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號找到了。雷菲架上經緯儀，瞄準營地口立著的花杆，老裴則在一旁做記錄。接下來，我們用尖樁捆紮成三角架，戳在石頭周圍的土壤裏，在頂上插麵小紅旗。雷菲測量了小旗和十字標記之間的垂直高度，填在表格上。
這當兒老裴已經把野鴨蛋從草叢中逐個撿出，用毛巾裹好，裝在背包裏。“明天咱們在外邊就不用光啃鹹菜了。”他誌得意滿地說，“這可是高蛋白，給勁！”
我以為要收工了，不料雷菲又有新主意：“我想現在就把502號三角點找到，它和501號之間是條基線。”
老裴一聽，立刻舉手讚成：“那該馬上找到，有了基線，定位就準確多了。”
我腦袋卻大了一圈，不情願地說：“快到5點了，再找倆鍾頭天都黑了，明兒再說吧！”
雷菲笑了：“不用那麽久。基線是經過實地測量的，非常準確，很容易找到。周圍的三角邊長度，都是根據基線和相鄰角度計算出來的。有了基線，我們再找其他三角點時，精度會大大提高，搜索半徑可以縮小到十米以內。”
我一聽有這麽大好處，勁頭也起來了。於是雷菲讓我當一根1米73的“跑杆”，順著她的指引往西南方向走。她用經緯儀在後麵不斷校正我的方位，一會喊“往左”，一會喊“往右”。走出一百步以後，我已經聽不清她的聲音，於是十步一回頭，看她的小旗指示。這樣又走了一百多步，隻見她用小旗在空中使勁畫圈。我知道目標就在周圍，便停下來查找。掃視了一圈，沒見到有什麽特別，再一瞅腳邊，正戳著一截木樁，上麵釘著一枚半球形的鋼釘。“真邪了，還能這麽準？”我口中說著，手中的小旗開始揮動，示意他倆目標找到了。
雷菲扛著經緯儀，喜笑顏開地走過來。老裴挎著兩個背包，跟在後麵大聲評論：“好運來了，擋也擋不住，這活越幹越順！”我非議道：“好什麽運？雷菲，以後你那麵小旗早點畫圈，這樁就在我腳下，再多走一步，我就一跟頭出去了！”雷菲樂不可支。
雷菲重新架好經緯儀，對著營地仔細觀測，老裴仍在一旁打下手。記錄完畢，老裴總結道：“營地已經根據基線精確定位，相當於成了一個新的三角點，這對下一步的勘測非常有利。我們今天的工作圓滿完成了！”
說是圓滿，其實未必，因為還要製作三角架。帶來的尖樁用完了，我於是提著斧子，到附近砍了三根樹枝回來，削成尖樁。捆紮完畢，立在502上方，再插麵小旗，與501遙相呼應。這時，遠處“呯呯”傳來兩聲槍響，驚起飛鳥無數，在空中不住盤旋。老秦他們開始狩獵了。
回到營地後，老裴動手生火，我拎著鋼精鍋到河邊打水。雷菲想要洗臉，於是跟著我一道走。她的頭發裏滿是草芒和塵土，身上散發著一股汗餿味。不過我對這種味道並不反感，因為自己亦然。當年戰天鬥地的生活中充滿了這種“北大荒味道”，現在一聞倍感親切。
與雷菲相處的這兩天，我對她逐漸生出一種新的感情來，可以說是“敬佩”。年輕女性能夠讓我同情和憐愛，但極少讓我敬佩。我得承認，我骨子裏還是有點大男子主義的。尤其在這蠻荒之地，一個力與血的較量場，女人天然處於劣勢，要想獲得我的敬佩幾乎不可能，但是雷菲做到了。
她是荒原的女兒，充滿了活力，無拘無束。我從她身上感覺不出壓抑和困苦，而我則需要不斷進行調節，才能把這兩種從“反右”帶來的情緒製服。並且她還很有內秀，不同於田秀英那樣粗憨的北大荒姑娘。她在野外勘測中展現的知識與技能，讓老裴這樣的高手刮目相看，讓我這樣的低手自慚形穢——說實在的，每當他們討論專業問題時，我就感覺自己像個多餘的人，我那些文學高見毫無用武之地。
四五年前，我尚可把雷菲當成稚氣未脫的小姑娘，交談起來輕鬆自然，現在我心中卻有了一種壓力，害怕在她麵前說錯話。她在專業上的判斷力讓我戒懼，我不知道這種判斷力能夠延伸多遠。她的眸子以前純淨透亮，現在則如一潭秋水，叫我有些話不敢貿然說出。女人一旦過了單純的年歲，會一下變得深不可測。即如王露婷，以前就多智，現在簡直成了智多星。
到了河邊，看著清澈流淌的水，我壓不住滿腔燥渴，馬上趴下去喝了個飽，再起身把鋼精鍋裝滿。雷菲蹲在一旁，拿著毛巾擦了把臉，然後把一對小辮解開，準備清洗頭發。我不知道她要搞多久，正在思量要不要先回去一趟，把水架在火上再過來，卻見她毅然甩了一下頭發，說：“不行，我得下河遊個泳，身上實在糊得難受！”還沒等我回應，她就把外衣一脫，撲騰到水裏去了。
我一見，如臨大敵，趕緊跳到水裏救駕。她卻咯咯笑起來：“別緊張，這水很淺，我不會到中間去的。你在旁邊看著就行。”說著趴在水麵，手腳輕劃。雖然遊得慢，但是姿式沒毛病，口鼻保持在外，不會給嗆著。於是我就靠近深水區緩步行走，袖手旁觀。她遊出30米，然後站起身來，驕傲地對我說：“怎麽樣，我這算會遊了嗎？”我笑道：“當然算！多遊幾趟，你更會了。”於是她就在這塊區域裏練習短池往返，很快便能拐彎調頭，連續遊了。
半小時以後，黎正跑了來，見此場景，忍俊不禁：“你倆這麽久不回去，老裴都擔心小雷掉到河裏衝走了！”我說：“怎麽會？她是屬青蛙的，比我的泳姿還標準！”黎正欣賞了一會兒，看雷菲意猶未盡，就端著鍋離開了。我在河裏站久了，覺得有點冷，索性入水陪她一起遊。一直遊到天快黑盡時，秦副場長親自光臨，“請姑奶奶上岸！”雷菲這才作罷。】
2021-8-21
