都是打家具的好材料,但伐木隊也沒辦法,隻有連片砍掉,拖拉機才能開進去把木材運出來。再說,頂風冒雪幹這苦力活已經夠累了,誰還有勁頭舍近求遠?有啥就砍啥唄,反正滿山都是參天大樹,也不在乎這麽些。】
2019-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