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書記喜歡來我隊蹲點，可是近一個月沒見著他，原來他參加農墾局參觀團，到河南轉了一圈，學到許多“大躍進”的經驗。歸來後他顯得興奮激動，到處宣講，振奮人心的喜訊從他嘴裏像連珠炮似地射出來：
“早稻高產衛星的畝產量達到13萬零434斤14兩4錢的新紀錄。從精確的統計數字上，可以看出這個紀錄是絕對可靠的。……
“今年夏季全國小麥總產量將超過美國躍居世界第二位。……
“偉大領袖最近說，不要很久，全國每人每年就可以平均有1000斤糧，100斤豬肉，20斤油，20斤棉花。……
他並聲情並茂地向同誌們講述此行的見聞：
“我們到中嶽嵩山腳下登封縣參觀學習，那裏有個馬裕鄉，砌築高爐缺豬毛作撚子，婦聯主任知道了，毅然鉸下發辮，緊跟著180名婦女拿起剪刀，哢嚓一下剪掉自己心愛的發辮，獻給土高爐，她們那種高風亮節的共產主義精神讓我們感動得熱淚盈眶！”
他很愛讀郭老在“大躍進”期間寫的多首讚美詩，其中有幾句我現在還記得：
“數字指標升火箭，一天等於二十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已曆二千多萬天。”
他那時做報告，最後的結束語經常是：
“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超英趕美，隻需兩年時間。共產主義在我國的實現，已經不是什麽遙遠將來的事情了!”
石書記曾兩次正兒八經地對我說：“實現共產主義後，每個人發一輛小汽車。”我不貪心，答道：“其實每戶給一輛就足夠啦。”他批評我：“小煙，你的思想太保守了！”從嚴肅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此是篤信不移的。
的確，石書記打從關內參觀回來後，好像受過佛祖摩頂似的，整個人煥然一新，紅光滿麵。他談起共產主義生活，有鼻子有眼，讓人覺得他親身經曆過那個世界。馬棚隊是建設大湫窪的先遣隊，一向受石書記青睞。他離開那段時間，任命文守道代管整個新場，臨行前特地交待，要保持他的蹲點作風，搞得蘇啟尚每天都得向“文副場長”早請示，晚匯報。文守道是山西人，說話有股醋溜味，拿腔弄調的。他坐機關坐慣了，幾乎從不下地幹活，每日到地頭上轉轉，“指導指導生產”，就算完事。他最大的興趣是收工以後組織大家學習討論，經常抄著個宜興紫砂壺到我們的大馬架來。我們一見他，就知道啥也別幹了，聽他擺布吧。
在“大躍進”期間，農場要以火箭速度進入共產主義，所以很自然地取消了星期日，後來連旬休日也免了。什麽時候休息？下雨天。就這樣還得請示隊長和指導員，如他們來了積極性，宣布要開會或學習，你也沒轍。蘇啟尚在馬棚隊兼任指導員，因此以前都由他來定。老蘇比較人性，通常走走過場，搞半小時就算完事。但文守道蹲點以後，下雨天正是他大顯身手的好機會，所以從來不會浪費掉，不是學文件做報告，就是搞批評與自我批評。大家都非常厭倦，隻想有空打理一下個人生活，但這家夥好像存心跟我們過不去，非要把我們的自由空間壓縮成一個點才高興，以致於我覺得他有點施虐傾向。孟夫子說過：“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可在北大荒那個年代裏，這類“非人”的領導著實不少。他們不想想，即使是一台拖拉機，還要定期保養，否則它就鬧情緒，趴窩，成了一堆廢鐵，何況我們這些血肉之軀？再無私的人，都會有純屬個人的生活內容，諸如沐浴、洗衣、購物、訪友、談情說愛，乃至於想睡個懶覺，溫存一番做一次愛……這一切都由於休息日的取消而變得難乎其難了。
石書記回歸以後，我們算是送走小鬼迎來大神。他以前還算比較正常，跑河南取了一趟經回來，感覺自己太保守了，變得異常敢想敢幹。他不停地組織突擊勞動，不停地召開評比會，插紅旗，拔白旗。白天營地裏幾乎看不到走動的人，家屬也跟職工一樣，每月隻交6元夥食費，就可以到公共食堂敞開肚皮吃，後來幹脆全部吸收為農場職工，從此也就不能閑居在家了。有時炊事員也被攆到田間地頭去幹活，空缺讓輕病號和孕婦替補。當然，最苦的還是農工，兩頭摸黑，兩口子爬上炕才見得一麵，可已累得連句家常話都懶得開口，一倒下就呼呼大睡。某天，傳出驚人消息：一隊的李國早(在部隊是偵察排長)夫婦因睡得太沉，竟把半歲女嬰擠死在被窩裏……
那時的一大問題就是家屬問題。新場近400名職工中，大約有240人是從速中來的，另外150人是從其他分場調來的老職工。速中家屬基本上都是南方人，半年之內陸陸續續來了30多個。石濤還算比較照顧有家室的人，蓋了一批木籠房基本上都給他們住了，我們這種光棍隻配住馬架子。南方女性初來乍到，多不習慣北大荒的生活，可丈夫從早到晚都在外麵戰天鬥地，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說說私房話，寬慰寬慰，所以夫妻關係往往受到影響。不管怎樣，大部分家屬後來還是逐漸融入了大湫窪的“火熱生活”。可也有例外，比如陳洪謙的妻子江玉書。】
2019-1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