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28) 千金

【文燕這趟旅行,可謂無功而返。小剛未見有多大起色,但既然大哥視同已出,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再擱杭州照顧一段時間。說實話,我對這個孩子已經不抱太大希望,如果在大哥手中能有奇跡發生,當然熱烈歡迎,否則就聽天由命吧。出於這種心理,我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失望,免得文燕傷心。畢竟她懷胎十月,分娩又經曆了那麽大的創痛,對這個苦兒懷有特別的憐憫。就算他的康複隻是一個幻夢,我也不要在此時點破。

文燕的歸來,讓我結束了在總場鬧革命的喧囂日子,重新回到一隊的小屋,開始審視自己的活法。我頭一次意識到,我對這個家虧欠太多了。半年裏,我回來不超過十次,每次都是睡一覺走人,連火都沒生過。“老婆、孩子、熱炕頭”樣樣皆無,真的談不上像個家了。自留地也荒廢了,蔬菜早就被野草圍殲,能見到的幾個瓜已經幹縮成核桃,堪稱“歸去來兮,田園已蕪”。

結婚以後,我並沒有多少家居觀念,和文燕在一起的日子也少,回到總場的單身宿舍倒是“適彼樂土,爰得我所”。當然,根本原因還是兒子乃白癡一個,對人毫無依戀,讓我感受不到有什麽需要特別牽掛的。我少小離家,已經養成遊子性格,習慣於“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算領了結婚證,依然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如今病兒遠在天邊,本該眼不見心不煩,我卻突然產生一股強烈的愧疚,覺得自己沒有盡到丈夫的責任。文燕難產,我不在身邊是絕大的錯誤!!我雖然不懂會陰切開術,但我有兩條腿,可以跑去找鍾大夫,怎麽也能把她從家裏叫來,不至於讓自己的妻子躺在病床上幹熬。我跟鍾大夫是打過交道的,人怕見麵,怎麽可能叫不動?再說深更半夜的誰會批鬥她,有什麽可害怕的?

說到底,是我功利心太重,幻想還能留在總場,不敢忤逆領導,才隨隊下鄉。如果我硬是不走,沒人能逼我下去。老婆預產期臨近,這是非常充分的理由,隻要我提出來,領導不會不給假,哪怕心裏不爽。我不是勞改犯,在農場有基本人權,但我沒有吱聲,就不能怪領導不體恤下情了。

文燕當時確實趕我走,但她是為我著想,怕耽誤我的“前程”,但我又何曾真正替她考慮過?我是丈夫,比她大九歲,關鍵時刻卻沒能正確決策,導致好端端一個孩子被斷送,我的罪責有多大,豈不自知?!孩子出生以後,我一直不敢麵對此事,隻是一味地花錢買奶粉和營養品,指望他能自己好起來。送他到杭州去,花多少錢也在所不惜,似乎表明我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但在內心裏,一個聲音不斷提示我:由於自私,我已經釀成百身莫贖的大錯!

如今我終於良心發現,沒法再逃避,隻能向文燕懺悔。她聽後倒是不以為然,覺得我想多了。那會兒兩個人都沒經驗,誰知道會出這麽大的事?要說責任,她是母親,比誰的責任都大。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拒絕打第二支催產針。小張醫生都拿起針管了,是她怕痛不讓打的,所以她對小張恨不起來,要恨隻恨自己。可現在恨誰又有什麽用?事情已經發生了,隻能一切往前看,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

文燕性格中的這份堅忍沉著,令我感佩。我難以接受的一些事情,她卻坦然接受,並且給我勇氣,使我能夠麵對。在這個剛剛建立起來便遭受重創的小家,她是真正的頂梁柱。以前總有人說她像“千金小姐”,現在我才體會到這個“千金”實是“一諾千金”。她既然與我有了婚姻的承諾,就會把這份承諾信守到底,無論前麵會出現什麽。

知恥而後勇,我開始盡一個丈夫的本分。白天我到曬場扛麻包,下班回來便收拾家園。很快我就搜羅了足夠的材料,在屋外搭起一個柴棚和雞窩。文燕則從石清鎮買來24個受精蛋,按照老鄉教的法子在炕上孵化,每隔一段時間就掀開籃子上覆蓋的小棉被,給雞蛋翻身,最後孵出23隻小雞來。有三隻小雞“難產”,是她幫著一點點剝殼才出來的。其中一隻因為頭皮貼殼太緊,剝出血來,死掉了。人工孵化,這樣的成功率已經很高,老職工都說她不簡單。小雞很快長大,天天在自留地裏找蟲子吃,嘰嘰喳喳地歡叫不停。我已經把地徹底翻過,又細細耙了兩遍,種上蔬菜土豆,此時一片碧綠,生機盎然。

那是我最愛文燕的一段日子。小剛不在身邊,我把所有的心痛和憐惜都轉移到了妻子身上。我一心要嗬護好她,願意與她長相廝守,直到地老天荒。如此濃烈的感情,遲至結婚兩年後才勃發,讓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有史以來,我第一次甘願為一個女人而奮鬥終生。往日孜孜以求的作家夢,現在看起來是多麽空虛可笑。至於那些高妙的“主義”、“精神”、“理想”,我早就不信,此時連參加運動的興趣都沒有了。在我行將35歲之際,我終於覺悟,找到了塵世中最堅實的目標,這就是“家”,它將支撐我走完餘生。

我開始顧家了。】

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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